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三更合一
他不是犯了頭風,是犯了失心瘋!
錢員外罹患頭風?
進寶此話一出, 喻商枝才意識到自己其實對錢府的這位男主人知之甚少。
他已經與錢夫人以及錢家姐弟打了好幾次交道,卻從未見過錢員外本人。
不過頭風一般都是慢性病,需要長期治療調理, 假如之前錢家一直請鎮上的郎中看診,那麽應該不會貿然換人才是。
哪怕病情有變, 相比之下肯定是更熟悉患者病程的郎中更能對症下藥。
直覺告訴喻商枝,此事應當沒有表面這麽簡單。
但既然有人來請他出診,他總該盡快趕過去。
考慮到要去的地方, 喻商枝決定這次暫且不帶孔麥芽。
錢府人多眼雜, 規矩也多, 自己看診時若不能顧及,容易讓她受委屈。
溫野菜還沒回來, 他囑咐了三個小的幾句,背上了藥箱,又從櫃子裏尋了幾個藥瓶裝上, 以備不時之需。
準備停當後,就跳上了錢家的馬車。
路上,因為外頭有車夫,進寶就在喻商枝的邀請下也進了車簾。
不過他是個小厮,喻商枝是錢府的客, 坐是不敢的,便跪坐着答話。
喻商枝本想讓他起來, 說了幾次都未果,只好随他去。
因為心中有疑慮, 喻商枝有意在到錢府之前, 從進寶口中多問些信息。
“進寶, 錢員外的頭風得了多久了, 這回可是突然加重了?”
進寶回憶了一下道:“我們家老爺這毛病,就是最近一年多才有的。”
喻商枝出于職業病,追問了一句,“最近一年多,你确定麽?”
進寶撓了撓頭,“确定,喻郎中您有所不知,小的是錢府家生子,我爹和小爹一個跟着老爺辦事,一個在大娘子的院子裏幫襯。所以這錢府的事啊,我都門兒清。”
喻商枝恍然,家生子的意思,就是進寶的兩個爹都是錢府的賣身奴婢。
而進寶一生下來,也就注定要在錢府辦差,怪不得小小年紀就得器重,被派去伺候府中唯一一個少爺。
喻商枝颔首,“剛剛上車前聽你說,之前有一直為錢員外看診的郎中。想必能為錢員外診治的郎中,必定是資歷深厚,在下見面也該叫一聲前輩的,只是不知這位前輩在城中哪個醫館坐診?”
進寶從小在錢府長大,又跟在錢雲禮身邊,雖然年紀小,實則也是個成了精的。
他很快聽出喻商枝的弦外之音——按理說應當有一位資歷深厚的老郎中長期為老爺看診,為何如今突然棄之不用了?
到底是老爺的病真的太過棘手,還是那位郎中自個的緣故?
他想清楚幹系後,憶起自家少爺的叮囑,很快答道:“是了,自從我們老爺患了頭風後,一直是鎮上仁生堂的紀藤紀郎中為他看診。”
仁生堂……
喻商枝在心裏頭默念,若是仁生堂,那也怪不得會被錢員外信重。
這仁生堂是壽安縣最大的醫館,在壽安縣下轄的多個鎮子內都有分號。
可以說在壽安縣的範圍內,仁生堂的郎中便代表着最高的權威。
正想着,就聽見進寶又道:“但這麽長時間過去了,老爺一直是時好時壞。夫人有心請別的郎中來看診,但老爺說了,有紀郎中在就夠了,難不成別的郎中還能好過仁生堂的麽?但這回老爺的頭風着實來勢洶洶,被那紀郎中施針強壓了幾回下去,可沒過多久又複發了,湯藥一帖帖地喝,也是沒什麽作用。所以夫人想到了您,下定了決心,讓小的專程來一趟斜柳村,請您過去。”
到這裏,喻商枝就聽懂了。
錢員外信任紀郎中,但為此和錢夫人請了沖突。
由于仁生堂确實代表了壽安縣內郎中的最高水平,料想請別的郎中來看也沒什麽區別,所以錢夫人想到了屬于“外來戶”的自己。
不過喻商枝認為自己上回救錢雲禮,只是一場突發的急救,其實顯不出什麽從醫的水平。
錢夫人為何在這件事上選擇他,而不是去縣外請更好的郎中?
這個疑問他也沒有藏着,進寶亦如實答道:“喻郎中您的名聲比您想的還要大,周遭幾個村子提起你沒有不說好的,說疑難雜症到了您手裏都不算什麽。”
喻商枝不禁笑道:“我只是個普通的草醫,這些形容多有誇張。”
進寶搖搖頭,堅定道:“喻郎中,夫人說了,您是個好郎中。”
一個“好”字,似乎在這時勝過了萬千溢美。
短暫的沉默後,喻商枝突然道:“進寶,你告訴我的似乎有些多了。”
進寶垂首,嘴角默默一抽。
就說喻郎中是聰明人,怎麽會猜不到。
他正琢磨如何回答,就聽喻商枝問:“是不是錢少爺的意思?”
進寶猛地擡眸,終于把大實話說出了口。
“這……少爺的原話是,那個姓紀的眼高于頂,不是什麽好東西,還總給老爺呈上難喝的要死的補藥,連少爺也要一起跟着喝。您去了別怵他,有夫人、大娘子和少爺給您撐腰。”
喻商枝莞爾,繼而緩聲道:“喻某此番前去,定會盡己所能。”
這件事看起來有些複雜,其實對于喻商枝而言很簡單。
每一次的出診,都僅僅是有一位病患在等他。
僅此而已。
馬車自是比牛車、驢車都更快,一路飛馳,從斜柳村到錢府門口,竟只用了一炷香的時間。
下馬車時車夫搬來了馬凳,進寶本想替喻商枝背着藥箱,卻被他擺手拒絕。
“出門在外,我素來是藥箱不離身的,你帶路就好。”
進寶作為錢雲禮的貼身小厮,這張臉在錢府稱得上暢行無阻。
他一路領着喻商枝走到錢府後宅中錢員外所在的房間,穿過垂花門,喻商枝便看見了錢雲書和錢雲禮。
“喻郎中。”
“恩公!”
前者福身行禮,後者則忙不疊地迎上來。
“恩公,可終于把你盼來了。”
“見過錢大娘子、錢少爺。”
喻商枝拱手行禮,随即問道:“錢員外可正在房中?”
錢雲書一臉憂色地點點頭,“父親已經卧床幾日了,頭風嚴重,只能躺着。”
喻商枝望向那關阖着的木門,轉而詢問,“那位仁生堂的前輩可在?”
“在呢。”
錢雲禮接過話頭,抖開折扇的扇面作為遮擋,刻意壓低聲音,“恩公,你可別被仁生堂的名氣唬住,定是恩公你更有本事!”
喻商枝哭笑不得,只得沖錢小少爺拱拱手。
只求他與進寶說的,和與自己說的這些話,沒在那位紀郎中面前提過,不然這仇恨可算是拉穩了。
過了一會兒,屋裏頭錢夫人身旁的丫鬟出來,說是請新來的郎中進去。
由于錢雲禮太聒噪,被錢雲書勒令留在外面,她則帶着喻商枝跟随丫鬟進了屋。
一踏過門檻,濃郁的藥味便湧了上來。
喻商枝不動聲色地暗暗分辨,已從這味道中聞出了好幾味藥材。
人參、白術、茯苓、甘草……
很明顯,這是一味四君子湯。
四君子湯為補益劑,可用于治療氣血虧虛導致的頭風病。
人參價貴,但錢府定然是用得起,在這個藥方上加減是十分常見穩妥的選擇。
但從味道來看,裏面真是加了不少的人參。
就算錢府家境殷實,視人參為蘿蔔,也沒有把一味藥湯煮成蘿蔔湯的道理。
喻商枝記下這一點違和之處,繼續向前走。
從正房的小廳走到裏面的卧房,還要轉過幾層簾幕,期間喻商枝與一名中年郎中迎面相遇,猜測大約就是那位紀郎中。
只見紀郎中穿着光鮮,頭上包着一塊幞巾,不像個郎中,倒像個商鋪掌櫃。
而喻商枝只有一身半新不舊的蒼青色棉布長衫,頭上一根木簪,看起來很是寒酸。
對方顯然從喻商枝所背的藥箱上看出了喻商枝的身份,四目相對時,喻商枝确信自己從對方的眼神裏看到了毫不掩飾的不屑。
而這份不屑,在轉而面向錢雲書,則變成了恰到好處的示好。
“問錢大娘子安。”
錢雲書因為母親的态度,對紀藤的态度也有些淡漠。
她淺淺福身,“見過紀郎中。”
說罷就示意喻商枝繼續向前,可這時紀藤卻又出聲了。
“錢大娘子,莫非這位就是夫人新請來的郎中麽?”
紀藤上下打量喻商枝一眼,“不知這位小郎中在哪家醫館坐診,看起來實在是……年輕了些。”
見錢雲書面露不虞,他輕笑一聲,拱手道:“錢大娘子莫要誤會,在下沒有旁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夫人,錢員外的病症棘手,病勢洶洶不假,可在這關鍵的時候,可別被什麽江湖騙子給诓騙了去,到時損失錢財事小,折損員外康健事大。”
這叫紀藤的郎中說話夾槍帶棒,錢雲書冷冷瞧他一眼。
喻商枝扶正了肩上的藥箱,直直地看向紀藤。
“在下是錢夫人遣府中仆從,親自請來的郎中,前輩卻話裏話外暗示在下會謀害員外性命,看來您對錢夫人頗有微詞。還是說,您的意思是錢夫人會謀害員外的性命?”
紀藤變了臉色,“你在胡言什麽!我何時有這個意思!”
說罷他就指着喻商枝的臉,對錢雲書道:“大娘子您且看,這等嘴臉之人,焉能治好員外的痼疾!”
錢雲書卻道:“紀郎中,父親卧床難起,我錢府內外皆嚴禁大聲喧嘩,若小女沒記錯,這還是您向我母親提的建議。”
她言辭冷峻,“望您自己記得遵守。”
紀藤暗自咬牙,卻也只得目送錢雲書主仆領着喻商枝揚長而去。
出了錢府,紀藤大步流星,走得飛快。
走出一大截距離後,他驀地收住步子,左看右看一番,方閃入一處暗巷。
裏面候着的一個少年,見狀趕忙迎上來。
“紀大哥,一切可還順利?我剛才瞧見錢雲禮身邊的進寶,領了一個背着藥箱的生人進去,難道就是那個錢夫人找來的郎中?他會不會影響咱們的計劃!”
紀藤把他往暗巷深處推了推,瞪他一眼道:“毛毛躁躁的,像什麽樣子。放心好了,那郎中我見了,比你大不了兩歲,毛都沒長齊,我和他這麽大的時候,還跟在師父屁股後頭打雜,也不知誰給他的能耐,竟敢出來行醫看診,還把錢夫人唬得一愣一愣,八成是個江湖騙子罷了。”
少年聞言松了口氣,大多數人的認知都差不多,這郎中是熬資歷的行當,年紀輕輕的那些,醫書看過幾本,病患又瞧過幾個?
紀藤神色自負,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意味深長道:“經武你記着,什麽夫人、娘子、少爺,都不算什麽,錢府到底是錢員外說了算。而且他今日已答應我,會擇日将你姐姐納進門,到那時,錢府豈不就是咱們的囊中之物?”
被稱作“經武”的少年顯然也陷入紀藤勾勒的美妙圖景裏,一臉傻笑,半晌沒回過神。
最後還是被紀藤拍了下腦袋,“你快些回去照顧你姐姐,近來錢老爺定是不會去登門了,我這裏也抹不開身,你只管讓她安心養胎,其餘的事,自有我來安排。”
此時,錢員外夫夫的卧房外。
喻商枝本以為錢員外再信任紀藤,錢夫人既然派了人去請自己來,起碼也是說服了錢員外。
然而才到門口,就聽到了裏面傳出的争吵聲。
喻商枝擡起的腳步迅速收回,錢雲書的面上更是閃過尴尬之色,好在她反應足夠快。
“喻郎中,還請您到側廳喝口茶歇歇腳,我先進去……咳,與母親通秉一聲。”
喻商枝自是要擺出一副什麽也沒聽見的神情,行禮道:“那就有勞錢娘子。”
然而由于古代的房屋是木質結構,并不多麽隔音,即使走出好幾步,喻商枝還是難免聽到了幾句屋內傳來的話。
“我真是不知道那紀藤有什麽值得你信重的,這麽久了,也沒見把你治好,瞧着還好似越來越嚴重了!”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麽!紀郎中出身仁生堂,師承名醫,這頭風之疾本就難治,我今日……我今日純屬被你氣的!我看你就是不想讓我好過!你就是想盼着我早死!”
這句話之後,喻商枝甚至聽到了桌椅傾倒的聲音。
為避嫌,錢府的丫鬟引着他原路返回,直到距離足夠遠,才請他落座。
一盞茶的工夫後,裏間出來另一個丫鬟,屈膝福禮,請喻商枝随他進去。
這一回喻商枝終于見到了錢夫人,眼前的婦人顯然為錢員外的病心力交瘁,發髻上只簡單插了一根簪子,穿的也是家常的衣裳,看起來憔悴許多。
喻商枝連忙上前見禮。
“喻郎中不必多禮,老爺卧床不起,我也就不和你多說客套話了。趁他這會兒還醒着,就勞駕你快些進去為他看診。”
頓了頓又道:“老爺久病,脾氣總會不好一些,若有言語冒犯之處,還望喻郎中多多擔待。”
喻郎中不動聲色地颔首,“請夫人放心。”
錢夫人遂擡擡手,示意丫鬟挑簾開門。
卧房裏的藥味更濃,即使是白日也光線昏暗,錢員外躺在床簾半垂的床榻之上,雙目緊閉。
直到聽見有人進來的聲音,才勉強睜開眼睛。
頭風換個說法就是頭痛,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曹操就患此症,據說病發時痛入骨髓。
且頭風發作的時候,還會引起其它的并發症,比如雙眼畏光或是看不清東西,嚴重時還會引起嘔吐。
說起來這還是喻商枝第一次見到錢員外,但錢員外對他的不滿意簡直寫在了臉上。
“這就是你請來的郎中?他才多大,我看就是個黃口小兒!”
在喻商枝看來,錢員外頭疼地眼睛都睜不開了,居然還有力氣和錢夫人争辯,也是很值得人佩服。
只見錢夫人直接在床邊站定,并不理會錢員外的話,指了指床邊的凳子道:“喻郎中坐。”
錢員外顯然并不想配合,但錢夫人直接伸出帶着翡翠镯子的手,把錢員外的手腕給一把拽了過來,按在早就備好的脈枕上。
錢員外看起來被氣得不輕,正想說什麽,腦袋似乎又是一陣劇痛,令他“哎呦”着倒回枕頭。
喻商枝趁此機會,快速坐下。
遇到這種病患,也只能和家屬合作,快點結束看診的過程。
診脈過程中,他自然而然地問了幾個問題。
大約是錢員外病了太久,不用等病患本人說話,錢夫人就一一替他答了。
喻商枝由此得知,錢員外的症狀除了頭痛之外,還有頭暈、視物模糊、眼睛熾熱發幹、心慌氣躁、腿腳無力等症狀。
聽到腿腳無力一節時,喻商枝的眉梢忍不住動了動。
由于除了診脈,錢員外不肯張嘴,只說讓錢夫人趕緊将喻商枝趕走,錢夫人只好憤憤地瞪他一眼,客客氣氣地将喻商枝請了出來。
“讓喻郎中見笑了,這人在病中的時候,有時候就像個小孩似的,不講道理。”
喻商枝多奇葩的病人都見過,起碼錢員外還不是完全的諱疾忌醫。
他把藥箱放到一旁,把方才挽起的袖子放下,詢問錢夫人錢員外舌苔的顏色。
見錢夫人陷入遲疑,他便問得更具體了一些。
“還請您回憶一下,錢員外的舌色是紅還是淡,舌苔是多還是少。”
果然這麽一說,錢夫人就明白了。
她畢竟成日裏衣不解帶地照顧錢員外,這點事情還是會有印象。
“舌色不淡,看着比正常舌頭的顏色更紅一點,沒有多少舌苔。”
脈細弱,舌紅,少苔,加之頭疼目眩,腰腿酸軟……
喻商枝沉吟片刻,再結合空氣裏濃郁的人參味道,幾乎一息之間,就把心頭的幾處違和感串聯到了一起。
錢員外很可能并非氣血虧虛導致的頭風。
若是如此,那現在所服的四君子湯便不對症。
而且其中大劑量的人參,很可能令錢員外的病症雪上加霜!
喻商枝心頭震動,但并未貿然開口。
哪怕除了錢少爺,錢夫人及錢家姐弟都對紀藤不喜,但去懷疑一個的确資歷深厚的大夫,總需要有确切的證據。
每人開方用藥的習慣不同,有人保守中庸,有人膽大心細。
他快速将思緒歸整,記在腦海中,随即面對錢夫人,先說出了自己的診斷。
“回夫人,在下認為錢老爺的頭風因是由肝腎陰虛而起,用藥上,應該偏重滋陰補腎,方能治本。在這之上,可輔以針刺、艾灸、推拿,活血通絡,減緩症狀。”
錢夫人并不懂醫,可錢員外久病,她也聽熟了這些話。
乍一入耳,就察覺到了喻商枝與紀藤說法的不同。
“老爺所患的是頭風,這個不必說了,但先前紀郎中的診斷,一直說是氣血虧虛引起的。”
說罷她看向錢雲書,自己這女兒年輕,記性自是比她好。
錢雲書很快也點頭道:“我記得,紀郎中确實是這麽說的。”
喻商枝聞言,淡淡道:“所以他應當也說過,要多給員外用參。”
錢夫人和錢雲書皆都訝異之色,錢夫人傾身向前,“你怎麽知道?”
喻商枝解釋說是自己聞出來的,還準确說出了藥方的配伍。
錢雲書這時想起什麽,補充道:“我記得除了湯藥,紀郎中還給父親開了人參養榮丸。”
她說完後,若有所思道:“喻郎中是否對紀郎中的用藥有疑慮?”
屋內的氣氛一時有些緊張,喻商枝則語氣嚴謹。
“不好說有疑慮,但也想探個究竟。何況在下是半路接手,為員外診治,先前員外的情況在下并不清楚,只怕也影響用藥開方,不知之前紀郎中所開的藥方,書寫的脈案等,府上可有留存?”
錢夫人輕輕颔首,“都是有的。”
這是大戶人家的規矩,哪怕錢老爺信任紀藤,這些也都要再謄抄一份。
說罷就指了個随身的丫鬟,“你去給喻郎中取來。”
那丫鬟應了聲轉身去了,而錢夫人瞧着很是疲憊,撐着額頭,唇角卻是向上的。
“我就說你是個有本事,能見真章的,果然沒看錯。”
喻商枝謙虛道:“不敢當。”
錢夫人在錢雲書的支撐下緩緩坐直,捏了捏眉心。
“在你面前,我也說句實話,近來老爺的病愈發嚴重了,我這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我知道那紀藤是仁生堂最好的郎中,可又總覺得看診一事上,若是久病難治,就不該偏聽一家之言。”
這話說得通透,喻商枝贊成道:“夫人所言極是。”
錢夫人淺淺笑了笑,啓唇道:“總之老爺雖不忿,可到底那紀藤暫且被我趕走了,這幾日你接着幫老爺治,只管盡力就好,我不會強求什麽。只是你從村子裏來,怕是夜裏也難趕回去了,可要我差人給你家裏送個信?”
喻商枝知道,錢夫人這是怕錢老爺的病症夜間生變,所以想讓自己留宿府中。
畢竟自己不是紀藤,人就在鎮子裏,就算去請,至多兩刻鐘也就到了。
他沒有異議,說道:“謝夫人體諒,在下一會兒寫封家信,幫我送至家中即可。”
沒過一會兒,那個去取藥方和脈案的丫鬟來了。
她手裏抱了個木盒,打開來看,裏面都是寫滿墨字的紙張,一時半會兒是看不完的。
錢夫人繼續吩咐那丫鬟道:“珍珠,你去把挨着雲禮院子的那處別院收拾出來。”
随後看向喻商枝道:“那院子清淨,離這裏也不遠,你今日受累了,好生住下。”
喻商枝再次道謝,不多時就暫時作別了錢夫人與錢雲書母女,由另一名丫鬟領着去往住處。
喻商枝走後,錢夫人方才嘆出一口濁氣。
錢雲書有些擔憂地看向母親。
有些話,錢夫人也只能對自己這個女兒說。
“我知曉,今日我與你父親争吵時,你在屋外應是聽見了幾句。”
錢雲書垂下頭,對此不置可否。
當時父親說的某一句話是很傷人的,就連她聽見時都覺得心尖一抖,何況是母親。
錢夫人輕拍兩下女兒的手背,目光變得不再似大多數時候那麽堅定,溫厚之外,多了幾分茫然。
“我與你父親是少年夫妻,共過患難,同過富貴。這些年,他都遵守了昔日與我許下的諾言,未曾納妾。咱們家中沒有那些嫡庶之間的争執,後宅也沒有幾房姨娘日日鬥法,雞飛狗跳。”
錢夫人說這些的時候,似乎陷入了長久前的回憶,但最後一句話卻把這些盡數戳破。
“可如今……”
她搖搖頭,将未盡之語咽回了肚子裏。
錢雲書是姐兒,心思更細膩些,她其實早就看出父親最近一年與母親之間,那很難說清的微妙的疏遠。
而她此時才得知,原來母親也早就意識到了。
“父親他……也許是太累了,他對母親的心,便是女兒素日也看在眼裏。”
錢雲書說着寬慰的話,換來錢夫人一個笑。
“行了,咱們也別愁眉苦臉的,各回去梳洗一番。中午簡單擺個家宴,款待一下喻郎中。”
午食的這頓家宴,哪怕佳肴滿目,一桌人卻是各自心事重重,無心動筷,就連最沒心沒肺的錢雲禮也吃得不多。
錢夫人見他連素日愛吃的菜都沒動幾筷子,便叫來貼身伺候他的丫鬟,詢問少爺最近的飲食。
得知錢雲禮最近什麽飯菜都進的少,喜歡的點心、甜湯也不怎麽碰了,便讓喻商枝給他把個脈。
喻商枝剛要伸手,錢雲禮就閃到了一旁。
“不用把脈!我沒病,我也不要喝藥!”
這少爺耍起賴來誰也拿他沒辦法,喻商枝想了想道:“不如這樣,我那裏有些自家配的山楂丸子,最是消食健胃的,不如先送幾粒給錢少爺吃。”
錢雲禮一聽是山楂做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那丸子甜麽?若是苦的、酸的,本少爺可不要。”
喻商枝笑道:“是甜的。”
錢夫人忍不住斥他一句,“多大的人了,還成日和個孩子似的。”
一頓飯用罷,錢雲禮和喻商枝同路回住處,期間又進分給喻商枝的別院轉了一圈,等喻商枝給他拿山楂丸子。
喻商枝取來後出門,就見錢小少爺正百無聊賴地扯院中的竹葉。
見到喻商枝,他一邊接過油紙包,一邊說道:“恩公,這別院空着好久了,我想好了,以後就灑掃出來給你住。你看,這邊房間也多,下回你們再來鎮上,就帶着嫂嫂和弟弟妹妹都來。”
喻商枝婉拒道:“此番留下叨擾,也是為了給錢老爺看診,哪有拖家帶口過來住下的道理。”
錢雲禮搖着扇子,“怎麽就沒道理了,在錢府,本少爺就是道理。”
見他又擺少爺架子,喻商枝無奈地夠了勾唇,但他總覺得最近錢雲禮還是變了一些,雖還是個纨绔子弟,但沒以前那麽招人煩了。
興許是沒了金虎那樣的惡仆把他往歪門邪道上引,他總算聽得進錢夫人的教導了。
錢雲禮當場吃了一個山楂丸子,眼前一亮。
“恩公,這個好吃,你還有多少,我全都買了!”
這東西再好吃也算是藥,看錢小少爺這架勢,簡直是要當零嘴吃。
喻商枝趕忙道:“出來的匆忙,只有藥箱裏從前随手存的幾丸,錢少爺若是喜歡,回頭在下配了再送來就是。”
之後再三叮囑,這東西不可多吃,不然過猶不及。
送走因為沒買到更多的山楂丸子,而有些失望的錢雲禮,喻商枝複而轉身回房,攤開信紙寫了封簡短的家信。
上書自己暫且留宿錢府,為錢老爺看診,讓溫野菜不必擔心,待此間事了,自己就會歸家。
最後署上名字,把信紙封好,将其交給了錢夫人派來幫忙的錢府下人。
對方拿了信件,說是這就啓程往斜柳村送信,喻商枝總算放下心來。
随後一直到傍晚都閉門未出,專心在屋內研究那一疊脈案和藥方。
正如進寶所說,錢員外是一年前罹患頭風,從脈案來看,最早為他診治的就是仁生堂的紀藤紀郎中。
并且一路看下來,若脈案所記不假,那麽錢員外的頭風顯然的确是氣血虧虛所導致的,對應的藥方也沒什麽大差錯。
但是當喻商枝翻到最近三個月的藥方時,目光一凝。
三個月前開始,錢員外的藥方換成了契合他症狀的四君子湯,上面四味藥材的分量單看也沒什麽不對。
可如果錢員外現在所服的湯藥就是按照這份方子煎出來的,為何其中人參的味道會那般濃郁?
喻商枝把藥方放在桌上,靜靜看了好半天,終于起身走到了外面。
他叫來守在院子裏的錢府小厮,詢問道:“請問錢員外的湯藥都是在何處煎煮的,藥渣可否能讓在下一觀?”
錢夫人已都囑咐過,說喻商枝是府上貴客,若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滿足。
何況這個請求關乎老爺的病症,小厮二話沒說就答道:“回喻郎中的話,老爺的湯藥都是在專門的小廚房熬的,至于藥渣,全都按照夫人的吩咐,拿出去倒在了外頭路上。”
聽了這個說法,喻商枝毫不意外。
往路上倒藥渣這種迷信行為,直到現代還存在,何況是這個時代。
唯一棘手的一點,就是倒出去的藥渣怕是早就被踩得不能看了。
小厮見喻商枝一臉發愁,便主動提出去小廚房打聽一下,今日熬出來的藥渣有沒有倒掉。
喻商枝很是感謝,“你叫什麽名字?”
小厮垂下腦袋恭敬道:“小的名叫三金。”
不愧是錢府的下人,名字必定會和“錢”搭上點關系。
三金辦事比喻商枝想象地還要麻利,不出兩刻鐘,他就端了一碗藥渣回來。
“喻郎中,老爺的藥是每天早上煎好,分成兩半,早服一次,晚服一次。這個就是今天早上煎出來的藥渣,請您過目。”
喻商枝謝過三金,又拜托他去找一根筷子或是竹簽之類的東西。
等到對方拿着東西回來時,喻商枝便把燭臺端到了近處,對着光開始檢查藥渣。
這些藥渣在不懂醫的人看來,就是一堆看不出是什麽的碎屑。
但喻商枝全神貫注,時不時用竹簽挑一點出來,卻可以辨認出是哪一味藥材。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聞到飯菜香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
三金引着送飯來的丫鬟進門,對喻商枝躬身道:“喻郎中,大娘子命小的來傳話,今晚原本夫人是要招待您用晚食的,但家中瑣事頗多,夫人前去處理,所以今晚這頓飯,就給您送到院子裏來了。”
中午時錢夫人确實說過晚上還要一起用飯,但既然人家有事,說實在的,喻商枝也樂得清閑。
“有勞把飯菜放到一旁,我稍後就用。”
三金雖只和喻商枝相處了這一時半會,但也看出他喜靜,不愛被人打擾。
遂将飯菜擺好後就帶着人退了出去,又順手把房門也阖上。
過了一會兒,喻商枝放下筷子,擡起頭。
後頸酸痛,令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但這點不适比起眼前藥渣帶給他的疑慮,實在是算不上什麽。
因為從藥渣來看,錢老爺服用的湯藥就是按照留存的藥方來的,人參的劑量沒有任何問題。
難不成是自己的判斷有誤?
喻商枝輕輕搖頭,他在此事上有絕對的自信,如此看來,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這藥渣被人做了手腳。
意識到這個可能性後,喻商枝心頭一沉。
錢老爺的頭風看似只是一個病症,實際背後似乎還牽扯頗多。
那個眼高于頂的紀藤紀郎中,到底是憑借什麽得到了錢老爺的信任,以至于頭疼難忍,都不肯延請其他郎中?
就在喻商枝思忖着如何将此事上報給錢夫人時,卻有人一把推開了他的房門。
能在錢府裏如此橫沖直撞的,自然除了錢小少爺就沒別人了。
而他進門後就一屁股坐了下來,結果一下子發現了桌上攤開的藥渣後,嫌棄地朝後仰了仰。
“恩公,你這是弄了一堆什麽東西?”
喻商枝解釋完之後,他卻氣得一把将扇子拍在桌子上。
“要我說,恩公你幹脆回家算了,我看我爹得的根本不是頭風,是瘋病!”
一旁的進寶吓得趕緊上前,“少爺,可不能這般說老爺!”
喻商枝見錢雲禮頗有繼續口無遮攔的架勢,只好給進寶使了個眼色,讓他去把門關好。
随後他挪走了藥渣,坐在了錢雲禮的對面問道:“錢少爺,可是錢老爺的頭風又犯了?”
錢雲禮一聲冷哼,“他不是犯了頭風,是犯了失心瘋!你可知他今晚同我娘和我們說什麽?”
錢雲禮滿臉的憤慨,“他都病成那樣了,床都下不來,這種時候,居然還惦記要納一個侍妾進門!”
作者有話說:
紅包已開,因為記錯了紅包功能,以為是随機,但其實是按時間順序發前二十個,索性直接每條評論都發了。
以及今天加更一章,感謝評論和營養液,啵啵!明天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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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風相關症狀、治療方法來源于網絡,存在為劇情服務的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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