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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大雪(六)
    大雪(六)

    49:

    玉海棠挽袖, 披帛如練飛出纏繞住細柳的腰身,她反手一個用力,瞬間将細柳從石欄上拽下。

    細柳雙足落地後退幾步穩住身形, 雙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雙刀, 回頭只見玉海棠冷冷的睇視,她雙手一頓,頃刻間,玉海棠袖底一根銀針刺破陰冷的風釘入她的左肩。

    細柳踉跄後退幾步,那種陰寒的內勁随着尖針震顫她的髒腑, 她猛地嗆出一口血來,擡起頭迎向玉海棠滿含戾氣的神情,她隐忍住雙手想要握刀的沖動,擡起手背蹭去嘴角的血。

    “這不是你能随意踏足的地方,”

    玉海棠擡頭瞥了一眼倚靠山壁蜿蜒而上的石欄棧道, “你想找誰的籍冊?你自己嗎?”

    細柳扶着左臂,不發一言。

    “你不說, ”玉海棠輕輕颔首, 淩厲的目光陡然落回她身上,“不如我來替你說,你是來幫陸雨梧找周盈時的籍冊, 對不對?”

    細柳仍不說話, 只是與她相視。

    盤旋的風潮濕而陰冷,吹拂滿洞長幔翻卷, 玉海棠看着她,倏爾冷笑了一聲, 她走上階,素白的衣袂一揚, 她在那張長榻上坐下來:“你總是學不會安分地做一柄刀,在這一點上,你與周盈時都是一個樣。”

    猛然聽見玉海棠這句話,細柳神色一動:“您說什麽?”

    “你不是想替陸雨梧找周盈時嗎?”

    玉海棠輕倚榻上,袖底落出一部約手掌大小,折疊得極厚的冊子,她手捏住一端,另一端抛出去,長卷簌簌展開,落于階上。

    “即然你這麽好奇,那麽我便告訴你。”

    玉海棠高高在上,她輕睨着細柳,“身為左護法,你應該最是清楚,歷來入我紫鱗山者,有販夫走卒,有犯官罪奴,亦有江湖草寇……只要我想,天下間就沒有我紫鱗山不敢收,不敢用的人,但一入紫鱗山,這些人一輩子到死都要摒棄過往,成為我山中之物。”

    玉海棠的聲音淩洌,在這洞府之中尤為空靈,細柳幾步走到階前,目光睃巡長卷之上,驀地定在卷尾——

    “建弘六年冬,慶元巡鹽禦史周昀獨女盈時入山,七年夏,周盈時殉身南州,年十一。”

    細柳心神一震:“……她死了?”

    她擡起頭,只見玉海棠扔了手中的籍冊,她看着細柳,神情譏诮:“你看,你什麽都不記得。”

    “你知道這冊子上為何沒有你嗎?”

    玉海棠唇邊勾起薄冷的笑意,“因為你與這上面所有人都不一樣,你壞了腦子,記不得自己曾經是誰,記不得自己做過什麽,更記不得你與周盈時曾一同進山……”

    “不可能。”

    細柳反駁道:“我十一歲入山,是六年前,比她晚一年。”

    “細柳,”

    玉海棠忽然收斂起眼底的譏诮,她如一尊神女像,不悲不喜地審視着這個年輕的女子,“我騙過你嗎?”

    細柳神情一僵。

    不曾。

    她在紫鱗山中六年,心中最是清楚山主玉海棠從不屑愚弄任何人,她向來出口皆真,才有如今滿山弟子将她一字一言都奉為圭臬的局面。

    她不說謊,亦厭惡人說謊。

    山中弟子若有欺瞞之心,她必以嚴厲手段處置。

    “你什麽都忘了。”

    玉海棠無情的聲音落來:“六年前,劍池裏的劍你沒有一柄可以握得穩,後來棄了劍,握住這一雙細柳刀你才算找到一條道,你難道真以為是你的手天生就适合握這雙短刀?”

    聞言,細柳一瞬緊緊盯住她:“……什麽意思?”

    玉海棠扯唇:“七年前,你與周盈時一同入山,那時右護法還在,是他親手賜了細柳雙刀給你們二人。”

    她站起身,在階上踱步:“你們同吃同住,同在沉蛟池中練刀……”

    說着,她側過身來,站定,看着細柳那張蒼白清癯的臉:“那時你們好得就像是一對雙生子……你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嗎?你們一道去的南州,去完成你們人生當中的第一個任務,她與其他所有人都死在那裏,獨你一人活着回山。”

    細柳眼睫抖動,她如一座冰雕般僵在原地,她随着玉海棠的娓娓之聲翻遍自己那少得可憐的記憶,胸腔裏卻只有個空茫的破口,灌滿風雪。

    “不可能……”

    她齒關發顫。

    “她一定對你說過很多話,她是一個有過去的人,總有那麽多的經歷可以對你說,”玉海棠居高臨下,将她的空洞茫然收入眼底,“可惜,你忘了她。”

    “你這樣的人,是注定不能擁有任何朋友的。”

    玉海棠無情地說道,“反正到頭來你都會忘得幹幹淨淨,說不定往後哪天,你連自己現在的身份也會忘了。”

    “不要奢望人的溫情,你只配做一柄刀。”

    玉海棠殘忍的語氣如朔風驟雨般壓來,細柳胸腔濁悶,她幾乎要不能呼吸,她踉跄後退,左肩衣料被血液濕透,那根針在她的血肉裏刺得她骨肉生疼。

    她恍惚轉過身,本能地要逃離這個令她心口悶得難以喘息的地方。

    玉海棠站立階上,陰沉地睇視細柳單薄的背影,那血漬如簇開在她肩頭,她倏爾開口,聲音毫無溫度:“我的銀針封住了你的經脈,近期不要動武,否則以你這副破敗軀殼,連一柄刀也做不成了。”

    才入夜不久,燕京城內各家關門閉戶,只于孤清燈盞在檐下飄蕩,陸雨梧才從護龍寺出來,正值宵禁,街上并無行人,陸府馬車上點了兩盞亮堂堂的燈籠,一行侍者在車後随行。

    “公子,我們明日真要去驿館找那位苗地來的大醫?”

    陸骧坐在車上,回過頭去,車簾被風吹開一道,隐約露出那年輕公子一副正襟危坐的身影。

    “要我說,您如今做的這差事,那些流民認您是個好官,都念您的好,可您為了他們,卻遭了不少做官的記恨,那些匠人村的人鬧事,哪裏就真的全是他們自己的主意?”陸骧說着,哼了聲,“要說這裏頭沒人故意給您使絆子,我是不信的。”

    陸骧抿了一下嘴,擔憂道:“若您在找周家小姐的這件事被露到了臺面上去,一旦有個誰拿這事做文章……”

    “只不過是見上那t大醫一面,如何就是擺在臺面上任人探看了?”

    馬車內,陸雨梧輕擡眼簾,只見被風吹開的簾外忽然開始落雪,點滴都在燈影中融化,“祖父在朝廷裏并不容易,這些我都明白,我有分寸。”

    他話音方落,隐約聽聞前方有整齊的步履聲近。

    身着銀鐵盔甲的巡夜軍隊伍規整有序,走在最前面的一名軍士雙目在昏黑的十字岔口一睃,倏爾見前方一道清瘦身影自濃暗的陰影裏緩步走出。

    “停。”

    軍士擡手,身後衆人立即駐足。

    “宵禁之時,何人在街上亂走?”

    軍士高舉燈籠,豎眉大喝。

    那人卻似毫無知覺,瑟瑟寒風中,軍士仿佛聽聞一陣細碎的清音,只見那人一步步行來,昏黃的燈影照見她随風而動的紫色衣擺,腰間雪亮如新的銀飾。

    那竟是個極年輕的女子。

    她每一步行來,銀飾碰撞着發出輕微聲響。

    燈火照見她的那雙眼睛,像是被濃霧所掩蓋,像個沒有神光的盲人,但軍士目光在她腰間雙刀一睃,他立即道:“來者止步!受笞五十!”

    軍士一揚手,身後數人撲向她。

    “住手!”

    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響徹十字街頭。

    為首的軍士驀地轉過臉,只見右邊街道中一輛馬車不知何時已停穩在不遠處,那喊話的青年生得一張圓臉,他飛快地跑過來:“這位大人可是東廠千戶,曹督公的義女!豈由你們随意捉拿?”

    什麽?

    那軍士嚴肅的面容上浮出一絲驚疑,他回過頭,只見被衆人合圍在中間的那女子從頭到尾都像個游魂,只在這一瞬才忽然擡起眼睫。

    軍士順着她的視線再轉臉,只見一行侍者簇擁着一位年輕公子走來,一見侍者手中所提的燈籠上有個“陸”字,他眉心一跳。

    “諸位巡夜辛苦,”

    陸雨梧将一枚官印遞給他,“護龍寺初建,今日事忙,所以陸某才誤了宵禁。”

    說着,他擡眼看向不遠處的細柳,“那位大人也算與我在一處共事,想來她亦是如此。”

    那軍士只将官印看了一眼,便連忙恭謹地将其交還,躬身道:“是,二位大人既是因公務誤了時辰,吾等絕不敢為難。”

    他一擡手,那些将細柳圍住的軍士們頃刻退回隊伍當中,再不敢多打擾,巡夜軍立即整隊向前巡視而去。

    長街之上,風雪呼嘯,巡夜軍整齊的步履漸遠,陸雨梧擡眸,只見那女子在一片濃烈的陰影裏,孤零零的,一動不動。

    陸雨梧拿來一名侍者手中的燈籠,朝她走近。

    細柳的雙眼從他淡色的衣擺慢慢落到他的臉上,他身披一件狐貍毛領的披風,烏濃的發髻只簪白玉,那一雙澄澈的眼中隐含一分關切。

    “你怎麽了?”

    他說着,看向她腰間,除了銀白腰鏈,再無其它,“你的千戶腰牌都不帶,夜裏這樣亂走,如何說得清?”

    細柳泛白的唇微動,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她看着面前這個人。

    紛紛雪落,被風斜吹入她的衣襟,她卻麻木到已經不知道什麽是冷,她這樣沉默着,他竟也就這樣立在寒風中,認真地凝視她,等着她。

    “我……”

    她開口,聲音艱澀。

    冷風拂面,她好半晌才又找到自己的聲音:“我找到籍冊了。”

    陸雨梧乍聽她這句話,他眼睫一動,立即追問:“如何?可有盈時的記錄?”

    細柳無聲颔首。

    “那她如今在何處?”陸雨梧眼中神光一瞬明亮許多,他一下握住她手臂,飛雪寒天,她竟然只有這一身單衣,那種浸透骨肉的冰冷浮上他的指腹。

    她眉目比嚴冬更凋敝。

    “死了。”

    啞聲,兩字脫口。

    陸雨梧神情一震,握着她手臂的手指驟然一松,燈籠落地,雪粒子輕拂他的眼睫,瞬間被他眼睑的溫度化去,寒風如惡鬼撕扯着嗓子般在人的耳畔喧嚣:“你說……什麽?”

    細柳低眼看他的手,視線又落去自己腰側短刀,雪粒如鹽般輕覆刀鞘,她伸手一摸,滿掌濕潤:“山主親口對我說,七年前她曾與我一同入山,這一雙短刀曾有一柄屬于她,她是我的……”

    她張張嘴,片刻才又發出聲音:“同伴。”

    原來她曾有過同伴。

    這一雙短刀不是一開始就完整地屬于她。

    還有另一個人曾與她在山中同度所有殘酷的日子,有人,曾是她唯一的同伴。

    “可是,”

    細柳的聲音很輕,“我不記得她了。”

    什麽也不記得。

    連看她的畫像也只覺得是一個陌生人。

    細柳從未覺得自己的健忘如此可怕,可怕到每一個經過她的生命的人都可以被毫不留情地抹除所有。

    “怎麽可能……”

    陸雨梧喃喃似的,他猛地擡眼盯住細柳,扣住她雙肩,“只憑她一面之詞,如何能确定盈時真的已經死了?”

    “凡是入了紫鱗山的人,生與死都要記錄在冊,絕無例外。”

    地上燈籠燒盡骨架,風雪喧嚣。

    陸雨梧雙手卸力,松開她。

    細柳擡起臉,陸骧那一行人停在不遠處,腳邊的燈籠燒得只剩最後一寸焰光,她驀然發現面前這少年不知何時眼睑泛紅,淚意剔透。

    雪意陡然盛大,紛紛揚揚如鵝毛。

    兩人相對,冰雪滿頭。

    冗長的死寂中,細柳張了張口:“你……”

    但她忽然又什麽也說不下去。

    轉過身,衣袂獵獵,細柳迎向一片昏黑,才走出幾步,肩頭銀針刺得她血肉劇痛,她身形一晃,勉強穩住步履,雪氣撲面的剎那,她腦海裏驟然閃過另一片冰天雪地,似乎有誰紅着眼眶,淚意晶瑩。

    短暫的怔忡。

    那些畫面一閃即逝,她發現自己什麽也抓不住。

    但忽然間,

    她隐約記得一個名字,她停下來,轉過身:“陸雨梧。”

    她茫然地說:“你認識圓圓嗎?”

    落雪聲聲,陸雨梧猛然擡頭望向她,眼睑淚意如滴,瞬間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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