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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九章 三更合一
    第四十九章 三更合一

    從醫者可以與天争命不假,可也并非每一回都能贏過命運

    溫三伢是個很少哭的孩子, 今日卻一下子紅了眼眶。

    他從出生後就沒有過過生辰,起初甚至不知道生辰是什麽東西。

    後來去學塾那陣子接觸到了別家的孩子,才知道人人都有一個生辰, 到那日能吃到長壽面和雞蛋,有時候還能吃到糖。

    可溫三伢回家後卻從沒問過一句, 為什麽自家的人從來不過生辰。

    因為他隐隐約約能猜到,個中因由怕是與自己有關。

    “三伢,生辰這天你可不能哭, 如果這天哭了, 那你未來一歲裏都要哭了。”

    溫二妞叉着腰教育溫三伢, “生辰多好呀,快看看包袱裏的東西, 喻大哥和大哥都給你買了賀禮,我也有一份!”

    喻商枝和溫野菜也跟着進了屋坐在床邊,看三伢仔仔細細地打開包袱。

    壓在最上面的是溫野菜買的鎮紙。

    “三伢, 你認不認得上面寫的字?”

    喻商枝指了指鎮紙上的刻字裝飾,就聽溫三伢不假思索地答道:“君子慎獨,出自‘莫見乎隐,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溫三伢抑揚頓挫地背完, 睜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喻大哥, 我背的對不對?”

    喻商枝雖說沒考過科舉,可他從小就受祖父親授的國學教育, 聽了溫三伢的這句話, 便想起上回在書坊也看到了《禮記》。

    “背得很對, 這是你大哥給你選的, 喜不喜歡?”

    “喜歡!謝謝大哥!”

    溫三伢抱着鎮紙撲進溫野菜的懷裏,把後者稀罕得不行。

    把小弟揉了好半晌,才舍得松手。

    接下來是第二份禮物。

    “是新毛筆,還有新的紙!”

    溫三伢看着雪白的宣紙,半天都合不攏嘴。

    這回換做溫野菜道:“這是你喻大哥挑的,說是你在家習字,需得有好紙好筆才行,不然反而越練會越荒廢。”

    但這紙實在是太好了些,過去在學塾,夫子用的也是宣紙,可遠沒有這麽細膩潔白。

    再看那只筆,溫三伢簡直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去寫幾個大字了。

    “喻大哥,其實你送我的書就很好了。”

    溫三伢就算還沒去鎮上親自買過這些東西,但也猜得出,無論是鎮紙還是紙筆,一定都不便宜。

    “書是書,賀禮是賀禮,這是兩碼事。”

    喻商枝幫着溫三伢把宣紙和筆都拿到一旁放好,上面壓上簇新的鎮紙,最後包袱裏顯露出來的,就是溫二妞親手縫的書包了。

    溫三伢自是一眼就看出這是誰的手筆,他珍惜地把書包從包袱裏拿出來,愛不釋手地摸了又摸,最後揚起小臉道:“謝謝二姐!”

    溫二妞上前指了指那點刺繡的花樣。

    “瞧瞧,我的繡工是不是進步了可多?”

    溫三伢頻頻點頭,至少這回自己一眼就認出了繡的是什麽。

    看來二姐和虎妞姐姐的比着繡蝴蝶時,真的下了工夫。

    “不就是區區繡活麽,我若是想學,還不是手拿把掐。”

    溫二妞小大人一樣,拿出了當姐姐的範兒。

    “快背上我看看,若是帶子太長,還能打個結。”

    好不容易比劃完了書包,長壽面也端了上來。

    因為溫三伢的食量小,說是一根面,其實就是在小碗裏盤了幾圈。

    湯底是骨頭湯,上面點綴着綠油油的青菜和紅通通的柿子,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動。

    溫三伢在家人的注視下嘬完了一根面,連湯都一滴沒剩下。

    喻商枝轉過頭看向溫野菜,見他眼底滿是欣慰之色,遂在桌下默默牽了牽對方的手。

    溫野菜眼底含笑,手指尖不安分地在喻商枝的掌心裏撓了兩下,傳遞着只有夫婦兩人知道的小心緒。

    等到日上三竿,隔壁蘇翠芬來了一趟。

    先時溫野菜打算給溫三伢過生辰,就同蘇翠芬這個最親近的長輩商量過。

    如今蘇翠芬一來,果然也不是空手。

    打開掌心,裏頭是一根紅線編的手繩,上頭系了一個小銀牌,上面刻了四個字:長樂康健。

    “三伢,這是嬸子給你的生辰禮,祝咱們三伢往後少病少災。”

    溫野菜鎖了眉心,“嬸子,這東西我們可不能要,他一個娃娃罷了。”

    銀子做的東西都值錢,哪怕只是一個小牌牌。

    蘇翠芬卻把溫野菜作勢想來阻攔的手給怕到了一邊去,“我是三伢的長輩,又是你娘不是親生勝似親生的姐妹,怎麽還連這麽點小玩意都送不出手了?這可是在觀音寺開過光的,三伢過來,嬸子給你系上。”

    最後紅繩還是到了三伢的手腕上,他看了又看,甜甜地道謝。

    這個生辰溫三伢可謂是收獲頗豐,看得溫二妞也心生向往。

    尋了個機會,她偷偷問喻商枝:“喻大哥,你知道我的生辰在什麽時候不?”

    喻商枝早已記住了溫家三兄妹的生辰,此刻卻故作不知。

    “我還真不知道,你且說說,到時喻大哥也給你備賀禮。”

    溫二妞扭扭捏捏,“哎呀,我不是要賀禮的意思,就是想告訴喻大哥你,我的生辰在十月初一。”

    這事兒傳到溫野菜的耳朵裏,樂得他喂雞時的雞食都險些揚錯了地方。

    “這丫頭,成日裏多是些鬼點子。”

    喻商枝見雞都撅着屁股去吃食了,便從一旁拿過鐵鍬鏟雞糞、

    他現在做這事已經很熟練了,還在院子裏辟出了一個專門的堆肥處。

    不然像以前那樣堆在牆角,就算可以拿草木灰去掩蓋,也總會招一堆的蠅子蚊蟲。

    很快地面收拾幹淨,喻商枝撐着鐵鍬,對給大黃牛的水槽裏添水的溫野菜道:“說起來我剛剛看着二妞,倒是冒出個念頭,想着說給你聽聽,看看合不合适。”

    溫野菜見喻商枝有事和自己商量,就趕緊把水倒完,走了過來。

    “什麽事這麽正經?”

    喻商枝勾唇道:“也算不上什麽要緊事,就是我看二妞的年紀越來越大了,再和三伢睡一個屋子,哪怕隔了簾子,總歸不太合适。咱們得了錢家贈的田地,買地的銀錢可以算是省了下來,我便想着,不如在院子裏起間新屋。”

    溫野菜一琢磨,還真是這個理。

    “怪我,成日裏忙忙叨叨的,總覺得二妞和三伢還是加起來十來歲的娃娃,沒到避嫌的年紀。”

    其實村戶人家窮的多,講究也少,還有那家裏只得一張土炕,一家老小都擠在一起的,哪裏顧得上分什麽男女哥兒。

    “你是他們的親大哥,在你眼裏他們多大都還是孩子。”

    兩人說着話回到了前院,溫野菜指了指東屋旁的一處空地。

    “其實那塊就是我爹當年留出來蓋新屋的地方,他當初置地蓋屋,地皮圈得大,也正是為了這個。那時候想的就是等我們幾個都長大了,總要一人一間屋,到時候讓二妞挨着我的屋子,三伢自己繼續住西屋。”

    喻商枝這才恍覺,怪不得他從複明之後就總覺得溫家的院子布局有些奇怪,原來是他岳父大人深謀遠慮使然。

    “地方都是現成了,就更容易了,不知現今蓋一間屋要多少銀錢?”

    溫野菜沒蓋過屋,可也聽人說起過。

    “花不了幾個錢,咱們家不是青磚房,土坯屋的話,無非是做些土坯夯實了做牆,再請些村裏漢子幫忙,一天給個十幾二十文的工錢,管頓飯就成。”

    這麽一算,蓋屋可比買地便宜多了。

    “我還想着咱家早晚要蓋磚瓦房的,這新起一間屋會不會有些浪費,既然價格劃算,就不需要擔心了,哪怕只住上一年半載的也劃算。”

    溫野菜雖有個蓋新房的夢想,可還沒怎麽跟喻商枝提過,如今聽到他也和自己想到一處去,不禁道:“不浪費,到時咱們家要是蓋新屋,我就去找村長重新劃一塊地,這邊的老屋我不想推倒。”

    喻商枝一下子就明白了溫野菜的意思,老屋是溫永福和喬梅住過的地方,也是三個孩子對爹娘僅剩的回憶了。

    他很快贊成道:“還是你想得周到,到時把老屋留下,蓋新房時也不愁沒地方住,且兩塊地都是自家的,誰還嫌屋子多不是?”

    溫野菜知曉喻商枝這話是刻意繞開了自己的傷心事,他咬了下嘴唇,很快改換了心情。

    日子越過越好了,他不能再一想起爹娘就鼻子酸。

    “既如此,咱們找人蓋新屋的時候,一并在後院起個豬圈如何?之前二妞就說家裏要養頭豬崽就好了,正好村長家的母豬入秋就會下崽,我去跟許家定一頭。”

    說完他有些為難地看向喻商枝,惹得後者有些奇怪道:“作何那樣看我?”

    溫野菜不太好意思道:“我這不是有點怕你嫌髒,畢竟豬和別的牲口還不太一樣。”

    豬什麽都吃,聽說以前還有人把茅房建在豬圈上頭呢,想也知道那些豬吃的是什麽。

    不過例如村長家養豬就很講究,都是煮專門的豬食,說是這樣豬才養得肥,能賣上價。

    但一頭豬養到能宰了賣錢,少說也要一年,這一年吃的東西海了去了,因而不是誰家都養得起豬。

    喻商枝失笑道:“哪來那麽多窮講究,其實豬不幹淨,都是因為養豬的人沒打理幹淨。咱們到時候勤快些就是,家裏牲口越多越好,豬糞還能拿去澆地,這道理我還是懂的。”

    而且說起豬,其實本身是愛幹淨且聰明的動物,要知道現代還有不少人把豬當寵物。

    見喻商枝不嫌棄,溫野菜也就沒有心裏的包袱了。

    “那我回頭就去麻煩村長,到時候給咱們留一頭豬崽。”

    待和許百富說定買豬崽的事,已是過了小滿,天氣愈發熱起來。

    村裏許多漢子已經換上了短袖的衫子,頭頂戴着草帽,幹活累了就摘下來扇風。

    地裏的麥子一株株直挺挺地站着,只要不下“爛場雨”,再過小半個月就能到夏收。

    莊稼人一年到頭就指着夏收、秋收這兩個關口過日子,若是收成好,自是歡天喜地,若是收成差,就得勒緊褲腰帶等下一年。

    就在大家都提心吊膽地祈求天氣晴好,等着夏收打麥子時,四月底的某個黃昏,一輛板車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自斜柳村拉走了一個系着紅腰帶的哥兒,頭上還扣着一張紅蓋頭。

    板車上還有一個貼着紅紙的大竹箱子,想必該是嫁妝。

    歪脖子柳樹下的幾個老太和老夫郎悠悠搖着蒲扇,望着那颠簸的板車,砸吧着沒有幾顆牙的嘴,議論道:“哪成想這王家玉哥兒,就這麽嫁出去咯。”

    “聽說他許的那個水磨村的書生病了,這是趕着嫁過去沖喜呢。”

    這是常金蓮自王小玉和唐文婚期定下後,就放出來的說辭。

    畢竟村裏也常有人來往水磨村,多的是人聽說過水磨村那個書生病得起不來床的事情。

    如此多了這麽個由頭,便顯出他們家可不是上趕着倒貼要過門。

    只是這“沖喜”,也并沒有好到哪裏去,誰也想不通王家是怎麽琢磨的。

    誰不知道,若是都指望辦喜事來續一口氣了,多半人也快完了。

    這等嫁過去的,多半沒過門幾日就要守寡。

    按理說這門婚事王家應當是能推就推的,如此大家都猜測,說不準先前王小玉被鎖在家裏後,村裏的那些閑話八成是沾點真。

    既然唐家還要王小玉,大約不是王小玉招惹了別的漢子,而是他和唐文有什麽上不得臺面的勾勾連連。

    “說不準肚子都大了,不然為何不敢讓他出門?”

    “先前鬧着跳河,想必是小哥兒臉皮薄些也是有的,但到底一個巴掌拍不響,一遭沒死成,還能怎麽辦?只能嫁過去保名聲。”

    說罷幾個老太和老夫郎都紛紛搖頭。

    遙想幾個月前,溫家菜哥兒還沒納婿的時候,誰不知道他們兩個哥兒成日別苗頭?

    那時人人都篤信,溫野菜這輩子必定是過不上什麽好日子,比起王家的王小玉,那可真是差遠了。

    誰知這才過了多久,兩人的際遇便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人各有命,強求不來。”

    一個幼時認得幾個字的老夫郎,文绉绉地感嘆道。

    很快天色暗下去,快到飯點了,幾個人紛紛拿起杌子,慢吞吞地回家去。

    此時誰也不知,這會是斜柳村的人最後一次瞧見王小玉。

    ……

    當夜,水磨村最後一個安歇的人家也挂上了卧房的門栓,整個山村除了偶爾一聲犬吠,再無其它動靜。

    唐家隔壁的趙家二房媳婦挺着個大肚子,卻是睡不着,索性拉着自家哈欠連連的漢子說閑話。

    “沒成想唐文還真娶了王家那個哥兒,你說唐文到底得了什麽毛病,成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她撇撇嘴道:“我聽說是娶親沖喜呢,可別是人真的要不行了?”

    她摸了摸肚皮,吐出口氣,“若是真病死了,我還嫌這院子晦氣。”

    她家漢子叫趙麻子,雖是叫這個名字,實際上臉上也沒幾顆麻子,長得還算過得去。

    “想那麽多作甚,咱倆現今也不可能分家出去單過。再說,我猜那唐文也不是什麽要命的毛病,不過……”

    他眼珠子一轉,在被窩裏拉着媳婦的手,貼着其耳朵說出去鎮上的花樓送菜時聽到的傳聞。

    片刻後,趙麻子媳婦一把捂住嘴,一雙細鳳眼此刻瞪得溜圓。

    “真的假的?這話可不能亂傳!”

    趙麻子雖也是道聽途說,可這時卻擺出一副懂得甚多的樣子。

    “自然是真的,你是不知道,那唐文也就是在咱們村裏裝的人模狗樣,實際早在溢香樓出名了,說是他沒錢還嚷嚷着給樓裏一個哥兒贖身,後來聽說那哥兒染了髒病,死了!他就吓得再也沒出現過。”

    趙麻子媳婦都要當孩子娘了,又怎會不知髒病是什麽,聽完以後抓了抓胳膊,倒吸涼氣道:“都怪你,大半夜說這個,搞得我渾身不得勁。”

    趙麻子忙哄道:“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別不得勁,你要是不得勁,你就踢我一腳,打我一拳也成!”

    趙麻子媳婦被他逗樂了,一拳頭正想往他身上砸,隔壁卻突兀地響起一聲凄厲的慘叫。

    這一嗓子令趙麻子一把抱住了媳婦,兩人默然半晌,趙麻子聽見自己媳婦有點打哆嗦的聲音。

    “你可聽見了?那是什麽鬼動靜,我怎麽聽着……像是隔壁唐家傳過來的?”

    可唐家今天剛把沖喜的新夫郎迎進門,作何會半夜三更有人叫得這麽慘?

    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唐文這會兒一蹬腿人沒了,哭喪也沒這麽個哭法。

    眼看自家媳婦吓得不輕,趙麻子只怕她動了胎氣,當即就披衣起身。

    “你在屋裏好好等着,我出去瞧個究竟。”

    一出門,就見自家大哥也被吵起來了,兄弟兩個結伴出了門。

    路上趙麻子的大哥趙大還朝地上啐了口道:“大半夜的鬼叫什麽,壞人好事!”

    兩人朝着隔壁唐家走,趙大卻突然鼻尖動了動。

    他小時候跟着姜屠子學過一陣子殺豬,哪知他天生聞不得濃重的血腥味,白瞎了家裏一筆錢。

    所以這時當他意識到那股味道是從哪裏傳來的時候,當即渾身都僵住了。

    “老,老二……先別往前去了。”

    趙麻子聽見大哥磕磕巴巴的話,心下狐疑,正想張口說什麽,就聽方才那聲慘叫過後,再度歸于沉寂的唐家院子裏,有兩道人影直接撲了出來,口中念念有詞。

    “殺人了……殺人了……”

    趙麻子已認出這兩人是唐文的爹娘,而還沒等他回過神,聽清對方在喃喃念叨些什麽,就見唐文的老娘尤彩霞形容癫狂地朝他們兄弟二人跑來。

    這回的喊叫聲仿佛突破了所有的桎梏,幾乎響徹整個水磨村的上空。

    “救命啊!殺人了!”

    枝頭睡着的鳥雀“呼啦”一下,被盡數驚起。

    一縷雲彩不知何時遮住了月亮,而整個村落,今夜注定無眠。

    喻商枝時隔許久,又被從睡夢中叫醒。

    院外大旺和二旺叫了幾聲就不叫了,他忖着來人應當是村裏認識的人。

    “有人叫門?”

    溫野菜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兩人今晚胡鬧了一頓方歇下,所以小哥兒困倦地不行。

    “多半是有人上門看診,我去瞧瞧,你躺着別動。”

    之前溫野菜出了一身的汗,雖說自己幫他都擦幹淨了,也怕他出去吹風着涼。

    喻商枝套上外衫和鞋子,出門後就見家裏兩條大狗都圍在院門前。

    他快步走過去拉開院門,未曾料到來者是村長許百富。

    “村長?”

    許百富見他出來,長長松了口氣,随即就一臉急切道:“喻小子,水磨村出大事了,那頭的村長老鄭頭遣了家裏的小子來尋我報信,說要請個郎中過去!你行行好,拿上藥箱,随我跑一趟!對了,多帶些外傷用的藥!”

    這一番話有點将喻商枝砸懵了,可既是半夜跑到鄰村喊郎中,事情定然不會小。

    他最後一絲殘存的睡意也唰地一下散幹淨了。

    “村長稍等,我這就回去拿藥箱。”

    許百富不忘道:“你不用動家裏的牛車,我讓我家清水趕着牛車送咱倆去!”

    回了卧房,溫野菜也已經坐了起來。

    “我怎麽好像聽到了村長的聲音?可是村裏出什麽事了?”

    喻商枝随手拆了簪子,頭發散亂地不成樣子,若要出門見人還是得重新束一遍才成。

    可惜他來了這麽久,對束發一事仍舊不得章法。

    “不是咱們村,是水磨村的村長派了人來找咱們村長,請個郎中過去。”

    溫野菜連忙令喻商枝挨着床坐下,自己則跪在其身後,接過了木簪子。

    “這大半夜的,難不成是有人犯了急症。”

    喻商枝答道:“聽起來像是外傷。”

    一句話說的溫野菜心又提起來。

    但憂心歸憂心,沒耽誤他手上的動作。

    他從小幫溫二妞和溫三伢打理頭發,手法利落,漢子又用不上多複雜的樣式,三兩下就把喻商枝的一頭長發整理地利利索索。

    “夜路難走,你路上定要小心,要不帶着大旺一起去?”

    喻商枝轉過身抱了一下自家夫郎,暗嘆一聲。

    當醫生的就這點不好,夜裏出急診時甭管你在幹什麽,便是從溫柔鄉裏生跳出來,也得認命地趕緊去履行天職。

    “有村長和清水哥跟着,坐村長家的牛車,不礙事。”

    溫野菜聞言才放下心,最後替喻商枝整理了一下歪掉的衣領,把人送到了卧房門口。

    “早去早回。”

    他夜裏怕熱,這會兒就穿了一件小褂,怕被門口等着的許百富瞧見,便沒再往外送。

    從窗戶往外看了兩眼,見喻商枝跟着村長走了,方有些心神不定地躺回床上。

    睡意朦胧間察覺到自己的睡姿,伸手胡亂扯了被單的一角蓋住了肚子。

    不然若是喻商枝回來了,看見他露着肚皮大喇喇地躺着,少不得又要啰嗦。

    ***

    村路上,許清水賣力地趕着老黃牛,後頭板車上坐的三個人一路搖搖晃晃。

    除了喻商枝和許百富,還有水磨村村長鄭秉石的孫子,名叫鄭有良。

    鄭有良連夜來斜柳村請郎中,卻沒想到斜柳村的郎中這麽年輕,竟比自己年歲都小。

    等到上了牛車,便在許百富的示意下同喻商枝說了前因後果。

    “唐家?莫不是那個唐文家?”

    在聽到鄭有良說有人在唐家行兇時,喻商枝心裏一咯噔,脫口而出問道。

    鄭有良抓了抓頭發,也是一臉的發愁。

    “可不是!還能有哪個唐家!”

    至此喻商枝才搞明白,為何不僅連夜喊了自己出診,連許百富這把老骨頭都要跟着一道前往。

    因為壓根不是有人得了急症,而是有人行兇傷人。

    且此事,還和唐家的新夫郎,斜柳村的王小玉脫不掉幹系。

    “他傷了哪裏,你可知曉?”

    提起這個,鄭有良一臉菜色。

    “說句實話,我也沒瞧見,是我阿爺進去看的。說是……”

    他往身下比劃了一道,“那二兩肉被割了,出了好多血!”

    此話一出,在場幾個漢子都覺得□□一痛。

    而對喻商枝來說,若方才他還在猶疑王小玉有沒有那麽大的膽子,這會兒聽到唐文受的傷,倒是也傾向于是王小玉下的手了。

    這得是多大的怨氣,才會手起刀落斷了唐文的子孫根。

    想到這裏時,他不由地回憶起那日王小玉求自己告知真相後的反應。

    莫非那時對方就已經做好準備,要找機會和唐文魚死網破了麽?

    喻商枝一邊想着這宗傷人案,一邊只盼唐文能等得到自己過去。

    要知道那個部位遍布血管,有靜脈更有動脈,一個不好,就是大出血。

    莫說在這個缺少手術器械還不能輸血的時代,就算在現代,救治晚了依舊會傷及性命。

    一時間,板車上的人都是眉頭緊鎖。

    許家的老黃牛雖趕不上喻商枝和溫野菜買的那頭,但因為許清水知曉此事緊急,故而驅着牛車一路加速,沒多久就到了水磨村。

    鄭有良率先跳下車,喊了聲“阿爺”。

    遠處鄭秉石被兩個兒子一左一右地扶着,在燈籠的照亮下快步上前。

    “老許頭,你可算來了!快看看你們村哥兒鬧出的亂子!你們村的郎中呢,可帶來了?”

    許百富對鄭秉石一上來就扯上斜柳村很是不滿,但顧及到底是自己這頭理虧,壓着脾氣道:“帶來了,這便是我們村的喻郎中。”

    鄭秉石看了喻商枝一眼,第一反應也是這草醫作何這般年輕,當真能治病救人麽?

    可裏頭的人就剩一口氣了,他也顧不得太多了。

    “快,成材成田,你們快領着郎中進去瞧瞧唐小子!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保住他的命!”

    喻商枝來不及跟鄭秉石争辯這有些無理的要求,腳步飛快,跟着鄭秉石的兩個兒子進了唐家,一進門就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只見唐文倒在床上,已經是進氣多出氣少,且床上大片的血跡,都自下身洇染而開。

    他進門前聽了一耳朵,說是唐文的爹娘早就兩眼一翻背過氣去了,眼下正在另一個屋躺着,由唐家親戚看顧。

    現場沒看見王小玉,但若真的事他行兇後又逃竄,就該是鎮上捕快的工作了。

    喻商枝左看右看,現場也沒個能幫把手的人,只好對鄭成材和鄭成田道:“勞駕給我備些東西,我需要熱水煮過的剪子和幹淨的棉布。”

    等這兩人出去忙活了,喻商枝才趕緊給唐文搭了個脈,霎時間眉頭緊鎖。

    還是來得晚了,看這個出血量,能不能活全看命數。

    農家的土竈燒水,只要柴火給得足夠是很快的。

    眨眼的工夫剪子和布就送了過來,喻商枝先上前掀掉唐文的衣服,随即接過剪子,剪開覆蓋在傷口上的布料,随即簡單拿着棉布蘸水,清理了一下周遭的血污。

    這麽一收拾,創口的情況頓時清晰地暴露在眼前。

    鄭秉石恰好在這時候進了屋,一見這場景,險些沒站穩。

    “這……可還有救?”

    同時心裏想着,這可真是做了大孽,就算是留下一條命如何,這輩子也都毀完了!

    “出血過多,我只能盡力為之,保命為上。”

    喻商枝掏出針囊,在油燈上過了火。

    順便詢問其他人道:“在我來之前你們可與他接觸過?”

    衆人紛紛搖頭,都這幅樣子了,他們哪敢動!

    喻商枝轉而囑咐道:“多備沸水,從這個屋子出去後都用皂角洗手,露在外面的皮膚上有傷口的人不要進來。”

    花柳的傳播方式多樣,他自己心中有數,但還是要提醒旁人防範。

    鄭秉石見他動作有條不紊,倒是對眼前的小草醫多了幾分放心。

    可看到床上的人,忍不住拿手使勁拍大腿。

    在場的人誰聽不出喻商枝的言下之意?

    那玩意是連根斷的,就剩一層皮肉連着,想也知道是沒可能接上了。

    這可是水磨村最有前途的後生!

    “那王家哥兒當真是個毒夫!”

    聽到鄭秉石這般感慨,喻商枝不禁面色冷了冷。

    但到底救人才是眼下的大事,他快速行針止血,期望能從閻王手裏搶回這條命。

    至于王小玉作何行兇,唐文先前又做了什麽腌臜事,自有該評判的人去評判,與他無幹。

    止血過後,還需要對下面的傷口進行簡單的包紮。

    多虧有許百富那句提醒,出門前喻商枝帶足了外傷的藥材。

    他清理好傷口後将藥粉倒上,再以幹淨棉布包紮,又摸出一粒藥丸,掰開唐文的嘴強迫他咽了下去。

    到了這一步時,他的身上也難免沾了些血點子。

    喻商枝有些疲憊地短暫喘了口氣,分心想着,還是得早日尋個可栽培的苗子帶在身邊當個幫手,畢竟他也是凡夫俗子,長不出兩個腦袋八只手。

    聽說急救已經結束,接下來只看唐文能不能熬過今晚,鄭秉石自知留在屋裏也無用了,便退到了屋外,詢問派出去尋找王小玉蹤跡的村人有沒有消息傳回。

    許百富也和老驢拉磨一樣在院子裏轉圈,就在鄭秉石想說他轉得自己眼暈時,一個村裏的小子白着一張臉跑了過來。

    “村長,我們找到唐家夫郎了!”

    鄭秉石原本坐在村裏人搬過來的椅子上,聞言立刻站起身,“在哪裏找到的?人呢?可有帶過來?”

    許百富也趕忙弓着腰湊上去聽,卻見那小子用顫顫巍巍的手指,指向了水磨村小樹林的方向,繼而哭喪起了一張臉道:“帶不回來了村長,那哥兒……那哥兒已經死了!”

    消息傳到喻商枝這裏來時,他剛把銀針從唐文的幾處要穴中拔出來。

    指尖再度探到微弱的脈搏,卻如風中殘燭,搖蕩不定。

    “本還想着讓你也去瞧王家哥兒一眼,但我瞅着人沒了怕是有一陣了。”

    許百富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好歹也是咱們村的人,誰能想到剛嫁過來第一晚就……哎!”

    喻商枝把銀針清洗後插回針囊,聞言問道:“如今此事怎麽辦,可要上報官府?”

    他不太明了此時村裏如何處理人命官司,聽到許百富道:“自是要上報的,天一亮水磨村就遣人去鎮上,一般會有鎮上衙門的捕快下來處理。”

    說罷又嘆道:“咱們既都在這裏,也少不得被問話。”

    喻商枝點點頭,自己這個郎中是衆目睽睽之下被請來的,他不在意被問話。

    到了後半夜,唐文還艱難地吊着一口氣。

    唐文的爹娘也接連醒了,吵着要來看兒子。

    鄭秉石只告訴他們唐文沒死,卻拘着他倆不讓過來。

    喻商枝想了想,還是讓守門的鄭家後生叫來了鄭秉石,實話實說道:“唐文怕是熬不過今夜,還是讓他爹娘來送他最後一程吧。”

    唐文若是個身康體健的人也就罷了,偏生本就梅毒入體,加之失血過多,生機流逝,這會兒已是高熱不退。

    喻商枝已用上了當下有條件能使出的全部手段,但也不得不遺憾地認識到,這怕是自己來到此間異世後,救不回的第一個病患。

    唐老漢與尤彩霞很快就互相攙扶着進來,撲倒在床邊嚎啕大哭。

    兩人拼命給喻商枝磕頭,求他救救唐文,可喻商枝也只能無奈搖首。

    從醫者可以與天争命不假,可也并非每一回都能贏過命運。

    老兩口見唐文鐵定沒救,哀痛之餘竟是又罵起了王小玉。

    喻商枝本不想聽他們的粗鄙之詞,可捕捉到其中的幾個關鍵詞後,卻是鎖緊了眉心。

    他見許百富在門口徘徊,便走過去将人拉到一旁,低聲問了什麽。

    得到答案後,又随着許百富去遠遠看了一眼王小玉的屍體。

    半晌後許百富不動聲色地沖喻商枝點了點頭,背着手出去找自家孫兒。

    寅時末,晨光熹微。

    頭頂的天色從墨藍變成了蛋殼青,不知村中發生了什麽的各家公雞恪盡職守地嘹亮打鳴。

    一聲聲極具穿透力的聲音,似乎短暫驅散了因夜裏的意外而生出的詭異與森冷。

    然而與此同時,唐文卻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終究還是沒逃過這一劫。

    喻商枝最後一次盡力施救,奈何脈象已經徹底歸于沉寂。

    他直起身,對着幾步開外的兩村村長搖了搖頭。

    随後退後兩步,對着唐文的遺體深深鞠了一躬。

    作者有話說:

    大家周一愉快!明天見~

    ——

    相信小喻,雖然條件有限,但有做防護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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