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六)
天還沒亮, 一大批人馬湧入陳府當中,費聰靜伏在暗處看着那一片黑壓壓的人影,他們穿着知鑒司的袍服, 腰間配刀, 簇擁着一位年級還算輕的宦官,氣勢洶洶。
“大哥,怎麽辦?”
身邊有人低聲喚他。
費聰注視着花廳的方向,那宦官進去不知說了什麽,陳宗賢便幾步走了出來, 費聰眉頭皺得死緊,不耐道:“什麽怎麽辦?難道你我還能光明正大地跟官府搶人不成?”
眼睜睜看着陳宗賢被知鑒司的人帶走,費聰方才從暗處出來,跑到那管家陳平面前:“平爺,陳閣老他……”
話才出口, 他發覺陳平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費聰心裏霎時有了底, 他一時緘默,不再出聲。
自前指揮使王進伏法之後,如今新任的知鑒司指揮使則是曹鳳聲的一個親信, 姓馬, 叫馬山,他殷勤地跟在曹小榮身後:“幹爹, 此時還要進宮去麽?”
他年紀比曹小榮還大個好幾歲,這聲“幹爹”叫出口他卻分毫不臉紅。
“入宮?”
曹小榮坐在轎子裏, 只有尖細的嗓音傳出來,他似乎是笑了一聲, “陸閣老可不是這個意思,馬山,你機靈着點兒,別淨問些沒用的。”
馬山頭皮一緊,忙道:“是,幹兒子記下了。”
自他做了這指揮使的位置,知鑒司便徹底淪為了東廠的附庸,他明面上雖是指揮使,可這大大小小的事,他還要請示轎子裏這位真主子才行。
馬山擡頭看了一眼前面另一頂轎子。
這趟不是去宮裏,那就是去诏獄了。
宵禁還未解除,外面還是黑的,偶爾有稀疏燈火點綴,趁着風吹開簾子,光影短暫投落在陳宗賢的一張臉上。
他閉着眼,一路上聽到很多聲音,細雨沙沙聲,巡城軍的例行詢問,又或是他們整齊遠去的步履聲,也不知道是誰家小兒夜啼,隐約穿透街巷而來。
再往前,除了随行的步履聲,什麽聲音都沒了。
轎子落地,外面有人恭敬地喚了聲“陳閣老”,請他下轎,陳宗賢睜開雙眼掀簾出去,雙足落地的剎那,他擡起眼簾,猛然撞見碩大森然的“诏獄”兩字,他瞳孔微縮,原本看似鎮定淡然的臉上驟然出現一絲裂縫。
“陳閣老。”
曹小榮下了轎子,走到他身邊來,朝他作揖,随即直起身将雙手攏到袖中,關切道:“您別在這風口上站着,進去吧,裏面不冷。”
陳宗賢不是第一回來诏獄,但以往他都是帶着差事來的,他看向曹小榮身後不遠處的馬山,以及那一衆知鑒司中人。
“陸證呢?他是聽信了什麽?竟然什麽都不問,就想将我定罪了?”陳宗賢盯住曹小榮,一手指向身後的诏獄大門,“怎麽?憑你也敢審我嗎?”
他是大燕次輔,陸證竟然連宮門都不讓他進,這到底意味着什麽,陳宗賢心中已有了一個極其危險的預感。
曹小榮連忙俯身:“哎喲,奴婢不敢,陳閣老您誤會了,也怪奴婢沒有說得清楚,請你到這兒來原是為了一樁案子,是您審人,哪有人審您的。”
審案?
陳宗賢神情晦暗,一時不言,那曹小榮又躬着身說了許多奉承話,将陳宗賢請進了诏獄大門。
裏面氣味不太好聞,總有一股潮濕味混着陳舊的血腥氣,因為春寒,裏面很陰冷,只能多擺上幾個架子,日夜不停地燒好幾個火盆,刑房裏火盆燒得更旺,越走近,越有股炭味,熏得人鼻子幹癢。
陳宗賢才走近那道窄門,只見牆上影子将一樣什麽東西猛然按向另一道影子,伴随“滋滋”的聲音猛然爆發凄厲的慘叫:“啊啊啊!”
陳宗賢腳步驟然一頓。
這聲音……
下一刻,他聽見一道粗犷的聲音在問話:“還不說實話嗎?你可知道什麽叫做鐵板炙肉?等我們兄弟燒紅了那張鐵板,再将你整個人按上去,那聲音只會比現在更美妙……”
“我說!我說!”
那個人崩潰極了,哽着哭腔:“別燒鐵板了求求各位爺,我什麽都說……”
陳宗賢雙足生根,難進一步,他閉了閉雙眼,袖中雙手青筋暴起,轉過臉去,只見曹小榮一副驚訝的表情:“哎呀,孫大人竟然要招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陳宗賢:“陳閣老有所不知,大約兩三個時辰前,孫成禮孫大人在明園收受賄賂被抓了個正着,他進了诏獄卻什麽都不肯說,實t在沒辦法了,陸閣老的意思是,您與孫大人到底是親家,若請您來勸勸他,說不定他就能招了,眼下來看,卻是用不着了。”
陳宗賢已好些天不曾安眠,眼中已熬出了一層又一層的紅血絲,他幾乎要咬碎牙齒:“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走了,我還要入宮,得先回府換身官服,如此才好去見陸閣老。”
他繞過曹小榮,往前走了幾步,卻聽身後那道尖細的聲音:“陳閣老何必急着走?”
陳宗賢腳下一頓,回過身去,那曹小榮面上仍舊挂着謙卑的笑意:“還請您在值房裏寬坐,陸閣老就快過來了。”
曹小榮說陸閣老就快過來了,但陳宗賢幾乎是在值房裏坐了幾個時辰,诏獄裏很昏暗,一旁火盆裏熊熊燃燒的焰光快烤疼他的臉,他猜測着,外面應該是天光大亮了。
他早聽不見刑房裏孫成禮的聲音了,這個地獄一般吃人血肉的地方,仿佛從未像如今這般安靜過。
底下人恭敬地換上一盞熱騰騰的茶湯來,陳宗賢卻端着茶碗好似老僧入定,又是很久都沒喝上一口。
曹小榮不在值房裏,這裏每一個人都不敢輕易說話,陳宗賢只能煎熬在自己紛雜的思緒裏,直到手中的茶湯再一次冷透,他聽見一行人的步履聲。
他聽得出其中那一道步履聲,在內閣多年,他已經很熟悉了,他動了動眼皮,視線上移,果然見窄門處出現一道身影。
那老者須發都白了,額角有些老年斑,身上官服的衣擺有些濕潤,很顯然這一夜過去,外面的雨還沒停,他還沒走近,先喚道:“焘明。”
若是以往,陳宗賢該起身迎接、作揖,但此刻他仿佛釘在了圈椅裏,動也沒動,開口,嗓音幹啞:“陸閣老。”
有人搬來一張椅子,陸證脫下披風交給旁人,就在陳宗賢幾步之遙的對面坐了下來:“怎麽不喝幾口茶水?聽你這嗓子幹的。”
陸證一如既往的和顏悅色落在陳宗賢眼中,他沉默着,忽然擡起手來将冷掉的一碗茶湯全都大口灌了下去,随即狠力一摔,茶碗“砰”的一聲,四分五裂。
陸證神色淡淡,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他再看向陳宗賢:“焘明,你當年的廷試卷我看過,那一批士子中,你的見地,文采,都是最為出色的,我還記得那篇試題,單論一個‘糧’字,‘食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你出身貧苦,所以才能道盡尋常人家一生的苦楚,糧從田來,而田地,即是百姓之天地,他們靠天生,靠地養,一生都在方寸之間打轉,所求無多,唯君王賢明,風調雨順,田地是他們的命,你還說,你家中幾畝薄田所産不豐,父母勞苦,顆粒稀疏,你因此而自小立誓,入仕為君,亦為民,保明君社稷,安萬民之本……”
“夠了!”
陳宗賢猛然一喝,打斷他。
他再沒有平日裏那副謙和的樣子,沉聲:“何必再提起那些舊事呢?”
陸證看着他,淡聲道:“江州的百姓千辛萬苦送來一份血書給你,焘明,你這些天怎麽無動于衷呢?這個案子我交給你,你是辦還是不辦呢?”
“如今滿京城都知道江州城的慘狀,曾經也算是個繁華之地,一次蝗災餓死了人,死去的人又招來了更麻煩的瘟疫,如今已經是死城一座,聽說那裏到處都是爛透了的白骨,人都開始吃人了,僅剩的活人已經流竄去附近各地作強梁。”
“聽說那知州方繼勇不知躲在哪裏,最後還是被人挖了出來幾包耗子藥毒死了,一城人煙盡絕,從前的繁華地成了個亂葬崗,”陸證說着,像是才想到什麽似的,“也不對,至少江州的那幾個鄉紳,還有你陳家還好好的。”
“是嗎?”
陳宗賢扯唇,“江州是我的老家,可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它成了今日這副樣子,我亦心痛難當,但僅憑那血書上一個個模糊不清的名字,我是不能貿然料理此案的,陸閣老,凡事都要有個過程,您又何必心急呢?”
“那些模糊不清的名字,每一個都是你陳宗賢的家鄉父老。”
陸證一手撐在膝上,身體略微前傾,他緊緊盯住陳宗賢:“焘明,不僅是你這個人好多年沒回去,你這顆心也回不去了,那裏埋滿了你家鄉父老的骨頭,再也沒有你的地兒了,你這一輩子是生是死,都回不去了。”
此話猶如利刃紮入陳宗賢的心口,他放在扶手上的手驟然一顫,臉色稍變,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聽陸證緊接着道:“你當年的廷試卷讓你做了一甲進士,一個言之鑿鑿,盼天下黔首再無饑寒的人,到頭來卻與江州鄉紳借着蝗災炮制出一場供奉蝗神的鬧劇,以天災造人禍,奪盡鄉民田地,使江州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
“我說過,我數年不曾回去,我不知情!”
陳宗賢厲聲打斷他。
陸證神情陡然淩冽:“有你夫人的親弟孟桐為證,你不知情?”
“我不知情!”
陳宗賢咬牙切齒。
“陳焘明!”
陸證猛然大喝一聲,“百姓的田裏不見粒米,而你的田裏有什麽?”
陳宗賢陡然一靜,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大睜了一瞬,整個值房裏寂靜了好半晌,陸證徐徐吐出一口濁氣:“你的田裏埋着銀子,聽說是數不清的銀子,暴雨沖幹淨泥土,白花花的一大片,不知道要用多少只箱子才能運得回京。”
陳宗賢一下站起身:“我說過了,我不知情!我連江州都沒回去過,我把那些銀子埋在我的田裏做什麽!陸證,我要見陛下!你蓄意陷害同僚,我絕不會認!”
“誰知道你是為了什麽呢?”
陸證仍坐在那兒,他深深地注視着陳宗賢,“你在京多年,一直清貧度日,自己的俸祿多半拿去補貼那些跟你一樣貧苦的讀書人,誰都知道你陳閣老清廉,誰都知道你吃一頓飯最多就一葷一素兩個菜,連酒也不喝,你要那麽多的銀子埋在田裏做什麽?”
陸證忽然一聲冷笑:“陳焘明,你何不問問自己呢?”
陳宗賢下颌緊繃,臉色發青,他後背都被汗濕透了,這一瞬,他知道陸證是故意的,故意将他困在诏獄,故意讓他在這裏冷坐幾個時辰,在心中不斷推演各種出路而又用一個孫成禮來紮破他求生的幻想。
孫成禮是他的親家,孫家自然也在江州這樁事中,他就知道陸證是故意讓孫成禮負責清吏之事,又靜待孫成禮得意忘形之際,抛出餌去,釣得他犯下大錯。
陳宗賢明明早就提醒過孫成禮要小心行事,絕不能讓陸證抓住把柄,可陸證還是有辦法勾得孫成禮放下戒心,如此一來,除孟桐之外,孫成禮又成為江州一案的又一力證。
“我要見陛下。”
陳宗賢看着他:“陸證,你好手段,當年我恩師被你與曹鳳聲聯手害死,而今是又輪到我了麽?朝廷不是你蓮湖黨的天下!你蒙蔽聖聽,實為奸佞!我無論如何也是當朝次輔,只有陛下能治我的罪,而不是你陸證!”
“如今已有實證,你以天災造人禍,致使江州民不聊生,更有一幫百姓如今已拉起了造反的旗子四處與官兵作對,燒殺劫掠,”陸證睨他,輕擡起下颌,“陳宗賢,這都是你的惡因,為朝廷結的惡果,哪怕是在陛下面前你也逃脫不了。”
陸證起身:“來啊,剝去他的外袍,下獄。”
陳宗賢臉色灰敗,幾人上前來剝他的外袍,他無論怎麽掙紮也掙不脫他們的束縛,兩人抓住他領子要将他拖進暗無天日的地牢裏,他死死地盯住陸證:“陸證!你敢!你不能這麽做!我要見陛下!我要見陛下!”
正是這時,窄門外忽然傳來曹小榮的聲音:“陸閣老!”
陸證回頭,只見曹小榮神情焦急,幾步跑下階來,他先看了一眼被人架住的陳宗賢,忙朝陸證俯身作揖,氣喘籲籲道:“陸閣老,陛下醒過來了,方才西北來了消息,達塔人軍隊盤踞萬霞關,好像是得知了咱們軍糧籌措不夠的消息,只怕戰事就要來了,大将軍譚應鲲已經返回西北去,現在,陛下有令,召您,還有……陳閣老入宮。”
曹小榮心裏打鼓,到底年紀還輕,臉色也沒穩住,他稍微有些後悔自己此前對陳宗賢的态度,擡頭小心地看了一眼陳宗賢,只見陳宗賢臉上的猙獰僵了t一瞬,不一會兒,他仿佛想到了什麽似的,呵斥押解他的人:“放開!我要入宮面聖!”
那兩人一時間只好松手,陸證卻神色肅穆,雙眼微眯,回神之際見陳宗賢要繞過他往那道窄門外跑去,他忽然擡起一腳踢在陳宗賢的膝蓋。
陳宗賢霎時摔倒在地,同時碰倒了一旁的架子,一盆燒紅的炭火驟然撲了他滿臉,燙得他驚叫出聲,匆忙拂開滿臉滿襟的炭火,燒紅的烙鐵驟然按上他的臉頰,他登時雙目大睜,頸間青筋暴起,凄厲的慘叫響徹整個值房。
“陸閣老!”
曹小榮吓呆了。
值房中所有人都被這樣一幕給震懾住了,除了陳宗賢的慘叫聲,其他人像是被拔除了舌頭一樣,死寂。
陸證挪開腳,他鞋底已經烙鐵被燙破了,腳底的皮肉也被燙得生疼,那烙鐵掉在地上,已經不那麽紅了。
他看着陳宗賢被燙得血紅的半張臉:“陳閣老太想見陛下了,路也不好好走,瞧瞧,絆倒了這盆炭火,你我都受傷了。”
陳宗賢痛得渾身劇烈顫抖,在亂發間他望見陸證那張水波不興的臉,他目眦欲裂,嘶喊:“陸證!我殺了你!”
雨絲細長,濕潤的霧氣籠罩着整個皇城,乾元殿中,建弘皇帝被曹鳳聲服侍着用了一碗蟲茶,他靠在軟枕上,聲音沙啞:“烏布舜的這個蟲茶,倒比湯藥管用,喝上一碗,果真是神清目明。”
“陛下覺得舒坦就好。”
曹鳳聲說着,外頭傳來宦官通報的聲音,他回過頭來:“陛下,陸閣老和陳閣老他們都來了。”
“讓他們進來。”
建弘皇帝說道。
殿門敞開,曹鳳聲從簾子裏出來,最先看到自己那幹兒子曹小榮一張煞白的臉,他擰了一下眉,覺得有些不對,再看外頭,陸證坐在椅子上,被幾個宦官擡了進來,緊接着,陳宗賢也坐在椅子上被擡了進來。
曹鳳聲陡然見到陳宗賢那血紅的半張臉,他着實吓了一跳:“二位閣老這是是怎麽了!”
建弘皇帝在簾內聽見了,問了聲“怎麽了”,随即令宦官掀開簾子,陸證與陳宗賢都被放下來,還未待陸證起身,那陳宗賢已從椅子上倒了下去:“陛下!陛下!”
建弘皇帝一擡眼,陡然見陳宗賢擡起來那張臉,血紅的燙傷猙獰一片,着實駭人,建弘皇帝皺了一下眉,驚愕道:“陳卿,你這是……”
“陛下!陸證害臣,他害臣啊!”
陳宗賢眼中渾濁的淚淌下來,刺激得他傷口更疼,他聲聲悲怆:“臣請陛下明鑒!臣絕沒有放縱妻弟與人謀奪百姓田地!臣數年不曾歸家,妻弟孟桐在江州所為被他與吾妻瞞得緊密,臣更不知道妻弟孟桐竟敢借臣的名聲去與江州一衆鄉紳做下這等天怒人怨之事,臣……萬死難償聖恩,萬死難償啊!”
建弘皇帝卻看向陸證,見他一手撐着椅子扶手站着作揖:“老師,您與陳卿是怎麽了?”
“臣在诏獄當中問陳大人一些話,忽聽西北戰事再起,陛下召見,陳大人一時激動,走路不穩絆倒了火盆,以致燙傷。”
陸證跛着腳走近了些。
“陛下!不!他是有意為之!有意為之!”陳宗賢回頭狠狠瞪着他。
陸證神情平淡,仿佛沒有看見他一臉的猙獰。
建弘皇帝則盯着陸證半晌,他一張病态清癯的臉上沒有過多的情緒,眼底卻有陰雲暗湧,再看向陳宗賢,他慢慢道:“陳卿,朕知道你的為人,整個燕京都知道,但你說你沒有放縱妻弟,又有誰能證明?”
“臣……”
陳宗賢一滞,随即他擡起頭,“臣事到如今,深陷泥濘已無人能證,可臣之忠心天地卻可為鑒,陛下當年賞識臣,提拔臣,臣這麽多年來一直将您的恩德銘記于心,未有半刻敢忘,臣非怕死,但臣絕不甘心死于此等污名,臣若要死,該為君父,不敢有私,不敢有私……那滿田的銀子臣更不知是從何而來,臣若知道那些銀子的存在,一定将其上繳國庫,也好防備西北戰事,以充軍費。”
話至此處,陸證聽清他暴露出的用心,建弘皇帝提拔他,是從周家的案子開始,而西北的軍費不夠,軍中糧食又因為慶元鹽政的混亂而短缺,陳宗賢表的忠心,正是建弘皇帝所需要的。
陸證擡眸,果然見建弘皇帝沒有血色的唇扯了一下,他擡頭對上陸證的目光,卻是在對陳宗賢道:“陳卿的忠心,朕當然知道,案子都是要查的,你那妻弟和孫成禮等人都是要再問幾遍的,這件案子朕讓大伴親自去料理,朕不會輕易就定你的罪,但是陳卿,”
建弘皇帝垂眼,視線落在他血紅的半張臉,仿佛惋惜:“身有殘疾,或面容有損者不得仕,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陳卿,你退出內閣吧,也不必再任職了,這麽多年,你也該好好休息了。”
陳宗賢渾身猛然一震,他嘴唇顫抖,半晌撲倒在地,聲淚俱下:“陛下!陛下……”
“大伴。”
建弘皇帝咳嗽了幾聲,喚道。
曹鳳聲領會聖意,立即令幾個宦官将陳宗賢帶了出去,隔着殿門,陳宗賢詈罵陸證的嘶喊聲隐約漸遠。
乾元殿內,建弘皇帝看着陸證半晌,眼底陰晴不定:“老師,您下了狠手啊。”
“陛下,那是他自己不小心。”
陸證迎着皇帝的凝視,他恭謹颔首,語氣平穩。
陳宗賢被擡出皇城的姿态有些不太好看,可以說是非常失儀,但因皇帝特賜了轎子,沒人知道他到底怎麽了,只聽說他跟陸閣老兩個在诏獄裏審問孫成禮的時候時候都受了傷,陳宗賢在轎子裏的痛哭聲連守宮門的禁軍都聽見了。
陸證也是被人擡出宮的,一路回到陸府,細雨纏綿,庭內雨霧濕潤,興伯才用冰塊包了帕子,陸雨梧走進去:“興伯,我來。”
他取了興伯手裏的東西,掀開簾子,內室裏擱着一個炭盆,沒離陸證太近,陸證坐在圈椅上,一只腳沒穿鞋襪,褲腿卷起來,那只腳就擱在一張矮凳上,腳底燙紅一片,還起了水泡。
陸證一夜沒睡,白天又撐着精神在宮裏待了半日,這會兒困得厲害,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直到腳底覆上冰涼,他松弛的眼皮一動,睜開眼看清面前的人,他着實愣了一會兒。
陸雨梧擡頭,見他醒了,便道:“祖父,您怎麽會燙傷?”
“一腳踩到烙鐵了,”陸證仿佛才回過神,他按了按眉心,又補充了一句,“烙鐵下面,剛好是陳宗賢的老臉。”
陸雨梧敏銳地擡眼,他的祖父老神在在,氣定神閑,祖孫兩個目光一織,陸證靠在椅背上,道:“你在江州拿了陳家的實證,又帶回來一個人證,我呢,又釣起來孫成禮這條魚,這些怎麽也夠他陳宗賢死上百次千次了。”
“但是秋融,朝廷就是一張巨大的網,無論是陳宗賢,還是我,我們都是網下的魚,漁夫從來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當今的聖上,哪條魚要被撈起來吃了,哪條魚又會被放過,那都要看漁夫的心情。”
陸證一只手臂抵在扶手上,神情深邃:“他從來不是個糊塗的漁夫,我這條魚做了什麽,他未必不知,陳宗賢那條魚又做了什麽,也不一定能逃得過他的法眼,他放任我掀起這陣風浪,是因為他原本就有他的目的。”
“江州這樁案子如今已經被陛下交給了曹鳳聲,這便意味着陛下根本就不想讓陳宗賢死。”
“所以您才燙傷他的臉。”
陸雨梧看着他道。
陸證笑了笑,坐直身體,他看着面前這個年輕的孫兒:“秋融你記住,為官者最忌優柔寡斷,陛下只是想留陳宗賢一條性命而已,我既不能斬草除根,那也要讓他在官場上再也爬不起來。”
說到這裏,陸證的目光落在陸雨梧的肩頭,語氣沉了沉:“何況他還幾次三番派人截殺你,生不如死,是他應得的報果。”
門外細雨沙沙,陸雨梧換了只手給祖父冰敷:“聖上想要的,是陳宗賢藏在江州的那些錢?”
“別小看那筆錢,”陸證神色肅穆,“這兩年是災年,又是洪澇又是旱災,國庫已經見底了,而今西北又有了事端,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再起戰事,聖上也算是未雨綢缪了,挖空陳宗賢的那些家底,再加上戶部勒緊褲腰帶撥的銀子,也算能湊足西北的軍費。”
陸雨梧顯得很沉靜,應該說自從他見過玉海棠之後便想通了許多的事,陳宗賢還活着,卻已經t是當今聖上眼中的一條被榨幹血肉的死魚。
陸證看着他,也許是因為在江州受的肩傷讓他失了氣血,他的面色很蒼白,室內昏暗,他就那麽一言不發地給他這個祖父敷腳,陸證忽然說道:“方才醒來的時候,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在我面前的是子溫。”
子溫是陸雨梧的父親陸凊的表字。
陸雨梧手上的動作一頓,冰塊稍微融化,浸潤了帕子,水珠順着他白皙的指節滴落,他擡起眼簾才看向陸證,又聽他說道:“有時候我也會想,你到底是像子溫多一些,還是像我多一些。”
這是自陸凊去世後,陸證第一次在陸雨梧的面前提起他。
“秋融,你像你父親一樣有一顆細致入微的心,你性子也很好,從來不争強好勝,我讓你避世修身,你便待在無我書齋七年不出,你們父子一樣,都很讓我省心,都知道體諒我在朝廷裏的處境,”陸證說着,嘆了口氣,像是有些無奈,“但在盈時那個孩子的事上,你又總是執拗至極。”
七年來,陸證幾乎從未像此刻這樣,撇去平日裏那般一絲不茍,十分肅正的樣子,他竟像個尋常人家裏的祖父,他低垂着眼,喉嚨像是哽了一下,聲音卻沒什麽異樣:“我知道,你身上有兩個人的執拗,一份是你自己的,另一份是你父親的。”
冰冷的水珠順着陸雨梧的指縫滴滴答答,他喚了聲:“祖父……”
陸證想了想記憶裏那個總是跑來陸府,拉着他的孫兒逃掉課業的小姑娘,他其實還算記得她的模樣:“盈時與你同歲,若周家沒有出事,今年你們就該成親了,可是咱們家好像總留不住女子,在外人眼裏,你祖母先我而去,你母親先你父親而去,而作為與你訂過親的女娃娃,她也早早地就去了。”
“如今京城裏膽子小的姑娘,都不敢跟咱們家議親。”
“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陸雨梧說道。
陸證卻身體前傾,看着他:“怎麽?你到如今還不願相信盈時已經死了?”
陸雨梧怔了一瞬,他指節稍稍用力,又是冰涼的水珠淌滿他指縫,他開口,嗓音平靜:“我已經死心了。”
陸證沒料到他會這麽說,他足足愣了片刻,內室沒開窗,陰雨天的光線本就不怎麽明亮,他看見陸雨梧幾乎半張臉都隐沒在一片陰影裏,薄薄的眼皮微垂,濃睫遮掩他的神情,好像真的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
陸證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你要為她一輩子當個鳏夫,秋融,我老了,管不了你多久,你要為将來打算。”
“我已經長大了。”
冰融化得差不多了,陸雨梧收拾好帕子,站起來在興伯端來的熱水中浸濕,擰幹,又回過身來将陸證的褲管網上卷,陸證年老了,一雙腿也枯瘦極了,但好像他的背卻從來沒彎過,那根脊骨從來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讓人忽視了他這副從來清傲的精氣神下日漸年邁的體魄。
陸雨梧将熱的帕子覆上他的膝蓋,哪怕陸證不說,他也知道這樣的陰雨天,他的膝蓋一定很疼:“我不用您為我再操心什麽,我也可以照管好您,陸家我來擔,日後您致仕,只管過您想過的清閑日子。”
陸證心中一動。
怔了半晌,他不是不明白孫兒那句“陸家我來擔”是什麽意思,但他喉嚨突兀地哽了哽,卻說不出斥責的話。
他的孫兒,終要走上那條道。
陸證眼睑泛酸,他一手握緊了扶手,強忍下心中的情緒,他道:“正如陳宗賢做了首輔,他的妻弟便借着他的勢張揚行事,我在首輔這個位子上這麽多年,陸家你那些叔伯兄弟也總有些借勢而驕的,哪怕我再不願,他們也終究是我陸家的人,但是秋融,我不要你接過我擔子,擔負起他們一輩子的富貴榮華,那太累了。”
他看着孫兒:“這一切就都從我這裏結束,他們自己若有造化,那是他們的氣運,若沒有,那也是他們的報果,你不需要管他們,過好你自己的人生,做你想做之事,存一顆無愧的心。”
陸雨梧眼底神光微動,他低首:“秋融謹記祖父教誨。”
陸證膝蓋上的帕子不熱了,陸雨梧正要再去浸熱水,卻忽然被他抓住手腕,陸雨梧擡眼對上祖父的目光,聽見他道:“我知道,你跟曹鳳聲那個義女走得很近,她叫什麽?”
“細柳。”
陸雨梧不知祖父為何忽然提起她,但他還是答道。
“曹鳳聲不算是個好東西,”
陸證說着,又問他,“你覺得那位細柳姑娘又是怎樣一個人?”
“她,”
陸雨梧想了想,道,“雖身在長淵,但她的心從來光明又自由,她的堅韌表裏如一,不肯違心,我想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逼她放下心中道義。”
侯之敬不能讓她認命。
哪怕換了一張臉,失去了從前所有的記憶,哪怕玉海棠将她囚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她也依舊是她自己,如出一轍的,不屈的神魂。
“聽起來是一個性子很不錯的姑娘。”
陸證忽然說:“可她在東廠做事,總是很危險的,不如讓她卸去那些差事?”
外面雨聲纏綿,一聲聲敲擊檐瓦,陸雨梧沉默地将帕子浸入熱水盆中,又回來敷在祖父的膝蓋上:“她有她自己想做的事,我不會插手,還請祖父您也不要插手。”
“可她一個女子在東廠裏總歸是艱難的,我看曹鳳聲也未必是真将她當做義女。”陸證看着他說。
陸雨梧看着他膝蓋上帕子上浮的淡薄熱煙:“沒有關系,我會盡我所能保護她。”
春闱一到,他就會走上跟祖父一樣的道。
門外吹來的春風牽動簾子,陸證靠在圈椅裏,看着面前的孫兒,半晌道:“你喜歡她嗎?若你有個喜歡的人也好,在這世上有個牽絆,也就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那樣,我才好放心。”
雨絲勾纏着來往行人的傘沿,細柳走到浮金河橋下,方才意識到如今已過了午時,那個早食攤已經收攤了,只留了個油布棚在那兒,底下有幾張桌椅板凳,一些人在當中避雨閑談。
她盯着油布棚,在雨地裏站了會兒。
“細柳姑娘!”
忽然間,這樣一道聲音遠遠落來。
細柳聞聲回頭,只見一駕馬車緩緩駛來,那跟着馬車的陸骧撐着一柄紙傘正朝她招手。
她覺得有點怪。
陸骧這個人什麽時候對她這麽熱情了?
馬車還沒過來,大約是聽見了陸骧那一聲,細柳看見一只手掀開了簾子,窗中有人探出半張臉,潮濕的霧氣濕潤他漂亮的眉眼。
他的目光穿越煙雨,如有實質地落來她身上。
馬車近了,細柳看着他:“你這是去哪兒?”
陸雨梧看她又沒有撐傘,便讓陸骧過去替她遮着點,這才道:“我本打算先去前面買李記糖山楂,再去槐花巷看你。”
細柳眼睫輕微地動了一下,她錯開眼,一撩衣擺上了馬車,彎身掀簾進去,在他對面坐下,他身姿端正,衣着潔淨,氣質宛若惠風,此刻那雙眼睛看着她臂上還沒拆掉的竹夾板,擰了一下眉。
細柳眉目清冷,仿佛猜到他要說什麽,率先道:“你就算讓大醫将我綁在床上也沒用。”
“我送你回去。”
陸雨梧語氣沉靜。
“我不用你送。”
細柳起身,“你若不去李記,我就先走了。”
她彎身要掀簾出去,陸雨梧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她低眼,他的那只手秉持着一個很合适的力度,避開她臂上的夾板,也沒有很用力地握住她,她一點也不疼,卻感受到他手掌的溫熱。
“回來,”
他像是很輕地嘆了口氣:“沒說不去李記,先去給你買糖山楂,然後再送你回槐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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