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筝
接到程霧宜電話的時候,景峥剛下飛機。
之前Tsim的總部在美國,國內這邊主要是周起岑負責,現在景峥也回國,兩人計劃着在南淞租一棟更大的寫字樓,拓展Tsim在國內發展的版圖。
中美兩地需要交接的事情很多,周起岑又有個粘人的兒子,因此主要是景峥負責兩頭跑。
所幸機場離南大一院并不算遠,景峥讓司機加速,在半個小時之後到了現場。
住院部頂層,景峥趕到的時候,程霧宜正在和殷靜喬說話,半個身子都探到外面來。
周圍都是些高大威猛的男人,女人和女性談判專家的身影就顯得尤其小。
程霧宜沒綁安全繩,死死握着殷靜喬的手,明知道如果殷靜喬如果跳下去的話,自己也一定會跟着粉身碎骨,但是也沒有放手。
到了夜裏,風刮得更加猛烈,仿佛腳下就是風,程霧宜聽見自己的心髒狂跳不止。
“靜喬,我跟你一樣。”為了勸她,程霧宜不惜扒開自己的傷口,“我也被人抛棄在了,我最愛他的時候。”
殷靜喬愣愣地看着她。
“我不想把它只是形容成一場感冒。”程霧宜笑,“是挺嚴重的,但不是絕症,會好的。”
隔着喧嚣的風,這些話傳到景峥這裏,像是在割他的耳朵。
跟警察表明身份後,男人走上前去。
“靜喬。”景峥開口。
看見景峥,殷靜喬的眼睛立刻亮起來。
“阿峥,你怎麽來了?”
程霧宜:?
沒料到殷靜喬居然對景峥是這個态度,程霧宜一下子懵住了。
景峥先是沒說話,越過警戒線,走到欄杆附近,恰到好處地停在距離兩人半米的距離。
他看了一眼程霧宜,又很快将目光轉向殷靜喬,張了張口,撒謊道:“是時望叫我來的。”
程霧宜:?
時望?任時望?Jason?那個在跨年聚會上對程霧宜吐煙圈的男的???
“太好了!”殷靜喬大半個身子都扭過來了,“我就說他肯定還是不忍心這麽久不理我的,我是他女朋友,他怎麽可能——”
話音未落,景峥突然毫無預兆地向前垮了一大步,直接将殷靜喬拽了下來。
女人陡然被拽,大聲尖叫着,抓着欄杆上的鐵扶手不肯撒手。程霧宜反應也很快,開始扳殷靜喬的手指,和景峥一起合力,徹底将她從伸出的懸空欄杆上給扯了回來。
消防戰士幾乎也是在同一時刻不管不顧地朝殷靜喬撲過來。衆人上前,控制住她,殷靜喬流着淚,臉上卻還帶着笑容,偏過頭還在問景峥:“阿峥,辛苦你了,時望他什麽時候來啊?”
景峥沒回答殷靜喬的話,而是在問程霧宜:“接下來的事情你們應該有法子了吧。”
“放心好了,我們會給她推鎮靜劑,然後安排她的家人二十四小時陪床。”
景峥點了點頭。
南淞明天應該是個晴天,因為天空上沒什麽雲,居然還罕見能看到星星。
經歷了剛才的驚險一幕,兩個人的氣息都有一點喘,程霧宜看着夜空,捕捉到男人身上淡淡的柚子煙味兒。
“能先放開我嗎?”程霧宜說。
剛剛所有人都沖上去救殷靜喬,景峥翻過身子,護在了程霧宜前面。
現下他們也就保持着這個,和擁抱幾無差異的姿勢。
彼此的呼吸似乎都落在對方的耳際,衣料緊緊貼着,帶出沙沙的暧昧摩擦聲。
“抱歉。”男人這才反應過來,尴尬地咳了咳,立刻放開她。
程霧宜從容地站起了身。
“程霧宜,殷靜喬不是我女朋友。”景峥開了口,“從來就不是。你當時看到的照片——”
“——程醫生!”
警戒線外,岑凜不早不晚,偏偏是這個時候叫她。
或許是男性之間都能嗅到某種敵意的氣息,景峥看了岑凜一眼。
程霧宜帶着點生疏的禮貌,點頭對景峥致歉:“岑醫生十點要上刀,我去跟他說說話。”
男人那雙桃花眼裏染了點潮。“好。”他假裝大度,“今天我會在醫院陪靜喬,程醫生你放心吧。”
“那多謝你了。”程霧宜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沒回頭,直直就向岑凜走去。
站在警戒線外的男人,目測和景峥差不多高。他們的樣貌都足以稱得上是頂尖的俊朗,氣質卻截然不同。男人站在程霧宜身邊,即使剛剛經歷過波折,他眉宇間始終都有種見怪不怪的雲淡風輕感。
只見他從西裝內袋中拿出一疊幹淨方帕,遞給程霧宜,叫她擦臉,沒有絲毫逾矩。
程霧宜穿了一條毛線裙,将她纖細有致的身材勾勒得完美。即使頭發有些淩亂,站在男人身旁,也絲毫不影響他們的般配。
男人随後脫下身上的西裝,披在了程霧宜的肩上。
事情要分輕重緩急,這個道理景峥懂。
他強迫自己轉過頭來,只是一低頭,卻又看見什麽。
景峥彎身,将東西撿起來。
“程醫生,你的——”
景峥出聲,披着男士西裝外套的程霧宜卻已經跟旁邊的男人走遠了。
——耳環。
景峥苦澀地咽下後兩個字,将那枚小小的珍珠耳環珍貴地團在手裏,頹廢地站起了身。
送岑凜去了骨科之後,程霧宜先回了精神科。
天臺那邊有魯健,她不需要太擔心,現在要做的,就是要去配藥。
有鎮靜劑的作用,殷靜喬一整晚都很安靜。
即使今晚是魯健值班,程霧宜也沒辦法回去休息,怕再出什麽意外,她和魯健輪着隔一個小時就去查一次房。
景峥一向信守承諾,就守在殷靜喬病房裏。
淩晨三點,程霧宜查完房後正好遇見從病房裏出來的景峥。
空無一人的樓道,只有護士站那兒有幾盞微弱的光。
“程醫生,能和你說幾句話嗎?”男人很卑微,“就幾句。”
程霧宜從醫生休息室叫來了魯健幫忙看着殷靜喬,和景峥走了出去。
女人穿着白大褂,帶着景峥出了門。
“要喝咖啡嗎?我請你。”
住院部的大廳,二十四小時無人售貨機那兒,程霧宜按了兩罐美式,分給景峥一罐。
從住院部後門出去,有一個溫室小花園,還設有吸煙處,專門用來給醫生護士們放松休閑,有門禁,只有拍職工卡才能進。
程霧宜帶了景峥進去。
一方天井裏看到的星空居然比天臺上看到的景色還要美好。
兩人坐在花園的石凳上,程霧宜突然問:“你身上有煙嗎?”
景峥一愣,但還是聽話地從西轉口袋裏掏出盒軟包紙煙和電子煙,攤在手上遞給她:
“要哪種?”
程霧宜拿過煙盒:“打火機。”
景峥微微蹙眉,又從兜裏把打火機給她。
半夜裏溫度降了很多,程霧宜握着打火機,打火機是金屬的,凍得她指尖發涼。
蹭地一聲——
微弱的火苗在兩人之間跳動。
程霧宜将香煙點燃,吸了一口,将打火機還給他——
“要說什麽說吧,我在聽。”
景峥舔了舔唇,開口解釋:“我去美國之後,Jason他們說要幫我辦個Wee Party,殷靜喬是他們帶過來的。她和Jason當時都在爾灣,Jason讀本科,她是研究生。”
“她第一次被Jason帶來,什麽都不懂,我就讓她跟着我,就這樣。”景峥轉頭,看向程霧宜,“你在羅露朋友圈見到的那張照片,就是那個時候拍下的。”
程霧宜低着頭,挽了挽耳旁的碎發,沒什麽情緒地哦了一聲,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反應。
景峥深吸了一口氣,又說:“可我不能一輩子護着她,我不喜歡她。”
“沒喜歡過嗎?”程霧宜倏地擡頭,就這麽直勾勾地盯着他。
漂亮的眸子,眼裏似有無數種情緒翻湧。
幾乎是下一秒——
“從未。”他回答得果斷又幹脆。
程霧宜卻突然笑了。
“景峥,你裝出一副善良熱心的樣子,實際上冷血又絕情,根本不會在乎別人的死活。”
“對啊。”于是景峥也笑,他看着她,桃花眼裏淬起點冷意,“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程霧宜,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我沒你那麽同情心泛濫。別人,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程霧宜舉着煙:“那你當時為什麽要對我說那樣的話?”
景峥一頓。
“我也是你口中的別人,對吧。”程霧宜替他回答道。
她手上的煙一直在燃,煙灰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就直接掉在她手上。
程霧宜的手依舊很漂亮,水蔥一般,纖細又修長,像春天的柳樹枝條。
但她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會因為痛覺流眼淚的小女孩了。
“因為你也不愛我了。”程霧宜咬着唇,“所以就正好利用她踹了我,是這樣嗎?”
“不是。”
程霧宜撚煙的手頓頓,擰眉擡頭,等着他的下文。
男人卻像一尊凝固住的雕塑,整個人僵住,喉頭滾了又滾,最終又是說出那句:
“是我不好。”
“景峥。”程霧宜被這四個字弄得徹底破防,狠狠皺眉,“我他媽最煩你說這種屁話。”
她雙手死死摳在石凳上,指尖泛着死白:“我現在活得很好,不代表你當初對我造成的傷害就不嚴重,更不代表我可以原諒你當初對我造成的傷害。”
景峥的呼吸很重,整個人都頹下去。
“對不起。”
他仿佛只會道歉。
男人徹底褪去少年氣,五官沒變,眉宇間的氣質卻很陌生,可只要和程霧宜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仿佛卻又會變成當初那個,在教學樓的玉蘭樹前對她說‘吻我就原諒你’的幼稚男生。
程霧宜整個人都在抖,她扭過身去,不再去看景峥。
“殷靜喬的事情,總歸還是你的功勞。”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今天沒你幫忙,我和我師兄也不知道怎麽才能把這個事情解決,我代表我們南大一院全體精神科的同袍謝謝你。或許過兩天我導師也會向你表達謝意,我們可能會請你吃個飯什麽的吧,到時候我會再聯系你。”
說完她撚滅了煙就想走。
男人最開始沒想挽留,後來想起什麽才起身拉住她。
甚至都沒敢碰她,只敢拽她的袖子。
程霧宜手心感受到一陣涼意,低頭才發現,男人往她手上放了一枚耳環。
小巧又圓潤的珍珠耳環,靜靜地躺在她手心。程霧宜摸了摸自己的右耳,才意識到那裏空空蕩蕩的。
“程醫生,你戴着很漂亮。”景峥很認真地誇贊道。
即使,是為了別的男人而戴的。
再開口,他聲音裏都有顫聲,祈求道:“吃飯什麽的就不必了,靜喬的事情,我本來也有責任。只是,這耳環。”他頓了頓,還是說到,“能為我再戴一次嗎?”
幾乎沒什麽猶豫,程霧宜擰開耳環的螺旋釘,開始在耳朵上摸索起來。
景峥是這個時候才發現,程霧宜的耳洞不止一對。
除了耳垂那兒規整的一對,她其他部位上也有,打耳骨釘很疼,但女人左耳的軟骨上,連續有兩個挨着極近的軟骨耳洞。
她以前,很怕痛的。
程霧宜工作時候幾乎不戴任何首飾,她的手指還在耳朵上摸索嘗試着。
“算了。”男人突然說。
“為什麽算了?”
“燈光太暗了。”
“燈光太暗一樣可以戴。”
“我說,那也算了。”
程霧宜那股莫名其妙的脾氣又上來了,也重複道:“我說,為什麽算了?”
看她賭氣的樣子,景峥一愣。
記憶被拉回到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那時候,脾氣軟到沒跟任何人紅過臉的姑娘,面對他的時候,也會成天跟他使小性子。
“那好,是你要聽的。”
有柚子的氣息,是景峥點燃了電子煙。
“什麽為什麽,還能有為什麽?”
即使現在跟那時已經不太一樣,但他還是沒好氣地笑了。
深秋的苗圃裏早就沒什麽花葉,彌漫着的只剩淡淡煙草味。
月光打下來,他好像還是和以前一樣溫柔。
——“程霧宜,因為,我怕你會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