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一)
連日春雨, 紫鱗山上山霧朦胧,幾乎快要将整座山廓都包裹其中,山中洞府潮濕, 身着青白兩色袍衫的男女弟子在中山殿中燃香淨氣。
他們悄無聲息地做着自己的事, 無人敢輕易靠近殿後的龍像洞,今日老山主在,只有玉海棠一人服侍在側。
石壁上浸出的水珠濕透長幔,滴滴答答地從尾端墜落,玉海棠在白玉石階上端了一碗藥茶給老山主, 恭謹道:“山中潮濕,您何必親自過來呢?”
“也來不了幾趟了。”
老山主咳嗽了一陣,抿了一口熱藥茶,他沙啞的嗓子才算好了些:“你心裏也清楚,對吧?”t
玉海棠立即俯身跪下:“海棠不敢。”
龍像洞中忽然死寂, 只有水珠滴答的聲音,玉海棠感受得到老山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清清淡淡的, 卻鑽透人的骨髓,好一會兒,玉海棠又聽見他道:“你的這個名字, 還是朕取的。”
“芷絮。”
他突兀地喚一聲。
玉海棠小心擡首, 老山主其實并不算老,被藥茶潤過的嗓子少了幾分年齡莫辨的沙啞, 漆黑鬥篷下露出來一片金線龍紋的瓷白袍角,四十來歲的年紀, 本該正當盛年,卻已是一身病骨, 他的臉清癯而發黃,可那雙眼定在人的身上,卻仍有一種迫人的威壓。
他赫然正是當今的建弘皇帝。
“朕還記得當年第一回見你,是在皇兄的病榻前。”
建弘皇帝看着她:“那時他拉着朕的手,說要把祖宗基業交到朕的手裏,那還是朕第一次聽說紫鱗山,原來除了明面上的東廠和知鑒司之外,還有一個靜伏長淵的紫鱗山,那時皇兄跟朕說,你們程家為我姜家的江山鞠躬盡瘁許多年,是天生見不得光的忠臣良将。”
“記得朕登基之時,亦是你從你父親手中接掌紫鱗山之際,”建弘皇帝的目光停在她烏黑鬓邊的一朵海棠花,“朕看你常簪海棠,才給你取的這個名字,而今朕只有一副枯槁,看起來是否不像個與你年歲相當的人了?”
“不。”
玉海棠低下頭,避開他深邃的注視,“您依舊年輕。”
建弘皇帝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仿佛三言兩語之間許多舊事都一一浮現在眼前,他扯了扯唇:“你後悔過嗎?曾經朕選定的繼任者并不是你。”
“那原本就是父親要交給海棠的責任。”
玉海棠低聲道:“海棠知道,您有心成全我的逃避之心,但程芷柳血脈不正,不過只是父親他外室所生的低賤之輩,她生性軟弱,她沒有那個本事,也沒有那個資格擔起我程家門楣,更不配接掌紫鱗山,拱衛天子。”
玉海棠陰冷地道出她對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的鄙夷輕蔑。
她俯身一拜:“父親死的那日,我已将什麽都想得清楚,您賜玉海棠為我名,從此世間再無程芷絮,此生接掌紫鱗山,伴您生,伴您死。”
建弘皇帝卻仿佛只聽清她末了那句“伴您生,伴您死”,他默然失神了片刻,看着她烏黑的發髻:“是嗎?可朕記得,有人還喚過你的舊名。”
玉海棠脊背一僵,不敢擡頭。
“苗平野死了,程芷絮才算是真正死了。”建弘皇帝像是冷笑了一聲,他眼底似乎有一分得不到的不甘,但也僅僅只是淺薄的一點,很快被深邃的浪濤淹沒:“朕曾也可憐過你,讓程芷柳來交換你自由,是你自己不願,朕記得後來她嫁給了周昀。”
“周昀,”建弘皇帝徐徐一嘆,“他也是朕的忠臣。”
話鋒突兀地一轉:“雨梧那個孩子這趟能平安回京,聽說細柳功不可沒。”
玉海棠心神一凜,她俯身,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陛下……”
“別緊張。”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扯了一下,想起他的老師陸證,他眼底神情添了一分複雜的平和:“朕說過,若陸雨梧能平安回京,那便是他的造化,至于細柳,朕不是答應過你嗎?”
他一手撐在膝上,微微俯身,凝視她:“這世上不能再有周盈時這個人,但你若有辦法将她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朕一定放過她。”
他像是想起來細柳如今的那張臉:“芷絮,你做到了,她完全變了一副模樣。”
玉海棠雙掌撐在潮濕的地面,盡量平穩道:“陛下,周家的人已經死絕了,她只是細柳,這輩子她絕不會想起任何不該記得的事。”
那日在槐花巷,在細柳的床前,若那陸雨梧能夠讀懂她言辭之下的真意,那麽他如今應該會明白無論是曾經的周盈時,還是如今的細柳,她其實從未逃脫桎梏,曜日之下,她如塵,亦如蟻,哪怕天下之大,她亦不能自由。
周盈時必須死。
而細柳,卻還可以活。
“芷絮,周家的案子,過去多久了?”
建弘皇帝忽然道。
“七年了。”
玉海棠恭謹地答。
“都已經七年了啊……”
建弘皇帝長長地喟嘆一聲,整個朝廷都知道他是個病弱皇帝,一年到頭都在生病、吃藥,誰也不會奇怪他日子過得這樣稀裏糊塗,但玉海棠知道,他其實一點也不糊塗,相反,在這副病弱的皮囊之下,他擁有一個殺伐果斷的帝王的所有特質。
“陳宗賢倒是提醒了朕,當初周家的這個案子還是他去查辦的,”建弘皇帝悶咳了幾聲,才又徐徐道,“朕坐在這個位子上許多年,也做了許多不得已的事,可這江山是皇兄他親手交到朕手裏的,不論朕病成什麽樣也得好好守下去,可惜這幾年上蒼不仁,沒完沒了的天災接着西北的兵禍,各地又有暴民接二連三地造反,朕有心好好收拾這些爛攤子,可惜天不假年,朕只能趁着現在還有口氣,下完這最後一盤棋。”
他說着,忽然俯身,一手勾起玉海棠的下颌,迫使她擡起一張臉來,他看見她的那雙眼裏有恭敬,有畏懼,唯獨沒有他曾一度想看見的東西,突兀的,他又想起剛登基那年自己養在乾元殿的一盆海棠,它早就枯死了。
建弘皇帝居高臨下睨着她,不帶分毫情緒:“朕再憐憫你一回。”
玉海棠渾身緊繃,她不敢掙脫天子的手。
“芷絮,如今朝廷裏多的是有想法的人,朕死後,你要替朕盯着陳宗賢,如果陳宗賢一定要死,也只能是因為周家的案子,你明白嗎?”
他病得形容消瘦,那雙眼卻淩厲逼人。
玉海棠雙目大睜,她幾乎說不出話,自紫鱗山入世之初,便是一朝天子,一任山主,天子駕崩,山主殉葬,這是紫鱗山的規矩。
程家的人就是這樣一個一個死掉的。
先帝駕崩當日,便是玉海棠的父親自刎之時,她從接任紫鱗山主的那一日就接受了這個宿命。
“陛下,這不合規矩。”
她顫抖着唇。
建弘皇帝看着她:“你該慶幸你沒有跟苗平野生下孩子,芷絮,你生下他的孩子,只會讓你們的骨肉淪為跟你一樣的宿命。”
“但你沒有,所以這一回,”
建弘皇帝松開她,不再看她一眼:“朕賞你。”
江州蝗災一案被曹鳳聲連着審了幾日,陳宗賢的妻弟孟桐一改最初的供詞,承認是自己與姐姐聯合隐瞞姐夫陳宗賢,并借着陳宗賢這位次輔的勢,與江州鄉紳一同借着蝗災故意做大災禍,謀奪百姓的田地。
孫家亦在那些鄉紳之列,孫成禮亦在審訊中親口認罪。
至此,這場天災變人禍的人間慘劇震徹燕京的街頭巷尾,人們正議論紛紛之際,又傳出來另一個巨大的消息,次輔陳宗賢因難以原諒妻子與妻弟鑄下的大錯而自省其身,非但退出內閣,更引咎致仕。
聽說辭官後的陳宗賢乘轎出宮之時,宮人俱聞其痛哭之聲。
細柳在槐花巷待了幾天,隔壁院子裏的大娘摘菜還不忘跟家裏人談論這事,她一邊喝湯藥,一邊将其聽了個七七八八,趁着舒敖那個煩人的家夥不在,她進屋跟大醫烏布舜正式作別。
“陸公子能讓你在此處好好待上這麽些天,已經很是不易了。”
烏布舜臉上帶着慈和的笑意,在火堆邊坐:“但是細柳姑娘,你應該清楚我只是暫時壓制住了你體內的蟬蛻,它很快就要進行最後一次蛻變了,從幼蟲徹底變成一只成蟲,那是誰也阻止不了的,天氣越暖,你的身體會越虛弱,等春花一開,你的喘症也會受影響。”
“春花開遍之時,蟬蛻進行最後一次蛻變,”烏布舜神情多了幾分凝重,他的語氣頗為複雜,“姑娘,你也許會死。”
細柳脊背一僵,但僅僅只是一瞬,她面上幾乎沒有什麽多餘的情緒,颔首道:“多謝提醒。”
烏布舜嘆了口氣,走上前将一個布袋子遞給她:“這是蟲茶,有使人神清目明的功效,我還在當中添了些其它藥粉,除了必要的湯藥以外,你還要記得每日沖飲這蟲茶,多少也能彌補一些你缺失的氣血。”
“多謝。t”
細柳接了過來,随即道:“告辭了。”
回京數日,細柳都在槐花巷,她沒有特地使帆子傳信,驚蟄應該還不知道她已經回來的消息,如今也早過了她告假的期限,無論如何她今日都該回去一趟。
今日沒有再下雨,但依舊是春寒料峭,她注意到河橋邊仍然蕭條,那麽到春花開遍,還有多久光陰呢?
不知不覺,細柳站定在一座宅門前,幾步踏上石階,她擡手正要敲門,那漆黑的大門卻忽然從裏面被人拉開,猝不及防,那少年一腳踏出門檻來。
明明正是最好的年紀,他眼圈兒卻鋪着一層青黑,那雙眼睛也浸着些血絲,看起來有些憔悴,像是沒料到打開門會看見她這麽個人,他眼中浮出驚愕:“……細柳?你回來了?”
“嗯。”
細柳點頭,還不等她問些什麽,他像是很着急似的,另一只腳也邁出來,匆匆道:“你回來就好,我得先去看恩公,回來再跟你說!”
說着他便從細柳身邊飛快掠過,細柳轉身,看着他奔下石階的背影,他正穿着那件蟹殼青的衣袍,春陽之下,袍角瑩潤泛光。
她低眼,看着提在手中的幾包糕餅糖球。
來福本是來關門的,嘴裏還在抱怨早飯買回來驚蟄也不知道吃,話還沒說完呢,他擡頭看見門外的細柳,一雙眼睛霎時瞪得老大:“大,大人?!”
細柳“嗯”了一聲,走了進去,來福連忙将門給合上,趕緊追上她:“驚蟄說您去同陽找什麽神醫治傷去了,神醫怎麽說?您的傷都好了嗎?到底是什麽傷啊怎麽這樣折騰您,奴婢問驚蟄他也不說……”
他一股腦兒地問了很多,細柳幾乎插不進去他說話的氣口,她只好等他說累了停下來才問了聲:“我一去日久,督公可有怪罪?”
“沒有,”
來福搖了搖頭,“前些天小曹掌印還問您呢,說讓您安心治傷。”
細柳點了點頭,将手中的幾包東西丢給他:“給你和驚蟄的。”
說着,她又上下打量了來福一眼,好像比她離京之前又胖了好些,她又添了句:“你少吃點,再胖就走不動路了。”
來福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他抱着幾個油紙包,看着細柳往房裏去的背影,他總覺得這位女千戶大人好像有點不一樣了,從前冷得像雪,現在好像稍微化了一點。
細柳換過衣裳便入了宮,因為曹鳳聲如今一直守在建弘皇帝身邊,抽不開身,她只見到了曹小榮。
“幹妹妹,你這手怎麽了?”
曹小榮一見她雙臂上纏的夾板,便放下茶碗關切道。
“回來的路上不小心傷了筋骨。”
細柳簡短道。
曹小榮聽她這樣輕描淡寫,不由一嘆:“你怎麽這樣不小心呢?本就是去治病的,回來又傷了筋骨,我再讓人給你拿些大補的補品,你回去記得要用。”
細柳婉拒道:“不必了,我聽來福說,我不在京城這段日子,您已經往府裏送了許多。”
“你就收着吧,都是底下人送上來的孝敬,那麽多,我一個人哪裏消受得了呢?”曹小榮笑了笑,又問她,“你如今這樣,可要再多休息幾日?”
“不必了,小傷不礙事。”
細柳說道。
曹小榮聞言沉思片刻,随即道:“既然如此,可巧今日花小姐得了皇後娘娘的恩典,去護龍寺剛建成的大殿中上一炷頭香,不如就由你送花小姐去。”
細柳聽曹小榮提起花若丹,她發覺自己又有些記不清楚事,往宮門方向去的路上她一直在翻随身的冊子。
花若丹大約得了消息,在馬車中并不端坐,而是挑着簾子,一直在往窗外看,直至她看清那一道黛紫的纖瘦身影,她眼中迸發神采,喚了聲:“先生!”
細柳一下擡首,不期對上探出窗來的那年輕女子的一雙眼。
她收起冊子,走了過去。
“先生,你上來坐吧。”
花若丹這話音才落,她身邊的宮娥萍花立即彎身掀開簾子下來,朝細柳躬身行禮,請她上馬車去。
細柳沒說什麽,上了馬車。
花若丹尚在為父守孝,她穿了一件素淡的衫裙,烏發挽起高髻,簪白玉梳背,點綴着素雅的絹花與珍珠,一雙杏眼盈盈,波光輕動:“上次見先生,燕京還在下雪,如今已經開春了。”
細柳茫然了一瞬,她有點記不清楚上次的情形。
花若丹見她這樣,不由輕喚一聲:“先生?”
細柳回過神來,看向她:“娘娘這趟準你出宮,看來她待你比以往好些了?”
花若丹聞言,淡淡一笑:“娘娘的心還是慈悲的,我在她身邊盡心侍候,她的心腸總是會軟一些的,何況再過不了幾日,二皇子殿下就要回來了,她心裏高興,所以準我出來代她為陛下祈福。”
“二皇子殿下要回來了?”細柳眉峰微動。
“是,”
花若丹垂下眼簾,“陛下病重,召他回京盡孝。”
護龍寺的大殿建成,昨日便有一尊金身大佛被送入了殿中,細柳随花若丹的車駕一路來此,工匠們全都躲在工棚當中不得出,免得沖撞貴人,因而一路寂靜,花若丹由宮娥萍花扶着入殿上香祈福,細柳則等在殿門外。
她百無聊賴,轉過身望向遠處,那個方向有一座藏經塔在建,她在心中暗自數了數,如今已經建到了第十五層,塔身以磚石築成,每一層都嵌有浮雕圖案,哪怕她只是這樣遠遠看着,也能窺得其幾分繁複巍峨之美。
“果真誰也拘不住你。”
忽然之間,這樣一道聲音傳來。
細柳敏銳地循聲望去,回廊盡頭,那少年穿着一件緋紅的圓領官服,戴官帽,官袍的圓領裏露出潔白的交領內襟,他擁有一雙清潤漂亮的眼睛。
他步履生風,緋紅的衣擺晃動,很快走到她身邊,細柳看了一眼他蒼白的面容:“彼此彼此。”
他還不是一樣,傷還沒好便又回來忙護龍寺的事。
細柳腿上有點不受力,她幹脆往後往殿門上靠,陸雨梧立即伸出手去,細柳猝不及防,後腰抵上他的手掌,她一下回過頭。
細柳下意識重新站直身體,看清他收回來的手上沾了些紅色的漆,更襯得他筋骨嶙峋的手背皮膚冷白。
他道:“漆還沒幹。”
細柳一頓,擡頭對上他的目光,她什麽也沒說,擡頭又看遠處那座沒建成的高塔。
“那是在前朝殘存的寶塔的基礎上重建的新塔。”
陸雨梧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再過一段時日就會安置一尊金身大佛進去,大約有六層樓那麽高。”
“那麽高,可以放進去?”
細柳看着那座新塔,問他道。
“嗯。”
陸雨梧颔首,“不要小瞧工匠們的用心,大到河道工事,小到一磚一瓦,他們有開山的智慧與勇氣。”
花若丹這時敬完香從殿中出來,她看見陸雨梧,便喚了聲:“陸公子。”
陸雨梧朝她颔首。
花若丹看了一眼天色,伸手繞開耳邊的淺發:“如今時候尚早,我聽說護龍寺後山還有前朝古寺的遺跡,不知我可否邀陸公子你與先生一同去看一看?”
陸雨梧神情微動,他擡眼看向花若丹,卻并未多說什麽,只道:“好。”
護龍寺的選址就是在前朝古寺的遺跡上,這是欽天監選定的福地,後山還有些舊朝的殘垣,茂林修竹,當中又有一片湖,湖中有一亭。
花若丹将萍花等人留在竹林外,細柳與她,還有陸雨梧三人穿過小徑,抵達湖畔之際,她一擡頭,便望見湖心當中的八角亭中似乎有一個人正坐在那裏。
細柳心中一動,她側過臉看向身邊的花若丹,只見她眉眼略彎,帶了幾分她不自覺的隐晦笑意。
姜變早等在這裏,李酉他們都等在湖邊,沒有過來,他先朝陸雨梧招了招手:“秋融,你怎麽又回來了?”
陸雨梧分明已經洞悉了什麽,但他不動聲色,走近,說道:“花小姐想來後山觀賞前朝古跡。”
姜變這時将目光落到花若丹身上,兩人目光一接,他含笑點頭:“花小姐。”
“五殿下。”花若丹福身行禮。
姜變又看向陸雨梧身側的細柳,他像是瞥了一眼她臂上的竹夾板,又挪開,朝她道t:“細柳姑娘,你們快過來坐,秋融他一個人不肯跟我坐下來吃酒,這桌席面我還以為要浪費了。”
桌上珍馐滿盤,似乎還冒着熱氣,俨然是才備下不久。
“多謝殿下。”
細柳說着,倒也不客氣,一撩衣擺坐了下去,她掃了一眼桌上,都是素齋。
陸雨梧與細柳都還有傷在身,并不能飲酒,花若丹顧忌着今日為祈福而來,也不飲酒,姜變也沒有什麽勸酒的愛好,他自己獨飲也得其樂。
就像曾在小朱樓上飲宴一般,還是他們這些人,只不過當中少了一個驚蟄。
素齋沒什麽好用的,幾人也就是借着這頓齋飯敘了會兒舊,花若丹拉着細柳往林蔭幽徑中去,那裏有舊朝的石佛塔。
細柳沒看什麽石佛塔,她擰了一下眉:“你……”
卻是欲言又止。
花若丹仿佛知道她想說些什麽似的,她揚了揚唇角,擡眸看向穿過林蔭落在石佛塔上的碎光:“我在宮中無可依靠,娘娘又對我嚴苛,若非五皇子殿下暗中照拂,告知我娘娘秉性,喜好,我只怕還要枉費許多光陰,才能換得娘娘今日對我的一點好臉色。”
這個出身汀州官宦人家的閨閣小姐,已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宮中的雲波詭谲,她手指輕碰道旁枝葉:“這沒什麽好隐瞞先生你的。”
她雙頰隐隐飛紅,擡起眼來再看細柳:“就像你與陸公子一樣。”
細柳愣了一下,她神光微動:“我與他怎麽了?”
花若丹大抵是從未見過她這副神情的,她忍不住抿唇一笑,回過頭看向林蔭近處:“我看陸公子對你很好,怎麽先生你卻感覺不到嗎?”
細柳不由順着她的目光回頭看去,原本在湖心亭中的兩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湖畔,那個少年在一片浮光躍金的湖邊,早春淡薄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照得他身上官袍紅如朱砂,像是忽有所感,他忽然之間擡眸看了過來。
姜變就站在陸雨梧身邊,見他看向林蔭深處,便也往那邊看了一眼,一紫一白兩個女子在一片細碎斑駁的光影裏。
姜變垂眼,又看着陸雨梧被風吹起的緋紅袍角,他忽然道:“秋融,護龍寺的差事結束後,你果真要脫下這身官服,再也不穿了?”
陸雨梧一瞬看向他:“你想說什麽?”
“你我多年好友,我最清楚你的為人,亦明白你避世的根源是什麽,你不肯入仕,是不願陷你祖父于兩難,可是秋融,”姜變轉過身去,面向湖水平瀾,波光閃爍,“如今西北戰事再起,境內又頻發暴亂,哪怕燕京風平浪靜,可誰都知道,大燕已處在風雨飄搖的境地,而如今父皇又病重,這個當口,他又召了我二哥回來……”
“若我有心請你入世,”
姜變忽然又将視線定在他的身上,“秋融,你可願與我同道共舟?”
料峭春風拂來,滿湖漣漪,陸雨梧對上他的目光,半晌,他忽然又側過臉去,林蔭深處,那紫衣女子背影如竹,在一片連天衰草之間傲然獨立,她像是在看被幾朝風雨打磨過的石佛塔。
早春的風灌滿緋紅的衣袖,吹動他的衣擺,陸雨梧的神情顯得格外冷靜: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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