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的
文化宮第一休息室。
程霧宜看着手機,二十分鐘過去了,鄭俊鵬還沒有回來。
手腕上的口子割得有點深,程霧宜本來血小板就偏低,凝血功能差,現下手邊又沒什麽能止血的東西,血一直不停地往下滴,看着有些吓人。
沒辦法,她先是打開手機下單了酒精和紗布,然後囫囵撕了幾圈衛生紙,繞在手腕上,藏在西裝袖下,出門去了醫務室。
醫務室門口。
程霧宜先是敲了門,等了好一會兒,裏面卻都沒有一點動靜。
這回程霧宜不再猶豫,直接擰開了門。
醫務室裏,椅子碎了一個,地上有血跡,到處都是打翻的輸液瓶,一切都驚悚得可怕。
而房間那頭,景峥靜靜地坐在桌子上。
男人西裝外套破了,此刻就甩在地上,他身上只剩一件淺藍色的襯衫,領帶歪得不成樣子,上面還零星沾着些血跡。
一直以來,他出現都是規整幹淨的樣子,所以此刻,他臉上受了點傷的挂彩樣子頹廢又性感,反倒更加讓人心顫。
程霧宜捂着手,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出什麽事了?”她停在他面前。
男人身上有遮不住的疲倦感,妖孽的桃花眼裏血絲滿布。他的襯衫袖子是随意挽着的,隐約露出來的肌肉線條緊實又流暢。
程霧宜看着他還在充血的肌肉,還有那些突出虬曲的青筋,下意識恐懼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才又問:“你……看見鄭俊鵬了嗎?”
男人呼吸重了很多。
程霧宜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手部的情況,彎下身子,擔憂地看着他:“你還好嗎?沒事吧……”
話音剛落,男人粗暴地扯過她的手臂,直接把她扯到了他懷裏。
女生盆骨重重撞到木質桌子上,陡然發出一聲悶響。
景峥的臂彎如鐵,直接抓住程霧宜那只受傷的手腕。
“程霧宜,我說過什麽?我叫你離爛人遠點吧。”景峥聲音低啞,“為什麽不聽話?!!”
被捏着那只手傳來令人無法忍受的刺痛,程霧宜冒着冷汗,疼得嘶了一聲。
“景峥,你先放開我。”
聽到這句,男人嘴角勾了勾,臉上浮現出逗弄的微笑,反倒将她抱得更緊。
衣料摩擦着,這回景峥是一點禮貌風度都不講了,一手扶住她後背,一手直接掐住她的腰。
一個标準的、禁锢的姿勢。
兩人身體緊緊挨在一起,沒有一絲縫隙,程霧宜一動也不能一動。
男人身體的溫度很高,燒得程霧宜喘不過氣,她于是扭過頭去,勸他:
“你先放開我,我們好好談,不然被人看到了,就說不清楚了。”
“怕什麽呢?我和佳怡本來就是開放式關系,各玩各的也沒關系。”景峥并不放開她,伸手捏她的下巴,力度不小,強迫她看他。
男人涼薄抿着唇,樣子渾得很,問她:
“再說了,程霧宜,我們之間,清楚過嗎?”
程霧宜:“……”
是啊,她和景峥之間,真是一筆怎麽理都理不清的爛賬。
被握着的那只手腕更疼了,程霧宜的唇色發白。
兩人就這麽一言不發地對質着。
景峥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兩人交握的手。
醫務室門窗緊閉,這個季節又不開空調,四周靜得可怕。
男人的耳朵動了動。
滴、答。
滴答滴答。
血順着女孩的手腕一點點滴下來。
景峥垂着眸子,眸色因為忍耐而變得潮潤起來。
他閉上眼睛,企圖做最後的掙紮。
那時候景峥九歲。
母親死的那個時候,景峥九歲。
起初,他看到紅色一點點從門縫滲、蔓延,還以為是母親畫室的紅色染料被風刮到了。
結果不是。
是血。
是母親的血在流。
血還在流。
沒用。
景峥知道,情緒這頭野獸又将吞噬他。
他做過很多努力,也都無濟于事。
反正也無所謂,他本來就是這樣。
鄭俊鵬說得沒錯,他就是虐待狂,本來就是以淩.辱人為樂——
不,為生。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快要控制不住的時候。
突然,他被人輕輕摟了一下。
身體的接觸其實很輕、也很克制,她好像只是相比之前被迫在他懷裏,主動靠近了他點。
但那感覺柔軟,馨香,帶着點微苦清冽的咖啡香氣。
不是母親的擁抱,卻莫名讓景峥感受到了一種安全感。
久違的安全感。
那女孩完全不懂發生了什麽,明明剛剛她還是只被他囚禁玩弄的雛鳥,現在卻放下一切,只是輕撫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将他所有的顫抖和恐懼都撫平。
“景峥,我不疼了,你別怕。”
最終南淞大學代表隊毫無懸念地贏得了這次案例分析大賽的頭名。
六個隊員平分了獎金,于佳怡定了個包間,說要一起慶祝。
她挑了間川菜館,就在程霧宜打工的奶茶店附近。
這天下了班,程霧宜就直接去了川菜館。
包廂裏其他人還沒到,她從背包裏拿了本從圖書館借的書,開始看起來。
最先進來的是黃欽。
男生剛從籃球場上下來,手裏還拿着個籃球,好奇歪頭看程霧宜的書。
“《夢的解析》?”黃欽手裏的籃球左右搖擺着, “阿霧,你最近夜長夢多啊?我給你推薦周公解夢,我跟你說,那洋人不治咱這東方人的多夢症,還是要對症下藥才行。”
“……”程霧宜沒好氣,只說是本心理學的書。
“你怎麽對心理學感興趣了?”
“就……随便看看。”
黃欽是個神經大條的,也沒多問,坐下來挨個給他們打電話,說自己餓了,叫他們趕緊滾過來點菜吃。
沒過多久大家就到齊了。
景峥照舊是和于佳怡一起來的。
程霧宜的眼神不自然地挪開。
等待上菜的間隙,黃欽又拿起程霧宜那本《夢的解析》翻起來,随便翻到一頁,大聲裝模作樣讀起來:
“夢不是偶然形成的聯想,而是潛意識的情.欲僞裝的滿足。”
然後問道:“阿霧,你昨天做了什麽夢?”
程霧宜有點無語:“都說了我不是因為做夢才看的這書。”
“那是為了什麽?”
自從上次在文化宮醫務室發現景峥的異常之後,程霧宜找了位認識的心理學學長,學長給她推薦的心理學入門書籍,就是這本《夢的解析》。
程霧宜沒回答,只夾了張書簽,将書本收進了書包裏。
黃欽覺得沒趣,扭頭又問向于佳怡:“佳怡,你上次做的夢是什麽?”
于佳怡捏着筷子:“我每次都是睡醒就不記得了。”
“那你呢,景峥?”
景峥本來還在看菜單,聽到後,只說:“我不怎麽做夢。”
黃欽:“那不可能從小到大都沒做過夢吧,印象最深的夢是什麽?不會連春夢也沒做過吧?”
景峥回憶起去歲冬天時做過的那個旖旎夢境,表情突然急劇變化起來。
男生連喝水也不自然了,咳嗽着只叫黃欽滾。
程霧宜不太能吃辣,一頓飯吃下來面紅耳赤的。
還在吃着,手機突然響了。
接起來,是袁豪。
“小霧宜,我剛好出車到南淞來,現在就在南大附近轉悠,你現在在哪兒呢?”
程霧宜握着電話,正要說話,轉盤這時轉過來一盤剛上來的毛血旺。滾燙的熱油逼發出新鮮辣椒的香氣,溢滿了房間。
程霧宜被這香味嗆得咳嗽了好一會兒。
電話那頭,袁豪擔憂的聲音傳過來:“小霧宜怎麽了?感冒了?”
“不是袁叔,只是被嗆了一下。”程霧宜連忙說,“我爸爸沒來嗎?”
“你爸爸這次沒跟車,在雲嘉整理門面。我們準備以後一起出車的時候找個短工臨時幫我們照顧快遞店面,或者幹脆就盤出去。”
既然父親沒來,程霧宜見面的興致不高,正準備随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就聽袁豪又說:“但是你爸爸托我給你帶了東西。”
程霧宜于是點頭,問了袁豪的具體方位,拿了外套就準備出門。
“去哪兒?”
圓桌那頭,景峥的聲音響起。
于佳怡看了看表,也說:“就是啊阿霧,這菜還沒上齊呢,還剩個湯呢。”
“一個親戚來了。我去接一下,不會很久。”程霧宜說着,離開了包廂。
十二月的南淞,比雲嘉要冷得冷得多。
程霧宜裹緊自己身上的大衣,又将圍巾系好,在南大北門外一個臨時停車位上,找到了袁豪的大貨車。
像袁豪這種長途貨車司機,吃住都在車上。聽到有人敲門,袁豪一下子從駕駛座上坐起來,腳也從方向盤上擱下來。
看見程霧宜,袁豪嘴角咧起來,開了車門跳下來。
“小霧宜,半年不見更漂亮了。”
程霧宜站在離袁豪半米的距離外,禮貌地跟他問了好,然後問父親給她帶的東西在哪裏。
一陣寒風吹來,袁豪陡然抖了一下,朝地上啐了一口:“媽的,南淞這冬天真他媽冷。”
然後作勢就要牽程霧宜的手:“小霧宜,你摸摸看叔叔的手,都生凍瘡了。”
程霧宜又往後退了半步,将手踹進口袋裏,指了指學校旁邊的藥店:“那我等下給叔叔買個凍瘡膏吧。”
袁豪搓着手,從車上拿了外套,又随意把程大有留在車上給他自己吃的水果拿了一些下來,說是程大有特意帶給程霧宜的。
程霧宜看着塑料袋裏零星的一些蘋果李子,口上嗔怪:“爸爸真是……這些南淞都買得到的。”
袁豪穿着外套,随口扯道:“那也沒有爸爸親自帶給你的甜,不是嗎?”
程霧宜嗯了聲,小心翼翼地将水果塞進書包裏,先帶袁豪去買了凍瘡藥,又聽到袁豪說自己還沒有吃飯,帶他去了堕落街上的一家鹹肉菜飯館。
等待上菜的間隙,袁豪拿出程霧宜剛才給他買的那管凍瘡膏,擰開。
剛開始,他裝模作樣地想要自己塗,然後龇牙咧嘴地說道:“小霧宜,能不能幫幫叔叔?你看叔叔,老是塗不到正确的地方。”
程霧宜猶豫了一會兒,見袁豪操作困難,答應了。
女孩接過袁豪手上那管凍瘡膏,正要塗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是黃欽。
“阿霧,我們吃完準備回去了,你現在在哪兒?”
程霧宜說了飯店的名字,然後道:“你們不用管我,我在這兒陪我叔叔吃飯,我等下自己回學校。”
黃欽說了個OK就挂了電話。
女孩接着擠了點凍瘡膏,細致地塗在袁豪手指上。
男人的手指是幹髒活的手指,程霧宜是這個時候才發現,袁豪的中指和無名指都有幾道很深很深的刀疤。
而他右手掌的小指,甚至斷了一個指節。
“被冷軋機器壓斷了一截。”袁豪解釋,眼神裏全是滿足。
因為要給手指上藥,程霧宜的手不可避免和袁豪的手掌接觸起來。
“小霧宜,叔叔這根手指也有凍瘡。”袁豪将手掌反過來,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心,他用中指捅了捅程霧宜柔軟的掌心。
程霧宜忍了忍。
後來飯上齊了,氤氲的水汽下。
袁豪看似無意地又提起來:“小霧宜,你說,我算不算你們家的貴人啊?要不是我把長途貨運的路子介紹給你爸爸,你家裏的狀況也不能那麽快就大有改善。”
程霧宜捏了捏自己的手,生硬地擠出一句謝謝叔叔。
袁豪點了點頭,試探着又将手放在程霧宜的袖子上。
女孩蹭地一下站了起來。
袁豪抱着雙手,像是吃定她為了父親不會反抗似的,就這麽定定看着程霧宜。
程霧宜咬着唇,手一直來回在褲子上蹭着,企圖讓手能變得稍微幹淨一點。
劍拔弩張之時——
突然,
飯店門口傳來一聲低沉的咳嗽聲。
扭頭,景峥斜斜地靠在飯店內門口的門框上,也不知道在這兒待多久了。
他沒穿大衣,只穿一件全黑的飛行員夾克,襯得肩膀更寬,就這麽随意敞着,沒有拉拉鏈,裏面是一件白毛衣,下身是工裝褲。就這麽靠在門框上,沒骨頭似的。
景峥懶懶掀起眼皮,眼神裏滿是冷淡和恣睢,先是漫不經心打量了一下袁豪,然後,再将眼神定在程霧宜身上。
“過來。”男人淡淡說。
*「夢不是偶然形成的聯想,而是潛意識的情.欲僞裝的滿足。」來自弗洛伊德《夢的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