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五)
陸骧在不遠處望見這一幕, 他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收了,一時間也不敢貿然過去打擾,生怕自己做下什麽讨嫌的事。
好在很快, 他看見自家公子松開了手, 他這才敢小心翼翼地挪過去。
“你走後,工部的幾位大人令工匠流民上塔查驗石欄,我亦跟着上去看了一眼,那根承重的主柱被人動過手腳,若不是有功夫的人, 根本很難察覺那個位置。”
細柳之所以發現異常,是因為她在樓上聽到了異響,那時佛塔上下許多人,他們來來回回踩踏樓板,除了她以外, 沒人察覺到那聲音不對。
匠人村的工匠們,還有那幫流民都在認真細致地檢查各處, 沒有人注意到樓中央貫通上下的主柱。
“我……”
細柳抿了一下蒼白的唇:“發現異常之時, 為時已晚,我只來得及抓住身邊的兩個人。”
主柱斷裂,佛塔傾塌便是一瞬間的事, 她自認反應已經足夠迅速, 抓起來身邊兩人施展輕功下塔,亦被崩裂的磚石砸中。
李百戶他們原本都在佛塔外面, 危險來臨之際,他們亦有人逃跑不及, 被崩塌下來的磚石梁木砸了個結結實實。
細柳是被李百戶他們從碎磚石塊裏扒拉出來的,滿身的灰塵, 嗆人的塵煙,她咳嗽了好一陣,方才看清自己提溜下來的兩個人。
一個,是吓傻了的工匠。
另一個,是吓傻了的那個秦大人。
她一雙手都被擦破了皮,血淋淋的,遲緩地回過頭,那座巍峨的高塔已傾塌為一片廢墟,那座六層樓高的金身佛像巋然矗立于茫茫煙塵之中,穩坐廢墟之上,夕陽的餘晖如血,在佛像身後照出一片粼粼的金光。
長風呼嘯,像是要吞沒掉廢墟之下微末的慘聲。
“救人。”
細柳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都給我去救人。”
李百戶哪敢耽誤,立即招來護龍寺中所有東廠番役,又令人去東廠抽調更多的人過來,而細柳則立即騎上一匹快馬,趕來皇宮。
風聲凜冽,細柳半晌都沒有聽見面前這個人開口說些什麽,她擡起眼,忽然發覺他頰邊沾了點灰痕,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鬓發,果然一手的灰。
她說不清他此刻究竟是怎樣一副神情,長風灌滿他的衣袖,他雙手都緊緊地蜷握起來,沒一會兒又松開。
他緊繃下颌,像是在強迫自己盡量冷靜:
“沒有……其他活口了嗎?”
細柳看着他:“也許還有。”
晚霞灼燒如火,連綿半邊天,此時大開的宮門中,突兀地響起一道鐘聲,厚重,深長,宮門口的禁軍聞之變色,不由齊齊回首。
宮中無論是巡邏的禁軍,還是來回忙碌的宮人,只聽見這樣一道青銅鐘響,俱停步伏跪,面露悲色。
這鐘聲不曾停歇,宮中大鐘響,緊接着便是整個燕京城的寺廟道觀的鐘聲敲響,此起彼伏,連綿不斷。
足足三萬杵,昭示着建弘皇帝駕崩,舉國大喪。
不過一日的工夫,宮中傳出一個驚天的消息,護龍寺那座新修的佛塔坍塌之際,建弘皇帝忽然就沒了氣。
整個燕京城的百姓都知道那座在前朝古寺基礎上新修的國寺——護龍寺,是欽天監為建弘皇帝千挑萬選出來的命脈之所,而今佛塔坍塌,連大雄寶殿都被壓塌了,其中工匠流民被埋廢墟底下,禁軍與東廠、乃至知鑒司都抽調了人手過去扒廢墟救人,忙活了三兩日,也就只從鬼門關拉回來不到一百活口。
“聽說是好幾千人哪……”
浮金河橋下的食攤上擠滿了食客,近來他們都在議論同一件事,不可謂不人聲鼎沸:“都是給咱陛下修國寺的,就只救回了那麽點人,可憐哪!”
有人嘆着氣,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誰說不是呢!都說這國寺事關咱陛下的命脈,欽天監選址都選了許久,好不容易定了地方,怎曉得出了這樣的意外?如今都說是那佛塔坍塌以致陛下命脈無法接續,那五皇子……可是犯了天都不能饒恕的大罪過!如今正押在诏獄裏!”
衆人壓低聲音附和着,又有人接下去道:“聽說陛下一去,曹鳳聲那個閹賊當場就撞了柱,嘶,按道理來說,那閹賊手握那樣大的權柄,滿朝廷裏不知道多少他的幹兒子呢,他怎舍得這些權勢富貴,就這麽追随陛下去了?”
“誰知道呢?”
有人剝着花生,随口道:“一個宦官嘛,許是他該享受的都享受盡了,沒根的男人又不算是個男人,幹兒子再多也終究不是什麽親兒子,可能他覺得沒趣兒,想早點投胎,下輩子再做個真男人!”
食攤上很多人都想笑,即便如今曹鳳聲那閹賊突然撞柱而亡,他的那些徒子徒孫們如今正自顧不暇,怎麽可能有工夫上街來聽這些閑話,但如今正是國喪,誰也不敢當街開懷。
一駕馬車徐徐穿街,路過浮金河橋下,碾落些許塵泥,也許是因為馬車後面綴着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油布棚裏的食客們閑聊着也不免抽空擡頭瞅上一眼。
但誰也沒瞧見馬車裏坐着誰。
馬車最終停在诏獄門口,因其在百姓心中等同地獄,故而此處清淨極了,陸骧一擡頭便看見不遠處細柳靠牆而立,那副眉目在一片淡薄的晨霧當中有些過分清冷。
“公子,是細柳姑娘。”
陸骧連忙回頭掀簾子。
細柳就靠在牆邊,雙手抱臂,看見那陸骧一雙眼睛直直地看過來,一發現是她,便一下轉過頭掀開簾子像是說了什麽,不多時,那一身素服的颀長身影從馬車中出來,還沒下馬車,也不必陸骧伸手指方向,他一擡眸,淡薄霧氣裏,他的目光準确而直接地落來她的身上。
細柳見他下了馬車,朝這邊來,便略微站直了些身體,卻還倚靠在牆上,他走近了,素白的衣擺不知在哪裏沾了些露水。
“在這裏做什麽?”
他開口,也許是傷寒還沒痊愈,他的聲音有點啞。
細柳覺得他是明知故問,但她沒輕易接他的話,下颌輕擡:“以前沒注意到,诏獄外面原來還有一株杏樹,今日它開花了。”
陸雨梧順着她的視線回過頭,那株杏樹一枝獨秀,開出雪白微紅的花,诏獄外面,僅有這一枝單薄的春色,在晨風中搖晃。
“知道你要來,進去吧,我都打點過了。”
細柳說着,便先擡步往诏獄裏去。
诏獄裏常年幽暗,只因其一半嵌入地下,而牆體厚數丈,裏面雖常年燃着火盆,但因為之前那場大暴雨,如今底下還有些過分潮濕。
姜變貴為皇子,按理來說是不應收押在此,但今日宮中午門前曹小榮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讀了遺诏,先是任命鄭鹜為新任吏部尚書兼內閣首輔,後又宣布皇二子姜寰為繼任新君。
而将姜變押在诏獄,是即将繼位的新君的意思。
狹長的甬道盡頭便是關押姜寰的牢房,一朝變天,朝廷裏上趕着要向新君表忠心的人很多,東廠和知鑒司裏,都不在少數。
故而沒人因為姜變的身份而對他有所寬宥,牢房中昏暗極了,裏面隐隐傳來哭聲,沒一會兒又笑,伴随着老鼠的動靜,顯得有些滲人。
“過去吧。”
細柳在甬道口站定,诏獄裏各方眼線不少,她得在這兒盯着。
陸雨梧像是在聽見那又哭又笑的聲音便怔了一瞬,他悶咳幾聲,很快穿過甬道,到了牢門前。
裏面鋪着幹枯的稻草,卻都被地下滲出來的積水給濕透了,那個人背對着他,一身皇子袍服早就被扒了,只有一身單薄的內袍,沾了不少髒污,發髻也散亂不堪。
“修恒!”
陸雨梧喚了他一聲,他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似的,嘴裏喃喃有詞,沒有轉過身來,陸雨梧不由雙手握住牢門:“修恒,你怎麽了?”
那個人還是沒有理他。
“你告訴我,”
陸雨梧擰起眉頭,擔憂道,“那日在宮中,陛下見你時,究竟發生了什麽?”
也許是他什麽字句刺激了姜變,他不但沒有轉過身來,一直埋在膝蓋上的腦袋也猛然擡了起來,他不再是低聲喃喃,近乎是嘶聲大吼:“騙我!所有人都在騙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張狂大笑,哪怕過去了整整幾日,他仿佛從未從護龍寺佛塔坍塌的那一刻醒來,那座佛塔不斷地在他的腦海裏坍塌,那如雷巨響始終折磨着他的耳膜,他雙目浸滿了血絲,青黑的胡茬長起來t,頹然又癫狂。
面對嶙峋的磚石,他仿佛又看見了躺在龍床上的父皇,他的父皇用那雙冷漠的眸子注視着他,一時間,他的笑聲裏添了突兀的哽咽:“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一個小人物……不過是一個小人物,你用他的死來壓我,你……”姜變笑起來,“你還用你自己的死……讓世人殺我。”
他似笑似嗚咽:“因為我是一個異族女人給你生的兒子,我在你眼裏,永遠有一半你不承認的血,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你為什麽要給我希望?為什麽……讓我生出錯覺,以為我可以呢?”
陸雨梧站在牢門外,他沉默地注視着瘋魔似的,從始至終都沉浸在自己思緒裏的姜變,看着他将額頭抵住那似乎沾了不少鮮紅血跡的磚石,也許是他用拳頭砸的,陸雨梧看見了他血淋淋的手。
姜變的聲音又低弱下去,只反複地喃喃着一句“為什麽”。
“修恒,”
陸雨梧望着他的背影,手掌緊攥牢門,“無論發生了什麽,你都不要自棄,我還在,我會幫你想辦法,你等我。”
裏面那個人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陸雨梧也不期望他能有什麽反應,他只道:“我會再來看你。”
細柳靠在甬道口,擡眼看見那白衣少年轉過身,幽暗狹窄的甬道裏,燃燒的火盆落了些昏暗的光影在他身上,他走了過來,那些斑駁的影子被丢在他身後,細柳看清他那張蒼白沉靜的臉。
他在她面前站定,喑啞的嗓音仿佛藏滿了疲憊:“可以……讓他稍微過得好一些嗎?”
“可以,”
細柳點點頭,“有錢能使鬼推磨,在這裏也是一樣的道理。”
打點這诏獄裏那麽多雙眼睛,總是很需要些錢的,她沒什麽錢,自然也就使不上什麽力。
陸雨梧立即将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若還不夠,你再找我。”
細柳掂量了一下手裏這一袋金子,心知他是有備而來,再看一眼甬道盡頭那幽暗的牢門,她一把拉住陸雨梧往外面走。
出了诏獄大門,外面晨霧少了很多,大片天光砸下來,細柳眯了一下眼睛,眼前黑了一瞬,腳下一個踉跄,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很快反握過來,将她拉了回來。
細柳在階上勉強穩住身形,稍稍定了定神,只聽他道:“方才我便想問,你手心裏怎麽都是冷汗?”
她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什麽樣子,比之方才進诏獄裏之前,她唇上一點血色都不剩,鬓邊都是些細密的汗珠。
“沒事。”
細柳搖了搖頭,低頭忽然發覺自己襟前不知何時沾了一片杏花瓣,她頓了一下,摘掉那片花,随後想要掙開陸雨梧的手,卻不防他指節收緊。
下一瞬,細柳被他打橫抱起。
“陸雨梧!”
細柳滿眼愕然。
淺金色的天光鋪陳在少年雪白的衣襟,他濃睫微垂,那雙眸子黑沉,看着她:“你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難看。”
細柳發怔,也許是迎面的日光刺得她眼前昏黑,恍惚一瞬,陸雨梧已抱着她往長階底下去。
他的身骨一點也不單薄,在江州的時候細柳就知道,因為她還能模糊地記得他背着她在雪夜裏跑了很久,也許更早以前她就知道,但她不記得了。
雪白的衣袖因為摩擦而卷起來一些,露出來他一截白皙而有力的手臂,他穩穩地抱着她走下去,無視了陸骧與陸青山他們的目光,将她放到馬車上:“我送你回去。”
細柳靠在車中,看他彎身進來,她想了想,說:“我想去你家,可以嗎?”
他仿佛頓了一下,擡起那雙眼睛來看她,如有實質的目光像是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麽來,但又也許因為她實在面無表情,他又垂下眼簾,說:“可以。”
其實細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個,她只是看着日光底下的他,腦海中卻在想方才在诏獄中,在牢門前他轉過身走到甬道口來的情形,幽暗的光影都砸在他身上,好像永夜籠罩着一座積雪皚皚的玉山。
只是那麽一瞬間,
細柳忽然想,不能讓他自己待着。
馬車辘辘聲響,細柳面上依舊沒有什麽多餘的情緒,她只是靜默地忍着身上的劇痛,這幾日她都是這麽過來的。
自建弘皇帝駕崩之日開始,她就能夠感受到身體裏那個東西在開始發狂。
外面街上的嘈雜更襯馬車裏的寂靜,細柳勉強擡起眼,坐在她身邊的那個少年颀長的身形半隐在一片陰影中,他太過沉默,而這份沉默,仿佛消散了他那副眉眼曾有過的一分明快顏色。
細柳又在想诏獄門口那株杏花樹。
身在地獄,竟也敢開花。
看來春花時節,總是擋不住的。
細柳才到陸府中沒一會兒,舒敖和雪花就被陸青山給領了過來,此時陸雨梧不在廳堂中,舒敖見了細柳那十分難看的臉色,便像是被鹹臘肉齁了嗓子似的,好一會兒才說:“都說了你如今……不應該出門的,什麽了不得的差事,你只管扔了就是,他們東廠是沒別人了嗎?你……”
細柳竟然從舒敖這番話裏聽出了點微末的哽咽,她一時間心中說不上來哪裏怪異,擡起眼來:“大醫答應過我,還望你們也說到做到。”
雪花知道細柳在提醒他們這是陸府,不要多說其他的話,她道:“細柳姐姐,阿叔就是心裏難受……陸公子找我們給你拿藥,我們擔心,也就跟過來看看。”
細柳一怔,忽然就不知道說些什麽了,她的視線在雪花與舒敖之間來回,他們兩個人臉上都有毫不作飾的低落,甚至擔憂,但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本該萍水相逢,他們卻跑到江州去救她,她并不認為自己值得他們這樣真心實意的關切,即便大醫與山主玉海棠有什麽私交,又與她這個左護法有什麽幹系?
舒敖從一開始的針鋒相對,到後來事無巨細的關懷,都讓她覺得怪異,但她又感覺不到他們有其他的用心。
“你要是不想讓我告訴陸公子,你就安心養着,不要再去做什麽差事了!不然我就跟他說你,你……”
細柳晃神的片刻,舒敖已湊到她邊上,低聲說着,又頓住。
“……”
細柳看着他這麽一個大高個蹲在她椅子邊,擰起來眉頭,竟然又要哭,說是威脅,又實在不像樣,她抿起唇,到底還是開口:“知道了。”
驚蟄還在養病起不來,好在府裏還有來福在,細柳在陸府待到天都黑透了,雪花和舒敖也沒肯走,陸骧将他們請去廂房歇息,細柳方才覺得清淨了點。
陸雨梧幾乎在院子裏坐了大半日,細柳就在邊上,中途被舒敖強逼着灌了兩大碗湯藥,晚上吃飯的胃口都沒了。
“你若是想救他,只怕很難。”
因為舒敖和雪花白天一直在,細柳到了這會兒才開口談及此事。
檐下點綴燈火,陸雨梧坐在一張椅子上,擡頭望月:“我知道。”
他沉默了許久,細柳在燈影間打量他的側臉,此間寂靜到幾乎只有風聲,他像是深吸了一口氣,又道:“陛下也許根本不信欽天監的命脈之說,他也許并不認為修建一座國寺就可以延續他的生命,但他還是默許了。”
“因為護龍寺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是先帝針對修恒的一場騙局,若說佛塔可以護住天子的命脈,那麽辦事不力的修恒就是截斷這命脈之人,佛塔的坍塌,是先帝給修恒的死局。”
護龍寺,僅僅只是建弘皇帝的一個障眼法,他用這座國寺使姜變以為自己被委以重任,但其實建弘皇帝不過是在等着姜變因此而忘形。
要用什麽才能徹底按滅一個皇子的野心?
除了謀反,還有一樣。
護龍寺的佛塔是欽天監口中的天子命脈,而佛塔的坍塌,便是建弘皇帝給姜變的罪名——弑父。
“無論是已經駕崩的先帝,還是尚未繼位的新君,他們都要殺他,”
細柳說着,看向他,“因為一個弑君的罪名,他必死無疑。”
“可我想不通,”
陸雨梧下颌緊繃起來,淡色的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好一會兒,他說,“因為一座從一開始就注定會坍塌的佛塔,那麽多人耗盡心血,甚至丢掉性命。”
昏黃燈影裏,他忽然轉過臉來望着她:“細柳,你還記得嗎?我曾說要給那些流民找一條生路,為此,他們山呼萬歲,懷着最赤誠的心,為陛下祈福,為陛下築塔。”
他像是忍了片刻t:“可是天子眼中,他們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蟻,而我自以為給他們的生路,實則是絕路。”
細柳在這片明暗不定的光影裏看着他,忽然間,她發現,護龍寺中那麽多尚未清理出來的屍骨與鮮血,仿佛都被這個少年沉甸甸地壓在了他自己的肩上,他當初是懷着那樣一分生機勃發的朝氣在內閣中為人求生路,而今,這條路卻出人意料的,沾滿了血。
細柳忽然将椅子往他身邊挪了幾步,椅子扶手撞上他椅子的扶手,“砰”的一聲,陸雨梧一下擡首望她,這樣近,細柳看見他那雙眼睛裏浸潤着琥珀的光澤。
細柳重新坐下,說:“這從來不是你的過錯。”
陸雨梧看着她。
她烏黑的發髻間仍舊戴着那支光禿禿的銀簪,再沒有一枚銀葉流蘇,月華沾染她的鬓發,她眼中情緒清淡:“災年當前,哪怕是皇帝也不敢妄稱救世主,如今這樣的世道,同樣是被人利用,若沒有你,他們就該像葬身恕寧江裏的那些人一樣,早就被人當成魚食一樣處理幹淨,你是唯一一個肯真心給他們希望的人,他們絕不會怨你,因為這本是先帝欠下的命債。”
細柳靠在椅背上,擡眸端詳檐上月:“什麽愛民如子,真是這世上最大的笑話。”
建弘皇帝連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肯手軟,非但殺人,還要誅心,一座佛塔壓斷了姜變的脊骨,也摧毀了他的心智。
姜變已經瘋了。
沒聽見陸雨梧說話,細柳側過臉,觸及他的目光,她眉峰動了一下:“怎麽?覺得我大逆不道?”
夜風吹動陸雨梧雪白的衣擺,他斂眸,輕輕搖頭:“不。”
片刻,他又說:“我知道你一直是這樣。”
無論是兒時還是現在,無論是周盈時還是細柳,她永遠率真。
庭內青松枝影映在月洞門邊搖晃,細柳像是愣了一下,但僅僅片刻,她的視線從他臉上挪開:“我也知道,你跟那些老迂腐們不一樣。”
什麽大逆不道,真話而已,官場上多的是人不敢聽,不敢想,裝聾作啞,自以為是地愚忠。
但他不一樣。
他是會跟她一起暴揍江州知州的人,是會承認這份“痛快”的人。
忽然的鐘聲打破宵禁之夜的寂靜,那鐘聲曠遠又突兀,細柳與陸雨梧幾乎同時站起身來,庭內松風動,陸雨梧喚道:“陸骧。”
陸骧很快從月洞門外跑來:“公子。”
“讓青山去看看,這鐘聲是怎麽回事。”陸雨梧按了按眉心。
“是!”
陸骧連忙轉身,還沒來得及踏出一步,卻見陸青山與興伯他們都退至月洞門內來,昏暗的夜色中,大批身着森冷盔甲的兵士很快湧入這間院子。
一時間所有的侍者從暗處出來,擋在陸雨梧與細柳身前,手都不約而同摸在腰間劍柄,警惕地與這些忽然闖入陸府的兵士對峙。
兵士之間讓開一條道來,一個身形魁梧,蓄着絡腮胡,雙眸銳利的人走上前來,在人牆之外,他看清檐廊上那一身素衣的少年,他開口,嗓音渾厚:“枕戈營統領徐太皓,奉新君之命,捉拿護龍寺欽差陸雨梧。”
說罷,他視線掃過那些侍者手中之劍:“若有違抗,罪同謀反。”
細柳臉色一變,她驀地看向陸雨梧,他似乎怔在檐廊上,紋絲未動,好一會兒,她才聽見他出聲:“都退下。”
侍者們一時不動,他們回頭看向陸雨梧,又聽他聲音冷了一些:“我說,退下。”
他們只好退了下去。
陸雨梧擡步正要走下階去,卻不防身邊人抓住他的手腕,嶙峋燈火裏,他看向細柳的那只手,又擡起眼睛看她,卻什麽也沒說,只是朝她輕輕搖頭。
細柳被他掙開了手,她手指動了兩下,看着他走了下去,枕戈營的人迅速将他包圍起來,陸骧急得眼圈都紅了,忍不住喊了聲:“公子……”
徐太皓看着陸雨梧道:“小陸大人,對不住了。”
徐太皓并未令人來押住陸雨梧,細柳站在檐廊上,透過身着森冷甲衣的人牆,林立金戈在燈影月輝下泛着凜冽的光,那衣衫素白的少年走到月洞門處,忽然頓了一下,回過頭來,與她相視。
那張骨相清隽的面容上什麽表情也沒有,不過一瞬,他轉過身,身影沒入幽暗之中,被冰冷的甲衣淹沒。
細柳空空的手緊握起來。
整座燕京城因幾道鐘聲而陡然燈火通明,百姓們卻不敢出門,卻聽見街上到處是盔甲碰撞,森嚴步伐。
就這麽一夜人仰馬翻,五城兵馬司的人大肆闖入民居搜捕什麽人,又是人的驚呼聲,又是狗吠雞鳴的,折騰了個徹底。
整整一夜,燕京城都快被五城兵馬司翻個底朝天,從上到下人心惶惶,細柳匆匆趕至诏獄,找到李百戶便問:“昨夜到底怎麽回事?”
李百戶昨日不當值,昨兒晚上聽着了這事,覺也不睡了,就在城裏最雞飛狗跳的時候趕到诏獄來收獲第一手消息,這會兒見着細柳,便趕緊竹筒倒豆子:“五皇子被人劫走了!聽說昨兒晚上關在牢裏的就不是五皇子,半夜裏一個當值的兄弟沒聽見他又哭又笑的那些聲音覺得不慣,就好奇過去看了一眼,雖說還是對着牆,一動不動的,但他總感覺有點怪,開了門進去,才發現那人一碰就倒,亂蓬蓬的頭發掀起來,哪裏是五皇子的臉!是咱東廠的魏千戶!”
“魏千戶?”
細柳擰起眉頭:“怎麽會是他?”
東廠裏正經的千戶大人只有一位,便是那個姓魏的,而細柳是曹鳳聲親口定的,位在魏千戶之下,那魏千戶從未對她有過好臉色,當然她也次次回敬了更不好的臉色。
“誰知道呢!”
李百戶臉色有點不好:“大人,如今都在猜,是魏千戶放跑的五皇子,他又是咱東廠的人……您說新君若是怪罪下來,咱們這些人……”
細柳隐約聽見刑房裏有動靜,便問他:“刑房裏是誰在審案?”
“是知鑒司指揮使馬山馬大人,”李百戶忍不住壓低聲音,“他從前還跟在那小曹掌印身邊,鞍前馬後的,別提多奉承了,曹督公一死,他臉就變了,如今為了向新君以示忠心,從昨兒晚上見過新君後,他便一直在刑房裏審問魏千戶手底下的人,聽說折磨死了好幾個,也沒審出來什麽。”
按道理,李百戶本也是魏千戶的人,只是自細柳入東廠後,他便跟在這位女千戶面前比較多,但這會兒他仍舊免不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被牽連進去。
細柳看向刑房的方向:“馬山若要審你,先讓他來審我。”
陸雨梧在都察院接受訊問整整三日,這三日以來,五城兵馬司封城搜捕逆賊姜變亦無所獲,建弘皇帝剛剛駕崩,大喪儀還沒過,姜變的失蹤令朝野上下一時兵荒馬亂,加之陸雨梧被枕戈營徐太皓親自捉拿,一時間,官場上無人不在懷疑針對前首輔陸證的一場清算開始了,從陸家人開始。
畢竟往常亦是如此,在趙籍之前的章忠文是被趙籍清算的,而趙籍又是被陸證弄倒臺的,如今陸證沒了,是否意味着新君乃至新任首輔亦有一番清算的大動作。
身在桂平的陸玉圭最先遭殃,大喪儀還沒結束,新君還未正式繼位,便令人清查陸家,陸長圭家裏兒孫多,是非也多,沒了首輔陸證這個大靠山,那些陰私如雪片似的被送入內閣,又送至新君案頭。
如今滿城風雨,多少人暗自唏噓,那麽大一個陸家,說倒,也就倒了。
乾元殿中,姜寰一身素服,臉色陰沉,他一腳踹倒了面前的馬山,馬山一下摔了個四腳朝天,又趕忙跟烏龜翻蓋兒似的,一下又趴回去:“請新君息怒!那姓魏的行事周密,又肯自己替五皇…… 不,逆賊,他又肯替逆賊去死,他手底下的那些人又對他忠心,哪裏肯多交代一分呢?”
“對他忠心?”
姜寰冷笑:“那朕是什麽?馬山,哪怕是鐵桶似的诏獄,朕的好五弟也能逃得出去,他還真是有本事,你說是不是?”
馬山哪敢應聲,滿頭冷汗直冒。
姜寰厲聲:“滾出去!”
馬山忙不疊地起來,戰戰兢兢地滾了出去。
姜寰氣得不輕,胸膛起伏着,在殿中走了幾個來回:“除了那個姓魏的狗東西,一定還有其他人在這件事中……”
“您還是想說,”
在旁一直一言不發的鄭鹜忽然開了口,他擡起臉來,“陸雨梧,是嗎?”
姜寰看向他,雙眼略微眯了一瞬,像想起來什麽似的:“朕怎麽忘了,t他不單是姜變的好友,還是你的好學生。”
“可是怎麽辦呢?”
姜寰神色冰冷:“護龍寺一事,總要有一個人來給父皇一個交代,不是嗎?”
“可臣以為,這個人不該是他。”
鄭鹜忽然俯身下跪,他再擡頭,迎着新君陰晴不定的目光,說道:“他并不負責護龍寺工事,僅僅只是調停矛盾而已,何況在都察院三日,他亦未承認一字,無論如何,請您息怒,此人——不該殺。”
“臣七年前便已不是他的老師了,故而今日所言,絕非是袒護學生,”鄭鹜俯身,一雙眼盯着光可鑒人的地磚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先帝駕崩,而您即将繼位,這個時候若無十足的證據治罪陸雨梧,只怕難以服衆,何況還有先帝生前密旨在,此密旨除臣以外,還有蔣牧知曉,并非密不透風,請您三思。”
大喪儀持續二十七日,在此期間,皇二子姜寰在大行皇帝靈前繼位,并遵從孝道次年改元,如今仍稱舊年號。
陸雨梧被關押在都察院中二十餘日,每日訊問不斷,不容任何人探視,直至三月中旬,新帝下诏,陸雨梧擔欽差之名,有負先皇重托,判流放西北密光州。
此诏一下,滿朝嘩然。
內閣閣臣馮玉典登時跑到乾元殿,新帝不肯見,他便跪在殿外求新帝開恩,沒多久便被蔣牧趕緊讓人給拉回了內閣小樓裏。
“馮秉儀!這個時候你去做什麽?你想陛下也治你的罪嗎!”
蔣牧将人拽進值房裏,吼道。
“難道要我眼睜睜看着老師唯一的孫兒被流放密光州嗎?!”馮玉典的眼眶陡然泛紅,他抓住蔣牧的衣襟,“那可是密光州……苦寒蠻荒之地,今日他去了,子放,我問你,來日我們要如何才能接他回來?”
蔣牧攥住他的手:“你若觸怒新帝,退出了內閣,我們就更沒辦法了,不是嗎?秉儀,你若就這麽被清算出去,才真的辜負了陸公,你……不明白嗎?”
馮玉典頹然地松了手。
他後退幾步,值房裏忽然就那麽靜了下來。
“秉儀,”
蔣牧心裏也不好受,但他想起先帝那道密旨,他忍了片刻,說,“至少,雨梧那個孩子性命還在。”
馮玉典的聲音艱澀:“密光州那樣的地方,他能捱幾年?蔣子放,你說,他能捱幾年?”
“他是陸公的孫兒,他一定……可以捱得住。”
蔣牧一手攥緊了身後的案角:“何況,我相信如今的鄭首輔絕不會袖手旁觀。”
這是新帝繼位後的第一道旨意,也是他燒起來的第一把火,烈焰熊熊,灼人至極,細柳從李百戶口中才得知這消息,便立即入了宮,而今東廠提督太監換了人做,是新帝身邊的劉吉,司禮監亦攥在了他手裏,就連內官監掌印太監也不是曹小榮,而成了劉吉的親信,細柳輾轉一圈,才在禦馬監找到曹小榮。
曹小榮是主動退下來的,禦馬監掌印太監另有其人,他在裏面勉強打雜而已,今日好幾個宦官将他按在太平缸裏欺負,細柳上去一頓拳腳,将那幾個宦官打得牙齒碎了一地,鼻青臉腫地跑了。
曹小榮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靠着太平缸坐:“幹妹妹,你下手真重,那幫沒牙的小子今天晚上肯定只能喝得下稀飯了。”
“你人緣那麽好,怎麽還是到了這種地步?”
細柳看着他。
曹小榮這才擡起頭,他發現面前這個女子仿佛比印象裏還要更加清瘦,也不知為什麽,她白皙的頸項間青筋分縷,顏色有些不太正常,再看她那張臉,蒼白得可怕。
“從前有幹爹在,所有人對我都是笑臉,如今幹爹走了,自然就成了這副樣子,”曹小榮有些無所謂似的,他看着她,“你怎麽好像病得更狠了?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細柳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陸雨梧的事,我原本還想問你一聲。”
曹小榮愣了一下,随即抿了一下嘴唇:“我如今在禦馬監連個屁都不是,若不是我宣讀的先帝遺诏,只怕如今我都活不成了,多虧太後仁慈,劉吉便也留了我一條爛命,對不住了幹妹妹,我如今沒用,幫不上你一點忙。”
細柳搖了搖頭,俯身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拉着站起來,而後道:“你遇到難處都可以找我,那幫東西再欺負你,你也來找我。”
曹小榮怔怔的:“……我還以為,你從沒将我幹爹當成你幹爹。”
什麽你幹爹我幹爹的,細柳擰了一下眉:“你以為的沒錯,但你那麽多補品沒白送,你人不錯,我承你的情,如此而已。”
細柳沒再多說,轉身便往宮巷盡頭去。
曹小榮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會兒,他用那尖銳陰柔的嗓子喊:“幹妹妹!瞧你瘦的,我這下沒什麽大補丸送你了,你自己多吃點肉補補!”
細柳沒理他。
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宮門,她起初走得很快,漸漸地又慢下來,直至雙足好像生了根似的,她定在原地,半晌,她茫然地擡起頭。
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
要去哪裏,才能見得到陸雨梧呢?
日光漸盛,诏獄當中卻仍舊幽幽暗暗,馬山恭敬地将鄭鹜請進去,殷勤指了指前面:“鄭閣老,陸公子就在裏面,依照您的意思,卑職不敢有分毫怠慢。”
鄭鹜點了點頭,沒幾句話就到了那道牢門前,裏面那少年坐在一張矮桌前,一身單薄雪白的內袍,沒有沾什麽灰塵,這會兒正仰着臉,在看上面的那道窗,窗中有一片陽光落下來再他身上,他發髻還算整齊,只有鬓邊幾縷淺發淩亂。
“秋融。”
鄭鹜喚他。
其他幾位大人立即識趣地退了出去。
陸雨梧轉過臉來,一見鄭鹜,他立即起身,這時鄭鹜方才看見他手腳都束縛着沉重的鐐铐,一動便森然作響。
“老師。”
陸雨梧戴着鐐铐的雙手勉強擡起來,作揖。
“他們……何時給你加的鐐铐?”鄭鹜望着他。
陸雨梧站在那片淡薄日光裏,神情沉靜:“兩個時辰前從從都察院過來之後。”
流放的旨意一下來,他便被從都察院押來的诏獄當中。
鄭鹜好一會兒沒說話,他看着牢中的少年,大概一月的時間,他消瘦了許多,鄭鹜喉嚨動了一下:“今日吃飯了嗎?”
“吃了。”
陸雨梧朝他笑了一下。
“吃了就好……”
鄭鹜胸口有些發悶,他知道陸雨梧是如何瘦成這樣的,起初新帝也不許他踏入都察院,就那麽十幾日的工夫,陸雨梧在都察院日日受訊問,雖無人對他動刑,但他們卻在水米上下功夫,讓他餓,讓他渴,又加以暗室幽閉,以期能從陸雨梧口中得出什麽答案來。
等到鄭鹜踏足都察院,陸雨梧的飲食即便恢複正常,哪怕不再将他幽閉在暗室當中,他卻什麽也吃不下去,哪怕吃下去一點,也會忍不住嘔吐。
直到這幾日,方才算好一些。
鄭鹜一手握住牢門:“秋融,老師答應過你祖父,這輩子,他走了,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可以現在救你出來,不用流放密光州。”
陸雨梧卻看着他:“陛下有什麽條件?”
鄭鹜搖頭:“不是陛下,是先帝,先帝有一道密旨,相當于是給你的一道免罪金牌,這密旨只有我與蔣牧知道。”
鄭鹜迎上他的目光:“如今的陛下只知道密旨,但他并未親眼見過,但據我所知,先帝曾親口與陛下提過,要陛下留你性命,因而陛下才會将你的死罪改為流放。可是秋融,若我今日搬出密旨為你免了流放之罪,來日,你便不能入仕了。”
密旨雖能免罪,卻也以“永不敘用”四字徹底絕了陸雨梧的入仕之路。
“孩子,你陸家陸長圭那一脈,陛下已打定主意要處置,只怕少不得是個處斬的下場,剩下來其他陸家人如今也是惶惶不可終日,”鄭鹜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但這些不是你祖父要你背負的,他們的死活與你無關,但我要知道你自己心裏怎麽想,若我拿出密旨,從今往後,你便要離開燕京,再也不能回來。”
窗中落下來的這一束日光裏,灰塵粒粒分明,陸雨梧站在其間:“該死的人自然與我無關,但若要我看着其他無辜的陸家血脈也被朝中那些與我祖父作對慣了的人蠶食幹淨,我做不到,何況那些人也絕不會放過修內令。”
“我答應過祖父,我要擔起整個陸家。”
陸雨梧雙手握着鐐铐間冰冷的鐵鏈:“您此時用密t旨救了我,那些人也絕不會放過我,您又能護我到幾時呢?”
陸雨梧望着牢門外的鄭鹜,說:“老師,在您離開燕京的七年間,秋融已經長大了,我此時免罪離開,将來就永遠保護不了我想保護的任何人。”
他忽然回頭,仰望那道窗,也不知道這間牢房朝向哪裏,他總能聞到春花紛雜的香味:“樸蔌成蔭,則為人蔽。”
“老師,您就讓我走這條道吧。”
他說。
鄭鹜驟然眼睑泛酸,他胡須顫動幾下:“秋融,你等老師,流放不會太久的,老師……會想辦法。”
“老師,我自己也會想想辦法的。”
陸雨梧蒼白的唇微勾。
細柳才出宮門就暈倒了,是宮門口認識她的禁軍将她送回府裏的,她反複地發燒,頸間的血管鼓脹起來,半張臉頰快要被青紫的脈絡占據。
“因為陸公子的事,她不肯好好在府裏養着,今日都暈倒在宮門外面了……”院子裏,舒敖在大醫面前說道。
烏布舜有些沉默,好一會兒才說:“蟬蛻快死了。”
細柳隐約聽見他們的聲音,她一時間睜不開眼睛,渾身的劇痛折磨得她不住地發顫,滿背都是冷汗,她忍不住蜷縮起自己的身體。
“蟬蛻是什麽意思?你們幹什麽這副神情?”
驚蟄什麽都不知道,但見他們這樣,他心裏逐漸生出不好的感覺。
“驚蟄,”
雪花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道,“蟬蛻就是細柳姐姐身體裏的那只蟲子,它要死了,細柳姐姐也……”
“什麽蟲子?細柳不是得了怪病嗎?”
驚蟄難以接受:“我去找山主,山主會有辦法的!”
他們吵吵嚷嚷的聲音落在細柳耳邊,造成更尖銳的耳鳴,她不知道生生地捱了多久,勉強睜開眼睛,天都黑了。
外面沒有聲音了,她唇舌麻木,卻還是覺出了點苦味。
大約是雪花給她喂了什麽藥,至少這一陣她是熬過去了,細柳躺在床上好一會兒沒動,她渾身還是痛得厲害,好像四肢都将要被徹底拆開似的。
陸雨梧如今在诏獄。
這是她略微清醒後,腦海裏想到的第一件事。
她又想起西北密光州,聽說那是一個苦寒之地,從沒有人向往過那裏。
恍惚間,細柳腦海中閃過很多畫面,但都模糊了,她記得堯縣,卻不記得第一眼見他是什麽情形,能夠讓她記得起的,是江州。
一個陰冷的山洞裏,他燒濕柴燒得兩個人一起咳嗽。
雪夜山野,他背着她逃命的時候,給她喂了一顆糖山楂。
還有什麽呢?
細柳挪動手指,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衣襟,一樣東西被她取出來,那是一個小冊子,上面綁着一支炭筆。
她翻開一頁,又一頁。
在簡短的字句當中尋找同一個人的痕跡。
她忽然發現,竟然少之又少。
細柳握着小冊子,想起早春二月的那個夜晚,他被兵甲包圍其中,回頭看她的那一眼。
她指節驟然用力。
雪花與舒敖跟着大醫走了,說是去紫鱗山找玉海棠,驚蟄夜裏睡不着,悄悄起來看細柳,一踏進房中,卻發現細柳竟然在床上翻找什麽東西。
他連忙走過去:“你在找什麽?”
細柳的臉色蒼白極了,更襯得她頰邊未消退的青紫脈絡十分觸目驚心,她沒看驚蟄,仍在四處翻找:“找我的兔子。”
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兔子?驚蟄左右環視一圈,看見梳妝臺上一樣東西,他走過去拿起來,又有些不太确定地走回她面前:“是這個嗎?”
細柳看着他手中的東西,片刻,她接了過來。
瑩瑩燭火之下,一團玉料剔透泛光,僅有一雙長耳能辨得出它是本一只兔子,她捧在發烏發腫的手中,說:“是。”
驚蟄看她手掌慢慢收攏,包裹起那只玉兔。
很快,她下了床。
驚蟄看她穿上外衣,便忙道:“你去哪兒?你這個樣子你要去哪兒……”
細柳将一雙短刀收回腰間,燭火照着她那樣一張臉:“我要去救他。”
“……什麽?”
驚蟄愣神的剎那,見她開門出去,便連忙拉住她。
細柳回過頭,清冷的眸子盯住他。
驚蟄下意識地松開她,卻抿了抿唇,說:“我知道我攔不住你,我也聽他們說了,西北密光州不是什麽好地方,陸公子去了,不一定能活着回來,我……和你一起去。”
細柳一怔,随即道:“這是我的事,無關紫鱗山,你不要插手。”
“我知道跟紫鱗山無關!”
驚蟄低眼看她一雙浮腫的手,他有點忍不住鼻尖泛酸,“你都這樣了,我怎麽可能讓你一個人去救他,你不要我去,我也跟着你。”
若在都察院,細柳是絕對進不去的,但今日陸雨梧已經被關押至诏獄,細柳如今還是東廠的女千戶,诏獄堪稱她的第二個家。
今夜裏正好有熟面孔當值,李百戶也在熬夜審案,細柳帶了幾壇子酒到了值房裏,李百戶他們趕緊将細柳請入座。
“大人,這位是?”
李百戶注意到她身後的少年,卻不知為何穿着件鬥篷,臉也看不清。
“我弟弟。”
細柳簡短道。
李百戶“哎呀”了一聲,連忙道:“原來是小公子啊!快來坐!”
驚蟄一屁股坐在李百戶旁邊,李百戶一個沒防備,直接被擠了下去,摔在地上,其他人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李大人,喝多了吧,屁股這就坐地上了?”
李百戶笑罵了聲“滾蛋”,忙起來重新坐好,他趕緊給細柳倒酒:“大人您也喝。”
細柳沒碰酒碗,她一手擱在桌上,一時間衆人都看見她那烏青發腫的手,她淡聲道:“我得了病,就不跟你們一塊兒喝了。”
一時間誰都沒敢勸酒。
李百戶連忙道:“大人您身體重要啊。”
幾人喝了幾碗酒,李百戶像坐不住似的,走到值房門口去,卻回過頭來看細柳,欲言又止的,細柳略微一頓,起身走了過去。
李百戶松了口氣,低聲道:“大人,卑職知道您和陸公子有……有些私交,您若是想看他,只管看去,您可是千戶大人,誰又敢攔着您呢?”
細柳有些意外,她看了李百戶一眼,道:“劉吉并不待見我,東廠千戶從來都有個正職在,那必定還是他的親信,我這個女千戶當不了幾日,他就會讓我下去。”
“呃……”
李百戶心知的确是這個理兒,劉吉才不會留着曹鳳聲的義女,恐怕還要向細柳發難,他們這些人如今若要自保,是絕不該跟細柳走太近的,但今晚他卻還是忍不住多了句嘴。
“放心,很快你們就跟我沒關系了,劉吉應該不會再為難你們。”
細柳說道。
李百戶沒反應過來:“……啥?”
此時裏面“砰”的一聲響,李百戶吓了一跳,連忙回頭,只見酒壇子摔了一地,除了那穿鬥篷的少年以外,值房裏其他幾人都倒在桌前,不省人事了。
李百戶轉頭看向細柳,他忽然眼白一翻,栽倒在地。
驚蟄起身快步走到值房邊來,手中匕首在昏迷不醒的李百戶腿肚子上紮了一刀,然後利落起身:“我給他們都補了幾刀,這樣你說的那個劉吉應該會相信他們跟你不是一夥兒的了。”
細柳雙手握住腰間刀柄:“跟我來。”
長長的甬道內無人值守,但在甬道前面則是一個值房,裏面值夜的幾十人正在喝酒閑聊,卻聽一陣腳步聲傳來,一人擡起頭來瞧了一眼,連忙站起身:“千戶大人。”
一時間,整個值房裏有人站起來,有人卻坐着沒動。
誰都知道這個曹鳳聲的義女當不了幾天千戶了。
細柳沒理他們,往甬道裏走,一人攔上去:“大人,您要做什麽?”
細柳腳下一頓,一雙眸子盯住他:“怎麽?不準我過去?”
那人有點發憷,卻還是道:“馬指揮使有令……”
“馬山?”
細柳冷笑:“你何不讓他親自來攔我。”
衆人一時面面相觑,誰也沒想到這位女千戶大人竟有如此嚣張,一個千戶,竟敢對知鑒司指揮使大人不敬。
細柳雙指分開刀鞘與刀柄,發出“噌”的一聲,那人一時間竟被震住,再看她頰邊青紫的脈絡,十分詭異,他不敢伸手了,細柳扯唇,繞過他往裏面去了。
陸雨梧躺在枯草堆上,忽然,他聽見了一陣越來越近的步履聲,他一瞬睜開眼,牢門外,那道身影站定。
細柳一刀出鞘,砍開了牢門的鎖。
陸雨梧眼中浮出t驚愕:“細柳,你……”
她很快走近了,幽暗的牢中,他嗅到她身上苦澀的藥味,緊接着她握起他一只手,鐐铐底下,他原本白皙的腕骨被磨得發紅。
細柳看不清他手腕已經被磨破,她按了一下,聽見他輕微地抽氣,她問道:“誰給你戴的這個東西?”
“犯人戴這個,有什麽奇怪的?”
陸雨梧捉住她的手:“我在都察院的時候就在想,到了诏獄應該就能見你一面,結果白天沒見你來。”
“你不是犯人。”
細柳只是說:“你沒有犯任何罪。”
她一把将陸雨梧拉起來,轉頭就要往外面去,陸雨梧卻站住不動,緊握住她的手:“你要做什麽?”
此時,外面驚蟄忽然道:“細柳,他們過來了!”
細柳立即回頭,飛快地點了陸雨梧的穴道,他眼前一黑,身體倒下去的瞬間,細柳很快将他抱住,随後扶出牢門。
“細柳大人!你要做什麽!”
跟過來查看的人發現端倪,正要抽刀上前,驚蟄一下飛身上去,抛出幾把飛刀,他們沒有防備,很快倒下去。
驚蟄又趕緊往前,他懷裏那一大袋子的藥粉被他飛快扔入值房裏的火盆中,怪異的味道被火灼燒開來,嗆人的煙瞬間散開,“砰”的一聲炸了。
值房裏煙霧缭繞,數人被爆炸波及。
驚蟄還沒來得及得意,細柳便将披着知鑒司袍服的陸雨梧推給他:“你先帶他走!”
細柳事先吃過驚蟄給的解藥,并不受這些藥粉所擾,不會頭昏腦漲,她迅速抽出雙刀沖入值房裏開出一條血路。
這炸聲驚動了其他值房裏的人,所有人朝這邊湧了過來,但又聽見爆炸聲,他們又都退出了出去,細柳在粉塵中連刺數人,那邊驚蟄脫了鬥篷,帶着陸雨梧在混亂當中也趁機順勢往外躲。
快到诏獄門口,終于有人發覺不對:“那兩個人,停下!”
驚蟄根本沒回頭,施展輕功飛身而起的瞬間,又往後扔了幾把飛刀,衆人連忙去追。
細柳飛身往前将他們攔下,雙刀飛快刺中幾人膝蓋,她一腳踢開他們,借力躍出诏獄大門,掠檐而上。
驚蟄看着底下追出來幾百號人,他連忙将陸雨梧交給細柳,道:“我輕功好,可以暫時牽制住他們,前面不遠就有一匹馬,找到紫鱗山的密道,你們趕緊走!”
随後,驚蟄便故意往另一邊掠去,底下人看見那道影子,一時間箭雨密布,卻并未傷及那影子分毫,他們趕緊追去。
細柳找到了那匹馬,然而宵禁之時馬蹄突兀,她只帶着陸雨梧騎到街巷當中,避開巡夜軍,随後棄馬。
今夜宵禁又不安寧,城中很快雜亂起來,東廠和知鑒司的人四處搜捕,踹門的踹門,聽煩了狗吠的還踹狗。
燕京城中有一處絕對隐秘的,通往紫鱗山的密道,以便于紫鱗山的帆子不分晝夜地來往城中,細柳帶着陸雨梧從幽暗的密道中出來,外面的天仍然是黑的。
山野之間,晨露已生。
細柳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拆開了一樣疼,但她分毫不敢松懈自己的那根弦,她艱難地喘息着,俯身下去,張口接了幾滴草葉上的晨露。
她回過頭,擡起來發腫的手指,解開地上少年的穴道。
月光還在,明亮的銀輝落在他身上,細柳看見他薄薄的眼皮顫動幾下,睜開了雙眼,他起初有點茫然,像是沒反應過來自己怎麽會看到外面這片天空。
濕潤的山風,還有身下濕潤的草叢,他在這樣清淡的月輝裏,看見坐在身邊的那個女子,幽暗的诏獄中,他沒有看清她的臉,不知道什麽時候,她的頰邊竟然又浮出這樣青紫的脈絡。
陸雨梧一瞬坐起身,他發覺手腳的鐐铐都不在了,只餘磨破的紅痕。
“你……”
陸雨梧眼瞳似乎顫了一下:“細柳,你這是在做什麽?”
山風拂過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音。
“我說過了,你沒有任何罪,你也不該被流放。”
細柳被山風吹得鼻息都痛,她的聲音沙啞極了:“陸雨梧,我放你走,你一定要走,去哪裏都好,就是不要去西北的密光州。”
她說:“我聽人說,流放到那裏的人,都會死在那兒,那裏的窮山惡水,是屍骨堆成的,你不該到那裏去。”
陸雨梧下颌緊繃,沒有血色的唇抿起來,半晌:“……那你呢?”
他看着放在她腳邊的一雙短刀,幾乎都沾滿了血,她的衣擺也快被鮮血浸透,他的視線再往上,發現她比一個月前更瘦了許多,都脫相了,他喉嚨微動:“細柳,你自己呢?”
“我很好,他們不能把我怎麽樣。”
細柳也在看他,她不知道都察院裏面到底有什麽,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吃什麽,為什麽這樣瘦了,她說:“我只知道,我若不救你,是絕不會甘心的。”
反正,她都要死了。
什麽都無所謂了,活到今日,都算是她跟天鬥,跟人争,賺來的。
細柳将懷中早準備好的一袋金子交給他:“這是你讓我拿來為姜變打點的,但我覺得他不配,就沒動,你拿好,我已經通知了陸骧,他們不在城中,在無我書齋。”
她說着,轉過臉去,在嶙峋月光中随手一指:“你順着那條山道下去,他們很快就會來接你。”
沒聽見陸雨梧出聲,細柳再回過頭,發覺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原本纖細的手指紅腫得不像樣,根本伸不直。
細柳想要縮回手,卻被他輕輕握住。
真的是很輕的力道。
細柳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但僅僅片刻,她一下回神,匆忙将手抽出來。
“我還不知道驚蟄怎麽樣了,就先走了。”
她說着,拾刀起身。
“細柳。”
陸雨梧忽然喚她。
細柳腳下一頓,正要回頭,卻不防他忽然上前來一把抱住她,并不像那日在宮門口那樣,他那麽用力地将她往懷裏抱。
他只是在她身後,雙手輕輕地攬住她,就好像知道她此時連皮肉都疼似的。
但他溫熱的氣息就在她耳側。
細柳僵直着身體,紋絲不動,眼睫卻顫動幾下。
這樣近的距離,足夠陸雨梧看清她頸間不正常的血管,蔓延在她頰邊的脈絡,她臉上還沾着血,更襯她膚色蒼白。
她這樣倔強,就好像小時候一樣,認定的事,無論周世叔打她多少次她都不會改變心意。
他很清楚,若此刻他明确地告訴她說,他不走,她一定不會答應,并且她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無論如何都要讓他走,不要被流放。
可他不能走。
他若不走,玉海棠還可以護得住她,若他真的走了,只怕玉海棠也不能承受得起這個後果,屆時,她又該怎麽辦呢?
“陸雨梧,你會走吧?”
山風吹拂,細柳稍稍側過臉來,在淡淡的月華裏凝望他臉上神情,像是想看穿他。
陸雨梧垂眸,看着她的那雙眼睛。
他當然不會走。
他擡起手,素白的衣袖輕輕擦去她臉頰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山風裏,他的聲音很輕:“我會的。”
“你不放心的話,要看着我走嗎?”
他說。
細柳想了想,點頭。
陸雨梧松開她,竟什麽話也不再說,轉身順着她方才所指的方向走去,月華灑在他的身上,如同清霜覆玉山。
細柳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終于安定了那麽一點點。
他肯走,就再好不過了。
那條山間野徑上,他的身影逐漸朦胧,細柳不欲再看,正要轉身往相反的方向去,卻聽他的聲音落來:“細柳。”
細柳一下擡起眼睛,卻看不太清他的臉。
山風沙沙,他說:“你要好好吃藥,好好與你身體裏的那個怪物對抗,沒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運,它也不能。”
“我記得,我送了你一支玉兔抱月簪,你不要忘了戴。”
他靜了片刻,又說:
“還有,無論我在哪裏,每隔三月,初一那日,浮金河橋下的那個食攤上,我都有信給你。”
三月一信,初一為期,向你證明,我可以從密光州活着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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