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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雨水(一)
    雨水(一)

    山門一閉, 洞府當中無人感知得到外面的晝夜變換,玉海棠在中山殿中坐,山中弟子無人敢發出一點聲音, 洞中時有滴水聲響, 那是再多的熏香也烤不幹的潮濕水氣。

    漏刻亦有滴水聲響,無聲昭示時間已過去三個晝夜,如今是第四夜,驚蟄就在中山殿外待着,他不被允許進入細柳所在的那間石室, 第一日烏布舜出來過,驚蟄看見他滿手都是血,神情十分凝重地讓人趕緊準備止血的草藥,然後再一頭紮進石室裏,直到此時也沒再露面。

    “山主!”

    中山殿中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整個洞中的死寂陡然被打破,驚蟄一下起身回過頭, 在殿門外, 他看見那女弟子跪倒在玉海棠的面前。

    “誰準你出聲的?”

    階上,玉海棠倚靠在椅子裏,一手撐着側臉, 睜眼瞥她。

    那女弟子一整張臉頓時煞白, 俯身叩頭,無聲求饒。

    無怪女弟子一時忘記山規發出聲音, 而是玉海棠此時的臉色實在蒼白無血,滿鬓都是細密的汗珠, 方才她閉着眼,那女弟子上前送湯她也一點反應都沒有, 看上去就像是昏過去了似的。

    玉海棠擰了一下眉,冷聲:“下去。”

    女弟子如蒙大赦,趕緊起身下了階去,往中山殿外走。

    她經過驚蟄身邊的一瞬間,驚蟄仿佛嗅到她身上一分藥氣,再擡頭看向中山殿中,玉海棠那張臉實在有些不對勁,她甚至要一手扶住那椅子邊沿,才能撐起來身體,端起那碗東西,一口飲盡。

    山主武功卓絕,驚蟄還從沒見過她這樣。

    難道她受傷了?看起來并非是什麽小傷,否則山主不會連行動也這樣艱難,驚蟄收回目光,神情晦暗。

    忽的,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傳來,在這間洞府中,除了一個人以外,無人敢不顧山規疾行,驚蟄一下擡頭,只見甬道中走出來一個人,赫然正是烏布舜。

    他熬了整整幾日,雪白的胡須都沾着些血跡,那雙眼睛都熬出血絲來,渾身的汗幹了又出,身上就沒個幹爽的時候,驚蟄見他步履如風,直奔中山殿內去了。

    玉海棠聽見他的步履聲,那雙眼睛一瞬擡起來。

    因為封住了山門,女弟子們在殿中插的山花将枯不枯的,還有點殘損的香氣,烏布舜走近,在一只大花瓶前站定,他喘息着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開口:“你知道她做了什麽?”

    烏布舜這幾日不敢有一點分神,昨兒晚上灌了一碗蟲茶提神後,到現在他也沒顧得上喝一口水,嗓子正幹啞得厲害。

    玉海棠發髻早散開了,那一頭原本烏黑的,長至腳踝的頭發已隐有幾縷泛白,她一手撐在椅子扶手上,傾身看向底下的烏布舜。

    “蟬蛻想鑽到她的腦子裏去,”烏布舜與她相視,随即擡手從自己頸部略後的部位到肩峰的位置比劃了一下,“她用簪子,從這裏再到這裏,劃出了一道很長的口子,将蟬蛻紮在了她自己的肩胛骨裏。”

    玉海棠鼻息亂了一瞬。

    烏布舜繼續說道:“頸部的位置本就很危險,但她自己很聰明,用內功将蟬蛻逼到了一個她相對不受掣肘的位置。”

    但哪怕是這樣,那也還是頸部,原本就很脆弱,很危險的位置,一旦差之毫厘,大出血止不住,她這條命就算是保不住了。

    “以死搏生,這是我教她的道理。”

    玉海棠的聲音虛浮而無力,卻仍然那麽冰冷:“她有些像程芷柳,卻t比程芷柳還要倔,她甚至自小都是一個叛逆的性子,我越是懲罰她,越是踐踏她的尊嚴,越是打壓她,她就越是要向我展示她那點野草般的生長力,野草的根莖是全天下最韌的東西,燒不盡,吹不散,無論誰踩她一腳,她也永遠不知疲倦地破土、長生。”

    匍匐在天子的腳底,只有不要命,才可以有機會活得下去。

    “她死了嗎?”

    末了,玉海棠冷聲問。

    “她的毅力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強大,”烏布舜說到這裏,神情不免有些動容,“三個晝夜,她未有一刻向蟬蛻低頭。”

    “而今蟬蛻偃旗息鼓,她失了太多氣血,若要醒來,只怕還要些時間。”

    存在于細柳身體裏的蟬蛻并非是世上唯一一只,但烏布舜卻只在她身上看到了屬于人的勝利。

    “倒是命大,”玉海棠緊緊蜷握的手松懈了一些,那副眉目卻依舊陰寒,半晌,蒼白的唇輕扯,“可她還不知道,她活了下來,往後等着她的又是什麽。”

    “芷絮,你這是何意?”

    烏布舜眉心一跳。

    玉海棠面無表情道:“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去劫獄救陸雨梧,我亦不會在當今聖上面前用她是先帝指定的下一任山主做借口。”

    先帝從未放下對周盈時的殺心,又怎會指定細柳做下一任的山主?

    這不過是她騙姜寰的罷了。

    “她因為一個陸雨梧,葬送了一個可以自由的機會,”玉海棠唇邊露出一分諷笑,“你說,若她知道陸雨梧辜負了她一番好心,沒有逃走,她該是什麽表情?”

    先帝去了,新帝姜寰又并不知道周家這些密辛,也不會在乎這世上是否還有一個周盈時随時可能翻出周家大案。

    原本,玉海棠是可以放她走的。

    從此天大地大,她不需要再是周盈時,也可以不是細柳,人海茫茫,随便她是誰。

    “你何必這樣說呢?”

    烏布舜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個孩子與你不一樣,芷絮,你與你程家所有人一樣,困在對姜家皇室的一個‘忠’字上,你不得自由,是你的心不自由,但她沒有你們程家世代相傳的這個枷鎖,哪怕要擔起紫鱗山的重任,她也是自由的。”

    “你如今沒了內功護身,身上常年積累的陰寒便壓不住。”

    烏布舜看着她,說:“芷絮,随我回苗地吧,去那裏醫治你身上的陰寒之氣。”

    “不行。”

    玉海棠擰眉,冷漠道:“我一日活着,就一日還是紫鱗山中人,我哪裏都不去。”

    “你難道不想去看看平野長大的地方嗎?”

    烏布舜平靜而溫和的聲音響起。

    此刻,玉海棠那副冷漠的神情驟然有了一道裂縫,她擡眼迎上烏布舜的目光,蒼白的嘴唇顫動。

    “你若能去他的故鄉,他一定很高興。”

    烏布舜慈和的目光仿佛能夠洞悉她冰冷皮囊底下的那副本相:“不用擔心盈時擔不起你的期望,她連蟬蛻都可以戰勝,她是這世上最勇敢的孩子,你也不要擔心她會因為紫鱗山這個責任而痛苦,我說過,她與你不一樣,她不是程家人,她從來都自由。”

    又是數日,山門初開,洞府內外紫鱗山弟子無聲靜伏,臨近四月,此時山中細雨沙沙,玉海棠從洞中出來,雨水頃刻沾濕她泛白的雙鬓。

    弟子們跪在道旁,無聲恭送。

    玉海棠迎着細雨,擡頭在一片蒼翠樹影中望向那片天,多少年了,她從未在意過這些,今日竟然覺得有些陌生。

    玉海棠走到狹窄山徑上向下一望,底下的蟠龍瀑布常年水聲激蕩,水氣潮濕,她回過頭,那座洞府黑洞洞的,像一只巨獸的血盆大口。

    忽然,她往回走了幾步。

    “芷絮。”

    烏布舜叫住她:“舒敖和雪花在照顧她,她會醒來的。”

    玉海棠一下頓住,她神情冷漠地望着那座困住她大半生的牢籠:“誰關心她了?”

    “那你在想什麽?”

    烏布舜走近她。

    玉海棠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她從袖中取出一支血玉海棠簪,青灰暗淡的天光下,海棠花瓣沾了點滴雨水,她面無表情:“有一件事,我從未告訴平野,而你也并不知道。”

    “程芷柳的出生從一開始就在我父親的算計之內,她生來就是替我承擔責任的。”

    玉海棠在雨霧裏轉過臉,看向烏布舜:“父親不願我承擔殉葬的宿命,所以才有了那個外室,那個外室到死都不知道,我父親從未将她們母女放在心上過。”

    玉海棠倏爾冷笑一聲:“所以程芷柳真的好傻,她不知道她生來就是一個笑話,還整日圍着我打轉,總想與我姐妹情深。”

    “那你是為何忤逆你父親?”

    烏布舜問道。

    玉海棠繃緊下颌:“一個外室所生的低賤之人而已,不配做我程家人,亦不配接掌紫鱗山,我自己的責任,從不需要旁人替我來擔。”

    烏布舜神色複雜起來,他看着面前這個女子,失去了內功,陰寒幾乎将她整個人裹挾,催生出她鬓邊幾縷白霜:“平野說,你的話他總要反着聽,才可以聽得出你的真心。”

    玉海棠握着簪子的手一緊。

    這個名字總能輕易将她擊潰。

    “他怎麽……話那麽多。”

    玉海棠蒼白的唇翕動。

    烏布舜笑了笑:“沒遇見你之前,他在外游歷四方也總是寄信給我,什麽都要提一提,尤其在遇見你之後,他在信上的話就更多了,我記得他說過,将來想帶你回苗地看看,我們那兒有一種最美麗的蝴蝶,就像你一樣。”

    被烏布舜養大的苗平野是這世上最溫暖熾盛的日光,若非如此,他也照不進紫鱗山漆黑的深淵縫隙裏。

    也發現不了那只蝴蝶。

    “盈時并不是在替你承擔責任,我看如今這位皇帝龍體康健,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只要你活下來,殉葬這個規矩,我們就還能再想一想辦法,但若你被這陰寒之氣折磨死了,那……”

    烏布舜沒有再說下去。

    山雨沙沙,玉海棠将那只血玉簪扔給了一旁的弟子,冷聲道:“她醒了之後,将這東西給她。”

    再看向烏布舜,玉海棠道:“讓舒敖管住自己的嘴,紫鱗山從來沒有周盈時,只有一個細柳。”

    這是願意跟他回苗地的意思,烏布舜松了口氣,點頭:“我們走吧,芷絮。”

    山中雨霧正濃,玉海棠與烏布舜一路行至山下,臨近官道的地方有一處淺溪連接一座掉了紅漆的亭子,亭中仆從侍立,簇擁一人在石桌前煮茶。

    “玉山主這是要去哪兒啊?”

    那人緩緩出聲。

    玉海棠雙眸微眯,哪怕那人身着鬥篷,遮住了大半張臉,她也頃刻辨清這道聲音:“是你。”

    那人轉過臉來,不甚明亮的天色底下,他的那張臉仍掩在陰影裏:“玉山主不過來喝杯茶嗎?”

    他像是才看見玉海棠身邊的烏布舜似的:“這不是苗地來的大醫麽?怎麽跟你玉山主也有交情?”

    烏布舜擰了一下眉,心中警覺起來。

    “你恐怕不是來找我喝茶的。”

    玉海棠冷笑:“我怎麽忘了驚蟄那個小崽子,是他告訴你我今日要走的?早知如此,我該将他剁碎了扔到你陳府裏去。”

    “玉山主這是要與陳某徹底撕破臉了?”

    那人不緊不慢,聲音卻透着嚴寒:“當初,是你求到我的面前,說你是周昀妻子的姐姐,唯恐因周家之事牽連自身,故而來尋求我的庇佑,并願意為我做事。”

    玉海棠眼底嘲諷漸濃:“我若不這麽說,你陳大人又如何肯信我半分?周家之事是你親自辦的,沒有人比你對這件事更敏感了,對吧?”

    那人手中攥握茶杯:“我知道那晚刺殺我的人是細柳,哪怕她躲上了陸雨梧的馬車,從那個時候起我就該知道,你從來不是真心臣服于我,你甚至會為了細柳而忤逆我,我很好奇,她到底有什麽重要?不過一把刀而已,鏽了,爛了,扔掉就是。”

    “刀生鏽還可以磨,缺了口還可以補。”

    玉海棠眉目陰戾,諷笑:“而你陳宗賢的那張老臉卻爛得徹底了。”

    此話一出,山野陡靜,只有細雨連綿,風吹樹動。

    手中茶盞熱煙缭繞,拂過陳宗賢的臉頰,猙獰的燙傷還是會因為哪怕一丁點兒的t熱氣而隐隐作痛,他猛地摔杯。

    “砰”的一聲,碎瓷一地。

    隐在暗處的數名殺手忽然出現,陳宗賢慢慢起身,走到階前,居高臨下地盯住那素衣白裳的玉海棠:“聽說你受了重傷,何必急着走呢?”

    他只擡手一揮,所有人立時朝玉海棠撲去。

    玉海棠立即拉開烏布舜,随即雙腿在迎面而來的人身上用力一蹬,側身一掌斜劈在另一人的頸側,順手奪來他手中之劍。

    陳平立在陳宗賢身側,一雙眼緊盯着她打鬥之間的身法招式,出聲道:“老爺,她看起來沒有一點內力,招式雖然依舊淩厲,可惜沒有內功加持,不過強弩之末而已。”

    陳宗賢一直知道這個女人的武功足以問鼎江湖,他心中本還有些疑慮,但聽陳平這麽說,他心中又定了下來,再擡眼,那女人被一幹殺手越逼越退。

    陳宗賢對陳平道:“我們走。”

    雨中一座孤亭裏不知何時已沒了人在,玉海棠旋身躲開一道刀鋒,側過身一劍刺中一人胸膛,緊接着撤出劍鋒,橫劈一道,逼得幾人後退數步。

    白練飛揚,纏住一人脖頸将他拖來玉海棠身前,她一劍下去利落割喉,血花迸濺在她蒼白的頰邊。

    烏布舜趕緊将自己布兜裏的一個竹盅扔了出去,打翻的竹盅裏爬出來幾只蟲子,它們嗅到人的味道就像瘋了似的往就近的人的皮膚裏鑽,那幾人頓時慘叫起來,挪不動腿腳,被玉海棠幾招刺穿胸腹。

    細雨翻飛,尖銳的竹哨聲陡然響起,響徹這片天地。

    玉海棠轉頭,發覺烏布舜用紫鱗山的竹哨吹出了一段神秘的旋律,林中窸窣而動,預備撲向玉海棠的一衆殺手不禁一頓。

    此時,一棵樹上陡然落下來一條青綠的蛇。

    蛇目豎瞳陰冷,信子一吐,它在濕潤的泥土上蜿蜒着臨近,衆人不禁心中一驚,但僅僅只是片刻,為首之人一個擡手,他們便一鼓作氣,再度沖向玉海棠。

    “誰敢傷我嫂嫂!”

    卻是此時,林中猛然一聲大喝,一道魁梧的身影掠過風雨而來,雙足重重落地,自腰間抽出一把鐵刺鞭來狠狠往前一掃,劈中幾人。

    他擡臂猛地一個用力,鞭子上的鐵刺勾着人的皮肉,被細雨沖淡血色,回過頭,他那張臉上銀色的圖騰幾乎發亮:“大醫,嫂嫂你們先走!這裏交給我了!”

    玉海棠仿佛怔了一瞬,衣袖之下,她握劍的手細微發抖,烏布舜看出她的勉強,立即扶住她,對那男人道:“舒敖,你自己小心些。”

    玉海棠與烏布舜才跑出一段距離,就看見不遠處等在樹下的那駕馬車,那是烏布舜提早讓人準備的。

    “快過去!”

    烏布舜帶着玉海棠才靠近馬車,卻不防簾子陡然被風吹開,一陣殺意迎面而來,玉海棠反應迅速,立即擋開烏布舜,提劍撥開那枚飛刀,後退幾步。

    車中的黑衣少年旋身而出,再抛出幾枚飛刀,玉海棠劍身左右一格,擋開他的攻勢,在幾步開外站定。

    玉海棠神情冷戾:“小崽子,你敢出賣紫鱗山,究竟是活膩了,還是不想找殺害你父親沈芝璞的兇手了?”

    那黑衣少年雙足落在濕潤的泥地裏,聞言,他那張尚有些稚氣未脫的面容上浮出憤怒之色:“我在紫鱗山三年就是希望借助四海之帆找到當年那個用雙鈎殺死我父親的人,可是你卻從來沒有向我透露過分毫有用的東西。”

    “你以為大海撈針是那麽簡單的事?”

    玉海棠嗤笑。

    “大海撈針?”

    少年冷冷一笑:“是,哪怕是紫鱗山也不可能找得到那個使雙鈎的兇手,因為從一開始,那個人所用的就根本不是雙鈎,而是雙刀。”

    玉海棠一愣,她很快擰起眉頭:“你什麽意思?”

    “我爹身上的每一道傷口都很薄,卻很深,不像普通的刀劍所致,我爹江湖上的朋友說看傷口像是扁鈎所致,”細雨擦着少年的眼睫,他始終面無表情,“可原來這世上還有一種刀,也可以在人的身上造成那樣的傷口,因為它夠薄,夠鋒利,而有一個人用它的習慣,總是會略轉刀柄,勾起來人的血肉,造成圓而鈍的傷口。”

    玉海棠的神情扭曲了一瞬,像是無法理解他這番荒唐的話:“驚蟄,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驚蟄抽出劍來:“苗平野死了,我這殺父之仇,只能找你來報!”

    “孩子,你可是誤會了什麽?”

    烏布舜驚愕地望着他:“平野怎麽會殺你爹呢?”

    驚蟄卻不管他,擡手之際,劍鋒指向玉海棠,他飛身向撲去,玉海棠以劍相抵,不過三招之內,她便洞悉這少年的招式,劍鋒擦過他的劍身,挑破他下巴,劃出一道血痕。

    “你的功夫還是紫鱗山教的,憑你也想殺我?”

    玉海棠攻勢如虹,哪怕沒了內力,她的外家功夫也依舊是絕頂深厚,而驚蟄功夫本就不濟,幾乎很快便處于下風,他不得不施展輕功避免給玉海棠近身的機會,卻仍舊一時不察,被玉海棠一劍刺中肩骨。

    驚蟄匆忙後退,飛身而起,抛出數枚飛刀。

    玉海棠連連用劍抵開一枚又一枚的飛刀,驚蟄抓住此時這個機會,一個騰躍往前,一劍向她殺去。

    玉海棠立即側身躲開驚蟄的劍鋒。

    驚蟄靈活轉身,正欲再抛出飛刀,此時一陣銀鈴聲響,一道纖細的身影很快從山雨中來,擋在玉海棠的身前。

    “驚蟄!你幹什麽!”

    雪花難以置信。

    驚蟄一見是她,愣了一瞬,随即道:“讓開!”

    雪花不讓,皺着眉看他。

    “你讓開。”

    玉海棠握劍的手指略微一用力,略沉的嗓音裏浸滿陰寒的殺意。

    雪花後背一僵,她卻仍舊沒讓,只是對驚蟄道:“你若敢對我大嬸嬸不敬,我就放蟲子咬你了!”

    驚蟄根本不聽她話,才從懷中掏出來飛刀,卻聽林中窸窣而動,衣着青白的紫鱗山弟子因竹哨而動,竟飛快掠至山下來了。

    “殺了他!”

    玉海棠擡眸一睨,随即挽劍至背後,冷聲下令。

    正是此時,另一幫人接連落于林中,倏爾抛出來幾個煙丸在地面炸響,濃煙驟然彌漫,一道手持長槍的高大身影趁着一幹殺手與紫鱗山弟子對上之際,在煙霧中抓住驚蟄,踏枝而去。

    殺手們見目的達成,便立即不再戀戰,很快退去,紫鱗山弟子立即循着一個方向追殺而去。

    濃煙漸散,玉海棠面目陰沉,片刻,她轉過身,視線在餘下的弟子之間來回一睃,随即慢慢道:“你們給我記住,從此以後,沈驚蟄為我紫鱗山叛逃者,凡我山中之人,四海之內,天涯海角,必誅殺其人。”

    “将來新任山主繼任後,由她來下追殺令。”

    天色漸漸黑下來,雨也在這時停了,陳宗賢在花廳中靜坐,他閉着眼,陳平在旁一點也不敢打擾,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裏有了些動靜,陳平連忙走到門外去,很快,他折了回來,說道:“老爺,驚蟄回來了。”

    陳宗賢眼皮一動,睜開眼睛。

    也是這時,費聰将那少年給扛進了花廳裏,裏面明亮的燈火一照,陳平方才看清那少年肩上的血污。

    這是受了傷了。

    陳平連忙去看老爺。

    陳宗賢卻沒動,他半邊身子都隐在陰影裏,看着費聰将少年給放到椅子上坐着,費聰喘着粗氣,朝陳宗賢拱手:“老爺,咱們那些人都折在了紫鱗山的手裏,玉海棠……沒死。”

    陳宗賢閉了閉眼。

    陳平見此,立即上前對費聰道:“辛苦你了,快下去讓護院們都機警些,機關都要布好,玉海棠那個瘋女人既然沒死,咱們就得多防備她一些。”

    費聰知道輕重,趕緊下去了。

    “陳平,穩重些。”

    陳宗賢看了一眼有些慌亂的陳平,平靜道:“若紫鱗山真屬于皇家,那麽她就不敢在當今聖上的眼皮子底下對我亂來。”

    陳平低聲道:“是。”

    那少年坐在椅子上,本沒有昏迷,卻一直不說話,只是低着眼睛看着地面。

    陳宗賢盯住他:“誰準你去刺殺玉海棠的?你的功夫是在紫鱗山學的,哪怕她受了重傷,你也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我分明教過你要沉得住氣,我本想着,若玉海棠今日死了,你就還可以蟄伏紫鱗山,你與那細柳之間有些情分,不是嗎?”

    聽見“細柳”這個名字,少年有了些反應,他擡起一張蒼白的臉,好一會兒才說:“我不想傷害細柳。”

    陳宗賢臉頰抽動一下,那燙傷有一瞬更為猙獰t,他眼底怒意橫生,目光卻陡然觸及那少年肩上血污,他一頓,又看見少年眼睑裏無聲浸出淚來。

    陳宗賢沉默了半晌,他轉過臉嘆了口氣:“陳平,快讓人給他治傷,他年紀還輕,不能落下病根。”

    乾元殿值夜的宮人侍立在殿外,透過朱紅雕花窗,他們看到裏面燈燭長明,幾乎亮如白晝,他們早已見怪不怪了。

    自新帝登基,住進乾元殿之後,每晚殿中皆是如此,有一夜值夜的宮人沒能及時續上燭火,新帝當夜便大發雷霆,那司禮監掌印太監劉吉當場便處置了那些個宮人,聽說,都是在昭華門外杖斃的。

    自那以後,乾元殿中的宮人戰戰兢兢,無人敢在值夜的時候有一刻分神。

    殿內的宮人輕手輕腳地剪着燭芯,而龍榻上的姜寰卻忽然呼吸聲重,他陷在一片混沌的黑暗裏,也不知道何時飄來一片霧,時濃時淡。

    忽然間,那霧氣開始凝聚成一副人的軀體,那個人有一副與他相似的眉眼,蓄着青黑的胡須,金冠玉帶,一身衮龍袍服。

    他用一雙溫和的眼凝視着姜寰:“寰弟,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那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坐上這龍椅,你習慣嗎?”

    姜寰猛然睜開雙眼,他一下坐起身,大喊:“劉吉!劉吉!”

    殿中宮人一時肝膽俱寒,齊齊伏跪下去,那劉吉本在偏殿的值房當中,聞訊便趕緊過來,進了內殿卻發現姜寰坐在龍床上,正一手摸着自己的臉發呆。

    “……陛下?”

    劉吉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姜寰像是反應了好一會兒,臉上扭曲,說不清是驚懼還是憤怒:“朕不要住在乾元殿了……”

    遷寝殿并非是三兩日就能遷的,自夜半噩夢過後,姜寰再沒睡下,天才蒙蒙亮的時候,劉吉将一個人領進殿裏來。

    此人赫然正是陳宗賢,因為怕沖撞了聖上,故而他以長巾遮了臉,他俯身跪下去:“陳宗賢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起來吧。”

    姜寰淡淡道。

    陳宗賢恭謹地站起身來,擡起頭來,只見姜寰眼下青黑,臉色十分不好,他便立即關切道:“陛下這是怎麽了?”

    姜寰隔了片刻,才道:“朕夢到了一些從前的事。”

    陳宗賢身形一頓,眼底波瀾微動,很快,他俯身道:“陛下如今貴為天子,早沒什麽好怕的了。”

    而後他又忽然道:“陛下可還記得沈芝璞?”

    姜寰的臉色明顯有了些變化,他盯住陳宗賢:“怎麽?”

    “陛下莫憂,”

    陳宗賢這才說道,“當年之事本就萬無一失,只是您也許不知,那沈芝璞還有一個孩子,因為那孩子年紀很小,臣當時将他送到了一個隐秘山門中,那山門叫做紫鱗山,也因此,臣如今得到了一些消息……”

    姜寰聽到“紫鱗山”這三字便神情晦暗,他目光幽幽落在陳宗賢身上。

    “說紫鱗山并非江湖門派,故而在江湖不顯,它實則是先帝爺手中的一樣東西,”陳宗賢面對着這位年輕的帝王的打量,他沉聲道,“臣雖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卻實在擔心紫鱗山若真是先帝爺的東西,那玉海棠……可有好好教到您的手裏?”

    殿中一片寂靜,姜寰眼底幽冷的神情慢慢地緩和了一點,他嘴唇微勾:“陳卿原來是怕人蒙蔽朕啊。”

    陳宗賢垂首。

    “沈芝璞的兒子到底也算有點用,朕便不怪你留着他的性命了,”姜寰一手擱在龍椅扶手上,擡起下颌,“你既知道了紫鱗山,那麽朕就告訴你,這東西先帝早交給了朕,只是……”

    姜寰神情沉了沉:“只是它竟然還有點紮手。”

    “可是那玉海棠居功自傲?”

    陳宗賢擡首。

    姜寰似乎是想到了那座潮濕的龍像洞,他皺了一下眉,冷嗤:“居功自傲倒也算不上,只是紫鱗山這份家業世代積累,也算極大。”

    他擡起頭來,看向底下的陳宗賢,眼底明明多少溫度,聲音卻有一分意味深長的溫和:“若是可以,朕倒寧願給紫鱗山換一個掌權人。”

    一瞬之間,陳宗賢仿佛聽到了自己胸腔裏的那顆心髒翻沸跳動的聲音,下過雨的皇城有些濕潤的冷,卻驅不散他心中時隔數月才聚起來的那點熱意。

    他出了宮,坐馬車回到府中。

    在卧房裏,他換了身衣服,又揭下來臉上的長巾,直到在銅鏡中看到自己的那張臉,他心頭的那點熱陡然被無盡的霜寒碾滅。

    因為鏡子裏那張可怖的,猙獰的臉。

    他再也不能回到光明之中的朝堂上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陸證。

    想起這個名字,鏡子裏陳宗賢的臉頰繃緊,那片燙傷卻依舊褶皺醜陋,他伸手觸摸冰冷的鏡面。

    去不了光明之處,那他就往無盡的陰暗裏走,去掌握他可以掌握得住的一切。

    忽然一陣開門聲響。

    陳宗賢在鏡子裏看見陳平的身影。

    陳平站在不遠處,低首道:“老爺,費聰已經帶人往羅州的方向去了。”

    陳宗賢則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驀地冷笑一聲。

    五月中旬,還不到小滿,越靠近西北,晝夜溫差就越大,羅州如今不算冷,卻也談不上有多溫暖。

    夜裏下起來一場雨,天氣就更冷了許多。

    好在山中還有一間土地廟可以栖身,徐太皓令衆人在檐下躲雨,沒有一個兵士貿然進屋裏去,陸雨梧一個人在裏面,臨着一盞燈燭靜坐。

    徐太皓進去,将底下人讨來的紙筆放到他面前。

    陸雨梧擡起眼簾,笑了一下:“多謝。”

    徐太皓看他勉強擡起來手,但鐐铐壓得他手腕早就磨出來或新或舊的血痕,徐太皓便不由說道:“我不能給你打開鐐铐,你又何必寫這些東西?”

    “你不是說,”

    陸雨梧潑了點水在硯臺裏,緩慢地研磨,“可以替我寄信嗎?”

    徐太皓頓了一下:“我是說過。”

    陸雨梧沒說話,只是握穩了筆,在硯臺中輕輕一蘸,但目光落在紙上,他卻又忽然頓住了。

    要寫什麽,她才可以原諒他的欺騙?

    要怎麽樣,她才會明白他的用心?

    夜雨聲聲,陸雨梧筆尖沾在紙頁上,擦出細微的沙沙聲,沉重的鐐铐讓他無法長時間提筆,他寫不了幾個字,便要将手腕抵在桌面上歇一會兒,漸漸的,鬓邊有了些汗意,他沒在意腕上再度磨破的血痕,皺着眉将一張紙給揉了,又換一張新的來寫。

    徐太皓就在旁邊坐,雙手撐在膝蓋上,看他揉了一團又一團的紙,有點憋不住:“什麽信這麽難寫?要不要我幫你寫算了?”

    “她認得我的字,”

    陸雨梧眉目沉靜,“我誠心道歉,自不可假手于人。”

    “……啊。”

    徐太皓撓了撓頭,不是很懂。

    正是此時,外面有士兵冒雨沖進來:“徐統領,外面情況有些不對!”

    徐太皓一聽此言,他立即警覺起來,起身出去,外面漆黑,雜亂的雨聲淹沒了許多聲息,但徐太皓憑着過人的耳力依舊聽出了點叫喊聲,他臉色一變:“定是山匪反賊之流!”

    羅州地方治理不好,如今正有暴民造反。

    怎麽這麽巧就遇上了?

    這一路上徐太皓殺過的山匪不少,他立即拔出刀來,那些人近了,他立即作出決斷:“留一部分人截住他們,剩下的人跟我走!”

    徐太皓一聲令下,立即要回身去廟裏帶走陸雨梧。

    卻不防一柄長槍襲來,他反應極快地閃開,擡起頭來,只見樹梢上有一道魁梧的身影,不過片刻,那幫人靠近了,士兵們立即上前與他們打作一團。

    亂局陡生,這些人将廟宇前面圍了個水洩不通,徐太皓令人守住廟門,随即判斷出那樹上之人應是主謀,他立即踩踏幾人肩背,飛身過去與他對打起來

    “閣下到底是何人?可是存心與官府作對?”

    徐太皓聲如洪鐘。

    而那人蒙着臉,哈哈大笑:“你問問底下哪個人不是存心與你官府作對?你們這些兵爺,真不知道自己有多遭人恨?”

    他手中一杆長槍沾滿雨露,攜帶殺氣襲向徐太皓。

    底下廟門被士兵們從外面合上了,陸雨梧早放下了手中的筆,他透過門窗縫隙,隐約看見外面混亂的情形。

    這時,數名殺手趁着夜色包裹而悄無聲息地混入了反民堆裏,相比于那些沒有學過多少拳腳功夫的反民,他們有招有式,訓練有素,而這些兵士根本不是禁軍中人,也不是徐太皓麾下的精銳,他們很快被這些殺手很快逼到退無可退的t地步。

    “砰”的一聲。

    廟門碎裂。

    天邊悶雷連聲作響。

    冷白的光閃爍在陸雨梧的臉上,他看見數人踩踏着門板上士兵的屍體,快步走了進來,他們蒙着面,幾乎以同樣一種陰鸷的目光打量着他。

    外面厮殺聲不斷,陸雨梧抓起來桌上的硯臺砸向來人,随即往一道破損的窗邊去,可腳上的鐐铐實在拖累,他沒走幾步,便被人抓住衣襟往後一扯,摔倒在地。

    他猛然擡眼,對上一雙兇狠的眼。

    這個人臉上似乎有一道疤,從他的一邊眼尾一直蔓延到他的面罩底下,陸雨梧想要掙脫,其他兩人卻上前來按住他。

    那臉上有疤的男人出聲了:“陸公子,我們不是要你的命,不過一兩刀的事而已。”

    他的聲音裹滿陰戾。

    陸雨梧神色一變,果然他們是沖他來的,而外面的反民只不過是障眼法,他掙脫不開,立即道:“誰派你們來的?”

    “你會知道的。”

    那男人嗤笑着,忽然站直身體,一只腳踩在他的肩膀,外面濃雨潮濕,而天邊飛火閃爍,那兩名殺手看了他一眼,舉起來手中雪亮的刀刃,一下砍斷了他鐐铐間的鐵鏈。

    随即按住他的兩只手,鐐铐重重摩擦過陸雨梧的手腕,擦出血來,兩人硬生生将他兩只手腕內側露出來。

    雷聲炸響,冷白的光線交織在陸雨梧身上。

    他奮力掙紮,那男人踩他肩骨的力道更重,他因此而頸間青筋分縷鼓起,那男人卻低眼看着他,随即手中那把刀猛然落下去。

    刀鋒紮入他手腕皮膚,銳利的刀光猛割下去,陸雨梧驟然大睜起眼,那刀刃精準地挑破他的手筋。

    他痛得劇烈,痛得失語。

    刀光沾血,映着那男人眼邊的長疤,他手腕一轉,再度刺向陸雨梧左手,刃入血肉的剎那,外面驟然傳來一聲大喊:“秋融!”

    男人立即回頭,卻還沒看清來人,劍影最先襲來,他迅速撤出刀鋒閃身到一邊,卻依舊擋不住來人的攻勢,他只得提刀迎上,其他兩人亦被沖入廟中的數人包圍在內,不得不纏鬥起來。

    陸雨梧身體緊繃如一張弓,他痛到幾乎耳鳴,一雙手不停地發顫,一個人将他扶起來,像是才看清他一雙手腕血肉猙獰:“秋融!你怎麽樣了秋融……李酉,給我殺幹淨他們!”

    桌上的燭火被人碰倒在地,那微弱的火光很快觸碰到滿地的紙團,那些紙團燃燒起來,燒起一陣明亮的火光,桌上紙頁輕飄飄地落下去,連帶未幹的字痕也被火焰吞噬。

    鮮血順着陸雨梧冷白的腕骨往下,一滴,又一滴。

    紫鱗山的石室中,

    潮濕的水氣一滴,又一滴,

    落在細柳的臉頰。

    驀地,

    她睜開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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