立春(六)
細柳親眼看着他走了, 山野間只有風吹林梢的簌簌之聲,她輕輕吐了一口氣,擡手擦一把臉, 轉身順着來的方向去。
城中燈火通明, 知鑒司與東廠的人幾乎傾巢而出,就像之前搜捕姜變那樣誓要裏裏外外翻個底朝天。
細柳沒找到驚蟄,她身體繃緊了一根弦,躲過諸般搜查,天剛泛起魚肚白, 她掠檐落在了自己的府院中。
突兀的喘息聲傳來,細柳下意識側身t抽刀。
“是我。”
靠在牆壁處的少年也不知藏在那片陰影裏多久了,他還在喘息,滿頭都是熱汗,幾滴順着鼻間淌下來, 看着細柳手中雪亮的短刀,他還靠在那兒沒動:“你怎麽不跟他一起跑?回來做什麽?”
驚蟄語氣有點微末的複雜。
“我為什麽要走?”
細柳抽刀入鞘。
驚蟄東躲西藏跑了一夜, 這會兒連擡手擦汗的力氣都沒有:“我還以為你準備跟他一塊兒私奔呢。”
細柳握着刀柄的手一松, 她在頃刻之間仿佛聽見了那根弦驟然繃斷的聲音,那些她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忍受,可以壓抑的疼痛如山呼海嘯般地兜頭砸來, 毫無預兆的, 她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細柳!”
驚蟄吓了一跳, 猛地起身,卻被一雙快跑斷了的腿拖累, 踉跄一下,一屁股坐了回去。
驚蟄忙吸了一口氣, 趕緊又站起來挪到她面前去,細柳已經看不太清他了,很遲鈍地想着驚蟄說的“私奔”兩個字。
驚蟄驟然放大的聲音驚動了來福,來福趕緊跑了出來,一見細柳渾身是血倒在地上,他瞪圓了眼:“大人!”
“驚蟄,大人這是怎麽了?大人不是生病了嗎?什麽時候跑出去的……”
“還不搭把手!”
驚蟄罵罵咧咧:“你老媽子嗎?屁話那麽多?”
他們的聲音仿佛離細柳很遠,她像是才遲緩地想明白剛才那兩個字,眼前一片模糊,天上的缺月也因為這種模糊而在她眼中變得圓融,她嘴唇翕動,低聲喃喃:“沒有……意義。”
一個将死之人,
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放走那只月桂樹上的玉兔。
細柳強撐着在失去意識之前交代了驚蟄一些事,驚蟄轉頭就對外面沖進來送藥茶的小胖子道:“你回宮去吧!”
“啊?”
來福愣住了:“為什麽?”
驚蟄冷冷道:“細柳說了,讓你回宮,去找你原來的主子,還有,今日的事你不要往你那破本子上亂寫,若是被人看到了,你就是自己找死!”
來福的臉一下煞白,他險些端不穩手裏的藥茶:“我,我……”
他腦袋空空,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是什麽時候露餡的。
“你回宮去,曹小榮雖說如今沒什麽大權勢了,但你這麽個小胖子,他應該還是有辦法護得住的。”
驚蟄想着細柳說過的話,對他道:“若曹小榮不肯保你,你就跟他說,是細柳請他幫這個忙。”
來福再傻呆呆,也總覺得自己感知到了點什麽,他忍不住往裏面望了一眼,鼻子忽然就有點泛酸:“大人她……惹禍了嗎?”
“是啊,大禍。”
驚蟄看着他道:“大到誰跟她踩過同一塊地磚,都是死路一條,小胖子,不想死就趕緊滾。”
來福像是被吓住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敢問,他忙問:“就,就沒有什麽辦法可以救救大人嗎?還有你,你是不是也很危險?”
驚蟄沒料到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這個,他着實愣了一瞬,随後他立馬催促來福趕緊滾,來福嚷嚷着不肯滾,驚蟄追着他,踹了他屁股幾腳,在他房裏胡亂收拾了個包袱,連同來福跟那個包袱一塊兒扔出了大門。
做完這些,驚蟄累得夠嗆。
他喝了幾碗冷茶,再看床上的細柳,她臉上青紫的脈絡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濃烈,頸間的血管呈現出詭異的色澤。
她怎麽就不幹脆跟人私奔算了呢?
如果……
一定要死的話,她為什麽不去做讓她自己更開心的事呢?
驚蟄端着空空的茶碗,指節用力。
回來做什麽?
管他做什麽?管來福那個小胖子做什麽?那麽在意別人的死活做什麽?
此時晨霧正濃,乾元殿中姜寰聽到一夜過去搜捕未果的消息,大發雷霆:“馬山,你诏獄是什麽人都可以來去自如的地方嗎?!”
馬山也是一肚子苦水,他戰戰兢兢道:“陛下息怒,若是生人硬闖诏獄,那便只有有來無回的份兒,可是……”
“可是什麽?”
姜寰雙眸微眯:“你的意思是是你們當中還有什麽內鬼?”
魏千戶吃裏扒外,以死放走姜變一事是姜寰心中的一根刺,他總免不了疑心病發作,想要篩除所有暗藏異心的狗東西,為此,他這段時日沒少去掀朝廷裏那些人的老底。
“……也不是。”
馬山臉色有點怪,他慢吞吞道:“若不是有身份可以經常進出,怎會如此防不勝防呢?于東廠與知鑒司中人而言,诏獄可以說是第二個家了。”
“第二個家?”
姜寰正襟危坐,冷笑一聲:“然後此人反手将家給炸了?”
“……啓禀陛下,昨日诏獄值守的人中,有人說見過細柳,”馬山硬着頭皮繼續說道:“但似乎,細柳還帶了一個人進去。”
姜寰驟然聽見這個名字,他眉心一動,片刻,他像是想起來明園中碰倒了劉吉遞給花若丹那杯酒的女子。
“你是說,是她?”
這可真是令人意外。
“卑職不敢斷言。”
馬山滿頭冷汗涔涔,俯首:“當日靠近最裏面牢房的那間值房裏值守的人,要麽被炸死,要麽被殺死,一個活口也沒有,再加上那個之前與細柳走得近的姓李的百戶說,來人也許是易了容的,因為他發現那女子臉上有一道遮不住的青紫胎記,十分可怖,跟在她身邊的那個人也不露容貌,說是叫他們喝酒,進了值房卻二話不說就跟他們動起了手,至于其他人,當時照明的燭火都被削滅,他們也沒太看清臉。”
無論馬山怎麽問,李百戶都一口咬定絕不是細柳。
“卑職也讓人去看了,聽說是病了,卑職确認過,她的确在府裏。”
馬山說道。
馬山拿不出什麽證據證明細柳無辜,卻也無法貿然下定論說此事與細柳無關,單憑那李百戶嘴裏冒出來一句“易容術”,是無論如何也站不住腳的。
馬山等了好一會兒,沒聽見皇帝有什麽反應,他心裏直打鼓,卻聽那位新帝忽然間像是又笑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
此時外面忽然有了些動靜,在旁的劉吉連忙出去查看,沒一會兒他便小跑着回來,神色十分怪異,他說:“陛下,陸雨梧回來了。”
“……什麽?”
姜寰眼皮一動,險些以為自己聽錯。
跪在一邊的馬山直接懵了。
“城門一開,守城的士兵就發現他就站在城門外,知鑒司的人去拿他,他也并不抵抗,戴上鐐铐,跟人走了。”
劉吉低首說道:“他如今就在诏獄當中,底下人來報說,他否認救他的是細柳,也并不肯交代其他。”
聽人說,那陸雨梧身上沾滿露水,不知走了幾程山路,腳上沾着濕泥,孤身在城門外等到城門一開,他便信步入城,自投羅網。
被夜裏的動靜驚擾到睡不着覺的半城百姓才從家門出來,就在道旁看着他任由人給他手腳戴上鐐铐。
然後拖着沉重的鐵索,走了幾條街,重新被關入诏獄。
姜寰臉上神色陰晴不定,半晌,他下令道:“既然如此,那便別等了,讓他今日就走吧,讓徐太皓親自押送,不容有失。”
劉吉一詫,讓徐統領親自押送?那是否有些小題大做……但劉吉并不敢說這些話,他想起來徐統領的身手。
若是徐太皓的話,只怕路上沒有人能從他手裏劫走陸雨梧了。
姜寰并非真信馬山的話,什麽易容術,那日他在明園親眼見到陸雨梧替細柳喝下那杯酒,他便敏銳地察覺到這二人之間也許有些關系。
先帝在去世前将什麽都交代好了,包括紫鱗山,但這是姜寰第一次順着乾元殿的密道去紫鱗山。
龍像洞中有些陰冷潮濕,那些從洞頂垂挂下來的長幔是濕潤的,風吹不動,他有點厭惡這裏,卻還是坐在了那張榻上,居高臨下地盯着階下的玉海棠。
這是他第一次見這個女人。
父皇說,要善待她。
“玉海棠拜見新君。”
玉海棠垂首俯身,聲音沒什麽起伏。
她沒有下跪,姜寰擰起眉,神色倨傲:“把細柳交出來。”
玉海棠聞言一頓:“為什麽?”
“為什麽?”姜寰定定地看着她,“昨夜有人闖入诏獄劫走了陸雨梧,你以為朕不知道她是誰嗎?”
玉海棠那雙陰冷的眼裏一絲情緒也沒t有,一時竟不出聲。
姜寰被她這種悄無聲息的傲慢一刺,他神色陡然一沉,霎時便要發作,但很快,他又想到這座紫鱗山存在的意義,以及蟄伏紫鱗山下,那些遍布四海的帆子,父皇的警示言猶在耳,他生生忍住這股暴戾,只是道:“先帝曾說,你們程家世代效忠皇室,依朕來看,卻是未必。”
玉海棠擡起來眼皮:“陛下,我紫鱗山拱衛皇室,風雨百年,您卻懷疑我程家的忠心?”
姜寰微眯眼睛:“你程家什麽樣,朕自然聽父皇提過,而朕今日也不是在說你,而是細柳,她犯下了大錯。”
“陸雨梧不是回去了麽?”
玉海棠不甚在乎:“再者,陛下到底憑何斷定昨夜劫獄之人一定是細柳?”
“玉海棠!”
姜寰臉色陰沉。
“陛下息怒,您若真想處置細柳,玉海棠絕不敢阻攔,但……”說着,玉海棠擡首迎上那位新帝危險意味極濃的目光,也許是因為他還太年輕,身上遠沒有建弘皇帝那份迫人生懼的氣度,“您應該知道紫鱗山的規矩,若非先帝仁慈,海棠本該殉葬先主,而今程家只餘海棠一人,海棠若死,程家絕後,細柳本是先帝選定的下一任山主,若她有不臣之心,先帝又怎會将這重責交予她手中?”
姜寰臉色驟變,他一下站起身,目光紮在底下玉海棠的身上,這個女人就像這個龍像洞帶給他的感覺,陰冷至極,令人滿背寒芒。
怒氣在胸膛起伏,姜寰忍了又忍,拂袖離去。
玉海棠在階下肅立,看着姜寰被人簇擁着往甬道裏去,她臉色陡然沉重許多,轉身出了龍像洞,在中山殿中喚來弟子:“驚蟄呢?将人帶回來了沒有?”
女弟子不敢說話,躬身颔首。
玉海棠聞言,立即下令:“封住山門,任何人不許進出。”
寬敞的石室裏熏有艾草,石壁上鑿出窄小石臺,上面點滿了一盞又一盞的蠟燭,整個石室被照得明亮,仿佛少了幾分潮氣。
細柳勉強睜開眼,她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挪動手腳,像有一塊巨石沉甸甸壓在她的身上,要碾碎她的骨與肉。
石床邊有一道人影,瑩白的衫裙如雪,那烏黑發髻間一朵白海棠如沾雨露,細柳還沒看清她的臉,先聽見她那道陰冷的,刻薄的聲音:“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新帝你也敢得罪,怎麽?你是鐵了心不要這條爛命了?”
細柳反應了好一會兒,幹裂的唇翕動:“您都說了是爛命,要與不要,都由不得我了。”
玉海棠像是呼吸亂了一瞬,
她聲音裏很快裹滿怒氣:“我就是這樣教你的嗎?教得你這樣自暴自棄?”
細柳靜默不言。
玉海棠審視着她那張快被青紫脈絡爬滿的臉,若是常人看了這張臉,一定會以為是什麽惡鬼現世,太詭異,太可怕了。
這是蟬蛻癫狂求死的前兆,是蟬蛻正在折磨虐殺它的宿主。
六七年前,玉海棠也見過一回。
“你為什麽要救陸雨梧?”
玉海棠向來陰寒的眉目竟沒有顯露一點對于細柳這張可怖的臉的一點厭惡,她凝視着細柳,咄咄逼人:“你不肯讓烏布舜告訴他實話,如今他還不知道你快死了吧?為了這麽一個男人,你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玉海棠冷聲:“你喜歡他,是不是?”
細柳渾身筋骨都好像斷了似的,她的手腳已經腫得不像樣了,蟬蛻在她身體裏瘋狂沖撞,她本能地用自己的內息抵抗,玉海棠篤定的聲音都化作她耳邊尖銳的鳴叫,刺痛她的耳膜,耳廓裏流出血來,她的睫毛顫動一下。
良久。
“我不是為他而死,”細柳的聲音嘶啞而微弱,“我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後悔,僅此而已。我一直想要活下去,無論在您眼中我是什麽,我自己珍惜我自己的命。”
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體,蟬蛻是個怪物,它遵從嗜血的本能,已經開始一場針對她的虐殺,若她還可以活得下去,她一定不會貿然劫獄,因為只要她還可以活下去,她就還有時間尋求更好的辦法。
可是,她感覺得到,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
玉海棠猛然一怔,哪怕這個躺在石床上的女子已經被蟬蛻折磨到氣息微弱,好似殘燈将熄,她也仍舊感受到了細柳那一分絕對旺盛的,不屈的,生命力。
那是死亡也不能湮滅的東西。
“有時,我會想,為何您從來都對我沒有好臉色,我卻還是對您有一種,隐秘的,模糊的,親近的感覺……”
細柳艱難地喘息,盡量吐出每一個字。
這一剎,玉海棠的臉色驟然有了變化,像是扭曲了一瞬,她緊盯住石床上的女子,只見她睜着那雙眼,血液浸透她的眼瞳。
“為什麽舒敖要對我好,為什麽雪花要對我好,”細柳嘴裏淌出血來,她的聲音變得有點模糊,頸間青筋鼓動,“更重要的是……您為什麽要用胧江墨作假,騙陸雨梧,也騙我?”
嘴裏更多的鮮血湧出來,她滿目血紅,已經看不清床邊的玉海棠,卻還是本能地循着她的方向:“在江州,我心裏就有一個感覺,只是我的臉……是我無法逾越的那道鴻溝……”
“可是,”
她眼睫都沾滿了血珠。一直以來,壓在心裏最深處輕易不敢觸碰的猜測與此刻瘋狂的翻湧,她顫着聲音,“可是山主,真的很奇怪……為什麽我第一次看到汀州那座巡鹽禦史府會想哭,為什麽我可以在明園裏來去自如……為什麽,我那日第一次去陸府吊唁,卻覺得陸府的磚瓦草木很熟悉……哪怕無人領路,我亦……亦可以找得到陸雨梧……他的祖父死了,我……也好難過,從來沒有那麽難過。”
細柳嘴唇顫抖,她的意識已經快被蟬蛻擊潰了,喉嚨裏艱難地發出聲音來,“我覺得,我好像是——”
“周盈時。”
話音倏落,細柳一雙血紅的眼閉起,血珠順着她的眼睑無聲滑過她的臉頰,玉海棠像是被釘在原地,她眼中有不敢置信,有痛,有驚疑,雜陳交織,如利箭刺穿她的心髒。
忽的,一陣步履聲傳來。
玉海棠猛地擡頭,只見是大醫烏布舜,他手中捧着一碗蟲茶,還拿着一卷針灸袋,腰間挂着一個香囊。
“芷絮。”
烏布舜幾步走近,他看見床上那女子七竅流血不止,頸間單薄的皮膚下,一樣東西瘋狂鼓動:“你還不明白嗎?”
玉海棠說道:“……我要明白什麽?”
烏布舜看着她,忽然一聲淺淺地嘆息:“你以為這個孩子對你的尊敬是基于一種懼怕,是基于你手中有可以緩解她痛苦的良藥,但其實不是,她對你的尊敬,是出自她對你的那種血緣關聯的親近,我們苗地的人都相信這種天生的聯系,這便是情,哪怕你不想承認。”
烏布舜在外面什麽都聽到了。
玉海棠雙手緊緊攥握起來,她慣常陰寒的眉目仿佛無法承載這樣因為血緣而滋長起來的一分溫情,她想不通:“我那麽對她……”
她神情是冷厲的:“整個紫鱗山沒有比她受罰更多,更狠的人,我厭惡她,嘲諷她,是我讓她別奢望做一個人,是我告訴她,她只配做一把刀……我踩碎她的尊嚴,讓她活成這樣,她憑什麽對我……親近?”
烏布舜想了想說:“記得平野跟我說起過,你妹妹芷柳也與你親近。”
玉海棠緊繃下颌。
烏布舜仿佛一瞬點醒了她,她看着床上的細柳,果然慢慢地湧上來那種熟悉感,作為程芷絮,她從來沒有對程芷柳有過一分好顏色,但哪怕是這樣,程芷柳也始終圍繞在她身邊慢慢長大,叫她姐姐,也從來不肯離她遠一點。
哪怕臨終之時,程芷柳也仍不忘要丈夫周昀代筆,口述一封給姐姐芷絮的信,作一個正式的告別。
這對母女,為什麽……要那麽相像呢?
“芷絮,我知道你想做什麽。”
烏布舜那雙眼睛裏滿是複雜:“當年舒敖将盈時親手從南州救回來,你因此而受了先帝的懲罰,身受重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你與平野想要保住這個孩子實在不易,若沒有蟬蛻,你就只能親手處死她。”
“但她那麽小的年紀,哪怕是蟬蛻幼蟲她也承受不住,可平野說,你們沒有辦法了,只有這條路,才能為她換回一點生的可能。”
那是烏布舜收到的,最後一封苗平t野寄回苗地給他的信,因為玉海棠重傷未愈,而她所學武功于女子而言陰寒至極,她因受傷而壓制不住那股陰寒之氣,苗平野為此常常運功幫她緩解,卻不料,他反被這股陰寒之氣邪侵入體,受了嚴重的內傷。
“若不是他受了內傷,那麽他将一身功力傳給這個孩子之後,也就不會死。”
這亦是烏布舜心中的痛。
他甚至沒能來得及從偏遠的苗地過來見平野最後一面。
“誰讓他那麽做了?!”
玉海棠像是被這個名字刺痛,她手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裏。
“他若不救這個孩子,難道讓你去救?”烏布舜搖了搖頭,“他是我養大的,我明白他的善良,他舍不得你,也真心心疼這個唯一與你血脈相連的孩子。”
“我根本不需要他這樣!”
玉海棠擡起一張臉來,眼睑竟然有些泛紅,語氣卻冷極了:“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自作主張。”
她曾以為苗平野不會死。
因為他從來沒有跟她坦白過他身上的內傷。
她恨他的欺騙。
烏布舜沉默片刻,他的目光再落到石床上那女子身上,說:“你如今功力深厚,內息平穩,哪怕将一身功力用來為她壓制蟬蛻,想來也暫時不會危及你的性命,但今日的蟬蛻已不是當年的幼蟲了,它長大了。”
烏布舜看見細柳頸間那塊皮膚底下癫狂的東西:“這本是她與蟬蛻的殊死一戰,但她太虛弱了,這場戰争也就成了蟬蛻單方面對她的虐殺,她不一定能扛得住,平野從前可以保住她,但如今你卻不一定還能保得住她,即便如此,你也要一試嗎?”
這世上,還沒有人可以扛得住蟬蛻成蟲對宿主瘋狂的恨。
細柳起初覺得自己很冷,後來又覺得自己五髒六腑仿佛充滿了燃燒的烈焰,這種滾燙的熱意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在丹田沉下,又積蓄起更猛烈的火光,無形中順着她的血脈綿延,阻擋着蟬蛻的進攻。
混沌中,她好像聽見一道聲音先喊她“細柳”,又喚她:“盈時,不要睡,那怪物才是弱者,它沒資格主宰你的性命,你不要輸給它。”
體內的烈火灼燒出的滾燙燥意慢慢烤幹她腦海中彌漫的霧氣,她竟然可以随着這道聲音慢慢看清它的主人。
同樣的石室,同樣的石床,他雙腿盤坐在她面前,雙掌與她相對,年約三十來歲,擁有一張英朗堅毅的臉,略深的膚色更襯他的那雙眼如天上雄鷹的眼睛一般銳利而明亮,他剃去雙鬓,用一條深色長巾盤起發辮,一只耳垂上墜着雪亮的銀飾。
“師父,我很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聽見一道稚嫩的聲音,虛弱而哽咽,那竟然是她自己的聲音。
那個男人略微一擡下巴,耳邊的銀飾就随之而動,他說:“你不會死,我,還有你姨母,不會讓你死。”
“姨母?”
她艱難開口:“誰是我的姨母?”
男人說:“是誰都不重要了,連我也不那麽重要,你會忘記自己叫什麽,也不會記得自己的過去,這是我們保護你的唯一辦法,我盼你将來也最好不要執着于過去,細柳這個名字你如果不喜歡,你也可以給自己取一個喜歡的,叫什麽都好……”
他用那樣溫和而複雜的目光看着她說:“反正都是你自己。”
很久很久,
畫面變得模糊起來,她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了,只能感覺得到他溫熱而寬厚的大掌撫過她的發頂。
他的聲音變得疲憊而虛浮,像是深深地嘆了口氣,說:
“細柳,師父走了。”
細柳心中沒由來地生出一股慌亂,她喊了聲“師父”,一雙眼驟然睜開,血紅充盈着她的視線,她隐約看到面前盤腿坐着一個人。
女人的身形,模糊的輪廓。
她那一雙冰冷的手正貼着細柳的掌心,細柳後知後覺,感受到從女人掌心源源不斷輸送至她體內的霸道內力。
那陰寒的氣息,已經将她凍僵了,她看不見自己身上不知何時已結出薄薄一層寒霜。
“不要動。”
像是察覺到她手指顫動了一下,玉海棠冷聲告誡。
烏布舜一直在旁,見細柳有了些意識,他趕緊道:“孩子,為防止蟬蛻在你身體裏亂竄,我用紫杉木刺紮在你各處關節,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要亂動,來,喝一口蟲茶,盡量讓自己清醒些。”
說着,烏布舜走近,喂了一口蟲茶給她。
細柳幹裂麻木的嘴唇仿佛因為這口溫熱的蟲茶而有了些知覺,卻因為滿目的血紅而依然看不清對面的人:“您為什麽……要傳功給我?”
她勉強維持着清醒,唇齒僵硬到說話都艱難。
玉海棠冷笑一聲:“當然是為了折磨你,我的武功天下人想要,卻又不敢要,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承受不了這種非人的嚴寒。”
她一如往常,那樣尖銳刻薄,冷漠無情。
“您是姨母嗎?”
忽然聽見這樣一道嘶啞的聲音,玉海棠臉上陰冷的神情驟然一裂,她一下擡眼看向面前的這個姑娘,血珠從她眼睑滴落,弄髒她被烏布舜擦幹淨的那張臉。
烏青的脈絡占據了她整張臉,她不像個人,像是被囚在地獄裏的惡鬼,那雙眼赤紅,耳裏也都是血。
哪怕嘴裏都是血,她也仍要問:“您是我的……姨母嗎?”
玉海棠像是被冰刺炸穿了心髒,她喉嚨發緊,眼睑竟然一瞬間不受控地泛起酸意,無論她怎麽壓也壓不下去這股酸脹。
玉海棠抿緊蒼白的嘴唇。
蟬蛻天生桀骜,不肯輕易淪為人的附庸,它的瘋狂源于它對宿主的厭惡,甚至輕蔑,而輸送內力便如同是在人的經脈當中放一把大火。
只有深厚的內力,才能燒起來那把烈火,燒得蟬蛻一時生懼才好,只要它生懼,才算勉強跨過這道生死難關。
對于蟬蛻成蟲而言,這把火更需要無比深厚的內力才可以燒得起來。
細柳覺得自己血管都是燙的,她仿佛感覺到那個怪物在她的頸間顫動,像是被四面八方湧來的烈火給暫時困住了手腳。
與此同時,她腦海裏的霧更淡了,一幀一幀的畫面紛至沓來,有時是漫天大雪,有時是繁花時節。
有時是在一座草木蔥茏的園子裏,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将年紀小小的她抱在腿上,給她看一幅圖。
她記起來,那座園子叫做茏園,而那幅圖上,是明園。
在案角邊哭的那個小孩,
她也看清他哭得濕漉漉的那雙眼睛。
還有那棵山枇杷樹。
她想起來上面刻着她母親的名字,程芷柳。
一個雪天,她爬上山枇杷樹,哭着不肯嫁給父親好友的兒子,後來她摔下去,砸在那個小孩的身上。
那天,她生病了,發熱症。
他一個人在雪地裏待了很久,又跑到她的房中,用冰冷的手貼上她滾燙的額頭。
如此反複很多次。
她以為那是作弄,所以很煩他。
可是第二天她退熱了,他卻沒有出現。
她有點不情不願地問了聲父親。
“你還問呢?你昨日胡鬧,秋融那個孩子昨日在外頭玩雪,都以為他貪玩,誰也勸不住,哪知道他是為了給你退熱,手都凍傷了。”
父親扶額,有點頭疼地說:“你要是好了,就趕緊跟我去陸府看看他去。”
她雖然不喜歡愛哭鬼,可是心中覺得自己畢竟誤會了他,多少還有點愧疚,第二天喝了湯藥,就跟父親過去了。
他好像病得比她嚴重多了,嗓子都咳啞了,見她來了,只是彎起眼睛對她笑了一下,并不說話。
“誰讓你給我退熱的?”
她有點別別扭扭地挪到床前去,嘟囔着:“我多喝幾碗藥,也就好了。”
但是,她還真的很讨厭苦苦的湯藥。
小孩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用他那雙清潤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擡起手在床沿輕輕一拍,像是請她坐下。
她一點沒不好意思,一屁股坐下去,隔了會兒,她有點不自然地道:“我爹說你手凍傷了,傷哪了?”
他擡起來一只凍得腫腫的手。
她看了一眼,發現他手腕內側一道紅痕,還有些腫,因為是凍傷的,他這只手一直不肯放進被子裏暖着,那樣只會癢得厲害。
她歪着腦袋看了那道紅痕片刻,說:“好像月亮啊。”
一道緋紅的彎月。
塵封的記憶如同被這一場綿延熾盛的大火熔斷了枷鎖,洶湧而來,不t斷充盈在她的腦海,刺痛她的頭皮。
那些作為周盈時的,又或是作為細柳的,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割裂着她的記憶,她記起父親被斬首的那日,侯之敬原本是救走她的人。
但後來,也是這個人将她推到南州的绛陽湖中,要溺死她。
從那以後,她成為了細柳。
有一位山主,還有一位……師父。
“師父說,”
無數記憶糾纏着細柳這顆壞掉的腦子,劇烈的疼痛幾乎牽連着她五官都在抽痛,細柳不知不覺,滿眼睑的血紅都被淚意沖淡:“我……有一個姨母。”
過往記憶盡數蜂擁而至,但很快,細柳感覺到那只怪物在她頸間那塊皮膚下焦躁地順着血脈往上,她的那些記憶就如同它最美味的食物,它撕咬起來,像是要将她好不容易記起來的東西拆吃入腹。
細柳渾身緊繃起來,她本能地抗拒,然而越是掙紮,她的每一根血管就越是鼓脹,烏布舜看她頸間血管不對,臉色一變,忙道:“孩子!快別想了!再這樣下去你很快會死的!”
至此已是整整三個時辰過去,玉海棠烏黑的鬓發幾乎結滿冰冷的寒霜,她身上籠罩凋敝的寒意,一身的功力都輸送到了細柳的身上,她的臉色更加蒼白,疲憊極了,一手抓住細柳的衣襟,她冷冷道:“你能記起那些東西,是因為那是蟬蛻給你的回光返照,不要再舍不得那些記憶。你若能活下去,所有的一切,你依舊會忘幹淨。”
說罷,玉海棠一把松開細柳,接來烏布舜手裏的一碗熱蟲茶勉強喝下去,總算感受到一絲暖意,她下了石床,轉身欲往外面去,可走出幾步,她又忽然定住,轉過臉來:“我給你我全部的功力是為了讓你擔起紫鱗山的重任,你若敢死,我絕不會放過陸雨梧。”
哪怕是玉海棠一生的功力,也并不能真正地壓制住那只蟬蛻成蟲,接下來才是細柳與蟬蛻之間真正的較量。
細柳倒在石床上,白霜凝結在她的眉頭,甚至染白了她的睫毛,但她感受不到所謂徹骨的冷,只有順着她的丹田熊熊燃燒的烈焰。
她閉起眼,仿佛在黑暗中與那個怪物相視。
它始終蟄伏在她的血肉裏,用那雙陰寒的眼,輕蔑地審視着她,沒有人類可以主宰它這只高傲的怪物,它厭惡人的軟弱,亦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依附在這樣的宿主身體裏。
可是沒有了宿主的氣血,它只能死。
它索性瘋狂地毀滅一切,先虐殺這個可惡的人類,再死在她的血肉裏。
烈火熊熊,它與細柳無聲對峙。
它瘋狂地撕咬,要她痛,要她生不如死,要她明白她不配做它的主宰,細柳在冗長的對峙中身體緊繃如弓,它仿佛在嘲笑她,順着她的血脈再往上,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就吞噬掉她原本的名字,所有的過去,以及連此時此刻她都要留不住。
可是憑什麽?
細柳蜷縮起身體,用盡全力,不顧那個怪物鋒利的齒牙,搶回一點殘缺的畫面,那是月夜山野,有一道聲音對她說:
“你要好好與你身體裏的那個怪物對抗,沒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運,它也不能。”
蟬蛻被她徹底惹怒。
它在她的皮肉底下瘋狂啃咬,無聲叫嚣,細柳丹田烈焰四卷,她渾身仿佛都要被這一場大火燒成灰燼了。
她猛然睜開一雙血紅的眼。
玉海棠不在石室裏,烏布舜好像燃了什麽香,他此刻在石室外面對幾個弟子交代着什麽,細柳聽不清,但那些聲音可以反複割破她的耳膜,耳廓裏一時又淌出血來。
那個怪物在她頸側偏後的皮肉底下鼓動着,瘋狂往上,要到她的腦子裏去,頃刻之間,細柳憑內力擡起來右手摘下發間的銀簪,尖銳的簪頭陡然刺入她頸間,這種自己親手給的痛,竟比蟲茶還管用,她一瞬清醒了些,簪頭紮着皮肉之下那個怪物,她手猛地往下一劃,一道猙獰而血紅的口子劃至肩上。
那個怪物鑽在她的血肉裏掙紮,被簪頭釘在她的肩裏。
即便這樣,它也不死。
從頸到肩,那樣長的一道血口子,血液浸透了細柳的衣襟,極致的痛,換來她此刻難得的清醒,她忽然冷笑起來。
笑着笑着,她低頭看了一眼滿是血污的衣襟。
憑着一口不敢輕易洩掉的氣,她從懷中摸出來一個小冊子,紅腫得不像樣的手捏起來綁在冊子上的那只炭筆,整只手因為這樣簡單的蜷握而抖個不停。
他那道緋紅的月牙痕,是凍傷的。
原來,她真的是周盈時。
細柳笑着,雙眼卻被淚意模糊。
七年,所有人都在遺忘她,連她自己也什麽都忘記了。
但有一個人,
是這世上唯一的,永遠會記得她的人。
她幾乎看不清翻開的冊子,手卻緊緊捏住那只炭筆,她艱難地喘息着,血沾濕她的手背,她青筋盡數鼓起,顫抖,卻用盡力氣,一筆,一劃——
“不要忘記陸雨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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