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五)
陸青山一擡手, 一幹侍者收劍入鞘,陸雨梧彎身回到馬車中,燈影隐約映照車內女子一張蒼白的臉, 她此時卸了力整個人都靠在車壁上, 那雙亮如寒星的眼中好似頗有一分意外之色。
陸雨梧此時方才看清她手臂有衣料破損,他神色一變,立即上前握來她的手:“你受傷了?”
話音才落,他發覺她臂上衣料雖被利器割破,卻并未留下任何傷口。
虛驚一場。
馬車徐徐前行, 細柳抽回手,指節在另一只手臂上敲了敲,一層單薄衣料底下,是硬硬的竹片,她道:“有這東西在, 也算替我擋了一道。”
陸雨梧看着她的手,手指都還是發腫的, 他眼睫動了一下, 神情有了些變化:“陳宗賢不是你紫鱗山半個主子嗎?你怎麽這副打扮?”
“報仇。”
細柳淡淡吐出兩字,略微活動了一下手腕:“你的,和我的, 算上整個江州城凍死餓死的人, 要他一條命,已經便宜他了。”
“你的手腳不要了?”
陸雨梧一下擡起臉來, “大醫交代過,這些日子你t要好好靜養, 如今已經立春,你……”
他的語氣一點不算好, 細柳對上他的目光,竟從他那雙剔透的眼裏覺察出幾分生氣的跡象。
他不是個容易生氣的人,他的溫文從來表裏如一,但此刻細柳卻覺得從今夜見到他的時候起,他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又不是不能動。”
細柳眉目清冷,“陳宗賢這個老匹夫果真惜命,我們不過去一趟江州的工夫,再回來,他府裏不但多了這麽多江湖人,還設下機關暗器。”
此時松懈下來,細柳渾身關節麻的麻,痛的痛,沒有竹夾板支撐的那只手更是有些擡不起來,但她眉眼未動,始終平靜地忍受着這一切,她常常習慣如此隐忍,誰也不能從她那樣一副冷漠的神情中窺見任何一分脆弱。
“若我今夜沒有路過此地呢?”
陸雨梧看着她,“你一個人要怎樣?”
“什麽怎樣?”
細柳迎上他的目光,仍舊沒理清楚他的那點氣惱是什麽鬧的,“離了陳府那些機關,他們若真要跟我打下去,也不一定能贏我,何況我有輕功在身,那費聰笨重,追不上我,不過碰巧見了燈籠上一個‘陸’字,我便來找你了。”
陸雨梧一怔,他眼底神光微動:“找我?”
她是紫鱗山的殺手,生與死被界定成她口中的贏與輸,刀口舔血是尋常,疼也是,在她的世界裏,還能動,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你很奇怪。”
細柳這樣想,也這樣說了。
陸雨梧回過神,輕擡眼簾的剎那,細柳忽然湊近他,蒼白而清癯的臉上帶有一分審視的神情,她幾乎感受到少年氣息一頓,他濃密的眼睫猶如蝶翅,在眼睑底下投了片淡淡的影。
他的目光觸及她眉心未消幹淨的那道鋒利血線,仿佛頃刻被什麽刺了一下,他袖間的指節蜷握一下,他略側過臉,嗓音沉靜:“哪裏奇怪?”
忽然間,一聲大大的噴嚏傳來,細柳與陸雨梧齊齊回頭,只見坐在不遠處的陸骧有些讪讪地揉了揉鼻子:“那個,公子,我……我有點熱,出去透口氣!”
他說着,趕緊掀開簾子出去,正逢寒風斜吹一片冷雨劈頭蓋臉而來,他抹了一把臉,讓拽着缰繩的陸青山坐過去點。
“你出來做什麽?”
陸青山瞥了他一眼。
“不出來行嗎?”
陸骧嘟囔了一聲,他再不出來,跟棒槌也沒什麽兩樣了。
此刻被夜風冷雨這樣兜頭一蓋,他想起方才馬車上的情形,他難得覺得細柳的話有幾分道理:“青山,我覺得……”
他壓低着聲音,幾分深思:“公子好像是有些奇怪。”
此時馬車中,細柳看着身旁正襟危坐的少年,昏黃的燈籠光影偶爾透過半開的簾子閃爍在他蒼白而幹淨的側臉:“你知道我身體裏的東西了,對嗎?”
她一語驚人,也果然見他濃長的眼睫一擡,朝她看來。
“我沒有什麽怪症。”
她語氣平淡,外面夜雨淋漓也遮掩不去她沙啞的嗓音:“而是我的身體裏,住着一個怪物,它厭惡我,我亦厭惡它,只要我稍有差池,它就會想要弄死我。”
“開春。”
她垂下眼簾,扯唇:“你們所有人都在提醒我,它的末日,也許那也是我的。”
此刻昏暗光影中,細柳重新擡眼看向陸雨梧,她卻有些不好形容他的那副神情,他像是在忍耐,因此下颌繃得很緊,又好像僅僅只是在用那副慣常的沉靜模樣在看着她,好一會兒,細柳才聽見他道:“你一直知道?”
“它是活的,我怎麽會感覺不到。”細柳瞥了一眼自己沒有夾板的那只手,也不知道是刀握久了,還是失去夾板支撐的緣故,手臂擡不起來,像斷了一樣,随着馬車輕微的颠簸而晃動。
她的身體疲倦極了,也從未停止過那種痛和麻交織的折磨,但她很清醒,這是數年如一日在紫鱗山鍛造出的清醒。
極致的痛,就是活着。
此時簾子遮擋了一片光影,陸雨梧喉結微動,哪怕她不知道蟬蛻的名字,她也感知得到住在她身體裏的那只怪物無比強大的同時卻也敏感又脆弱,本能求生的心不會使它更想要活下去,但凡它發現宿主有一絲一毫地軟弱,它就會毫不猶豫地拉着她一起死。
細柳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窗外漏光來他身上,凄風冷雨在一片昏黑裏,忽然間,他動了,竟握住她沒有支撐的那只手。
她的手很冷,接觸到他掌心溫度這一刻她才意識到。
她衣袖裏還有幾片竹板,因為纏繞的繩斷了所以失去固定的作用,陸雨梧擡手解下發帶,細柳看着那支白玉簪緊跟着滑落,他沒管,只用淡青的發帶重新固定她手臂僅剩的夾片:“江州百姓的血書已經送至京城,就在陳宗賢的府門口公之于衆,我們沒回來前,祖父順民意已将此事交由陳宗賢審去查,他這個主事官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而今你我歸京,人證物證皆已到了祖父手裏,他如今已經是熱鍋上的螞蟻了,接下去,他會很不好受。”
他說話的聲音很平穩,細柳看着他,烏濃的長發披散,襯他神清骨秀,她再垂眼,他的手指因用了些力道而顯露薄薄皮膚下分縷明晰的青筋,修長的手指一絲不茍地替她綁縛着手臂的竹片,但他的力道卻極有分寸,沒有讓她覺得更疼。
“立春不是它的末日,也不會是你的。”
忽然,他輕擡眼簾,昏暗的馬車內,他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如有實質。
細柳怔怔地望他,他很快處理好她手臂的夾板,雙指屈起替她攏了攏衣袖,解下她的護腕,做完這些,他才收回手。
馬車中不知為何靜了下來,細柳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她用勉強還算好受些的那只手在懷中摸出一樣東西來,手心攤開在他面前:“你掉的?”
斑駁的光掠過她掌心的東西,僅有一對長耳比較能證明它是只兔子,晶瑩剔透的兔子,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片刻:“不是。”
細柳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又聽見他道:“本來就是給你的。”
細柳攏了一下掌心,眉峰輕動了一下:“你偷陳宗賢的東西給我?”
她又不是不知道這東西是哪裏來的。
“偷?”
昏黑中,陸雨梧揉撚着這個字,他的聲音好似沒什麽情緒起伏,但細柳卻從中感受到一絲譏诮,他緩慢地說:“這原本就不是他的東西。”
不是陳宗賢的,那又是誰的?那陳夫人滿匣子的金玉當中,他偏偏只抓了這只樣貌實在不怎麽樣的兔子。
“是你的?”
細柳一時有些難以相信,陳宗賢好歹是個次輔,怎麽還偷陸家的東西。
“已經給你了。”
他只說。
細柳端詳着掌心的兔子,兔子雖醜,玉料卻是肉眼可見的好料,放着當個擺件也不是不行,她幹脆塞回懷中:“作為回禮,我明日回府叫上驚蟄後會回紫鱗山,到時我會想辦法再查。”
查什麽,不言而喻。
一個人只要去過紫鱗山就不會消失得悄無聲息,她一定有她的痕跡,哪怕玉海棠精心掩蓋。
細柳說完,卻沒聽見陸雨梧有絲毫反應,她看向身邊端正的側影,他垂着眼簾,陰影遮掩了他全部的神情,但他放在膝上的手似乎緊緊蜷握了一下,又忽然間松懈開,冷白修長的指節就那麽輕貼膝上的衣料,良久,他啓唇:“不必了。”
不必了……是什麽意思?
細柳眼中浮出一分驚愕,雨絲被風斜吹入窗,晶瑩的雨露沾濕他披散的長發,他側過臉來,簾外偶有碎光掠過他那雙漂亮的眸子,底下靜水流深:“她死了。”
他的嗓音沉靜,伴随淋漓夜雨落來細柳耳畔。
“……你說什麽?”
細柳實在有些意外,明明在去江州之前,陸雨梧還曾以胧江墨向她證明山主玉海棠的謊言,他不是不相信周盈時的死嗎?怎麽如今……
細柳不知道他是從何處得知了什麽消息,又或者在她還處在昏睡中的時候又查到了什麽,但此刻的他卻不再開口了,他顯得很沉默,只是無意識地輕扶了一下自己的肩,甚至不再看她。
細柳看他的動作,雖然那夜暴雨,她卻也還能清晰地記得擋在她身前的這個人被一刀刺穿了肩骨,她甚至在他背後看見沾滿他血的刀鋒。
“給我看看你的傷。”細柳伸手探向他的衣襟,手指才觸碰到他襟口的珠扣,他脊背明顯僵硬了一瞬,緊接着他一手握住細柳的腕骨。
握住她的力道很大,但細柳感覺到他很快又松了松指節,秉持着一個合适的力度,他說:“我沒有大礙。”
他将細柳t的手放回她膝上:“你不要再亂動了,明日也不要回去,就在槐花巷安靜地養幾天吧。”
細柳看着他,說:“我又欠你一份人情。”
陸雨梧似乎是很淡地笑了一下:“又要給我那枚銀葉嗎?”
哪裏還有什麽銀葉子,陸雨梧看了一眼細柳烏黑的發髻,她的那根簪子上光禿禿的,銀葉子早在江州山野那夜被他摘光了。
她身上一片銀葉子也不剩下了。
但細柳還有個小冊子,哪怕沒有銀葉為憑,她也可以将這份人情寫在冊子上,寫得清楚點,以防日後自己忘記。
她這麽想着,卻聽他又道:“你不欠我。”
不知為什麽,細柳心口突兀地一動,她正茫然之際,馬車已經停穩,陸骧隔着簾子喊:“細柳姑娘,槐花巷到了。”
雪花撐着一把傘出門來将細柳接下馬車:“細柳姐姐,你到底去哪兒了?”
“散步。”
細柳還是這兩字。
陸雨梧在馬車中看着雪花将細柳扶着往門內去,雪花疑惑的聲音纏在連綿的雨聲裏:“穿成這樣去散步啊?”
她明顯不信。
但細柳卻只“嗯”了一聲。
馬車辘辘聲響,細柳才走進門去,她忽然一頓,回過頭,馬車已調轉了個方向,一行侍者撐傘随車而去。
陸雨梧回到陸府,沐浴過後,便将自己關在了房中,這回竟然連陸骧都不被允許進去,他小心地敲敲門:“公子,您的傷還要換藥啊……”
裏面沒有一點聲響,陸骧等了一會兒,仍舊沒有聽見陸雨梧的一絲回應,他忍不住轉過臉去看陸青山,陸青山雖是個沉默寡言的冰塊臉,卻也不是感覺不到公子的反常,他沒說話,眉頭卻擰起來。
但沒人敢貿然進去。
房中,陸雨梧披散的長發未幹,濕漉漉的,在燈燭之下有一種絲緞般的光澤,他的臉色很蒼白,半垂着濃睫,坐在一張書案前出神。
案上擺着這七年來他自己整理的,又或者是陸骧幫着整理的所有關于周盈時的線索,七年的跨度,卻只有零星的幾頁紙,幾封信而已。
他望着面前一盞燈燭。
“你想認她,只會害她。”
玉海棠的聲音突兀地闖入他的腦海,用一種嘲諷的,輕蔑的語氣破開他的血肉,忽然間他全身的筋骨都緊繃起來,他的脊背猶如弓弦,以這樣的姿态持續了許久,倏忽繃直軀體,一手揮開案上所有的東西。
蠟燭連着燭臺掉在地上,那些信件紙頁也掉下去,連帶着案邊堆放的書籍、筆架全都未能幸免。
這樣的動靜吓到了門外的陸骧,他來不及躊躇,一把推開門進去:“公子!”
入目是滿地狼藉,陸雨梧就在書案後,撐在案上的那只手冷白皮膚下嶙峋的青筋仿佛積蓄了極大的氣力,分縷鼓起,指節泛白。
陸骧一下停步。
外面仍在下雨,只是雨勢小了很多,聲音沙沙的,他看着陸雨梧在昏暗的一片陰影中緩慢地擡起一張臉來,看了一眼一旁的炭盆。
炭火燒得正紅,驅散了早春的寒氣。
陸骧才将滿地的紙頁書信撿起來,便聽公子啞聲道:“拿過來。”
陸骧趕緊将東西都遞到他面前去,下一瞬,他見公子接了過去,半晌,指節倏爾屈起用力,撕裂紙頁的聲音響起,陸骧大睜雙眼看着公子将書信全都投入火中:“公子!您怎麽都給燒了?”
作為自小跟在陸雨梧身邊的人,陸骧比誰都要清楚這些東西對于他的重要性,撕了它們,意味着什麽?他脫口而出:“公子,您不找周家小姐了嗎?”
輕飄飄的紙頁書信投入炭盆中,頓時引得盆中燒起明亮的火光,陸雨梧看着手中那幅畫像,他雙指一松,畫像被盆中火舌舔舐,吞沒它的同時迸發出一陣更亮的火光,那光影照在他蒼白而看似毫無情緒的臉上,也許是炭火熏的,他的眼睑隐有泛紅。
“不找了。”
跳躍的火光燒盡了畫像,而後偃旗息鼓,燒紅的炭火上覆蓋着一層黑灰,伴随沙沙雨聲,陸雨梧輕聲道:
“再也……不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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