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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惜岚覺得, 這大概是她度過的最快的一周,幾乎是一晃眼,就又坐上了回城的公交。

    臨走前, 李菀陪她一起下山回去,聊起寨裏最近的新鮮事半點不帶停歇, 譬如支教團裏有一對撒狗糧的情侶, 譬如有幾個學生考試終于及格了, 又譬如蔡平安最近開始忙正事了——

    “什麽正事?”林惜岚問。

    雖然她差不多每天都能見到蔡平安, 但說實話, 完全不知道他在忙什麽,好像除了滿山的鳥雀,就再也沒什麽能讓他起勁兒的了。

    “咖啡呗!”李菀就差一拍大腿, 接地氣得林惜岚這個山裏長大的還像本地人, “他家也種了好幾十畝呢,他爹媽一竅不通,擔子不就落到了他肩上。”

    這其實是困雀山面臨的普遍問題, 山裏實在太缺年輕人了,老人家再怎麽勞作得再辛勤, 也沒法從這些原材料上多榨出一個鋼镚兒。

    “你還不知道吧?趙隊長要把我們寨和隔壁幾個村的農村合作社聯合起來,還找了企業對接,聽說要把平瀾縣打造成真正的精品咖啡基地,現在幾個鎮都在改造莊園呢——我們山上那個, 也太破了, 就是一大塊地,什麽都沒有!”

    李菀眉飛色舞, 林惜岚在省會展館的時候就已經聽趙霧提起過,話說得輕巧, 但落地可沒這麽簡單。

    說到底,平瀾縣種咖啡樹的歷史也還沒多少年,缺乏經驗,沒有品牌,口碑暫且不提,連知道這麽個地方的人都少之又少。

    “蔡平安現在可是合作社的行銷專家!專門跟貿易商打交道的。”李菀忍不住笑,“以前早上他都忙着巡山看鳥,現在除了看鳥,還要天天出遠門。”

    林惜岚也笑了,隐約捕捉到兩人間的暗潮,一直以來,蔡平安雖然一直在山裏,但也不是什麽游手好閑的混混,從前是沒有機會,如今際遇到了,人也跟着長進了。

    李菀一路閑聊着,又興致勃勃地談到了她的賬號,林惜岚現在可是小半個名人了,連帶着她沾光,本來對她下鄉頗有微詞的家人都通達起來,追着問她:“新聞裏說的都是真的麽?”

    新聞能代表真相嗎,李菀不知道,她唯一能确定的是,現實總是比新聞更殘酷。

    困雀山這麽多年,只飛出了一個林惜岚,但還有無數個山寨,連林惜岚的影子也沒有。

    只有數不清的蔡平安,數不清的“留蝴”,甚至連他們也沒有。

    李菀來山裏有了段時日,起初的雄心壯志已經快被無情的現實消磨殆盡,她沒辦法不厭其煩,也無法不失望,每次站上講臺,每次批閱試卷,李菀都能深刻地感受到那巨大的鴻溝——而她無法拯救她們。

    她不知道林惜岚是抱着何等的心情獨自堅持了這麽久的。

    然而林惜岚只是安靜地傾聽着,随後問:“你聽說過我母親嗎?她叫蘭曉英。”

    蘭曉英,村小真正的校長,李菀從村委口中得知,偶爾也能從學生口中聽到。

    但那只是一道模糊的身影,填充着崇高和悲情的色彩,生硬得簡直像樣板戲裏的人物。

    在林惜岚主動提起之前,李菀可悲地發現,其實自己對這位校長一無所知。

    “她在這裏堅守了二十五年。”林惜岚告訴她,“她拿過市裏的五一勞動獎章,拿過很多優秀教師,早就有機會調去縣裏,但她一直沒有去。”

    “你知道為什麽嗎?”

    李菀被問住了,林惜岚盯着她的眼眸幽深,須臾後側頭看向了車窗外。

    “其實我以前也不理解。”林惜岚想起自己的中學時代,她不得不在走讀為主的學校寄宿,一個月未必見得到家人一次,高考前夕,她的母親甚至還在上山家訪。

    林惜岚也有很多的問題。

    她的理智告訴她,那些小孩兒比她更需要這一切,情感上,她卻難以忘懷那徹骨的孤獨。

    直到她再一次踏入深山。

    一種無力感排山倒海地襲來,徹底吞沒了她的感傷不平,與真正的窮困潦倒相比,她的煩惱簡直可以說是無病呻吟。

    而在那日複一日的身心勞累中,林惜岚反而收獲了一種奇異的滿足感,那是實實在在的、肉眼可見的進步,盡管微小,但真的在改變。

    ——她幾乎要沉湎于這種快意中了,她開始發自內心地認可自己的價值,開始将自己的靈魂從空洞的行屍走肉中解救出來。

    她束縛已久的雙翅,開始躍躍欲試。

    但一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

    林惜岚收回了視線,重新看向李菀:“我很高興,你,劉老師,陳老師,還有新來的支教團,很高興你們願意過來。”

    還有她的賬號下數十萬的熱心粉絲,他們給予她力量,推動着她走向臺前,鼓勵着她響亮地發出自己的聲音。

    而這所有的支持,都将化為林惜岚的羽翼,助她展翅高飛。

    李菀的心幾乎是瞬間軟了下來,她把林惜岚的手放上自己的掌心,“不要讓自己太累了……”

    她知道網上有許多對她惡意的揣測和流言蜚語,但她卻無力為她做什麽。

    李菀一直自認是個大膽的姑娘,可如今面對林惜岚,才知什麽是真正的孤勇。

    翌日傍晚,林惜岚邀請她來家裏用晚餐,李菀欣然答應,去到時才發現趙霧和湯升竟然也在。

    湯升她是認識的,來村小考察的領頭人之一,她原以為是教育局的人,現在才明白也是下派來扶貧的一員幹事。

    “李老師,好久不見!”他熟稔地同她打招呼,親切得讓人心生好感,和一旁随意颔首的趙霧風格迥異,李菀心下閃過思量,也笑意盎然地回了招呼。

    晚飯還在準備,林惜岚端出了水果,小姨和他們聊着天,手掌不斷撫摸着代帕的毛發,“可有陣子沒見着它咯!小岚也不帶回來玩玩。”

    橘貓是趙霧帶過來的,相比在山裏的灰頭土臉,現下可算煥然一新,顯然,他還特意抽空帶它去洗澡驅蟲了。

    “代帕更喜歡在鄉裏到處跑。”林惜岚挽尊,代帕卻窩在沙發角落,懶懶散散地伸了個懶腰,發出舒服的咕嚕聲。

    小姨大笑,代帕又從她掌下逃開,親昵地滾到了趙霧褲管邊,李菀笑:“代帕最親我們趙隊長了!”

    廚房裏小姨夫正在炒菜,蘭曉英端盤子出來,聞言笑眯眼:“趙隊長,我們惜岚沒給您添麻煩吧?”

    客廳陡然熱絡起來,趙霧輕笑回應,把代帕抱到了林惜岚懷裏,垂眸瞥她:“自然沒有。倒是麻煩了林老師不少。”

    他表現得生疏又客氣,代帕不安分地扭動身子,伸出爪子要跳回去。

    客廳裏,蘭曉英眉眼帶笑地招待着初見的李菀,對村小近況很是好奇,拉着手聊得熱火朝天,湯升陪小姨聊着各地見聞,神情專注,電視機還放着廣告,熱熱鬧鬧得各作一團。

    代帕成功地從林惜岚臂彎中竄回了趙霧的懷裏。

    “它在嫌棄我呢jsg。”林惜岚擡頭,看的卻是趙霧,小聲咕哝,“你該不會偷偷和它說了我的壞話吧?”

    “怎麽敢?”趙霧莞爾,揉捏起代帕毛茸茸的腦袋,“是你太久不關注它了。”

    他這話有幾分幽怨,林惜岚不敢再看他,“……沒有的事。”

    說罷,她就立馬轉身回了廚房幫忙。

    路馳下課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滿屋子的人和堆一地的禮盒紙箱,他被吓了一跳,一眼看到人群中最出挑的趙霧,愣愣地沒反應過來。

    “傻站着幹嘛呢,快來,這是你湯大哥,李老師——”她媽媽拍了拍他的腦袋,“那邊是——”

    “趙大哥。”路馳立馬答,露出一個讪笑,“我知道的。”

    小姨狐疑地盯了他幾眼,湯升笑:“我們之前在湖邊的燒烤攤見過,弟弟還記得呀。”

    路馳撓頭又點頭,他見過趙霧不止一次,還疑似和姐姐關系不尋常,他當然記得。

    趙霧聞聲看過來,朝他淡笑,轉而又低頭和林惜岚說了什麽。

    真的不一般,青春期少男路馳心中暗暗盤算。

    一頓家常菜被路馳老爸做得有滋有味,硬菜一盤盤端上,煲湯小菜毫不含糊,還特意給蘭曉英做了升白湯。

    “不用管我,看到你們啊,我胃口都好了!”蘭曉英打起精神,努力給客人們夾菜,就是不往自己碗裏放。

    化療後的人往往食欲不振,吃飯受罪,蘭曉英的症狀雖然不算嚴重,但身體也還是肉眼可見地幹癟下來。

    趙霧關切地問起醫院診療,蘭曉英只擺手,“一切正常一切順利,還是和我多講講你們的事吧。”

    湯升和李菀起初對蘭曉英并不熟悉,只有幾個标簽,村小校長,生病治療。寨裏的人對此諱莫如深,永遠只說,蘭校長病好了就會回來的,李菀從鄒姨口中隐約猜到是癌症,卻連是什麽癌都不清楚。

    甚至他們來做客,看中的也不是“蘭校長”,而是“林惜岚的母親”這一标簽。

    趙霧沒有拂蘭曉英的意,同她聊起了寨裏近來聲勢浩大的咖啡産業,蘭曉英對此竟一點不陌生,足不出戶也知曉山中所有事,“我還知道,你們還打算招一些咖啡師來呢,金婷娜那孩子也去培訓了。”

    “這孩子也是可憐,當初我沒能勸住他們家,現在想想還是遺憾,如果我再強硬一些就好了——她退學得太突然了,我知道的時候她人早就飛遠了。”

    這對湯升和李菀幾人都是陌生的話題,趙霧卻顯然做過調查:“您就是太操心了,當初頂着壓力把她帶回小學繼續念書,已經相當負責了。”

    至于中學,這就是蘭校長的盲區了,即便有心也無力。

    這樣的金家不僅教育讓人憤懑,脫貧上更是叫人頭疼。

    趙霧這趟下鄉,見識的懶漢惡霸可以說比過往幾十年加起來還多,一次次挑戰着他的耐性和見識,而金父,又是其中的登峰造極者。

    搬到鎮上後,鎮裏的發展服務中心曾幫扶他找過好幾份工作,每一份都是幹了幾個星期就幹不下去了,囔囔着要找扶貧幹部反應,寨裏別的人都在努力脫貧,偏偏他卻捂緊了這貧困戶的帽子死活不肯摘。

    所有要簽字的文件都是他用來頤指氣使要挾的把柄,随時叫嚣着要向上投訴,差點把好幾個扶貧幹部氣暈。

    蘭曉英早就知道這人的德性,哀嘆:“就是可憐了他老婆孩子。”

    湯升在平瀾縣待了這麽久,可以說熟知各個鎮的奇葩貧困戶,一聽到事跡立馬對號入座想起來了,不由感慨:“至少你們青木鎮就這麽一兩個硬茬,風氣還是好的。有幾個村那可是懶漢紮堆了,一群人搶着要當貧困戶。”

    精神貧困是遠比物質貧困更難根治的頑疾,蘭曉英百感交集,最後嘆了一聲:“我們困雀山裏的人,向來是有志氣有骨氣的。”

    趙霧點頭應和,帶了幾分笑意:“扶貧先扶智,所以說蘭校長紮根基礎教育這麽多年,意義深遠。”

    湯升立馬舉起了杯,以茶代酒,領頭向蘭曉英敬了起來。

    蘭曉英大窘,擺手讓他坐下,“……哎喲不用這麽誇張!”

    桌上呼聲此起彼伏,蘭曉英不得已喝下了那杯茶,無奈道:“我啊,不過一個小人物罷了,這麽多年,也沒改變什麽,山裏還是這個樣,實在是慚愧。”

    林惜岚不同意,蘭曉英不禁笑了笑,把話題引回了積極的方面,飯後還搬出了自己的收藏夾,一盒子的獎狀證書,當地的先進個人、優秀教師,不一而足。

    困雀山的村委,青木鎮的領導班子總是積極為她申報,從不錯漏。

    “我還聽說趙隊長拉來了一大筆教育基金。”蘭曉英不見半點病容,“這世上還是心善的人多,我們困雀山的所有人都會牢記住的……”

    談到這些她就神采奕奕,甚至有些亢奮,林惜岚擔憂着,坐在沙發邊給她削水果。

    到最後,她不得不提醒母親,趙隊長和湯先生還有事忙。

    蘭曉英忙不疊道歉,“瞧我給忘了,我沒耽擱你們工作吧?下次有空了随時歡迎來做客,去鎮上山裏,千萬別客氣!”

    她要站起身來,卻突然失了力氣,癱坐回了沙發,李菀連忙扶了一把,把水遞過來,蘭曉英笑着嘆氣:“人還是老了啊。”

    路馳已經去上晚自習了,路家夫婦在洗碗,林惜岚剛好掃除完,擦幹了手:“您早點休息吧,看你說了大半天了,我送他們下樓。”

    她做家務很熟練,湯升頗有些意外,他對落後地區走出的尖子生總抱有一絲書呆子的刻板印象,光是想想那種刷題機器般的生活就不寒而栗。

    而如今,他開始改變自己的看法,甚至敬佩起了林惜岚這樣的人。

    下樓時,昏暗的感應燈下,他清了清嗓子,“林老師,要是有困難的話可以盡管提。你們家的情況我們也看到了……”

    “容我多嘴問一句,你父親是什麽時候去世的?補助金到位了嗎?”

    林振遠是村支書,雖然不是因公犧牲,但也有一小筆撫恤金,如果林惜岚願意申請,拿救助金也無人能指摘。

    然而她只是說:“謝謝。”

    她穿着衛衣,脖頸下的玉墜被體溫浸得溫熱,小心翼翼地藏在領下。

    湯升一愣,林惜岚道:“都到位了,确實有過一段困難的日子,不過現在已經走出來了。”

    趙霧走在前面,站在樓梯出口望向他們,湯升碰了壁也不以為意,執着道:“我只是覺得,你沒必要讓自己這麽累,有很多人願意幫助你們家的……”

    林惜岚終于頓下了腳步,深深地嘆了口氣。

    “湯學長。”她斟酌着措辭,“我對現狀挺滿足的。這世上——光是困雀山,就有很多比我們家更需要幫助的人。”

    “當然,幫助我家和幫助他們并不沖突,但我想,人還是要有點志氣的,我讀書已經受到過很多資助了,也真心實意地感激這一切,所以在我還有餘力的時候,我更希望能夠幫助別人。”

    她頓了一下,補充道:“盡管在你們看來,我也過得很落魄可憐。”

    樓道裏的風仿佛靜止了,空氣凝固得叫人喘不過氣來。

    林惜岚想起了很多。她在校寫過的一頁頁困難生認定表,父親那一欄總是亡故,京大的資助項目非常多,她的申請從未落空過。

    她給基金寫過長信,也收到過回信,那些善意如點點星火,燎燒着她心中灰敗的寂靜荒原。

    林惜岚無意抵觸湯升,她望向樓道上方的人,轉圜地放軟了語氣,“如果能把那些,對我的額外幫助,送給其他更需要的人,我會更高興的。”

    “謝謝。”她重申請感謝,生硬地收尾。

    風聲簌簌,空氣開始重新流動,代帕從樓梯上跳下來,腳墊輕柔地從她身旁閃過。

    林惜岚沒有再看湯升,隔着月色黑紗,轉頭撞進了趙霧如炬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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