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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七章 二更合一
    第六十七章 二更合一

    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別說是錢雲禮了, 就連喻商枝聽了這話都吃了一驚。

    錢府只有錢夫人一個女主人,錢雲書和錢雲禮皆是正室嫡出,這件事在涼溪鎮算是人盡皆知。

    畢竟以錢員外的地位, 他就是三妻四妾都不為過,卻專情如此, 的确令人感念。

    但誰能想到,連一雙兒女都到了可以成親的年歲了,當爹的突然“老樹開花”, 想要納妾了?

    而且聽這意思, 侍妾的人選已經定下來了, 也就是說錢員外早就不知在哪裏結識了一名女子,如今更是要把人擡進門。

    怪不得錢雲禮如此憤慨。

    其實在納妾這件事上, 大戶人家也自有其規矩,便是侍妾,要臉面的人家也大都會擇選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

    若沒有過禮而私相授受, 那就叫養在外面的“外室”,地位比侍妾還不如。

    喻商枝沒想到自己只是來給錢員外看診,卻還趕上了錢府這麽一樁“家事”。

    最重要的是錢小少爺未免也太信任自己,就這麽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說了出來。

    “恩公。”錢雲禮突然看向喻商枝,難得正色道:“你若是有朝一日發跡了, 會納妾麽?我聽說很多娶了夫郎男子,發達了以後都會納妾, 因為哥兒不易有孕,難以開枝散葉。”

    喻商枝有些意外地看向錢雲禮, 他一直把這個小少爺當成半大孩子, 沒成想對方會丢來這麽一個“成熟”的問題。

    他不假思索道:“自是不會的, 我此生只屬意阿野一人。且我是入贅的兒婿, 不追求什麽開枝散葉。不管我和阿野會不會孩子,會有幾個孩子,那都是我與他的命數,接受就好。況且現如今家中有二妞和三伢,熱鬧得很。”

    錢雲禮卻是頭一回知曉喻商枝的贅婿身份,他驚訝道:“恩公,你竟是入贅嫂嫂家的麽?”

    喻商枝道:“正是,我是個孤兒,在撫養我長大的老郎中去世之後,還曾險些走上歪路,丢掉了性命,好在有了這門親事,遇見了阿野。”

    望着喻商枝提起溫野菜時溫柔的神色,錢雲禮神色悵惘地托着下巴,半晌後才道:“沒想到你和嫂嫂還有這麽一段故事,其實我一直覺得,我爹是個對我娘一往情深的人,所以從小到大,哪怕我闖的禍再多,也從不招惹姐兒和哥兒,沒想到現在……”

    喻商枝看得出,錢雲禮是個熊孩子不假,但是他的心裏對錢員外這個父親,始終是有崇拜在的。

    如今這個心目中的父親形象崩塌,錢雲禮才會這般迷茫,以至于來找自己傾訴。

    想想也是,錢府之中除了錢家人,其餘的在錢少爺眼中都是奴仆,唯有喻商枝因為擔了個“恩公”的虛名,可以和他平起平坐。

    面對錢府的家事,喻商枝沒有什麽說話的立場。

    可是聯想到錢員外的身體狀況,以及一直在服用的湯藥,喻商枝斟酌了一番還是說道:“無論如何,錢員外近期應該避免大喜大悲的情緒波動,不然于身體無益。今晚我會為員外開一副新藥方,倘若可以,再輔以針刺治療則是最好的。”

    錢雲禮有些洩氣,“現在我爹誰的話也不聽,還鬧着要把那個姓紀的郎中請回來。不過恩公你放心,我娘定是有辦法讓他喝你開的藥的。”

    最終喻商枝寬慰了錢雲禮幾句,又把人送回了隔壁院子才返回。

    進寶跟進去前,給喻商枝行了個禮,“多謝喻郎中開解我家少爺。”

    喻商枝搖頭道:“我也沒做什麽,今晚他怕是睡不安穩,你們這裏要是有什麽安神的香薰,可以點一些。”

    進寶應了聲,正要轉身離開,喻商枝卻突然想起一件事,把他叫住問道:“對了進寶,之前你提到說紀郎中也有給錢少爺開補藥方子,那方子還在麽?”

    進寶不知喻商枝為何突然問起這個,實話實說道:“小的手上的确有一份。”

    喻商枝在門口等了一會兒,進寶就匆匆去而複返,把方子交到了他的手上。

    喻商枝一眼掃過,發現是個尋常的去秋燥的補方,沒什麽特別之處。

    “這補藥最近錢少爺還有在喝麽?”

    進寶聽了這一問,上前幾步,壓低聲音道:“這話小的告訴您,您可千萬別告訴夫人。從三天前開始,少爺就怎麽樣都不肯喝了,所以……藥是熬出來了,實際都被小的拿去偷偷倒了。”

    他本以為喻商枝作為郎中,必然覺得這麽做不好,哪知喻商枝卻沉吟道:“錢少爺不願喝就暫且不喝了,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夫人及大娘子。”

    進寶怔愣一晌,随後連連點頭。

    雖然他不知道喻商枝為何要說這句話,但直覺告訴他,對方總不會害他家少爺的。

    這一夜,錢府中各院的主子都沒睡安穩,連帶伺候的人也都提心吊膽地分心看顧着。

    喻商枝這個外來的郎中也沒例外,三金在外面守着,見屋內的燈将近子時才被吹熄。

    第二日晨起,喻商枝開出了新藥方,卻只見到了錢雲書,沒見到錢夫人。

    錢雲書淺看了一番藥方,發現和先前紀藤所開的全然迥異,再望向喻商枝時,她問出了自己的心裏話。

    “喻郎中,您未沿用紀郎中的方子,可是昨晚看過父親先前的脈案和藥方記錄中,從中發現了什麽問題?”

    喻商枝驚嘆于錢雲書的敏銳,當即答道:“在下對紀郎中的診治手段,的确有些疑慮。方子的內容倒還是其次,關鍵在于藥渣。”

    “藥渣?”

    錢雲書聽到這兩個字,不知為何覺得後心有些發涼。

    藥渣便是熬藥剩下的殘餘,若是藥渣有問題,豈不等于藥也有問題!

    她覺得這件事已非自己所能處理的了,遂讓喻商枝拿上昨日從小廚房取來的藥渣,再度随她去見錢夫人。

    錢夫人不見客果然是有道理的,過去一夜,她面上便添了些許病容。

    在錢雲書說明來意時,喻商枝見她時不時地擡手按揉肋下的部位,便提出為其診脈。

    錢夫人沒有拒絕,将手腕搭上了脈枕。

    片刻後,喻商枝收回了手。

    “夫人可是有脅肋脹痛、嗳氣、口苦等症狀?”

    見錢夫人神色有變,他便明白自己說對了。

    錢雲書擔憂道:“喻郎中,我母親可有大礙?”

    喻商枝溫言道:“此乃急火攻身導致的肝郁氣滞,我給夫人開個方子,吃兩劑便無礙了。”

    錢雲書松了口氣,轉而看向自己的母親。

    錢夫人坐正了些,嘆口氣道:“我這點小毛病不着急,喻郎中,還是先說說老爺的事。書兒剛剛說,你懷疑老爺喝的湯藥有問題?”

    她凝神望向喻商枝,令喻商枝頭一回感受到了來自這名員外夫人的壓迫感。

    “喻郎中,此事可非同小可,若府內真的有人在湯藥上做手腳,謀害老爺,那可是要扭去見官的。”

    喻商枝清楚此事幹系重大,一直随侍一旁的三金見狀,趕緊呈上昨晚那碗藥渣。

    當着錢家母女的面,喻商枝鋪開一張油紙,将藥渣倒在上面,又拿筷子挑出其中的幾味藥材,解釋道:“紀郎中為錢員外所開的藥方,乃是一味四君子湯,其中有人參這味藥材。但是在下查閱了府內留存的藥方,發現上面所記的人參用量,與這藥渣中的人參用量并不相符,足足多出一倍還多。”

    錢夫人一下子抓緊了手中的絹帕。

    “若真如此,有何處不妥?”

    喻商枝正色道:“人參的确是一味名貴藥材,可若在不對症的前提下肆意加大用量,只會适得其反,加之錢員外乃是肝腎陰虛導致的頭風,大量服用人參,結果便是虛不受補。”

    錢夫人活了半輩子了,焉能沒聽過“虛不受補”。

    只見重重放下手中茶盞,以至于裏面的茶水潑出都毫不在意。

    “珍珠,你即可将小廚房的一幹人等全數帶來,我要挨個審問,究竟是誰想害老爺!”

    珍珠領命而去,錢夫人更是當場胸悶氣短。

    喻商枝連忙上前掏出銀針,迅速針刺了兩下使其緩解。

    錢夫人倒過那口氣後,示意喻商枝坐下說話,随後半晌才緩聲開口:

    “事到如今,我還有一事不明。”

    “夫人請講。”

    錢夫人眸光深遠。

    她不是一個好糊弄的員外夫人,更不是個腦子空空的當家主母。

    “喻郎中,你也是從醫之人,依你之見,紀藤身為仁生堂的坐館郎中,會犯下誤診這等錯誤麽?”

    喻商枝緩緩搖頭。

    “頭風之症,雖誘因頗多,分型各異,可各類分症的脈象本就不同,犯錯并非全然不可能,但放在仁生堂的郎中身上,卻是不該。”

    畢竟仁生堂總不能網羅庸醫來坐館,那樣不僅砸了一間仁生堂的招牌,而會禍及所有分號的口碑。

    有些事喻商枝雖未說明,但無論是錢夫人還是錢雲書都已聽出來了。

    那個深受錢員外信任的紀郎中,絕對有問題。

    一想到那郎中還給錢雲禮開過補藥,錢夫人簡直心頭駭然。

    就在她要傳進寶過來詢問補藥一事時,喻商枝考慮再三,還是把錢小少爺“賣了”。

    得知錢雲禮因為嫌棄藥苦,已經好幾日沒喝補藥後,錢夫人松了一大口氣。

    “這小子,平日裏頑劣,可關鍵時候倒是傻人有傻福。”

    但是錢雲禮到底之前也喝過許多天的補藥,以防萬一,錢夫人還是請喻商枝替她那孽子看一看。

    對此,喻商枝自然是答應了下來。

    恰好這時,珍珠就按照錢夫人的吩咐,将小廚房的一幹下人帶到堂前。

    喻商枝順勢借口告退,這錢府管教下人的場面,他一個外人就不必看了。

    錢夫人稱得上雷霆手腕,很快就揪出了那個在小廚房做手腳的燒火丫鬟。

    得知是有人給她塞了銀錢,讓她每日燒火煎藥時往藥方裏多加一把切碎的人參。

    幕後之人大約以為這樣做無論如何都牽扯不到自己,可是卻忽略了一件事——

    一個小小的燒火丫鬟,又要從哪裏得到人參?

    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錢夫人發覺整個錢府簡直快要成了篩子。

    從小廚房到存放人參的庫房,有問題的人何止一個!

    而這一切,恐怕都是因為錢員外偏信紀藤,放任他在錢府自由出入長達一年的結果。

    錢夫人鐵青着一張臉,左思右想後沒有莽撞地打草驚蛇。

    直覺告訴她 ,紀藤如此沉得住氣,所謀劃地恐怕不會單單是想要錢員外的性命。

    就在錢夫人暗地裏繼續調查紀藤時,喻商枝正在陪錢雲禮下棋。

    不過不是下圍棋,而是五子棋。

    這對于喻商枝來說簡直是玩一樣,沒兩局他就看出了錢小少爺的水平。

    為了不過分打擊錢少爺的信心,他斟酌着适當放水,好歹十局裏讓對方贏了三局。

    饒是如此,錢雲禮仍然驚嘆連連,直說喻商枝是至今為止唯一一個,能在他手裏拿下那麽多局的人。

    一旁的進寶嘴角默默抽動,心道我的傻少爺,那是人家都和喻郎中一樣都讓着你。

    只不過那些人更想讨好你,所以放水放得如同大河決口,恨不得上來就讓你殺個片甲不留。

    喻商枝見錢雲禮悶悶不樂,進寶端上來的點心也不吃,想了想還是道:“左右無事,在下給錢少爺請個平安脈如何?”

    錢雲禮對看診一事很是抵觸,不過喻商枝這會兒換了個說法,他沒有一上來就拒絕。

    “是不是我娘讓你來的?”

    說罷他驀地回頭看向進寶,疑心是不是自己不吃補藥的事敗露了。

    喻商枝看在眼裏,淡淡道:“在下今日同夫人說起,錢少爺年輕力壯,身強體健,有時這補藥喝多了也未見得是好事,所以夫人已下令,先前那補藥方子停了便是。”

    進寶聞言,迅速和喻商枝對視一眼,複又垂下頭。

    而錢雲禮則一把抓住喻商枝的手,仿佛眼睛裏都在往外冒星星。

    “恩公,您不愧是我的恩公!那補藥難喝得要死,聞起來又苦又臭,簡直要了本少爺的命!”

    喻商枝好半天才把自己的手從錢雲禮的手中抽回來,“不過少爺日後也要多少注重些保養,昨日吃過山楂丸後,今日胃口可有變好一些?”

    進寶上前答道:“回喻郎中的話,少爺今早确實比前些日子多吃了不少。”

    有這些話作鋪墊,錢雲禮果然沒有拒絕喻商枝的把脈。

    喻商枝提着一口氣,生怕探出什麽不好的脈象。

    好在發現小少爺只是有點脾胃虛弱。

    仔細看,臉上似乎還零星青春痘的痕跡。

    想來也是,這會兒按照錢雲禮的年齡,可不正是在青春期。

    得知錢雲禮愛吃甜食,喻商枝拿着滿臉痘坑痘印的話把他吓唬了一頓,對方好歹是答應以後少吃。

    進寶聞言簡直想給喻商枝磕個頭,果然喻郎中說的話,比夫人說的話都好使!

    然而就在這看似風平浪靜的一日快要過去時,錢員外的病症卻突然加重了。

    傍晚,天上落下薄雨。

    喻商枝背着藥箱匆匆往錢員外的房中趕,一出門就打了個噴嚏。

    他離家那日也未曾想到要在錢府逗留,沒帶換洗的衣服。

    身上這件雖說也能穿兩三日,可這會兒一降溫,便覺出有些薄了。

    待到頂着細雨到了地方,才得知原來錢員外發病的誘因是又和錢夫人吵了一架。

    “我同他說那紀藤居心叵測,他卻不相信,只覺得是府內有人要謀害他,盡數與紀藤無關!還說什麽,那紀藤也給雲禮開了補藥,人家一個郎中如何會謀害一個孩子!”

    錢夫人被氣得心口疼,可喻商枝分身乏術,只得分出輕重緩急。

    他匆匆找出一瓶藥丸遞給錢雲書,預備先進去查看錢員外的情況。

    而錢雲書卻似乎因方才錢夫人的話陷入沉思,直到冰冷的藥瓶挨到手指時才反應過來。

    “将這藥丸給夫人含于舌下。”

    錢雲書連忙點頭,“喻郎中你且進去看我父親吧,母親這裏有我。”

    沒想到引路的丫鬟剛将簾子挑開,裏面近身侍候的人幾乎是帶着哭腔地跑出來,撲通跪了下來。

    “夫人,老爺不好了,方才喊完頭痛,又喊頭暈,随後就一頭栽倒,竟是昏過去了!”

    屋內頓時更是亂成一團。

    好在再亂,大家也都知道喻商枝是這裏最靠得住的,見了他全都各自讓開道路。

    當喻商枝終于來到錢員外床邊時,只一眼,便知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但見錢員外昏迷不醒的同時呼吸急促,此外牙關緊閉,四肢還有微微的痙攣。

    他快速為錢員外把了個脈,又俯身撐開其眼皮查看,更是佐證了自己的推測。

    錢員外是個标準的財主體型,膀大腰圓,一看平日裏就沒少耽于酒肉。

    喻商枝上回給他把脈時就發現,這位員外可謂是“三高”一個也不缺。

    在這個基礎上,不對症的藥方和過量添加的人參,都是為了一點點消磨掉他的健康。

    孰料最近數日,錢員外的情緒屢屢劇烈波動,終于過早地誘發了體內埋的隐雷。

    肝腎陰虛,風陽上擾,最終的結果就是脈細、瞳孔放大,也就是俗稱的“中風”。

    面對這種情況,是一刻鐘也不能耽擱。

    症狀兇險,稍有不慎,哪怕不傷及性命,也足以落下後遺症。

    在中風面前,最實用的急救方法無疑是針刺放血。

    喻商枝喚了兩個力氣大的小厮,和幾個手腳麻利的丫鬟來幫忙。

    随後掏出随身攜帶的金針,消毒後刺入錢員外的人中穴。

    錢員外明顯抽動了一下,這是意識有所恢複地表現。

    随後他又讓丫鬟準備好擦拭血跡的帕子,開始找準十二井穴,一一放血。

    十二井穴分別位于四肢末端,一半在手上,一半在腳上,統共加起來是十二個穴位,與十宣穴相似。

    喻商枝凝神下針時,屋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小小的金針移動。

    等到最後一個穴位也溢出血跡,喻商枝呼出一口氣,轉身要帕子擦手時,所有人甚至都跟着有劫後餘生之感。

    此時再去試圖撬開錢員外緊閉的牙關,果然遇到的阻力就小很多。

    喻商枝自藥箱中找到急救用的紫雪丹,令那兩個小厮幫忙将錢員外扶起,費了一番功夫,總算是把丹藥喂了進去。

    這邊錢員外暫時脫險,卻還有錢夫人臉色蒼白,大汗淋漓。

    喻商枝讓錢家姐弟将其扶到一旁的貴妃榻上,又是一番施針救治。

    全部結束後,由于連續的精神高度集中,猛然直起身後,就連喻商枝也覺得眼前有一瞬的發黑。

    幸而進寶眼疾手快,撐了他一把,他才不至于在衆目睽睽之下跌倒。

    “多謝。”

    他快速向進寶道了聲謝,馬不停蹄地在桌邊落座,提筆寫方。

    如今錢員外的病症已不僅僅拘于頭風,早晨剛寫的方子勢必又是不能用了。

    錢府不缺名貴藥材,就是府內沒有,也能出去買,所以喻商枝索性放開了手腳。

    錢家人吃一塹長一智,這回的方子是萬萬不敢再鬧出差錯。

    貴妃榻上的錢夫人把此事吩咐給了珍珠,千叮咛萬囑咐後才又躺了回去。

    一晃神,已是月上中天。

    錢員外自昏迷中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自己的結發妻子。

    他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卻還記得近幾日對方屢屢與自己争執不下的舉動。

    于是下意識地想要擡起胳膊,卻發現半邊身子竟然動彈不得!

    企圖張開嘴發出聲音,努力了半天,溢出喉嚨的竟也是“啊啊啊啊”,全是讓人聽不清的呓語。

    錢員外慌了神,在床上像條大蟲子一樣地扭動,妄圖吸引妻子的注意。

    錢夫人原本靠在一側床柱上閉目養神,這會兒終于慢慢睜開眼。

    意識到錢員外蘇醒後,她初時一剎那倒是有些驚喜,但很快那份驚喜就像是落入冷水裏的火星子,迅速消失不見。

    老夫老妻兩個四目相對,一個好似短短一天之內就老了幾歲,另一個則是口眼歪斜,還在往外淌涎水。

    錢夫人毫不嫌棄地拿出帕子,替自己的相公擦去口水,随後又端詳起這張寫滿風霜的臉來。

    遙想初見時,錢員外也算是翩翩少年郎,不知何時開始,對方看向自己的眼神裏只有客氣與疏離。

    錢府的家主,自己的相公,成了個半身不遂的病人,她自覺心情應當是慌張或是悲痛。

    可就如同對方看自己的眼神一般,她聯想到這幾個時辰內查到的真相,內心如一潭死水,再難起波瀾。

    就這樣,夫妻二人沉默着與錢員外對視了幾息,錢夫人方起身揚聲喚來人,把喻商枝請了過來。

    錢員外的模樣并不好看,跟進來的錢雲書和錢雲禮姐弟倆齊齊發出驚呼,難以置信眼前床榻上的人是自己的父親。

    喻商枝不避髒污,檢查一番後起身答道:“此乃中風導致的半身不遂,是常見的後遺症,但錢員外正值壯年,只要耐心治療,是完全可以恢複的。”

    于是接下來又是一輪施針喂藥,錢員外雙目圓睜,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覺得自己好似成了一灘被人随意擺弄的肉。

    尤其是妻子的目光,為何竟是那般的陌生?

    自己病成這樣,按照她的脾氣,不該早就撲上來抱着自己哭了麽?

    對了,還有他的紅兒,和紅兒肚子裏的孩子。

    那可也是他堂堂員外的親骨肉!自己現在變成了這樣,又如何納紅兒過門。

    這個姓喻的小郎中又怎會還在自家府上。

    自己前兩日還好好的,如今變成這樣,定是他害的!

    喻商枝在這邊有條不紊地下針,同時卻也感受到了來自錢員外的敵意。

    他對自己的一半身體失去了掌控力,卻還是努力地擡起另一邊能動的胳膊,竭力地反抗,令他的金針差點下歪。

    錢夫人察覺到這一點,立刻又把先前的兩個小厮叫來,牢牢将錢員外按在床上,直到錢員外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期間就連錢雲書和錢雲禮,都覺得母親似乎對待病中的父親過于粗暴了。

    可錢夫人只是讓他們兩個回房休息,說這裏有自己就夠了。

    治療完成後,喻商枝很快離開。

    小厮與丫鬟們魚貫而入又魚貫而退,屋子裏再度恢複了平靜。

    錢員外靠在床頭,努力動着嘴皮,卻只能噴出一口口水。

    錢夫人這回沒有坐下,而是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錢員外下意識地避開對方的目光,卻被一樣垂到眼前的物件擋住了實現。

    那是一枚翠綠如水的玉佩,上面刻的圖案是一對戲水的鴛鴦。

    “相公,這枚玉佩你看着可眼熟?”

    錢夫人的眼中生出幾分凄楚,其餘的則盡數歸于涼薄。

    而錢員外躲閃的視線,已經暴露了一切。

    “果然,這東西就是你送給那賤婦的定情之物。讓我想想,你先前同我說要納她過門,是否因為她懷了你的骨肉,且仁生堂的紀藤替她診脈,對你打了包票,說其腹中定是個男胎?”

    錢夫人步步緊逼,思考不給病中的錢員外留一絲餘地。

    說到這裏,她卻停了下來,唇邊笑意滿是嘲諷。

    “錢有財,你好歹聰明了半輩子,家財萬貫,兒女雙全,沒成想,到頭來栽在一對奸夫□□手中!你可知道,那紀藤根本不是範經紅的遠房表哥,而是和他茍合數年的姘頭!他們兩個找上你,讓你納範經紅為妾,全然是為了害死你和雲禮,好讓他們兩個的孽種繼承咱們錢府的家業!”

    這句話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令錢員外被定在了原處。

    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

    他努力搖着頭,卻憋紅了一張臉。

    錢夫人緩緩走過來,把玉佩擱進對方的手心。

    此時此刻,她不願再看這個男人一眼,什麽誓不納妾,什麽舉案齊眉,不過盡是些空話!

    想他錢有財當初若非得了自己娘家的助益,又何曾會有今天的成就!

    既然喻商枝說他死不了,還能恢複,那便這樣吧。

    夫妻夫妻,舉案齊眉之外,無非就是相敬如賓。

    錢夫人憤而轉身,臨走前說道:“紀藤買通了府內小厮與侍女,在你與雲禮的藥中做手腳。”

    “他們兩個現今已被鎮署的捕快帶走,正在押送去縣衙的路上。依照律法,殺人未遂,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

    聽罷這句,身後錢員外掙紮着往上擡的半邊身體慢慢歸于平靜。

    口水打濕了枕頭與被褥,他就這麽睜着空洞地雙眼,望着面前床上的帷帳。

    冰涼的玉佩從錢員外無力動彈的手掌間滑落,砸進床邊的腳踏上,登時摔碎了一個角。

    戲水的鴛鴦,就這麽成了斷頭的鴛鴦。

    作者有話說:

    下章阿野上線,明天見~

    ——

    1、紫雪丹:與安宮牛黃丸、至寶丹并稱“中藥急救三寶”,是的确存在的中醫古方。

    2、對于中風的形容:“肝腎陰虛,風陽上擾”,來自網絡。感謝在2023-08-24 11:22:42~2023-08-25 11:35: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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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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