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三更合一
斜柳村的人堆裏,赫然混着一個哥兒
昨日剛成親的新婚夫夫, 一夜過去就成了草席上的兩具屍體,任誰看了都是連連搖頭,唏噓不已。
唐家的親戚連夜撤下了所有屋裏的紅色裝飾其餘唐文接觸過的床褥、衣服乃至布巾等, 也是不能留了,全都找了地方一把火燒了, 又挖坑把灰埋住。
喻商枝站在唐家院子裏,明明夏風并不多麽涼爽,卻依舊覺得入目所及, 處處都是蕭瑟。
屋內的哭聲就沒有間斷過, 唐文的老娘尤彩霞幾乎要哭瞎一雙眼睛, 嘴上先是還在罵罵咧咧,後來卻也不再言語了。
大約是想到人都沒了, 再罵破天又有何用。
至于唐文的爹唐老漢,和村裏大多數男人一樣,是個沉默寡言的鋸嘴葫蘆。
比起尤彩霞, 他沉默如一塊石頭。
哪知就是這麽個沉默到幾乎讓人快把他忘了的人,卻在王家人被許清水趕着牛車接過來的時候,二話不說就抄起了院子裏的一把柴刀,沖着王百川和常金蓮砍去!
可王家還有兩個人高馬大的兒子,又哪裏能輕易讓他得逞。
然而王家有人, 唐家也不是沒人,村裏一個姓的人都沾親帶故, 家裏的小子更都是血氣方剛的年齡,見唐老漢吃了虧, 紛紛撸着袖子就沖上來幫忙。
要知道唐文現在八成是死在了王小玉手上, 如今王小玉這個混賬哥兒已經死了, 那他們還能找誰要說法?
自然是找王家人。
而王家人更是怒火中燒, 他們把好端端的哥兒送到了唐家,哪知轉眼間就得知人沒了!
唐文好歹還是唐家老兩口守在床邊送走的,可他家玉哥兒呢?卻是不明不白地死在這村子中了!
王大和王二紅了眼,王小玉再有一萬個不是,那也是和他們一母同胞的王家人,于是二話不說就和唐家人扭打起來。
當許百富和鄭秉石從屋裏急急忙忙跑出來,場面幾乎要控制不住。
“都住手!都給我住手!”
鄭秉石揮舞着拐棍,一張老臉氣得漲紅。
“都反了天了是不是!鎮上的老爺眼看就要來了,我看你們一個個地都想去衙門挨板子蹲大牢!”
許百富這邊卻是吃了人少的虧,只靠他和許清水,無論如何也拉不住王大和王二,且不僅是唐家人,漸漸也有好些拎不清的水磨村的人圍上來。
這些人大多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絕不容許別的村人,在他們的地盤上撒野。
就在鄭秉石說幹了口水,指揮着他家的子孫輩趕緊上前拉架時,形勢驟變,斜柳村的人也慢半拍地趕來了。
他們其實和許清水是差不多一起出發的,但因為要等人到齊,加上人的速度到底趕不上牛車,才晚了一會兒。
只見以許鵬為首,包括許清水在內的許家人,以及村裏青壯的漢子,浩浩蕩蕩來了十幾個人。
還有一條跑在最前頭的黑背大狗,一路呲着牙狂吠,埋頭直沖,登時就把水磨村的人給撞散了。
有了這些人和大狗的加入,很快王大和王二就被成功扯到了一旁,被喝令冷靜。
至于王百川和常金蓮,也被丢到了後頭,叫了兩個人看着。
剎那間形勢變換,實力懸殊的混戰變成了兩方無聲的對峙。
而在這時,許百富眼皮子一跳,發現斜柳村的人堆裏,赫然混着一個哥兒。
不僅如此,那哥兒甚至也不是空手來的,肩上竟是扛了個鐵鍬。
待看清對方的模樣後,許百富是真的一點都不意外。
畢竟片刻前大旺已經出盡風頭了,放眼整個斜柳村,誰不知道那是溫家的獵狗?
狗都來了,主人也不會遠。
許百富趕緊用眼神示意許清水把人領過來,又把那鐵鍬給拿走。
不然氣勢洶洶的,像什麽樣子!
來人自不是別人,正是擔心喻商枝的溫野菜。
昨夜喻商枝走之後,溫野菜本就睡得不踏實,他在床上烙餅一樣地翻來覆去,等到天蒙蒙亮,就套上衣服,打算給家裏兩個小的簡單做點吃食後,就去村長家打聽打聽,昨晚水磨村到底出了什麽事。
結果他這頭剛把粥熬好,就聽見有人到隔壁許家喊許鵬。
他跑到院門口豎起耳朵,成功聽見了“水磨村”三個字,這哪還能安心在家繼續等。
當即就回屋叫醒了溫二妞,又抄起了家夥,領上了大旺,跟着許家人糾集起的隊伍趕過來了。
出村前也有好些人勸他別跟着去湊熱鬧,畢竟那邊是鬧出了人命案的,他一個哥兒去了總歸不是回事。
可一見溫野菜那比好幾個漢子都高出半個頭的身量,手裏掂量鐵鍬時冷冷的神色,和一旁氣勢十足的大獵狗,最終還是互相對視一眼,把未盡的話憋回去了。
罷了,去就去吧,誰讓他是溫野菜,能徒手打野狼的!
怕不是去了以後,一人一狗,能頂兩個漢子的本事呢。
“村長!我……”
溫野菜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許百富以眼神示意先閉嘴。
他只好抿緊了嘴巴,打量了許百富一眼,只覺得他們的老村長一夜過去,愈發滄桑了。
許百富指了指唐家院子。
“喻小子在後院,他昨晚累得不輕,我怕外頭這些人把他沖撞了,就讓他在裏頭歇歇,別出來。你也悄悄地進去,可別再惹出亂子了!不然等鎮上的官老爺來了,咱們長幾張嘴也說不清!”
溫野菜也不是莽撞的人,聞言就聽話地點了點頭。
他暗地裏給朝這邊看的大旺比了個手勢,大旺聰慧,也很快退出人群,但仍威風凜凜地守在一旁。
而溫野菜已經游魚似的溜進了唐家院子,找到了在後院一塊大石頭上坐着的喻商枝。
後院味道不太好聞,溫野菜皺着眉走過去,見到喻商枝靠着一根倚着土牆的木頭,正在發愣。
穿出門的外衣不知為何不見了,換成了另一件明顯不是他尺寸的衣裳。
喻商枝聽到來人的腳步聲時,以為是許百富派來的人叫他出去,等到看清是溫野菜,恍惚間以為自己是睡着了,正在做夢。
“阿野?”
他有些難以置信地輕喚出聲,溫野菜趕緊加快步子跑到他身邊,心疼地瞅着他。
“你怎麽在這待着?你的衣服呢?”
喻商枝見還真是溫野菜,一顆焦灼的心頓時落回了實處。
他将人一下子攬進懷裏,結結實實地抱了一會兒才撒手。
溫野菜雖不知喻商枝為何如此,但也知道自家相公一夜沒合眼。
他摸了摸喻商枝的後背,等離開喻商枝的懷抱後,一眼看見了對方眼底的青影。
喻商枝深深喘了一口氣,才道:“衣裳髒了,已拿去燒了,這是水磨村的鄭村長借我的穿的。”
溫野菜猜想到多半是處理傷口是沾了血污,确實該燒,倒也沒什麽可心疼的,現在家裏根本不缺裁身衣服的錢。
很快他一拍腦門,想起什麽,把手伸進前襟裏,獻寶似的拿出一個幹淨的布包。
“差點忘了,你都好幾個時辰沒吃東西了,吃點熱幹糧墊墊肚子。”
布包打開,誘人的麥香鑽進鼻腔,喻商枝定睛看去,居然是還散着熱氣的饅頭。
“走得匆忙,只來得及包了兩個饅頭,不過我給你在裏頭夾了點鹹菜,多少有點滋味。”
喻商枝手上髒,就隔着棉布咬了一口,嚼了幾下咽下去,胃裏有了東西,人也一下子好受了不少。
溫野菜注意到他幹裂的嘴唇,急得左看右看,“你在這等等,我去前面瞧瞧,看能不能給你端碗水。”
喻商枝卻一把将人拉住。
“別去了,現下唐家死了人,外頭又亂糟糟的,也不差這一口水。”
說罷又忍不住淺笑,“你把這剛出鍋的饅頭塞衣服裏,也不怕燙着。”
溫野菜拍了拍胸脯,“燙不着,我皮厚。”
喻商枝無奈地笑了笑,想着回家後還是替溫野菜看一眼。
兩人躲在後院吃了點東西,雖說這裏味道确實不太好聞,但誰家還沒牲口了,喻商枝對此也有些習慣了,不至于連飯都吃不下。
何況此時,也就這裏還能清淨些。
填飽肚子後,溫野菜也把外頭的亂子講得差不多了。
“說是就等鎮上的捕快過來,若王小玉沒死,那肯定要押去縣衙聽審的,但現在估計就是唐家和王家兩邊的人去,總要有個說法的。”
畢竟唐文是唐家的獨苗苗。
說到這裏,他也有些神色黯然,忍不住問:“我到現在還沒搞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王小玉若是不想嫁唐文,從一開始就咬死不嫁就是,作何來了第一夜,就下那麽狠的手?”
喻商枝把還留存着熱乎氣的棉布疊好,“個中因由,你我也不能胡亂揣度,還是交給縣老爺決斷吧。”
此時前院的方向又傳來幾聲犬吠,喻商枝熬了一夜有些不轉的腦子突然反應過來。
“你帶了大旺來?”
家裏還有二妞和三伢,溫野菜獨自出來,定然留了二旺看家。
溫野菜點點頭,“是了,我想着帶條狗也能給咱們村壯聲勢,且我不帶,他們還不太願意讓我來。”
喻商枝握住了小夫郎的手,想也知道今天跟來的怕都是村裏的漢子,只有溫野菜一個哥兒。
但因自己在這裏,他知曉對方無論如何也會來的。
不過大旺的出現,倒是讓他萌生出一個想法。
他招手示意溫野菜附耳過來,悄聲與其囑咐了什麽。
溫野菜聽的表情幾度變換,最後用力地點了點頭,很快就離開了後院,到前院去找許百富。
兩個村子的人還在吵吵嚷嚷,不讓動手,還能動嘴,唾沫星子滿天飛。
這種關口下,無人注意到一個面生的哥兒領着一只獵狗,悄無聲息地繞到了唐家的屋後。
***
捕快于淼水和劉大虎坐着牛車來到水磨村時,臉還黑着。
尤其是于淼水,一大早,甚至還沒到衙門上值的時間,衙門裏的小吏就來敲他宅子的門。
彼時他還抱着家裏的婆娘睡得正香,來了擾人清靜的,恨不得一腳踹上去,後來聽明白話後才得知,原來是水磨村出了命案,鎮長讓他和劉大虎跑一趟。
甚至直接寫好了官府文書,令他們拿了人就直接送去縣衙。
“鎮長倒是省事,可苦了咱倆,少不得奔波一天。”
劉大虎手上捧着從鎮子上早餐攤買的油餅,此刻吃得滿嘴流油。
他長得膀大腰圓,飯量也大,說話間還掏出另一個往于淼水面前遞了遞。
“三水哥,你也來一個?”
于淼水嘴裏叼了根草葉子,聞言擺擺手。
“你自己吃得了,一大早吃這麽油,你也不嫌膩得慌。”
劉大虎嘿嘿一樂,“油大才香呢!況且我又不像三水哥你,家裏有嫂子做飯。”
提到自家婆娘,于淼水的臉色緩了緩。
“今日收了工,你跟我回家,你嫂子說要包餃子,便宜了你小子。”
劉大虎一聽有餃子吃,當場打蛇随棍上。
“那敢情好,我先提前謝謝嫂子!”
兩個捕快在後頭有說有笑,聽得趕車的鄭成材和鄭成田心裏怪不是滋味。
村子裏可是死了人,還死了兩個,單看這兩個捕快老爺,壓根就不放在心上。
這人怎麽死的,怕是還不如晚上吃幾個餃子來得重要。
兩人悻悻對視一眼,但也并不敢多說什麽
別看鎮署衙門的捕快說到底只是個吏,在官都算不上,可在村戶人眼裏,已經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了。
“怎麽這麽久還沒到,你們家的牛沒吃飯不成?若是耽誤了我們兩個交差的時辰,你們可賠得起啊?”
于淼水被牛車晃得煩躁,忍不住道。
前頭的鄭成材趕緊示意兄弟把車趕快點,順道轉身賠笑。
“對不住二位爺,這土路難走,但至多再有不到兩刻鐘,一準就到了!”
于淼水瞥他一眼,吐掉了口中的草葉子,索性直接朝後一躺。
“大虎,快到了叫我,我眯一會兒。”
劉大虎咽下一口油餅,連連答應。
等到牛車把這兩個沒正形的捕快拉到水磨村,鄭成材跳下車,率先趕回去報信。
鄭秉石和許百富一聽捕快老爺來了,還來了兩個,趕緊命各自村裏的人都緊起皮來,安生地等。
恰在此時,溫野菜也領着大旺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他暗暗給許百富遞了個眼色,待對方會意後,便匆匆去找喻商枝。
因作為經手搶救唐文的郎中,喻商枝自忖是逃不過被問話的,所以簡單休整了一下後,就也來到前院門口附近等着。
夫夫兩個牽着狗并肩而立,遙遙望向駛來的牛車,随即不約而同露出微妙的神情。
原因無他,實在是過來的這兩個捕快,太過眼熟了。
可不就是上回和金虎狼狽為奸,想坑害朱家酒肆,結果反被錢雲禮制裁的那兩個“倒黴蛋”麽?
喻商枝默默和溫野菜往一旁退了退,想也知道,以這兩個捕快的行事風格,怕只會攪渾水。
另一頭,于淼水打着哈欠下了牛車,和劉大虎朝人堆裏走。
腰間的佩刀撞出咣當咣當的響聲,路兩側的人紛紛後退避讓。
他們兩個顯然得意于村民的畏懼,愈發走出了幾分耀武揚威的氣勢。
而鄭秉石作為水磨村的村長,老腰已經快躬到土裏了。
“小的水磨村村長鄭秉石,見過二位捕快大人。大人一路風塵仆仆,實在是辛苦了,小的備了熱茶和幹糧,二位大人可要歇息片刻?”
按理說,這裏鬧出了人命,哪還有什麽閑心喝茶吃東西。
但鄭秉石是清楚這鎮上官老爺素來脾氣的,無論人家要不要,禮數得做足。
于淼水見他還算上道,也沒多刁難。
他沖劉大虎擡了擡下巴,後者上前一步道:“你們村着人上報,說村裏出了人命官司,前因後果如何,你這個當村長的細細說來!”
鄭秉石飛快地答了聲“是”,又請兩個捕快坐到他和許百富方才休息的位置上,到底是奉上了熱茶,和家裏最拿得出手的點心。
緊接着清了清嗓子,便将這唐文和王小玉之間的官司,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遍。
聽到這嫁過來的哥兒居然一刀割了自家相公的那地方時,于淼水和劉大虎都忍不住夾了夾腿。
等到鄭秉石講完,于淼水嫌棄地喝了口粗茶,沖地上呸呸兩下子道:“你的意思就是,這唐文重傷不治,已經死了,而那行兇的王小玉也死了,是也不是?”
說罷想了想道:“這事也簡單,八成是殺了人,畏罪自盡了。”
他一句話就給王小玉的死定了性,鄭秉石還沒說什麽,身後的人堆裏便沖出一對老夫妻,後頭還跟着兩個漢子。
一家四口對着于淼水與劉大虎連連磕頭道:“求大人明鑒吶,我們家玉兒怎麽會行兇殺人,又怎會畏罪自盡!他定不是自盡,而是被人害死的!定是唐家人把他逼上絕路的啊大人!”
劉大虎皺起眉,冷臉喝道:“你們又是何人!”
鄭秉石趕緊上前答道:“回大人的話,這是王小玉的爹娘與兩個兄長。”
說罷心中只恨許百富管不好村裏人,在這種時候出來打什麽岔!
遂索性嘴皮子一碰,也把許百富扯了進來。
“還有這位,乃是斜柳村的村長許百富,那行兇的哥兒王小玉便是出身斜柳村,昨日為唐文看診的郎中亦是斜柳村的草醫。”
“這裏頭還有草醫郎中的事呢?”于淼水現下聽到郎中就心煩,上回那回事,若不是半路殺出一個姓喻的郎中,他和劉大虎也不至于後來被鎮長罰了俸祿,還苦哈哈地掃了一月的衙門院子。
“把那郎中也叫來問話,既然他來的時候唐文還沒死,過後唐文卻死了,說不準他和王小玉是一夥的!”
這句話把許百富可吓得不輕,“大人明鑒,這皆是因水磨村沒有郎中,我才收鄭村長所托從村裏請來一位,大家夥可都看在眼裏!”
于淼水才不理這老頭子,冷笑一聲道:“這裏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讓你帶來你就帶來!”
隐在不遠處的喻商枝聽到這一番話,實在是毫不意外。
面前的兩名捕快只會耍橫擺譜,動辄以抓人去衙門問話作為威脅,實則是半點真本事沒有。
這般胡亂潑髒水,怕也是想變相索要點好處。
他示意溫野菜稍安勿躁,不說別的,起碼喻商枝有自信,這兩個捕快如今面對自己,是絕不敢輕舉妄動的。
說話間,他就已施施然自人群中走了出去,面朝于淼水和劉大虎拱了拱手。
“小的斜柳村喻商枝,見過二位大人。”
于淼水聽到熟悉的名字,難以置信地伸長脖子湊近了看,随即就嗖地一下站了起來,變臉如翻書一般,登時就換了副表情。
“這不是喻郎中麽!幸會,幸會!”
喻郎中擡眼望去,裝作才認出他們二人的樣子,充滿歉意地笑道:“原是于捕快和劉捕快,二位爺別來無恙?”
“嗐,我們在您面前,哪裏敢自稱什麽爺!”于淼水和劉大虎笑成了兩朵花,那動作看起來,竟是要請喻商枝也一道去坐。
就在喻商枝推辭之時,在場所有人都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尤其是想拉着斜柳村一起下水的鄭秉石。
他瘋狂朝着許百富擠眼色,意思是:你怎麽沒說你們村的小郎中有這麽大的面子?
許百富其實也不清楚,可聯想到錢員外贈予喻商枝兩口子的那十畝地,心裏便有了計較。
此刻他故意裝作看不見鄭秉石,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任由對面的人急得跳腳。
而于淼水和劉大虎不顧喻商枝幾次推讓,還是把人按在了椅子上。
“喻郎中,這些鄉野村夫,說也說不清楚,多虧了您在此處,敢問這事情因由,您知道多少,可否能說給我們兩個聽聽?”
在他們兩個眼裏,喻商枝就是眼前最不能得罪的人。
何況他們都聽說了,這小郎中不僅在錢雲禮面前得臉,就連錢夫人也對其以禮相待。
這其中能讓人思索的事,可就多了去了。
至于這案子的真相,索性以喻商枝說得為準,就絕出不了錯。
想來他既是斜柳村的人,應當會偏向斜柳村的那個王家吧?
于淼水摸着下巴,時不時和劉大虎對視一眼。
喻商枝何嘗猜不透這兩個捕快心中所想,但對于唐文和王小玉的官司,他倒真有一些的自己的想法。
只是這想法,還需借別人的口說出來。
“二位大人,小的到底只是個郎中罷了,不懂什麽斷案之事,不過我們村子的許村長也在此處,他了解的應當更多。”
劉大虎不用于淼水吩咐,當即便道:“那邊的斜柳村村長,過來說話。”
許百富很快走上來,回話前先遞上了一個紙包。
劉大虎接過,來和于淼水一道看過去,發現裏面是一把藥渣。
“這是從何處所得?”
許百富躬身答道:“回二位大人的話,小的從小看着王家玉哥兒長大,知曉其脾性,料想他行兇傷人背後,或許有什麽因由,便令村中人四處查探一番,果然在唐家院子後的一處樹下,找到了這包埋着的藥渣。先前藥渣已交由喻郎中看過,喻郎中告訴小的,這乃是一包落胎藥,且藥性十分猛烈,堪稱虎狼之藥!”
落胎藥?難不成王家哥兒嫁過來之前,就已經懷有身孕了?
于淼水眉梢挑起,這案子,着實有點意思。
……
一句“落胎藥”,在現場掀起軒然大波。
水磨村的人率先搶白道:“果然這王家哥兒不是什麽好東西,竟是才過門就懷了身孕,怕不是給唐家小子帶了綠帽子被發現,惱羞成怒殺了人!”
常金蓮直接蹦了起來,一口唾沫釘子砸過去,都到這時候了,她也犯不着再給唐家留什麽臉面,甚至他們自家的臉面都顧不得了。
“你們一個個挨千刀的,還替那姓唐的說話,我現在就告訴你們,他那厮都做了什麽!”
風吹起常金蓮的鬓發,令人驚覺那其中竟已摻進了幾縷花白。
常金蓮甩掉王百川的手,推開擋着她的人。
正在此時,唐老漢和尤彩霞也被人扶着從院子裏走了出來,才剛站定,就被常金蓮一席話釘在了原地。
“鄉親們都聽好了,今日我家哥兒橫死水磨村,我不能讓他白白喪命,我家玉兒千不該萬不該,就是許給了唐家的小子唐文!”
她說着說着,便沁出哭腔來。
“怪我聽信了唐家的鬼話,見那唐文是個書生郎,那是通聖賢道理的,便覺得他日後能考取功名,更能對我家玉兒好,哪知什麽書生,明明是畜牲不如!幾次三番哄騙我家玉兒從娘家拿銀兩貼補,今日說是買書,明日說是買筆,其實都是給了窯子裏的窯哥兒!且他還因此染上了髒病,還……還誘着我家玉兒同他做那檔子事,把髒病也傳給了我家玉兒!”
這一番話,說得縱是你想不聽都不成。
唐老漢和尤彩霞見自家兒子身後的“名聲”如今也萬萬留不下了,頓時對常金蓮恨之入骨!
“你個毒婦!定是你挑唆你家哥兒扮作嫁過來的模樣,實則是為了害我兒性命,今日我們拼了這條老命,也要讓你給我兒償命!”
眼見兩家人又要厮打到一起,于淼水重重地咳了一聲,和劉大虎站起身來,一把抽出了佩刀。
“我看誰敢造次!”
刀片銀光閃閃,對于官府衙差的畏懼是刻在莊稼人骨子裏的,見此都倏地收住聲。
劉大虎只覺得聽這些人對罵,聽得腦殼都疼,索性問喻商枝道:“喻郎中,還是你說吧,那王小玉究竟是怎麽死的,難不成是被這什麽落胎藥害死的?那我就不明白了,聽王家的意思,王小玉就是有身孕,也應該是唐家的種,唐家人作何要讓他喝落胎藥?”
喻商枝沒動小木桌上新端上來的茶水和點心,他袖着手,垂眸答道:“這落胎藥的配伍,藥性剛烈,王小玉是否死于這副藥方,想必有經驗的仵作一看便知。”
于淼水和劉大虎再不着調,也總是知曉這落胎藥吃下去會是什麽反應。
兩人聞言就走到王小玉的屍身旁,掀開上面蓋的竹席子瞅了一眼,複又放下。
不必多說,結果已經明了。
喻商枝見狀,繼續說道:“且還有一點,我先前就替唐文看過診,他所患花柳之症,屬實無誤。王小玉受他所牽連,同樣濕毒內結,如此誕下的孩子,也會生來就帶胎毒。小的妄言一句,恐怕正是出于這個原因,唐家才一定要王小玉打掉這個孩子。”
但這是王小玉的親身骨肉,他或許并不舍得。
所以在喝下落胎藥的前後,一定發生了什麽,促使他對唐文行兇。
後來他或許是想逃走,又或者已經心存死志,總之他終究還是死于大出血,倒在了荒郊野嶺之中。
當然這其中還有許多問題,需得讓縣衙仵作查驗後才能證實。
不過已經呈現在衆人面前的東西,已經足夠拼湊出一小塊真相。
事已至此,确實也不是于淼水和劉大虎兩個捕快可以解決的程度了。
“若是王小玉死于落胎藥,那唐文的爹娘怕是也逃不脫幹系吧。”
于淼水和劉大虎低聲商量了幾句,随後便一揚手道:“鄭秉石,許百富,你們二人作為兩村村長,此次就随着一道去縣衙吧。不僅要唐文和王小玉的屍體,連帶兩家人也都一并帶走!”
至于喻商枝……
于淼水可不敢動不動就把人往衙門裏帶了。
況且喻商枝提供的那些信息,他也清楚縣衙的仵作照樣可以做到,且說出來要比喻商枝更有說服力。
因而當喻商枝詢問自己可要一道被“帶去問話”時,于淼水趕忙道:“不必不必,去縣城路遙,此番就不勞煩喻郎中同往。”
喻商枝借着臺階就下,“二位大人今日辛苦,既如此,小的便攜夫郎先行告退了。”
之後兩邊又客客氣氣地寒暄了好幾句,最後說定下回喻商枝去鎮上,一定要和于淼水與劉大虎兩兄弟“把酒言歡”,這才告終。
不多時,許家的牛車和鄭家的牛車,還有臨時征用的一架驢車,便載着兩家人和兩具沒有聲息的屍體,晃晃悠悠地朝縣城的方向去。
村長一走,兩村的人似乎又有劍拔弩張之勢。
幸而無論是鄭家還是許家,在自家村人面前都還是頗有威信,既然如今村長和兩家苦主都走了,他們也沒有繼續湊在這裏的必要,許家這邊,許鵬和許清水做主退讓了一步,先行帶着村裏的漢子離去。
大旺昂首挺胸地在最前頭領路,喻商枝熬了一夜,走得最慢,和溫野菜一道綴在最後。
兩人低低說着笑話,知道餘光瞥見一道人影,一擡頭,發現是許鵬。
“鵬叔。”兩人叫了人,許鵬寡言少語的,伸出手拍了拍喻商枝的肩。
“你今日做的不錯。”
喻商枝有些意外許鵬會特地過來說這一句,待他回到前頭的隊伍,溫野菜才對喻商枝解釋道:“鵬叔的意思是,你這遭也算在官老爺面前替咱們村挽回了些名聲。因為這件事說到底,是唐文逛窯子、染髒病、誘騙咱們村的哥兒在先,又是他們家強迫王小玉喝落胎藥,乃至把人害死在後,這麽掰開一看,他們水磨村就不占理,以後就也別想揪着這事不放。”
見喻商枝還是一臉頗為不解的樣子,溫野菜感慨道:“你一個少爺,自是不懂村子和村子之間是怎麽別苗頭的,實際咱們和水磨村之間并不太平。他們村在河的上游,以前旱季的時候,還幹出過截斷水流,讓咱們村的人沒水澆地的事,光兩邊漢子打架,都不知道打了幾回了。”
原是裏頭還有這麽些彎彎繞繞,想了想後,淺嘆一聲。
“實則我也沒想那麽多,只是覺得,有些事不能不明不白地就過去了。”
在唐文的爹娘在唐文跟前哭嚎時,他就從尤彩霞的言辭中聽到了一些關鍵的字眼。
仔細分辨,意識到是尤彩霞在懊悔,不該逼王小玉喝藥。
當時他就留了心,拜托許百富去附近查探,看能不能藥渣。
只是最初許百富和許清水都沒有發現,還是溫野菜帶來了大旺後,給大旺聞了聞藥箱裏味道差不多的一味藥丸,才憑借獵狗出色的嗅覺尋到了埋藥渣的樹坑。
況且……
“若是去的早一點,興許我有辦法救回唐文。”
雖說上一世接診無數,可到底他坐診的地方是喻氏醫館,而非醫院的急診科。
這等病患命懸一線的情況,屬實少有,直到此刻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似乎還沒從一條人命那麽快就逝去的事實裏走出來。
溫野菜抱住喻商枝的手臂,“你已經盡力了,我雖沒讀過書,可也聽過一句話,叫‘盡人事,知天命’。若是有郎中在,多麽重的傷,多麽重的病就能救活,那豈不人人都能長命百歲了?”
聽他這麽所,喻商枝稍稍釋然了些。
有些道理其實自己并非不懂,只是一時間會陷入其中,反而看不透。
按理說,喻商枝走得慢,前面的那些村裏漢子應當早早就趕到前面去才是。
哪知他們也刻意放慢了腳步,好似專門等着後面的小兩口一樣。
喻商枝發現這一點後,也拉着溫野菜加快了步子。
等到一行人再度出現在斜柳村村口,都發現标志性的歪脖子柳樹下居然聚集了好些人。
見他們回來,都紛紛迎上來。
大多是自家的人,說着關照的話。
其中更是有蘇翠芬一家子,且領着二妞和三伢,旁邊還有抱着小蝶哥兒的白屏。
“可算是回來了,都沒傷着吧?”
蘇翠芬瞅了一眼自家人高馬大的孩他爹,就知道他斷然是沒事,趕緊轉過頭來看喻商枝和溫野菜。
“我這顆心啊,從你跟着你叔出去後就沒落下來過。”
溫野菜寬慰她道:“嬸子莫擔心了,能有什麽事,我們無非是去幫着村長壯壯聲勢。”
蘇翠芬雙手合十地拜了拜,“沒出事就是最好!以前咱們和水磨村,又不是沒出過械鬥見血的事!”
說罷又拉過喻商枝的手,打量了一番嘆氣道:“要說辛苦,這麽些人裏還是喻小子你最辛苦,看看這熬了一夜,臉色都不對了,趕緊回去歇歇,可別和上回一樣,給別人瞧病的人,到頭來把自己熬病了。”
白屏也抱着孩子走過來道:“你們兩個怕是還沒吃飯吧,我在家擀了些面條,過會兒給你們抓一些送去,加點菜就是一碗熱湯面,吃了好歇息。”
溫野菜想着喻商枝确實該吃些熱湯熱水的東西,先前雖吃了幹糧,沒幾口不說,走那麽遠的路回來怕也克化完了,便就沒和白屏多客氣。
他們之間本就關系好,不在乎多一碗面少一碗面的。
回到家沒多久,白屏就依言送了面來。
溫野菜煮了熱乎乎的一大鍋,給自己和喻商枝盛了兩碗,得知溫二妞和溫三伢也想嘗嘗,就讓他們自己去盛。
“小心別燙着 。”
他叮囑了一句就端着面進了屋,見喻商枝剛剛收拾完藥箱,又換了一身幹淨衣服。
舊衣沾了血污,也洗不幹淨了,用村裏老人的話,上頭還有晦氣,洗幹淨也不頂用,還是燒了的好。
兩人挨着吃了幾口面,實則面條不多,為的就是那一口熱湯。
一碗面見了底,喻商枝覺得困倦更甚。
簡單淨了淨面,便去了床上歇息。
當天傍晚,許百富從鎮上回來,同行的還有王家四口和王小玉的屍體。
消息傳出來,說是縣衙已經斷定是王小玉行兇傷人,害死唐文,但與此同時,也是唐老漢和尤彩霞的一碗落胎藥送走了王小玉,兩條人命各論各的,眼下唐家老兩口已經挨了板子押入大牢。
王小玉剛出嫁就遭難,還是橫死,他的白事按規矩是不能大操大辦的。
加上如今天氣暑熱,棺椁根本不能停放太久。
故而拉回村子的次日,王家人就雇了村裏幾個漢子,擡了一口薄棺,送其去山上下葬。
村裏少了一個花枝招展,愛惹是生非的哥兒,但其餘人的日子還是一樣過。
若非要說變化,那也有,便是村裏人見到喻商枝的态度愈發敬重了。
因為凡是那日去了水磨村的漢子,回來私下都傳聞,連鎮上的捕快老爺都對喻郎中以禮相待。
大家都篤信,溫野菜這個醜哥兒納了這麽個有本事的夫婿,怕是沒多久就要從這山溝裏的土窩窩飛走了,到城裏當鳳凰了。
不過任旁人如何說,溫家依舊過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很快,芒種将至,夏收的時節到了。
作者有話說:
又是一個整數章!
醫生從業過程中會遇到各種形形色色的病人,而醫生的職責就是四個字,救死扶傷。
在這裏向現實中的廣大醫護人員致敬,感謝你們的舍己為人,辛苦付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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