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四)
風雪喧嚣, 那少年的聲音卻仍舊清晰地落來耳側,細柳腳下一頓,她擡眸迎上他的目光, 一時怔住。
來這趟之前, 她想過陸雨梧也許會有很多種反應,憤怒的,不敢置信的,懷疑的,唯獨不該是此刻這樣一副沉靜的神情。
他沒有質問, 什麽都沒有。
“進來坐吧。”
陸雨梧看着她道。
這樣的小雪天,陸骧令人做了兩碗熱姜茶來放在小幾上,爐火燒得正旺,火星子噼啪迸濺,門外小雪紛紛, 卻始終堆積不起來,在庭內地磚上化為濕痕, 細柳坐在一張椅子上, 爐火烘烤着她濕潤的衣擺。
“我說過,我相信我的眼睛。”
中間隔着一爐炭火,陸雨梧的聲音忽然落來。
細柳擡眸, 只見他端起一碗姜茶遞來, 生姜的味道随着上浮的熱煙散開,她片刻沒動, 陸雨梧朝她擡了擡下颌,大有她不接, 他便一直這樣僵持着的意思。
細柳不發一言,接了過來。
陸雨梧收回手, 也将姜茶端在手中,他一雙眼睛注視着門外,燈火映照之下,飛雪細如鹽粒:“是不是所有進入紫鱗山的人,都會像你一樣把什麽都忘了?”
姜茶的熱順着碗壁蔓延來細柳冰涼的指腹,她搖頭:“不是。”
生姜的味道實在不是那麽好聞,她捧在手中半晌也沒有抿上一口,卻因為這分暖意而遲遲沒有放下它:“相反,紫鱗山本該容不下我這樣一個人,我記性不好,沒有人相信我能成為一個好的殺手。”
陸雨梧一頓,不由看向身邊的這個女子。
她以單薄身軀危坐,濕潤的淺發就貼在她的耳側,燈影月輝交織而來落在她蒼白而清癯的臉上。
她忽然垂眸,一只手覆上腰側的短刀,眉宇清冷而傲然:“我也不是什麽都記不得,譬如我最開始握的是劍,但沒有一柄拿得穩,直到遇見它。”
那麽多的日複一日,都成為她身上消不去的傷疤。
“細柳刀成了我的名字。”
她說着,擡起臉來,“在它屬于我之前,除了苗平野之外,我并不知道它還曾屬于誰。”
“苗平野?”
陸雨梧敏銳地捉住這個名字。
細柳點頭:“他是細柳刀原本的主人,也是我紫鱗山的右護法,但我并沒有見過他,似乎在我入山之時,他就已經死了。”
“自他之後,山主玉海棠空懸右護法之位,這麽多年來無人能繼。”
紫鱗山極其神秘,江湖之上有關于它的傳聞也是少之又少,多少人即便識得細柳刀也未必知道紫鱗山,陸雨梧避世七年,若非姜變提及,他也不會知道燕京還有這樣一個隐秘山門。
他問道:“你們紫鱗山中有多少門徒?”
細柳看他一眼,随後道:“護山弟子應以千計,還有游走在四海之境的‘帆子’更是不知凡幾。”
陸雨梧眼中浮出一分驚愕,一個江湖門派擁有這樣多的門徒教衆,卻在江湖之下宛若靜水深流,不露聲色。
它絕不是一個單純的江湖門派。
陸雨梧早就知道這一點,若非如此,細柳也不會只身卷入朝堂紛争之中。
“這麽多的門徒,紫鱗山中應該有籍冊才對。”
他開口道。
“不錯,”
細柳說道,“帆子有帆子的籍冊,護山人有護山人的籍冊。”
紫鱗山的門徒衆多,山主玉海棠在四海之內設分堂,那些數不清的帆子如魚苗一般游向四海,各司其職,分堂便如一張從一開始就鈎着他們的漁線,誰若敢背叛,分堂必定悄無聲息地斬草除根。
“盈時若是在你之前入的紫麟山,那麽她應當與你在同一部籍冊當中。”
陸雨梧話音方落,卻見細柳忽然站起身來,只聽她道:“籍冊我會回山去找。”
見她要将那碗姜茶原封不動地放回小幾上,陸雨梧伸手攔住她:“下雪夜寒,喝了姜茶再走吧。”
“公子小心!”
陸骧眼尖地瞧見陸雨梧的衣袖落在爐火上,細柳聞聲反應很快,她一手挽起來陸雨梧的衣袖,握起他的手腕。
焰光如簇,映照她清寒眉目。
陸雨梧一愣。
細柳松開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經沒有那麽熱的姜茶,她如同飲酒一般大飲幾口,生姜的味道刺得她擰眉,她幹脆擱下半碗,轉過身:“走了。”
陸雨梧站起身,看着她踏出門去,走入一片被燈火朗照的雪色之間,她腰間銀飾亮如星辰,碰撞着發出細微的清音。
她施展輕功如風掠去,夜幕之間,了無痕跡。
值此宵禁之時,整個燕京城關門閉戶,只餘滿街的寒冷蕭索,皇宮之中,乾元殿燈火通明,曹鳳聲屏退了所有宮人,大醫烏布舜恭謹地站在龍床邊上。
“你的意思,朕……果真沒幾天了?”
殿中靜無人聲,良久,龍床上傳來建弘皇帝嘶啞的聲音。
“烏布舜不敢欺瞞皇帝陛下。”
烏布舜低首。
建弘皇帝雙眸浸滿血絲,正是四十餘歲的年紀,他臉上卻已滿是滄桑疲态,他眼珠微動,目光盯住一盞燭火,那焰光跳躍着淌下一道蠟痕,他扯唇:“人如燈燭,總有個蠟幹燈滅的時候,皇兄如此,朕亦如此啊。”
烏布舜開口道:“皇帝陛下,烏布舜無法治愈陛下的頑疾,但我苗地亦有一法,可暫時壓制皇帝陛下的病症,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
曹鳳聲立即問道。
烏布舜從懷中取出一個紫砂盅,他在燈火之下,以竹鑷從中夾出來一只通體雪白,身上幾乎沒什麽紋路的蟲。
曹鳳聲見狀t,臉色一變,呵斥道:“大膽!竟敢攜帶蠱物入宮!”
那只蟲在竹鑷間拼命地掙紮,烏布舜從容不迫地看向龍床上的建弘皇帝,道:“皇帝陛下,此物雖能為您續命,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多争個幾日,漢話說,杯水車薪。”
建弘皇帝看着那只雪白的蟲,它無論如何掙紮都掙不開烏布舜手中的竹鑷,他久久地看,半晌才喟嘆一聲:“杯水車薪也好。”
“陛下!”
曹鳳聲撲通跪地:“這等邪祟之物,絕不可用啊陛下!”
“大伴,”
建弘皇帝看着他那張老臉,一雙眼睛通紅,眼睑都含淚,這個人在他身邊最久,平日裏噓寒問暖的,想一想似乎哪個後妃也沒他這樣知冷知熱,建弘皇帝心中百味雜陳,面上卻分毫不顯,“朕還有事要做。”
曹鳳聲嘴唇哆嗦,他看着龍床上自萬壽節過後便更病得皮包骨的建弘皇帝,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燭焰烤熱金針,烏布舜道了聲:“皇帝陛下,此為蟬蛻子蠱,遇血即融,有續命之效,它鑽入血脈之後,再度成形之期,便是……”
“便是朕的死期。”
建弘皇帝徐徐道,“這是子蠱,那母蠱呢?”
“蟬蛻是我苗地的無價之寶,即便是最有天分的煉蠱人,傾其一生也未必能煉出一枚蟬蛻,它的母蠱乃是劇毒,但它所孕育的子蠱卻有續命之效,我手中僅有這麽一枚子蠱,至于母蠱的下落……我無從得知。”
烏布舜說着,抓起來建弘皇帝一只手,曹鳳聲不由上前幾步,只見金針刺入建弘皇帝中指,血珠頃刻冒出。
烏布舜立即将那枚子蠱放到建弘皇帝的傷口處。
曹鳳聲看着蠱蟲瘋狂地吮吸着不斷冒出的血珠,不過片刻,它雪白的身軀竟然變得像血一樣紅,很快,它開始融化在建弘皇帝的指腹,它的身軀化作血絲一般的東西一寸一寸地憑着本能往那道金針紮出的細小傷口裏鑽。
猛然間,建弘皇帝雙目大睜,他臉頰抽動,臉色變得烏紫,頸間青筋暴起,他似乎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那東西在順着他的血脈逆流上行,刮骨鑽心。
曹鳳聲聽見建弘皇帝痛苦的叫喊,他撲到龍床前,只見建弘皇帝雙眼中竟有血氣,他忙喚:“陛下!”
“烏布舜!你到底用的什麽邪物!”
曹鳳聲轉過臉,又急又怒,“陛下今日若有個萬一,咱家……”
“大伴!”
建弘皇帝猛然大喊,“大伴!顯兒在哪兒?讓他來見朕!”
曹鳳聲心中一咯噔,建弘皇帝這已是在說胡話了,他跪倒在龍床前,握住建弘皇帝的手,“陛下,太子他……早已經去了,您忘了嗎?”
“……去了?”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翕動一下,他一臉烏紫,雙目中除了血氣便是茫然,“顯兒去了,朕……也要去了。”
“陛下!”
曹鳳聲眼睑積淚,“您不會的,您是天子,您會好的,欽天監已經在準備修建護龍寺,陛下,天下萬民都将為您祈禱……”
蟬蛻子蠱侵入血脈的劇痛生生折磨了建弘皇帝兩個多時辰,烏布舜見他眼中血氣退去,指上亦無血跡,便俯身道:“皇帝陛下,子蠱已經進入您的血脈。”
建弘皇帝渾身幾乎被冷汗濕透,他那一張枯瘦的臉上烏紫已褪,因為氣血已虧,臉上十分煞白,他艱難地喘息,胸口悶得厲害。
烏布舜出聲告退,宮室裏只餘曹鳳聲與建弘皇帝,曹鳳聲老淚漣漣,跪在龍床邊上不出聲,建弘皇帝恍惚了好一會兒,如照不見日光的一棵病樹,他正值壯年,卻滿眼行将就木的死寂:“大伴,是誰主理修建護龍寺?”
“內閣今日票拟,說定了工部的吳永甫大人。”
曹鳳聲一邊拭淚,一邊說道。
建弘皇帝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吳永甫這麽個人,他擡眼看向曹鳳聲,幹裂的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大伴,你去跟他們說,就說是朕的意思,修建護龍寺的事就交給……變兒吧。”
曹鳳聲拭淚的動作猛然一頓,縱然建弘皇帝已病得不成樣子,曹鳳聲依舊不敢直視帝王那雙深邃而晦暗的眼睛。
“是,陛下。”
曹鳳聲俯身磕頭。
正是子時,宵禁未除,曹小榮便親自将烏布舜從皇宮送回驿館之中,此時萬籁俱寂,唯有風雪未止,驿館上下有燈相照,烏布舜辭別曹小榮,被驿館中人指引到樓上,他慈眉善目地向那年輕人道:“我這腹中空空,不知可否勞煩你們做一碗面來?裏面加個蛋,如果有臘肉就更好了。”
“您稍待。”
那年輕人哪敢怠慢,哪怕困得直打哈欠也強打起精神轉身下樓往廚房裏去招呼。
樓上烏布舜擡手才觸摸房門,卻忽然一頓,他的視線落在門縫當中,其中并無燈火,昏黑一片,他一掌推開房門,一道白練剎那迎面而來。
烏布舜一個側身躲過,一手挽住白練,幾步入內,身後房門瞬間合攏,他一個用力抓緊白練,擡起臉來,走廊上的燈火透過窗來鋪陳了一層淡光,那女子一身素白衫裙,風姿綽約。
“一別數年,”
烏布舜注視着那女子,緩緩道,“芷絮,你在紫鱗山中一切可好?”
女子手腕一轉,白練層疊自烏布舜手中抽回,燈影映照其上猶如波光,她扯唇:“大醫,您又老了許多。”
烏布舜一笑:“人總歸是要老的。”
他話音才落,卻聽一陣聲響,他目光在屋中睃巡一番,見牆角陰影處舒敖被五花大綁,口中還塞了東西,什麽也說不出,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他上前去将舒敖扶起,又擡頭:“芷絮,他是平野的親弟弟。”
玉海棠在聽見“平野”二字的剎那,眼底神情波動,她視線再度落在那舒敖身上,烏布舜解了他的束縛,他吐出嘴裏的布塊,立即道:“大醫,她……”
烏布舜伸手輕拍他的肩,打斷他道:“舒敖,快去見過你的嫂嫂——程芷絮。”
“她是……”
舒敖滿臉的怒火驟然一滞,他擡起頭看向立在不遠處的玉海棠,他聽過程芷絮這個名字,在大哥苗平野口中,那是一位如蝴蝶般美麗的女子,她的美麗令人過目難忘,她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測。
舒敖連忙起身,幾步走到玉海棠的面前:“嫂嫂!我是舒敖,六七年前我跟着大哥來過燕京,但那時聽說你身受重傷,所以我沒有見過你……今天對不起嫂嫂!”
他的官話拗口,意思卻表達得很清楚。
玉海棠仔細審視他的眉眼,竟然真的從他的五官中尋得幾分熟悉的感覺,她一時怔住,冷硬的神情仿佛被破開一口,整夜的風雪都往裏灌。
“大醫。”
門外忽然傳來一道聲音,玉海棠立時擡眼看去,只見窗上映出一道影子,那影子的主人在外面無知無覺地道:“您要的面來了。”
沒聽見裏面有什麽動靜,那年輕人不由貼耳往門上靠,不防房門忽然打開,他連忙擡起頭來,對上舒敖兇悍的雙眼。
他吓得差點把碗扔了。
“你小心!”
舒敖操着一口生澀的官話,從他手中奪過碗來,把門“啪”的一關。
舒敖将面放在桌上,烏布舜才拿起來筷子,只聽見“咕嘟”一聲,擡起頭來,原是舒敖在咽口水。
烏布舜笑着搖頭,将筷子遞給他。
舒敖這會兒顯得十分有禮貌,他擡頭看向玉海棠:“嫂嫂吃?”
“你吃吧。”
烏布舜将筷子塞到他手裏,随即點燃一盞燈燭,舒敖在燈下吸溜着面條,烏布舜便請玉海棠在一旁坐下。
“我今天見過她了,”
烏布舜倏爾開口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
燈火之下,玉海棠擡眸看向他:“果然瞞不過您。”
“她小小年紀就遭受這麽多,”
烏布舜想起今日那紫衣女子單薄的身形,“你和平野已經徹底将她變成另一個人,可你想過沒有,若是來春她身體裏的東西醒了,她挺不過去,那……”
“那就當她真的命薄。”
玉海棠垂着眼簾,漠然道。
烏布舜看着她,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裏一定不這樣想,何苦說這樣的話?她聽不到,你說來只能傷自己,她是一個堅韌的孩子,當年在南州的绛陽湖沒溺死她,到如今,她已能握得住平野的細柳刀了。”
舒敖吸溜面條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擡頭:“大醫您說什麽?!今天那個女子就是……”
“她是你親手從南州救回來的,舒敖。”
烏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不敢置信:“您是不是弄t錯了?不過六七年而已,那麽小小一個十歲孩子,哪怕長大了,她的臉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樣子!”
但他的目光在玉海棠與烏布舜之間來回一番,他又茫然開來:“如果她真是,那我今天對她……”
“她是我紫鱗山最出色的殺手,你傷不了她。”
玉海棠站起身,她的視線再與烏布舜相接,“您既然什麽都知道,那麽還請您千萬守口如瓶,我不希望這麽多年的心血一朝白費。”
她說着,再度看向舒敖,語氣泛寒:“不論他是誰,若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照樣割了它。”
舒敖幾乎心神一凜,他猛然發覺,大哥心中這只最美麗的蝴蝶,是帶着致命劇毒的。
烏布舜看着玉海棠走向那道大開着的窗,外面風雪交加,吹襲她衣擺,白練翻飛,襯得她如中天神女一般缥缈不染塵。
“芷絮,一個人只要活着,便不可能與從前斷得幹幹淨淨。”
烏布舜說道。
玉海棠側過臉來:“她從來不是一個可以做選擇的人。”
她無情地擺弄着那個十七歲女子的前半生,其中一多半的渾渾噩噩,乃是她這個紫鱗山主一手造就,她的聲音裏裹着雪意:“但您提醒我了。”
有那麽一個人,始終是個麻煩。
這個世上本不該再有人提起“周盈時”這個名字。
風雪迎面拂來,玉海棠眼含冷戾。
陸雨梧。
她幾乎要碾碎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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