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四)
“藏經塔那麽高, 彭老從那上面摔下來,那叫一個面目全非……”
“聽說一身的關節都斷了,仵作驗了沒幾下, 臉都白了, 估計是不常見這麽個死法,聽說彭老的腦袋都……”
工匠與流民們遠遠地瞧着藏經塔底下那一灘還沒洗幹淨的血,五皇子殿下賜的席面沒幾個人吃了,都跑到這裏來瞧熱鬧。
因為護龍寺藏經塔的工事告一段落,姜變這幾日鮮少在此, 今日聽聞彭老墜樓的消息,方才匆匆趕來。
“按道理,咱們這欄杆都是加固了的,卻也防不住人若支出半個身子t去,意外也是擋不住的……”
工部負責護龍寺工事的幾位大人恭謹地站在姜變面前, 當中最年輕的那個是彭老生前手把手教過的徒弟,姓秦, 他滿眼是淚, 忍不住哽咽:“早知道,早知道我應該陪他上去的!”
姜變臉色有些沉,不知為何, 他心緒有些不寧, 擡眼見那仵作在不遠處,他正欲走過去, 卻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近了。
曹小榮帶領數名宦官與東廠番役急匆匆趕來,細柳亦在其中, 她掃了一眼藏經塔面前那攤鮮紅血跡,曹小榮從寺門口走過來, 這會兒是滿頭大汗,他趕忙朝姜變作揖:“殿下!快請入宮!”
他擡首,語氣焦急:“殿下,陛下要見您。”
姜變仿佛從曹小榮這副神情中領略了什麽,他眼睑微動,一時間,他什麽也顧不上,轉過頭與那幾位大人道:“藏經塔的欄杆你們還需再重新查驗過,吾不希望再有這樣的事發生。”
幾位大人只得低頭稱是。
“殿下快些入宮去吧!”
曹小榮忍不住小心地催促,再看不遠處蓋着白布的屍體,那幾位六神無主的工部官員,他道:“奴婢留細柳在此料理雜事就是。”
姜變看了細柳一眼,朝她輕輕颔首,随即便趕緊往寺門方向去了,李酉等侍衛立即跟上去,曹小榮在後頭擦了擦滿額的汗,叮囑細柳:“這兒的事你先看着。”
細柳無聲點頭。
曹小榮腳下踩着風火輪似的,趕緊領着一幫子宦官去了,李百戶站在細柳身後,小聲嘟囔:“咱們又不是大理寺的,留這兒查案子麽?”
他說着,往那屍體邊走了幾步,俯身一掀白布,臉色一下青白交錯,轉過身就幹嘔起來:“娘的!這腦袋都摔爛了……這老頭沒事幹嘛往欄杆邊上湊,這麽一下,全身骨頭都碎了吧!真是造孽!嘔……”
那姓秦的官員聽見這話,立馬擡起來一張悲怒交加的臉:“你怎敢對我老師不敬?!”
李百戶:“……大人您聽卑職解釋。”
那姓秦的官員卻受不得一點刺激,稍微一句那麽不顯悲痛的話在他看來都是罪大惡極,別看他是工部文官,他年輕,又天天跑工事,袖子一撸,也是很有幾塊腱子肉的,身邊幾位同僚一時沒拉住,他已惡狠狠地朝李百戶撲去。
李百戶瞪圓了眼睛,被他抓住衣領就是一拳頭砸過來,一只眼睛頓時紅腫起來,但他別說還手,腰間的刀都沒敢拔。
哎等等,刀?李百戶發覺自己手還空着呢,怎麽聽見抽刀聲了?一低頭,嚯,他的刀已經到了姓秦的大人手裏,李百戶連忙往後躲:“大人!卑職真的沒那個意思!”
匆忙中不防一腳踢到了什麽,李百戶轉過臉,哦,是放置屍體的那張春凳的一只腿兒,他這一腳讓春凳挪了位,屍體在上面一個晃動,險些掉下去。
冷汗一滴順着帽檐落下,李百戶再回頭,那姓秦的官員“啊”的大喝一聲,雙手舉着雪亮的刀刃朝他撲來。
“大人饒命哪!”
李百戶欲哭無淚,趕緊閃到細柳身後。
姓秦的官員刀鋒随之一轉,猛然對上細柳那雙平靜無波的眸子,她雙手抱臂,冷冷瞥他,秦大人手裏的刀忽然就頓住了。
細柳擡腳一踢,刀驟然落地。
“小秦哪!你可別發瘋啊!”年紀比他大許多的一位大人抹了一把臉,趕忙上前來将他拉住:“知道你心裏難受,可你也別太無理取鬧了!”
姓秦的官員只知道哭,捂着臉不說話了。
“他是用刀背對着你的,沒想把你怎麽樣。”細柳瞥了一眼在她身後擦冷汗的李百戶,淡聲道。
“卑職知道,”
李百戶看着那泣不成聲的秦大人,摸了一下自己紅腫的眼睛,“嘶”了一聲,“他就是單純地想揍我。”
細柳走到春凳旁,将白布一掀,露出那具手腳扭曲,面目全非的屍體,在旁衆人忍不住偏頭,不敢多看。
細柳卻沒什麽表情,她抓起來屍體的手腳,細細查驗片刻。
李百戶忍着肚裏翻江倒海的惡心在旁待着,見細柳從頭到尾都是一副冷漠神情,還不顧血腥地檢查屍體,他臉上忍不住露出點驚異來。
他們這些成日跟死人打交道的大老爺們兒見了死狀如此慘烈的屍體都很難不變臉色,這位女千戶大人怎麽就……一點反應都沒有?
“小陸大人!”
忽然,有人喊了一聲。
細柳捏着死人一只手,忽然一頓,她循聲望向那位說話的工部大人,又随着他的視線而回過頭去。
淡薄日光底下,陸雨梧沒有穿官服,看起來是匆匆趕過來的,因為在孝期,他是一身素白的袍衫,烏濃的發髻梳得整齊,沒有任何簪飾,他朝這邊來,斑駁樹影在他身上飛快流連而過,那張面容蒼白,沒有什麽血氣,透着一種沉穩的冷感。
陸骧與陸青山二人領着一幹侍者緊随其後。
他的視線倏爾落來,如有實質,細柳只見粼粼日光在他那雙黑沉的眸中輕微閃過,她無聲與他相視,不過片刻,他已走了過來。
陸雨梧先是在看她,随即目光又落在春凳上的那具身軀極度扭曲的屍體,細柳覺得他的臉色一瞬更煞白了點,她不動聲色地挪了兩步,正好略微擋了一下他的視線,松開死屍的手,她重新将那沾着斑駁血跡的白布蓋上去。
陸雨梧從未如此直觀地見過如此血腥扭曲的屍體,他喉嚨滑動一下,強忍嘔吐的欲望,冷白頸間青筋繃緊,像是略緩了一下:“看得出什麽嗎?”
細柳搖頭:“堕樓而死,筋骨都斷了,沒什麽值得注意的細節。”
陸雨梧颔首,随即走到那正啜泣的秦姓官員面前,其他幾位大人忙施禮,喊一聲“小陸大人”。
他們此時心裏也是各有各的雜陳。
誰都曉得,陸閣老剛沒,這位小陸大人府裏必然有忙不完的後事,誰想到他竟還能擠出工夫來護龍寺這一趟。
陸雨梧拱手還禮,随即問那秦姓官員:“聽聞今日五皇子殿下賜席,你老師為何沒有過去?”
那姓秦的官員不敢怠慢這位小陸大人,他吸吸鼻子,說:“老師說他沒有什麽胃口,說要自個兒去藏經塔上看看,他說這座佛塔是咱們熬了不知多少個大夜熬出來的,全都是咱們的心血,放眼前朝,絕沒有這樣佛塔,他說,他說……”
他哽咽起來:“往後就沒那個時間再看了,哪知道,哪知道他竟然就失足……墜樓了!我該好好陪着他的!這要我如何向師娘交代,如何向師娘交代啊!”
他聲音悲怆,在場其他人,包括那些被東廠攔在不遠處的工匠與流民心裏也開始有些不是滋味。
那是彭老。
彭老是個沉默寡言的老頭,在工事上總是一絲不茍,锱铢必較,忽然這麽沒了,還真教人心裏泛酸。
陸雨梧眉頭微蹙:“當時藏經塔上除他以外,果真一個人都沒有?沒有人看見他是如何堕樓的?”
“沒有,沒有……”
姓秦的官員哭着說。
其他人也都搖頭。
陸雨梧忽然沉默下來,他回過頭,目光掠過藏經塔上一層又一層。
“怎麽了?”
細柳順着他的目光,敏銳地問。
陸雨梧說道:“無人看見他是如何上樓,如何摔下來,又如何斷定他是失足?放金身佛像那日我上去過,石磚欄杆足有半人高。”
細柳聞言,她不由沉思,半人高的石欄,彭老得将身子探出去多少才能釀成這樣的意外?她擰眉:“難道不是失足跌落,而是……”
“不可能!”
那姓秦的官員連忙道:“老師他絕不可能輕生!”
陸雨梧其實也不太相信彭老也許是輕生堕樓,他在護龍寺中常與彭老打交道,那位老大人,雖嚴肅寡言,卻十分有能力。
此前相處,看起來也并沒有什麽異常。
“你何以如此篤定?”
細柳看着那姓秦的官員:“那你說說看,他最近可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事關你老師身後之名,你最好想清楚了回答。”
那姓秦的官員哭得腦子丢了大半個,一聽到事關老師清名,他又趕忙将丢掉的半個腦子塞回來,認真努力地想了好一會兒:“老師他……好像近來确實有些不太一樣。”
“他常常出神,好幾回我跟他說話,他都恍恍惚惚的,沒聽到似的,上回下暴雨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屋中呆坐,還差點燒着了胡子……他好像總是有些心不在焉的,那t日欽天監的人來,咱們一塊兒去藏經塔中作陪,他也一句話都沒說過,自己綴在後頭,我偶爾回頭看他,就見他在這兒摸摸,那兒看看的,就跟第一回進去似的,我覺得他不高興,卻不知道他為什麽不高興,問他,他也只拉着我說,跟着他在這兒這麽久,辛苦了。”
他又有了哭腔:“他從來不茍言笑,從前也分明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可是那日,他卻說辛苦我了……我有什麽辛苦的?他是我的老師,他教導我,打我,罵我,也全都是為了我好,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辛苦啊……”
他蹲下去,失聲痛哭。
細柳沒有說話,但她本能地察覺到了點微末的詭異感,再看陸雨梧,也許是與彭□□事數月,他被這姓秦的官員情緒所染,淡色的唇微抿,他回頭看向那沾血的白布,底下那具屍體的慘狀仿佛又浮現在他眼前。
不對,
很不對。
“五皇子殿下呢?”
陸雨梧忽然出聲。
“陛下傳召,殿下已經入宮。”
一位工部的大人說道。
陸雨梧心緒有些不寧,卻一時間理不清什麽頭緒,他望了一眼面前這座巍峨的寶塔,天光雲影徘徊其間。
他提起衣擺,要往階上去,哪知才走了一步,卻聽一陣雜亂的步履聲飛快掠來,轉過臉去,竟是去而複返的曹小榮。
他顧不得擦滿頭的汗,連忙喊道:“小陸大人!陛下有旨,宣您入宮!”
陸雨梧雙足頓在石階上,他看着越來越近的曹小榮,他身後是那群一路跟着他的宦官,皇命在前,他擡眸看向藏經塔門內,金身佛像半露尊容,閃爍華光。
“去吧。”
細柳看着他。
陸雨梧聞聲與她相視一眼,下了階,走過她身邊,他似乎停頓了一瞬,卻什麽也沒說,領着陸骧與陸青山等人,跟着曹小榮走了。
重重人影簇擁着那素衣少年漸遠,細柳看不太清他的影子,回過頭來,除了那位還在哭的秦大人以外,工部其他幾位大人已在張羅着讓工匠與流民們趕緊入塔查驗隐患。
這是五皇子姜變的命令,東廠的番役不敢再攔着那些人,李百戶趕忙令人将彭老的屍體擡下去,又叫人清洗佛塔面前的血跡。
早春東風吹徹,令人骨肉生寒,花若丹在皇後宮中照常服侍,皇後身子不好,因而常常喜怒不定,今日因風大,殿中不曾開窗,一股藥氣驅散不開,時時萦繞。
若在以前,皇後聞到這些味道必是要心煩的,花若丹總要燃香淨氣才能掩蓋一二,即便如此,皇後也并不肯展顏。
但今日很奇怪。
花若丹一邊将宮娥手上的湯藥端來皇後面前,一邊悄無聲息地打量皇後眉宇,昨夜皇後從乾元殿中出來,雖有愁色,卻一點沒有往日那股煩躁的戾氣。
“你在想什麽?”
皇後的聲音忽然落來。
花若丹霎時凝神,恭順道:“娘娘今日氣色好,若丹心中高興。”
皇後聞言,不由擡手略微扶了扶鬓發,她接來花若丹手中的湯藥略略喝了幾口,便撂了湯匙,随即靜默地看着花若丹将藥碗交給宮娥,又半跪在榻前給她揉按膝蓋,低垂眉眼,柔順至極。
“吾知道你其實是一個好孩子。”
皇後緩緩說道。
花若丹神情微頓,手上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凝滞,她擡起一張臉來,望向皇後,她敢确定,此刻的皇後看待她的這般眼光,實在與之前有所不同。
少了些淩厲,竟可稱和顏悅色。
正這麽想着,卻不防皇後的一只手忽然伸來,落在她的鬓邊,皇後的手有些冰冷,哪怕殿中很溫暖,也捂不熱她骨子裏的清寒。
建弘皇帝多病,而皇後先後生了姜顯與姜寰兩兄弟後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差,她今日依舊病恹恹的,那雙眼卻比往日要平和明亮:“從前待你嚴苛,心裏怨嗎?”
花若丹垂眸:“若丹不敢。”
皇後像是這兩日才認真将她的眉眼打量過,回想她這些日子以來細致的服侍,她唇邊牽起清淡的笑:“從前是吾想差了,如今看來,你果真是一個兒媳的好人選。”
花若丹猛然一頓,放在皇後膝蓋上的手半晌沒動。
她擡起臉來,望向皇後那張威嚴而典雅的面容,花若丹心中突突地跳,她不着痕跡地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道:“娘娘何意?”
哪怕殿門緊閉,外頭東風呼嘯之聲也隐約傳來,有宮人在殿門外道:“娘娘,太醫都從乾元殿出來了。”
“如何?”
皇後一瞬坐起身來。
外頭的宮人聲音遲滞:“聽說,聽說是……”
外面忽然“撲通”數聲,像是殿門外的宮人全都跪了下去。
殿中服侍的宮娥們與花若丹都跪了下去。
皇後沉默了許久,她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了,眉眼暗沉沉的,猶有一分脆弱的凄哀,她緩緩開口:“還有呢?”
門外宮人立即道:“陛下宣了五皇子殿下。”
花若丹擡眼看向皇後,她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或難過,反而是冷笑了一聲。
聽着這聲冷笑,花若丹的一顆心仿佛在頃刻間被一只手緊緊地攥住,她後背開始冒起來細密的寒刺。
不對,皇後的反應……怎麽會是這樣呢?
花若丹臉色泛白,手指甲嵌入掌中,強烈地不安将她籠罩。
太陽往西邊沉下去,燦爛的餘晖籠罩整座紫禁城,姜變進了乾元殿才發現只有一個曹鳳聲随侍在龍床前,他不動聲色的視線一掃,并沒有看見他的二哥姜寰。
龍床上,建弘皇帝連手指頭都無法挪動一下了,蟬蛻子蠱在他身體裏肆虐,前兩日那種浮于表面的詭異紅光已經消失了,短短幾日,他更瘦了,皮肉都凹陷下去,幹癟癟地貼着一副骨頭架子,兩個眼珠幾乎赤紅。
姜變一見他那雙眼睛,他吓了一跳,一下跪倒在龍床前,他喉嚨滑動,嗓音艱澀:“父皇,您的眼睛,怎麽會……”
建弘皇帝聽見他的聲音,反應了一會兒,方才遲緩地動了動浸血的眼珠,看向他的剎那,像是察覺到面前這個兒子那張臉上純粹的擔憂與難過,他又愣了好一會兒。
“變兒。”
他開口,嗓子像是被滾燙的沸水燒過:“朕不準百官在此,就是不想聽他們哭哭啼啼,你也不要這樣。”
姜變強忍淚意:“是。”
“這些天,朕殺了很多人,”建弘皇帝艱難地吐字,“連顯兒的老師朕說殺,也就殺了,起初還有人替他們求情,但見朕殺得多了,他們也就都不敢開口了。”
“吳老太傅之流被往日先祖的恩寵給慣壞了,于朝廷本無裨益,實為蛀蟲,父皇此舉乃是為大燕除弊的聖明之舉,除去他們,亦是為推行修內令減輕阻力。”
姜變俯身,雙掌撐在冰冷的地面。
“修內令……”
建弘皇帝聽他提起這個,喃喃了一聲,視線落在姜變頭頂:“你也知道朕與老師兩個為了這個東西,已經費了十幾年的力,到如今方才有些成效,那麽一個小小的根苗才長起來,有了些綠意,吳老太傅他們那些人就使盡了手段,想将它踩死,甚至挖斷它的根莖,他們覺得朕只是一個病秧子,這雙眼望不到宮外面去,也看不到我大燕一整個江山社稷,誰都想蒙蔽朕,誰都想左右朕,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是老師在做朕的眼睛,替朕注視着九州萬方,朕的心胸不能浩大,他便替朕浩大,朕的這雙肩膀不能擔起太多太重的東西,他便替朕來擔,老師将朕慣壞了,讓朕習慣于做一個藏在濃蔭裏的漁夫,手裏握着一把他親自遞來的餌,還要将他,将整個朝廷裏的人,都當成燕雀湖裏的魚。”
“世人不會罵朕,因為朕多病,連大朝會也去不了,于是風雨之間的無數雙眼睛都只在看着老師,修內令是朕與老師兩個人的道,但走到今日,只有老師從頭至尾甘做那個殉道者,而朕,在無數目光之外,毫發無損。”
建弘皇帝近乎殘忍冷漠地剖析着自己的內心,他松開掌心,将自己握了十幾年的帝王權術給面前的這個兒子看:“朕從來不能像老師一樣有一顆光明之心,朕心裏有很多的晦暗,因為這把龍椅是寒冰做成的,它年複一年地刺穿朕的骨,朕的肉,讓朕不安,讓朕懷疑,亦讓朕覺得孤立無援。”
姜變擡起來一雙迷茫的淚眼。
建弘皇帝看着他,幹裂蒼白的唇扯了扯:“你當然不會懂,沒坐上這把龍椅的人t從來也不會懂,一個皇帝,身邊腳下,都是臣民,怎會孤立無援?”
“朕時常會想,若這副身體能稍微好些,若朕還能堅持個十來年,也許,”建弘皇帝深吸了一口氣,那一雙赤紅的眸子裏是一個帝王難以壓抑的不甘,“也許朕還可以親手解決了達塔蠻子,也許朕還來得及親手安定四方,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整頓這被天災兵禍折磨日久的大燕,護住祖宗基業,安撫朕的子民。”
“父皇……”
姜變哽咽,淚意模糊他的視線。
建弘皇帝緩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作為朕的兒子,你做事一向比寰兒用心,這些朕全都看在眼裏。”
殿外東風亂卷,呼嘯之聲隐約傳來。
姜變眼眶發酸,卻抵不住心如擂鼓,他有些不敢呼吸,像是不敢相信有一日父皇會這樣親口肯定他。
在往常那麽多年的歲月裏,父皇的目光幾乎很少落在他身上,哪怕有時瞥過一眼,也不過是疏淡的一眼。
姜變呼吸很輕,很緩,對上父皇那雙充滿血氣的眼睛,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兒時那樣,仰望着他的父皇,渴望着哪怕一分的溫情,也渴望着父皇可以給他更多,更重要的東西。
哪怕那雙眼睛赤紅,姜變也依然感受到父皇複雜而沉重的神情,父皇幹裂的唇浸出血絲,緩緩翕動:
“可是變兒,你的心思,太多,太重了。”
仿佛一瞬之間,姜變渾身因過快的心跳而充血浮出皮膚的熱意驟然一寒,一塊巨石猛然壓住他整顆心髒,壓得他呼吸凝滞,胸腔顫動。
“你做了什麽,朕都一清二楚。”
建弘皇帝嘶啞的聲音更力重千鈞地擠壓他的心肺,姜變發現父皇眼底的那一絲也許是屬于父親的溫情消失了,在生命如殘燈即将湮滅的這一刻,他仍選擇做一個睥睨萬方的帝王,以極其冷漠的口吻:“你與寰兒,都不如顯兒。”
姜變渾身繃緊,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建弘皇帝,也是此時,外面東風狂吹,巨大的轟鳴宛若驚雷劃破整個紫禁城的上空。
那聲音太巨大了,姜變見建弘皇帝只是平靜地瞥了一眼簾子外面,他似乎一點也不好奇發生了什麽,甚至一點沒問身邊的曹鳳聲。
而曹鳳聲亦一言不發,垂眸在側,動也不動。
姜變心亂如麻,他一時間什麽禮法也不顧了,一下子起身,轉頭掀開簾子出去,拉開沉重的殿門,在露臺上,他順着那轟聲遙望南邊,煙塵如烏雲般滾滾而生,不過頃刻間,那一座俯瞰整座燕京城的新建城的佛塔從塔尖一層層傾塌下去。
利刃穿胸般,姜變猛然大吐一口鮮血。
他渾身冷透了,失魂落魄地跑回乾元殿裏,他的父皇仍吊着一口氣在等着他,看着他嘴邊都是血,那副心肝俱摧的模樣。
“殺譚應鵬,是你做過的最錯的一件事。”
建弘皇帝仿佛還絕不夠,他殘忍地掀開這個兒子藏起來的陰暗密辛:“嫁禍兄弟,你還有什麽事做不出呢?”
姜變臉色煞白,踉跄地後退了幾步,他意識到,哪怕他的父皇如今躺在龍床上,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也依舊是一個皇帝,在他自以為是的那些籌謀中,建弘皇帝早已洞悉一切。
“……為什麽?”
姜變嘴唇發顫,他忍不住道:“難道您只看見我做了錯的事嗎?難道……姜寰就沒有嗎?”
“朕說過了,你們兩個都不如顯兒。”
建弘皇帝口齒已經不太清晰,卻不妨礙他這番話給人以徹骨的寒意:“只是你還沒坐上那把龍椅,就已經生了太多的心病,你與寰兒相比,或許你有很多的長處,可是變兒,你身上有朕太多不敢确定的東西,朕不能放心地将這個大燕江山,還有修內令交給你。”
“謊言……”
姜變搖頭,他仿佛積蓄了一身的氣力,如同一頭困獸嘶聲力竭:“全都是謊言!你騙我……用一座護龍寺來騙我!姜顯和姜寰才是你看重的骨血,而我……而我從來都是那個你看不上眼的,異族女人生的兒子!”
他雙目浸滿血絲:“在你心中,我永遠不配!”
“永遠不配!”
姜變撕心裂肺的聲音穿透殿門,遠處護龍寺方向的濃煙不止,曹鳳聲守在建弘皇帝的龍床前,一聲令下,靜伏暗處的禁軍瞬間湧入殿中。
“來啊,護龍寺佛塔倒塌,皇五子姜變辦事不力,将他拿下!”
——
陸雨梧入了宮,卻被曹小榮一路領到了內閣小樓裏,次輔蔣牧與幾位閣臣在廳中坐,他們個個神情凝重,廳中幾乎靜無人聲。
“秋融,快來坐。”
蔣牧一見他,便令人上茶。
那吏部侍郎馮玉典忙跟着噓寒問暖:“秋融,聽說你病了,我們也沒個時間去看你,如今怎麽樣了?這臉瞧着怎麽還這樣蒼白……”
陸雨梧坐了過去,沉靜道:“多謝馮閣老關心,已經好些了。”
他回過頭,見門外沒有了曹小榮的影子,他眉心輕擰了一下,又問馮玉典:“馮閣老,聽聞陛下召我入宮,您幾位可知是什麽緣由?”
馮玉典還沒說話,那邊蔣牧先擡起頭來:“陛下召見你?那你怎麽上這兒來了?”
陸雨梧道:“小曹掌印說,讓我在內閣小樓暫坐。”
一時間,蔣牧與馮玉典面面相觑,連那王固與胡伯良臉上也閃過一絲疑惑,片刻,馮玉典道:“陛下今日忽然病更重了,太醫去了幾撥,也都……沒什麽用,如今陛下正在乾元殿見五皇子殿下……”
……這個當口怎麽會召見你呢?
這話馮玉典沒說出來。
他們都在做一個準備,只怕今日,這個朝廷就要徹底變一片天了。
陸雨梧臉色微變,哪怕馮玉典沒将話說盡,他心中那種詭異的感覺亦瞬間催生出十分的不安,他一下站起身來,無視了宮人送來的熱茶,幾步走出門外去,忽然“轟”的一聲,自南面而來,宛如悶雷砸向人間。
宮人俱驚,發出慌亂的聲音。
陸雨梧擡頭,南面巍峨的佛塔塔尖下墜,傾塌之間,伴随煙塵四卷,鋪開,墜落。
幾位閣臣從廳中出來,正好望見這一幕。
“這這這……怎麽回事?!”
馮玉典大驚失色。
電光火石,陸雨梧渾身寒刺倒豎,血液順着他的四肢百骸仿佛頃刻在他腦中貫通了什麽,他頓悟的瞬間,猛地朝外面跑去。
蔣牧喊他,馮玉典也喊他,但他沒有回頭,沒有停滞,他循着宮門的方向,穿過朱紅宮巷,越過幾重朱門,凜冽春風鼓動他素白的衣擺與寬袖,刺得他眼睑泛紅,一張蒼白的面容因為奔跑而染上淡淡的血色。
寒風順着他的喉嚨鑽入肺腑,又刺痛又癢,但他不肯停,一步也不肯。
他跑出宮門,陸骧與陸青山他們都等在不遠處,也許是聽見了方才那一陣巨響,他們都在朝着南面看。
而冷清的禦街盡頭有人縱馬,那馬蹄聲越來越近,陸雨梧遠遠看見馬背上那道影子,從一團模糊的顏色,漸漸地,變得輪廓清晰。
那個女子一身紫衣沾滿了塵灰,連她烏黑的發髻都灰撲撲的,那張白皙清癯的面容上幾道血紅擦傷,那雙眸子依舊亮若寒星。
陸雨梧忽然停了下來,寒風如同一只手反複擠壓過他的心肺,他喘息着,鬓發沾汗,一雙眼睛緊緊地盯住她。
陸骧與陸青山發現了他,一聲聲喊他公子,細柳騎馬過來,一眼就看見了他,她翻身下馬,見他站在那兒,身姿颀長,衣袍淨白,如玉山積雪,巋然不動,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陸骧的聲音似的。
他似乎面無表情,
只在看她。
細柳雙手沒一塊好皮,還在滲血,但這點痛對她來說已可稱微末,東風呼嘯,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去:“護龍寺的佛塔有問題,我上去……”
這一瞬,她整個人不受控,腰間銀鏈碰撞輕響,猛地撞向面前這個人的懷中。
細柳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後知後覺地低頭,看見他攬住她腰身的一雙手,寬大的衣袖因為他忽然的動作而褶皺堆疊起來,露出來他冷白的腕骨,薄薄的皮膚底下,是分縷鼓起的嶙峋青筋,無聲昭示他的力道之大。
她感受得到他雙臂越收越緊,幾乎要将她揉進身體裏。
幽冷的淡香隐落鼻息,細柳怔怔的,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忽然之間,她耳畔落來一道如釋重負的嘆息。
“還好。”
長風吹拂,夕陽餘晖淡薄鋪陳在他雪白的衣襟,伴随他輕擦耳t廓的溫熱氣息,細柳感受到他白皙頸項間涔涔的汗意。
細柳輕眨眼睫:
“什麽?”
“還好你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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