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筝
後面那只影子沒再追上來。
回到家已經是快十一點多。
客廳沒人,卧室門緊閉着,只有門縫裏依稀還露出些光。
田沁萍這些年一直和程霧宜保持着聯系,程霧宜畢業之後,田沁萍從雲嘉到了南淞,就在南大一院做護工。兩人和程霧宜的大學室友邊蔓合租一套房,日子倒也算過得平靜安寧。
這會兒田沁萍正在卧室裏刷抖音,手機快被她刷沒電,于是出門去客廳拿充電器。
女人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眼睛不經意朝大門口那兒瞟了一眼,吓得大叫了一聲。
“阿霧???”田沁萍打開廊燈,才發現程霧宜就坐在鞋櫃那裏,鞋子脫了一半,整個人像是尊雕塑一般,一動也不動。
田沁萍跪在她身邊,月光從餐廳的窗戶那兒鑽進來,打在女人身上。
程霧宜極瘦,兩只手撐在櫃子臺面上,從胳膊那兒繃起一條細長的軟筋。她低着頭,眼淚就吧嗒吧嗒全都掉在了地上。
“妹妹啊,這是怎麽了。”田沁萍摟住她,“怎麽哭了啊?”
岷安人說普通話帶有很明顯的方言腔調,邊蔓總說萍姨說話很機車,有地瓜腔。
程霧宜普通話要好很多,只在很偶爾的時候,才會露出這種腔調。
以前景峥就學她講話,跟着田沁萍一樣叫她妹妹。
程霧宜糾正他,說在他們那裏,只有長輩對晚輩才可以這麽叫。
他卻說,那正好,占她便宜了。
叫阿霧太普通,一一蔣平章又叫過,景峥大多時候都是叫她全名,逗她的時候,會故意叫她妹妹。
三聲加兩聲的組合,měi méi,讀音和美眉一樣,但其實是妹妹的意思,很嗲很軟,他說起來毫不害臊。
想到這兒,程霧宜哭得更加洶湧。
她努力忍着聲,盡量不讓萍姨擔心,只說自己是今天和梁叔吃飯,又想起父親了,所以才會哭。
程霧宜抹了抹臉,勉強撐出一個笑容,回了房間。
六年前,她和景峥的分手,來得突如其來又毫無預兆。他們從最親密的愛人再到遠隔重洋的陌生人,一共才相隔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斷崖式的分開,像是陡然從程霧宜心上剜去什麽。
她被陡然撕開一個口子。這口子怪得很,白天像是不存在一般,一到了晚上就将她吞噬。
不愛了就是不愛了,能有為什麽呢?
他們本來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俯下身子來短暫地愛了她一下,轉身又去愛下一個,停在原地的,只有她一個人。
于她而言,他是摧枯拉朽的海嘯,也是不能停止的潮汐。
程霧宜的房間小而整潔,女人抱着她的小兔子抱枕,突然覺得今天的這個夜晚,其實很像幾年前的某天。
和景峥分手之後,程霧宜删除了他所有的聯系方式。
後來她在醫學院念到大三,開始在醫院裏實習輪轉。
在內科實習的時候,經常會有飯局。有一次她和科室的幾個男醫生一起去和藥代吃飯,被灌了不少酒,有兩個藥代當着面就開她的黃色笑話,要和她喝交杯。
醫學院的師兄護着她,但他們當時都只是實習醫生,根本沒有什麽話語權。
那場飯局下來,程霧宜被灌了不少酒,最後出門的時候,連步子都是虛的。
晃晃悠悠地回醫院宿舍,還沒走到門口,胃裏又翻湧起來。
程霧宜一邊吐一邊哭,整個腦子都是懵的。
在反應過來之前,她就已經撥通了那個電話。
删除了通訊錄裏的名字,拉黑了微信上的聯系人,可那個人還固執地盤桓在她腦海裏。
删不掉。
他的電話號碼,像是一道魔咒,就牢牢地占據着她的腦海。
那是三年多以前的秋天,距離他們分手,也正好是三年。
手機快沒電了,程霧宜本來以為,這個電話不會通的。
聽筒傳來沙沙的電流聲,程霧宜看着手機屏幕上開始計時的數字,有些傻氣地眨了眨眼睛。
數字還在走,秋風刮得蕭瑟凜冽,程霧宜哭得皺了皺鼻子。酒精的氣味一直在她鼻腔裏繞,嗆得她一直在咳嗽。
沒人說話。
直到她的手機沒電,都沒人說話。
所以後來程霧宜總是在懷疑,那通電話是不是真的打通過,這一切是不是都只是她趁着醉意産生的一種臆想。
也許其實是沒打通過,景峥人在國外,她打的又是他國內的手機號。
就算打得通,他又怎麽可能會接呢。
只是因為她太想他了。
大半年之後,久到程霧宜都快忘記這件事的時候,某天突然從醫務處傳來消息,說那天那兩個開她黃色笑話的藥代被開了。
念大臨床的蔣平章跟她科普過,那兩位藥代在院裏根基深厚,跟不少科室主任都是稱兄道弟的關系,平時在醫院裏都是橫着走路的狀态,
也許是老天開眼吧,惡人自有天收,蔣平章當時安慰她。
而今,景峥再次出現的今天,夜深了。
月光沒有任何保留地從小窗傾瀉進來。
小兔子抱枕被月光照得柔軟的同時,也被程霧宜的淚水洇濕。
而她——
不要再想他了。
程霧宜的酒量早在一場場的飯局中鍛煉出來,第二天一早,她像個正常人一樣,照常去上班。
周末的早上,來訪的病人要比工作日多得多,程霧宜一整天幾乎忙得腳不沾地。
中午她來不及去食堂,就點了外賣,将白大褂挂在醫生休息室的挂衣區,她揉了揉肩膀,終于坐下來吃飯。
桌上的手機傳來響動,是梁叔打來的電話。
“程醫生啊,上回你不是托我給你找對象嗎?”
程霧宜:?
“梁叔,我什麽時候……”程霧宜說到一半又住了嘴。
知道梁叔是熱心腸,女人順着嗯了聲。
電話那頭梁叔的聲音歡欣又雀躍,喋喋不休道:“咱們醫院最近新來了位骨科大夫,正好也是單身,家裏着急得很。”
經歷過葉晟的事情之後,程霧宜有些猶豫,婉拒道:“梁叔,我剛分手,要不然最近這段時間還是算——”
“——程醫生,你等着啊!”那邊梁叔已經打斷她,“我叫我老婆跟你說。”
沒過幾秒,電話那頭換成一個女聲:“程醫生是吧,噢喲,岑醫生在我們婚介這裏可搶手了哦,有好多小姑娘都打聽他呢,你是我們老梁的熟人嘛,所以最先問你,我可是專門給你留的。你今天有沒有空呀?反正也就只是吃個飯而已,大家互相認識一下,不喜歡就找下一個,很簡單的嘛!”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程霧宜也不好意思拒絕:“我下周不值夜班,不過他骨科,應該也挺忙的吧。”
梁叔老婆麻利又幹脆:“那程醫生,我把你電話給他了哦,你們兩個人自己聯系。”
程霧宜噎了噎,說了聲好,挂了電話。
下午兩點,又是看不完的病人。
臨近下午五點,終于還剩最後一個預約的病人,程霧宜叫了號。
是個年輕女人。
戴墨鏡,一身小香套裝,拎着H牌的鉑金包,戴着vca的生肖限定款的手鏈,一副富家小姐的做派。
“殷靜喬是吧。”程霧宜照例問着病人的情況,“是什麽原因來這兒?”
精神科的問診有标準的流程,姓名年齡、婚姻狀況、睡眠食欲、有沒有自殺傾向。
殷靜喬一一回答着,程霧宜心下了然,很短時間內就做出了判斷。
這是一位因為感情受傷所以産生了低落情緒,甚至有了軀體化症狀的病人。
程霧宜性格好、人又漂亮,幾乎每一個來看診的病人都把她當成一個極好的傾訴對象。
面前的這位殷靜喬也不例外,她說着說着就抓住程霧宜的白大褂袖子哭訴起來。
“我和我男朋友是美國認識的,在一起快六年了。他家很有錢,他人也很好,很紳士很有禮貌。剛開始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是無微不至的關心,帶我去他們上流社會的聚會,我耍小性子他也會哄我。可是漸漸地……他就對我不是那麽上心了……”
程霧宜很有耐心地聽着,低頭看見她手上的自殘痕跡和星星點點的青紫。
等殷靜喬說完,程霧宜冷靜地告訴她:
“殷小姐,你男朋友、或者說前男友在pua你。”
“……”殷靜喬噎了一會兒,逞強否認道:“程醫生,我們還沒分手。”
程霧宜打病歷的手速飛快:“嗯,他在等着你先提呢~”
“能摘一下墨鏡嗎?”程霧宜邊打字邊問。
殷靜喬半天說不出話來,猶猶豫豫着不肯将墨鏡摘下來。
女人停下了打字的手,平靜盯着殷靜喬問:“他打你嗎?”
殷靜喬:“……”
程霧宜只問了四個字,殷靜喬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
她摘下了眼鏡,程霧宜看見她臉上的傷痕,一下子愣住了。
讓程霧宜震驚的不只是殷靜喬臉上的傷,還有殷靜喬的臉。
雖然只見過一次,卻是程霧宜這輩子都沒辦法忘記的一張臉。
六年前,那個在羅露朋友圈出現的白裙女孩,就是現在的殷靜喬。
程霧宜愣了有好一會兒,勉強冷靜下來,完成了後面的看診。
作為一個精神科的醫生,她有很強大的職業素養和可怕的自制力。
女人的聲音沒有人任何一絲異樣,給殷靜喬開了一個星期的藥品,叫她之後再過來随診複診,最好有人陪同。
送走殷靜喬之後,程霧宜也下了班。
脫了白大褂往外面走,她看手機才發現,微信收到一條新的好友申請。
男人微信名稱直接用的就是名字,岑凜。
應該就是中午梁叔說的那個骨科的岑醫生。
效率倒是挺高的。
兩人加了微信,對方征得她同意後打來了電話。
他們都是醫生,倒也算合拍,知道彼此都忙,岑凜正好還有一臺手術要上,就約了有空再一起吃個飯。
一周以後,殷靜喬一個人過來複診,情況并不太好。又治療了一段時間,程霧宜建議她住院。
幫殷靜喬辦好了住院手續,程霧宜看她在病房安頓好了,才下了班。
南淞市的景觀樹多是梧桐,到了深秋的季節,梧桐樹落葉,馬路上總是一片片暖色又柔軟的黃。
程霧宜忙,岑凜比他還忙,兩人同在一個醫院工作,經梁叔介紹這麽久了,硬是連面都沒見上。
這天好不容易等到岑凜下刀,男人提出來請她吃飯,算是正式的見面。
醫生休息室裏,程霧宜在換衣服。
她換了一條奶白色的毛線連衣裙,正好師姐也換好衣服出來,問她要去哪兒。
程霧宜也就如實答了。
南大有好幾個附屬醫院,程霧宜算是他們整個附醫系統內部公認的玻璃美人。
因此感情狀況也一直被大家津津樂道。
溫柔又幹淨的解語花,對任何人都沒發過脾氣,甚至還有人沒病裝病來找程霧宜看診的。
卻好像至今都沒有找到歸宿。
“相親啊!”師姐驚呼着,從自己櫃子裏拿出一對珍珠耳環,“那怎麽能不帶點首飾。”
沒等程霧宜推拒,師姐就已經幫她夾在了耳朵上。
“謝謝師姐。”程霧宜于是說。
和岑凜約的是六點在門診大廳見。
這會兒門診服務已經停止,大廳裏稀稀拉拉還有一些在病房拿藥的病人。
大廳門口站了個男人。
一身深藍色絲絨西裝,戴一副無框眼鏡,禁欲氣質明顯。
兩人目光對上,對視了一會兒。
“程醫生!”岑凜率先喊她。
程霧宜背着挎包,小步跑過去:“岑先生是嗎?你怎麽知道是我?”
岑凜:“南大一院的院花,誰會不認識?”
“……”程霧宜有些赧地搖了搖頭。
兩人一起去了地下車庫,因為岑凜十二點還有場刀要上,就定了家離醫院比較近的餐廳。
餐廳清幽,采用的是會員制。
和葉晟不一樣,岑凜一整場飯局下來,沒有一絲窺視的意思,甚至一句問詢都沒有。
仿佛沒有任何目的性,也不是為了相親所以才坐在這裏,兩個人天南地北地聊着,彼此只是在在乎彼此是否合拍。
兩個人都是醫學生,只不過岑凜醫學院是在美國讀的,也年長程霧宜好幾歲,像同事但更像長輩。中美醫學院制度迥異,兩個人之間共鳴頗多的同時差異性也大,各自說着彼此在醫院的見聞,時間過去得很快。
和岑凜待在一起,程霧宜覺得很舒服。
一頓飯下來,兩個人距離拉進不少,岑凜提出要送程霧宜回家。
SUV裏,好巧不巧,程霧宜的安全帶一直扯不過來。
制造暧昧的大好機會,岑凜卻只是坐在駕駛座上,極有紳士風度地問道:“需要幫忙嗎?”
“不用。”程霧宜自己調整着,“我自己再試幾次就可以。”
她在一旁弄着,岑凜在手機上開了導航,正在輸程霧宜家的地址。
手機鈴聲在此時響起來,程霧宜翻開皮包去接。
電話那頭,師兄魯健急迫得沖破聽筒——
“阿霧,你現在快來醫院,你收進來的那個病人要跳樓了!!!”
李家棟總說,南大一院的住院部設計有問題,就應該把他們精神科的病房安排在一樓,這樣他們的病人想跳樓也沒辦法。
但如果人一心求死的話,除開跳樓還有很多種途徑,是怎麽也攔不住的。
當精神科醫生其實挺沒成就感的。治愈心靈是一件複雜且反複的事情,程霧宜他們面對病人,除了藥物和儀器治療,其實能做的很少。
南大一院住院部,門口,消防戰士已經來了,正在地上鋪墊子。醫院的救護車和警車的鳴笛聲嗚嗚嗚響在一起,吵得人耳膜疼。
程霧宜以最快的速度去了頂樓。
住院部頂樓東邊的天臺上,殷靜喬穿着病號服坐在圍杆外面,左手上還挂着個碩大的留置針頭。
公安局的談判專家也已經到了,正在嘗試和她說話。
但殷靜喬只是不停地在搖頭,态度強硬,拒絕溝通。
見程霧宜來了,魯健走過去跟她吐槽了下:
“傍晚我查房的時候還好好的呢,誰知道突然一下子情緒就不對了。”
程霧宜:“她朋友或者家人呢,打電話叫了沒有?”
在精神科住院的病人,輪值醫生都要知道病情,魯健回答道:
“她家人在外地,現在正在往南淞趕,至于朋友,”魯健啧了一下,“她哪有什麽朋友啊?她那個前男友,天天不準她跟別的男人聯系,随時查她手機,這他媽誰受得了,就是有朋友也早散了吧。”
談判專家在那頭孜孜不倦地企圖打開殷靜喬的心扉,程霧宜跟那邊的民警說了一下之後,越過了警戒線。
“靜喬,是我別怕。”程霧宜很小心地靠近她。
見是程霧宜,殷靜喬的防備放下來點。
她在醫院住了快一個月了,程霧宜平時很忙,殷靜喬在病房能見到她的機會不多,但是很依賴她。
“是你啊程醫生。”殷靜喬說,看着程霧宜的穿着,又扭頭看了看後面不遠處的岑凜,“不好意思啊,打擾你和你男朋友約會了。”
“沒關系的。”程霧宜很溫柔,“靜喬,能再跟我說說你現在的心情嗎?”
有了信任的人在現場,殷靜喬的情緒變好了點。
談判專家于是順着程霧宜打開的話匣繼續和殷靜喬聊下去。
消防人員已經在旁邊系安全繩,程霧宜悄悄退了出去。
她回到岑凜身邊,兩人就這麽并肩站着。
岑凜前幾個月回國到南大一院履新的時候就在全院職工圈引起過一陣騷動。
魯健看着眼前男帥女美的兩個人。
可真般配啊。
他暗忖。
“今天是我和我男朋友的六周年紀念日。去年的時候,他說他會在阿拉斯加的極光面前跟我求婚。”殷靜喬看着手機通話界面在哭,“可是他怎麽不接我電話啊。他怎麽失信啊?”
女人說着,又不死心地撥了電話出去,依舊是無人接聽。
剛剛平息的情緒又因為這個未能接通的電話激動起來。
岑凜站在警戒線外,他陪着程霧宜,突然覺得身旁的女人情緒也在悄然變化。
程霧宜抱着手,頂樓的風大,吹得她頭發有些亂。
殷靜喬說着他們之間的甜蜜往事。
岑凜卻發現程霧宜全身都在抖,臉上也有淚。
像是做了個什麽決定,女人沒有任何猶豫地拿出手機,輸了一串數字,打了過去。
電話那頭接通得很快。
沒等那邊的人有反應,程霧宜就咬牙切齒地說——
“景峥,你給我滾過來負責!”
全世界晚安,沒追到老婆失眠的景峥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