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五)
一夜風雪止, 整個紫禁城被裹在一片濃濃寒霧當中,曹鳳聲一夜沒合眼,在建弘皇帝身邊守到天亮才從乾元殿中出來, 領着一行宦官疾步趕往內閣。
內閣有幾座小樓, 中間最為富麗寬敞,為閣臣日常辦事之所,議事廳中設孔聖人木主牌位,東西兩側為诰敕房,是負責起草和繕寫诏令之處, 西诰敕房南面又有幾間卷棚給內閣各處的幫辦書吏用。
曹鳳聲走上游廊,議事廳內首輔陸證已在領着幾位閣臣議事,他一進去,廳中話音稍止,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他身上。
“諸位閣老, ”
曹鳳聲微微颔首便算做是他的見禮,道:“聖上今早已能下地用早膳了。”
“果真?”
禮部尚書蔣牧聞言, 一下起身。
“是, ”
曹鳳聲說着,他擡眼對上陸證的目光,随即高聲道:“聖上口谕。”
門外寒風呼嘯, 陸證與其他五位閣臣紛紛上前要跪下, 曹鳳聲立即道:“諸位閣老不必跪聽,聖上說了, 只讓奴婢帶個話兒來,主持修建護龍寺的人選諸位不必再議, 此差事便交給五皇子殿下。”
寒風迎面刺來,幾人衣擺翻飛, 陸證幾乎一震,他猛然擡頭,正對上曹鳳聲那副複雜的神情,他似乎微不可聞地輕嘆了口氣,也不管閣臣們是怎樣的反應,他将口谕帶到,便要告辭。
“咱們才定了吳永甫,怎麽陛下又忽然要換成五皇子殿下?”
蔣牧站直身體,與左右說道。
“是啊……”
吏部侍郎馮玉典心中立時有了份計較,朝廷修建護龍寺的初衷是當今皇帝陛下病篤,欽天監想以此國寺護得天子命脈,皇上在這個節骨眼上将此重任交給五皇子,難道皇上真的屬意五皇子……
馮玉典思及此,立即擡頭朝陸證看去,只見首輔臉色不知為何卻有些不好,他正要關切一聲,卻見陸證忽然追着那曹鳳聲的背影出去。
陳宗賢默然地看着陸證出去,那步履竟然透着幾分匆忙,內閣裏除了他與陸證以外,攏共就四位閣臣,他們這幾年還是第一回見首輔追着那閹宦出去,誰都是一頭霧水,沒明白怎麽回事。
“陛下昨日才見過苗醫,今日便有所好轉,陸閣老已有幾日沒見過陛下,細問問也是應該。”
說話的是蔣牧,他一把胡須青黑發亮,一番輕描淡寫地将這一茬帶過,往黃花梨的木圈椅上一坐,“既然陛下屬意五皇子殿下主理護龍寺修建事宜,後頭就是工部的事了,今日咱們沒別的事要議了?”
哪裏就無事了,只要大燕朝廷還在,內閣裏就一日一日地堆滿了天下民生之事,但戶部侍郎王固平日裏就厭極了蔣牧的做派,不由拿話刺道:“修國寺只是工部的事麽?如今國庫也鬧災荒,又是軍費,又是赈災款,哪裏少得了銀子使?都只管嘴一張,以為戶部是個聚寶盆,能憑空生出銀子使,多少難處說出來,也沒個人聽!”
“聽,”
蔣牧也不慣他那尖酸刻薄的口齒,“咱們不都長着耳朵麽?怎麽不聽?不能聽的那是下酒的豬耳朵!你王大人這麽會哭窮,怎麽不去欽天監那些人面前哭去?”
“你……”
王固雙眼一瞪,正欲說些什麽,卻聽陳宗賢忽然開口道:“二位,莫作無謂之争。”
陳宗賢一向是個稱職的和事佬,他籍貫在慶元的江州,江州與南州、汀州共為鹽業之鄉,歷來有“白之洲”的美稱,而前任首輔趙籍便出身慶元,他又曾是趙籍的門生,而如今內閣當中除了那個不愛說話的悶葫蘆刑部尚書胡伯良之外,剩下的蔣牧與馮玉典二人皆出身桂平的蓮湖洞書院。
陳宗賢雖有這樣一個尴尬的身份,不為蔣牧與馮玉典這兩個陸證的忠實擁趸所接受,但因他一向清貧苦居,待人謙和,實乃清流典範,這二人也都不曾與他為難。
“戶部的難處我知道,”
陳宗賢說道,“但再難,也絕不能怠慢了修建國寺之事,事關聖上的龍體康健,咱們身為人臣,這國寺即然已經決定要修,那咱們便都別再有二話。”
門外風重,吹得廳裏大銅盆裏銀條炭火越發燒紅,外頭游廊底下,陸證與曹鳳聲立在一處,寒風灌了二人滿袖。
“閣老,何必出來,風太大。”
曹鳳聲說道。
風吹起陸證花白的胡須,他看着曹鳳聲,張口:“聖上……”
曹鳳聲垂下眼簾,淡笑了笑:“聖上金口玉言,說這話兒的時候他是極清醒的。”
說罷,曹鳳聲朝陸證微微低首,随即轉身領着一幫宦官出去,陸證獨自在寒風裏站了會兒,才轉過身慢慢走上游廊。
議事廳中幾位閣臣正在商讨修建國寺的用度,戶部侍郎王固又跟吏部侍郎馮玉典争得臉紅脖子粗,那位陳次輔又在溫聲慢氣地從中調和。
他們的聲音裹在這清晨的風裏,雜亂無章地跳躍在陸證的耳邊,他在門外站定,迎面是大銅盆裏的熱氣,滿背是冬日的寒涼。
建弘皇帝的旨意一下,五皇子姜變便正式領了修建護龍寺的差事,正逢流民入住工棚,姜變總算見到了陸雨梧。
“這些天你比我忙,若沒有這趟公事,我只怕還見不到你。”
姜變打趣道。
陸雨梧笑了一下,“殿下才是日理萬機,而我一個臨時欽差,過不了幾日也就卸任了。”
“少來,”
姜變拍了一下他的肩,“是因為崇寧府匠人村的事吧?他們不肯跟這些流民一道修建國寺,在路上鬧事攔你,我都聽說了。”
“但說到底,他們本該沒有這樣的膽子,”
姜變說着看向他,“歷來修繕國寺,若匠人村人手不夠,都是他們自行從外面招人進來,但若無上官的默許,他們也不敢如此行事,說到底都是一樁生意,工部裏有人想賺油水,他們自然也想,如此一拍即合,相安無事多年,卻被你一朝打散了算盤,戶部裏有人因為赈濟流民的那一批糧米恨你,工部裏自然也有人因為你将這些流民劃入修建國寺的工棚裏來而恨你。”
“我知道。”
陸雨梧點頭。
“要說服匠人村的那些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姜變又說道。
“但事總要做,”
陸雨梧倒了一杯茶給他,“工匠們用的散茶,喝嗎?”
姜變說得有點口幹,也就接來抿了幾口,“要是遇上棘手的事,別憋着不說,我能幫的一定幫你。”
陸雨梧眼底露出一分淡笑:“眼下就有一件。”
“你是想說這些流民?”
到底是多年的好友,姜變一下猜出他要說些什麽,擱下茶碗,“你放心,修建國寺既是我的差事,那麽我便絕不容許誰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鬼,該給他們的工錢要給,絕不容人克扣,另一方面,朝廷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不該出的銀子,誰也別想虛報。”
“多謝了,修恒。”
陸雨梧朝他點頭。
外頭正陸陸續續地運來許多木材,t雜聲不斷,姜變在桌前坐下來,看着他道:“不過秋融,你卸任欽差後可有打算?”
“什麽打算?”
姜變挑眉:“你差事辦得好,想來父皇心中亦對你有所期望,難道你不趁熱打鐵,就此入仕嗎?”
陸雨梧一頓,他頃刻想起那夜祖父對他說的那句“去做你想做的事”,再沒有一句話可以這樣令他心頭血熱,但整個陸家已經扛在祖父一個人身上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已經那樣老了,還要為所有人遮風擋雨。
陸家只能是器物,而不能是參天之木。
“不,”
陸雨梧垂下眼簾,寒風入簾,他衣袖獵獵,“修恒,辦完這趟差事,我便回無我書齋。”
姜變一愣,他看着陸雨梧,欲言又止。
今日風大得很,一整天下來幾乎吹幹淨了前一夜雪留下的濕痕,天色暗下來,細柳獨自一人行走于山野,草木被山風吹得婆娑起舞,她鬓邊淺發亂飛,擦着她的臉頰。
經過水聲激蕩的蟠龍瀑布,細柳取幹淨身上的銀飾,悄無聲息地潛入山中洞府,避開巡夜弟子,她進入龍像洞中。
洞中長幔随着陰冷的風而胡亂卷動,那一張長榻上并無那位老山主的蹤影。
他不常在紫鱗山,是紫鱗山中最為神秘的一個人。
洞中藏書萬千,但細柳的目光從中睃巡片刻,她幾步上前一把拽住長幔,整個人借力一蕩,雙足在石壁上一踩,她翻身躍上石欄。
上面這一層亦是一間幽谧的石室,她拂開一簾又一簾的幔子,紫如密鱗般的石壁之上分布着一個又一個的木格,其中擺滿了書卷。
細柳上前拿起一卷來,翻了幾頁發現竟是道經,她擰了一下眉,手觸摸了一下石壁,她退到石欄旁,仰頭往上一望。
這石洞是在一尊人首龍身石像的身軀當中,石欄盤旋而上,各有數不清的大小石室,直至最頂端,那是石像的頭部。
石欄止,而無路。
那上面紫鱗斑斓,雕琢着繁複的紋路,肉眼幾乎難見入口。
“細柳。”
忽然一道冷戾的,陰沉的嗓音自底下傳來。
細柳猛然轉身,只見玉海棠一襲素白衫裙,披帛拖地,那樣一雙眼睛冷得仿佛淬了毒:
“你在找什麽?”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