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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大雪(三)
    大雪(三)

    細碎的濕雪忽然而至, 朔風卷起人的衣擺,異族男子短衣赤膊仿佛毫不知寒,他臉上銀白色的圖騰更襯他膚色古銅, 他起鞭正欲再襲向細柳, 幾名身着青黛衣袍的侍者立即挽劍上前擋下他的鐵刺鞭。

    異族男子收回長鞭的剎那,勾破了那一幅被風吹起的畫像。

    那樣輕飄飄的一頁紙如斷葉般落在陸雨梧淡青的衣擺之下,他垂眸,其上“周盈時”三字正是他親手所書。

    濕雪拂面,陸雨梧眼底滿是震驚之色, 仿佛久久不能緩,半晌,他的目光落在細柳的背影,又倏爾盯住那異族男子,他俯身撿起畫像, 幾名侍者立時退開,陸雨梧攥着畫像, 指節幾乎泛白, 手背青筋分縷微鼓,他一步步走到那男子面前,雙眸沉沉, 語氣幾乎急切:“你說, 你認識她?”

    “走開!”

    異族男子的官話拗口,他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面前這個漢族少年, 随後視線再度落在後面那紫衣女子的身上,他要繞過陸雨梧的剎那, 陸雨梧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異族男子低頭只見他指節泛白, 他揚鞭正欲發作,細柳手中一枚銀葉飛出,異族男子匆忙側身躲過。

    陸骧領着幾名侍者上前來,陸雨梧後退一步,那異族男子正欲再發作,卻聽得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好了舒敖。”

    那名喚做雪花的少女一聽這道聲音,再不看戲,忙跑過去将那位才從馬車上下來的白發老者扶過來。

    那老者頭上纏着藍布,身上挂着雪亮的銀飾,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那麽一晃悠,身上聽鈴哐啷響個不停。

    “大醫。”

    被叫做“舒敖”的異族男子握着鐵刺鞭的手一松,恭謹地喚了聲。

    老者花白的胡須長到了肚臍,他老得連眉毛都白成長長的兩縷,那一雙眼睛被松弛的眼皮覆蓋了一半的神光,他一邊走過來,目光一邊在人群裏睃巡,此時無論是烽火營的将士還是打架打得滿頭包的匠人村百姓與流民,他們都眼睜睜地看着被截斷成兩半的那條銀蛇身軀瘋狂地蠕動去那老者的腳邊。

    衆人心裏看得發毛,而那老者卻倏爾将目光定在細柳的身上,他像是認真打量了一番這個年輕女子與她手上的雙刀,随後才看向盤住他雙足的蛇軀,嘆聲道:“可憐孩子,這個節氣,你本該好生睡上一覺。”

    “雪花,你親手養的,何苦害它。”

    他溫聲斥責身邊的少女。

    “雪花知錯了,大醫。”

    雪花說着這樣的話,卻是笑容滿面的,她俯身伸手,那銀蛇的兩截身軀便自動纏入她袖間,她擡起臉來,在神色各異的臉孔當中,她看到那清秀少年扔來一個白眼。

    “大醫!”

    一個在馬背上一路颠簸的屁股都快磨出血泡的八品官一瘸一拐地跑過來,烏紗帽戴偏了都不知道,留兩撇八字胡,張口就唾沫亂飛:“你們這些人到底擋在路上做什麽!這位是苗疆來的大醫,是要入宮給皇上看病的!若誤了事,我看你們誰擔待得起!快快退開!”

    他這麽一吓,匠人村的百姓和流民退得更開了,只餘下陸家身着青黛衣袍的侍者還紋絲不動地在陸雨梧身邊,那八字胡還有些不滿,正欲發作,卻聽得一聲暴喝:“爾等刁民,膽敢傷陸公子一根毫毛,老子……”

    伴随越來越近的馬蹄聲,那那道粗犷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細柳擡眸,只見徐虎領着兵來了。

    “這……咋回事啊?”徐虎見兩邊人退得開開的,中間一條大道別提多敞亮,他下意識地撓頭,卻只撓到了硬邦邦的頭盔,他連忙翻身下馬,飛快地跑到陸雨梧的面前來,“陸公子,卑職來遲了!”

    “陸公子?哪位陸公子?”

    那八字胡帶着聖旨去苗疆一趟,來回幾個月了,見着這一幕,實在是一腦袋漿糊。

    “我說你……”

    徐虎正要多說幾句,卻見陸雨梧擡手,他即時止住話音,只見陸t雨梧向來春風和煦的眉眼之間卻好似攏着嚴寒,開口道:“既是苗地來的大醫,聖上龍體為重,還請大醫速速入宮。”

    “只是,”

    陸雨梧擡起眼簾,他的視線落在那舒敖身上,“這位仁兄忽然暴起,為難我的朋友,總要有個理由。”

    “要什麽理由?”

    那舒敖是個急性子,他擡手指向細柳,“我還要問她呢!那雙刀明明是……”

    “舒敖。”

    大醫出聲制止他,他随即看向細柳,又對陸雨梧笑了笑:“二位別見怪,這世上人有相似,刀亦萬變不離其宗,他一時錯認而已。”

    說罷,大醫拍了拍雪花的手:“去,給人解藥。”

    雪花立即跑到驚蟄面前,變戲法似的手裏憑空多了一個小瓷瓶,她塞到驚蟄手裏:“回去碾碎了塗你的屁股,不塗的話會死哦。”

    “……”

    驚蟄咬牙切齒,正要發作,卻敏銳地察覺到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近,他擡頭一望,只見一衆東廠番役簇擁着一位年輕宦官疾奔而來。

    “曹掌印。”

    李百戶認出他來,那不是內官監的掌印太監,曹督公的幹兒子曹小榮麽?

    他忙上前見禮。

    曹小榮氣還沒喘勻,拽住缰繩,馬匹轉了一圈,他目光在人群裏睃巡一番,最終定在那一行異族人身上:“烏布舜大醫何在?內官監曹小榮奉命前來接應大醫入宮為我皇帝陛下診治!”

    “烏布舜領旨。”

    烏布舜微微俯身,便是見禮。

    少女雪花在一衆各色的目光中将烏布舜扶回馬車上去,那舒敖緊繃着臉,雙目在細柳臉上停留一瞬,到底還是回頭往馬車上去。

    “陸公子。”

    曹小榮下馬來朝陸雨梧作揖,随即便對細柳道:“幹爹讓你跟我一道送大醫入宮。”

    細柳目光不期與陸雨梧相接,濕潤的雪花一粒又一粒,沾濕她頰邊,他雙眼沒有絲毫笑意,交織着複雜的濃影。

    “細柳,快走啊。”

    曹小榮催促道。

    大醫的馬車緩緩行來,細柳收刀入鞘材發覺自己雙手僵冷,她蜷握一下指節,走過陸雨梧身側,幾步翻身上馬,對李百戶等人下令:“你們送完糧後再回東廠複命。”

    “是!”

    李百戶抱拳應道。

    可憐來福不會騎快馬,一個人晃晃悠悠好不容易到了這兒,卻見細柳與驚蟄他們跟随一隊車馬往回走,他有點發懵。

    “驚蟄小公子,你這是怎麽了?”來福一頭霧水調轉方向,卻見驚蟄有一半屁股一點兒不敢挨馬背,他不由好奇。

    “關你屁事!”

    驚蟄沒好氣地咬牙道。

    風聲漸緊,小雪紛紛,落在地面上瞬間濕潤無痕,大醫掀開簾子,擡眼便見細柳騎馬在側,風吹起她耳邊淺發,烏布舜看見她耳側一道淺顯的疤痕,他的視線又在她腰間銀色的腰鏈上停留一瞬:“姑娘,舒敖無禮,我代他向你賠個不是。”

    不同于雪花和舒敖生澀的口音,烏布舜的官話說得十分流利且地道。

    細柳聞聲對上他慈藹的目光。

    烏布舜花白的長須被風吹亂,他看着馬背上的這個女子,她有一張蒼白清瘦的臉,細碎的雪花落在她烏黑鬓發,卻抵不過她眉目之間的清寒,他微微一笑,道:“你這刀修的是短命的功夫,你年紀輕輕,何苦。”

    “不修它,命更短。”

    細柳冷淡道。

    “……”

    烏布舜一時語塞。

    那舒敖立即冷聲道:“誰準你這樣與大醫說話?”

    細柳面無表情,淡瞥他一眼。

    “你……”

    舒敖看着那樣一張陌生的臉,再看她腰間短刀,他心中始終哽着一個疑窦,還欲發作,卻聽烏布舜道:“舒敖,別忘了你父親的叮囑,這是燕京皇城,不是婆州。”

    舒敖聞言,擰着眉頭,不說話了。

    山間風聲簌簌,小雪落在馬鬃上,細柳看着它融化,忽然間,她回過頭,青山隐隐,那些身影已模糊到辨不清。

    “姑娘不顧惜自己,只憑這樣一副底子,來春它醒了,你又如何挺得過?”

    這樣一道蒼老的聲音倏爾落來。

    細柳立時回頭,只見簾子被風吹開縫隙,露出窗中那烏布舜一道不清不楚的側影。

    如此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細柳根本聽不明白。

    她擰起眉,策馬往前。

    山道上,寒風牽動陸雨梧的衣袖,他靜默地看着那一行馬車漸遠,陸骧在他身側憤憤低聲道:“那細柳果然不是什麽好人!她說着幫公子您找人,卻原來都是在哄騙您!她既是紫鱗山的人,明明知道周……”

    陸骧說着,擡眼看向陸雨梧,他那樣一副靜默的神情,竟好似裹覆如織的冷雪,陸骧一下頓住,不敢再說下去。

    徐虎身為統領,自有一番威壓,他十分利落地令人将匠人村的百姓驅散,只見那江州老叟手中竟有一柄鏽跡斑斑的刀,他怒目圓睜,令人将他拿住:“老家夥!連兵器你都敢偷?你可知這是殺頭的重罪!”

    陸雨梧聽見徐虎這一聲,仿佛才從寒風中尋回一絲知覺,他轉過身,那老叟沒了方才的精神頭,又開始提不動刀了,顫顫巍巍地道:“他們那些人刁,小老兒怕他們傷了陸大人,所以從夥房裏……”

    徐虎才不管那些:“就是夥房裏的你也不能動!他們刁?老子看你也刁!”

    “徐統領,”

    陸雨梧幾步走過去,“事出緊急,這位老伯也是救我心切。”

    徐虎連忙側過身來抱拳:“陸公子,話是這麽說,可他動了我烽火營的兵器,依照規矩,理應軍法處置!”

    “啊?”

    那老叟臉色煞白,忙告饒,“軍爺恕罪!小老兒實在不知這些……”

    徐虎卻站直身體,正欲令兵士将他押下去,卻聽得陸雨梧忽然一聲:

    “陸骧。”

    幾乎是在徐虎還沒反應過來的剎那,陸骧提劍上前橫劈一道,那柄才被兵士從那老頭手裏奪過來的刀頃刻斷成兩截。

    兵士虎口發麻,刀柄一下脫手,被陸骧一腳踢飛到山道底下去,不見影蹤。

    “……?”

    徐虎目瞪口呆。

    “徐統領,拿人也要個證物,您說是吧?”陸骧生得一張圓臉,看着讨喜,講話卻硬邦邦的。

    陸雨梧走近,雪花粒子落在他大氅的狐貍毛領上很快融化,他對徐虎道:“徐統領,我希望他們一個不少地搬入護龍寺的工棚,國寺為重,你說是不是?”

    徐虎只是人軸了點,軍營裏講究個執法必嚴,他是守衛京城的三大統領之一,平日十分講究軍令,但他卻也不是個傻子,只聽得陸雨梧這一番話,他一個激靈,忙幹巴巴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得了徐虎的令,那兩名兵士立即松開了老者,他驚魂未定,脫了束縛卻險些沒站住,陸雨梧立即伸手扶住他。

    “陸大人……”

    老者擡頭,顫顫地喚。

    陸雨梧輕拍了拍他粗粝幹癟的手背,算作安撫,随即對徐虎道:“讓大家都回去吧,下雪天,都不要在這裏受凍。”

    戶部撥的款沒多餘的給這些流民置辦棉衣棉被,陸雨梧便自己出錢讓陸骧去采買了一批來分給他們用,大約是今日匠人村的行為鬧得這些流民們很是不安,這半日下來不少人跑到陸雨梧跟前來問修國寺的事還做不做數,陸雨梧忙到日暮西沉,臨走前回望那一雙雙惴惴不安的眼睛,他朗聲道:“你們放心,匠人村的不滿只是一時的,我一定解決這件事,明日徐統領會送你們去國寺安頓。”

    “謝謝陸大人!我們一定給陛下好好修國寺!”

    有人激動地眼眶含淚。

    “菩薩若看我們心誠,一定會讓陛下長壽的!”

    “願陛下長壽安康,無災無病!”

    “願陛下長壽安康,無災無病!”

    陸雨梧看着他們熱切的目光,今日卻很難有力氣對他們再笑一笑,只朝他們輕輕颔首,随即領着一行侍者離去。

    徐虎看着陸雨梧他們一行人的背影,複雜道:“這小陸大人還真一尊菩薩……”

    “剛入仕的有幾個不是菩薩?”

    焦大人正要走,聽見徐虎這話,他便撚着胡須瞧着那位陸公子漸遠的背影,笑了聲,“日子久了他便會知道,這天底下多的是人指望菩薩打救,可他一副血肉做的身軀,哪裏能擔得住那麽多的期望呢?”

    雪氣濕潤,撲濕了檐瓦,陸府中只有管家興伯與一幹仆從,陸證今日又不回來,在內閣小樓中歇息。

    “公子。”

    陸骧奉上一碗熱茶。

    陸雨梧坐在一把醉翁椅上,他雙眼望着門外一庭燈影如織,映照漫天風雪,仿佛出神,陸骧不敢高聲,只好将茶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

    忽然間,陸骧敏銳地聽到檐瓦之上一t絲細微的響動。

    他一下擡頭望去,只見檐上月光渾圓,鋪了銀白的一片,一道纖瘦的身影不知何時立在脊線之上。

    那人施展輕功落來院中的剎那,廊內蟄伏的侍者即刻傾巢而出,陸骧幾步擋在陸雨梧身前,定睛一看,一片雪亮的劍影當中,那是一個女子,一身紫衣,腰鏈墜挂的銀葉輕輕碰撞,發出清音。

    “是你!”

    陸骧面色不善,“你來做什麽?”

    “陸骧。”

    陸雨梧的聲音從他身後落來:“退下。”

    陸骧回頭看向陸雨梧,他抿起唇,擡手一揮,院中侍者立即收劍退下,隐入濃暗的一片陰影當中。

    陸骧退到陸雨梧的身後,細柳站在院中,擡眸只見那少年身上披着一件狐貍毛領的氅衣,靠坐在一張醉翁椅上,一旁的小幾上茶碗裏熱煙缭繞,下面壓着那一幅破損的,揉皺了又被人拼鋪展開的畫像。

    寫有“周盈時”三字的一角被風吹得輕晃。

    細柳幾步走上石階,卻在門口站定,她迎向那少年一雙靜如春水的眸子,張口道:“我只知道這雙刀原本的主人是誰,但我并不知道周盈時在我之前是否入過紫鱗山。”

    細柳刀從來都屬于紫鱗山,那個叫做舒敖的異族男人知道細柳刀的底細,也許那位大醫烏布舜也知道,他們是自苗疆遠道而來,舒敖見到那畫像時的反應不似作假,也沒有必要作假,可周盈時……到底為何會在紫鱗山?

    陸雨梧站起身,夜風裹雪而來,擦過她的衣角又拂動他的衣擺。

    其實這一天下來,陸雨梧有很多話想要問她,但這一刻,看着她單薄的身影,他忽然問道:“入紫鱗山的人,都要經歷什麽?”

    細柳一怔,但她遍尋記憶,空空茫茫,身後落雪聲聲,她道:“我不記得了。”

    她什麽都不記得,那種空茫之意仿佛在她心髒上紮了一個洞,什麽也盛不下,空得令人難捱。

    “我與你說過我記性不好,實在是一個難以托付任何事的人,也做不了誰的朋友,”她的神情忽然裹覆起一種堅硬的漠然,“無論你信或不信,我的确不知道她是否入過紫鱗山,又是否在我之前握過這一雙短刀,我連我殺過的人我都記不住——”

    她擡起眼簾來,聲音滿是雪意,“或許有一天,我也不會記得起你。”

    陸雨梧幾乎一愣,他看着她,來時滿鬓沾雪,雪化了潤濕她的鬓發,晶瑩的水珠順着她耳側滑下,雪天夜寒,她卻仍穿着白日裏那件衣裳,衣襟被那個叫做舒敖的異族男人勾破了一道,她仿佛是冰雪雕琢出的一個人,眉目冷得脫塵,幾句話便咽下去她所有微末的情緒,忽然變得像從前那樣拒人千裏。

    檐下燈籠被吹熄了一盞,細柳的身影一半陷入濃烈的陰影裏,她正要轉身,那少年卻幾步走近,夜風斜吹,雪氣凜冽,他雙眸映着澄澈和煦的光影,那道如磬的聲音落來:

    “你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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