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的
十二月中旬,飯店裏開了暖風空調,将程霧宜的臉頰吹得仆仆通紅。
女孩愣神的幾秒,景峥似乎就已經耐心耗盡,頂了頂腮,邁開長腿,走到程霧宜身邊,拉開凳子直接坐下來。
“沒聽過你有什麽叔叔?”景峥很直白。
袁豪正在吃着鹹肉菜飯,于是放下筷子自我介紹道:“我是小霧宜爸爸的朋友。”
他眼神在對面的兩人之間來回逡巡着,然後笑眯眯地問程霧宜:“小霧宜,交男朋友了啊?我記得你剛讀大學的時候,不是跟你爸爸保證,大學四年都不談戀愛的嗎?”
“不是的,袁叔你誤會了。”程霧宜連忙擺手。
景峥懶得跟他扯那麽多,開口,冷酷中仍帶着禮貌:“叔叔,我們學校有門禁,十二點以後就不能回宿舍了。我想,你應該也不願意程霧宜被鎖在門外吧。”
袁豪說當然,然後就立刻催着程霧宜趕緊回去。
鹹肉菜飯餐館外,兩人沉默走着。
經過一個拐角,是南大北門那條著名的堕落街。
正是圖書館閉館的高峰期,此時街道兩旁熱鬧非凡,各種菜式的攤位齊全,小販叫賣聲不斷,大炒鍋炒出的镬氣溢滿整條街道。
經過一個糖水攤位的時候,氣氛實在是尴尬,程霧宜沒話找話開了口。
“你為什麽……會在那裏?”
男人氣壓很低,雙手插在飛行夾克的兜裏,扭頭,沒好氣地盯了一眼程霧宜:
“沒吃飽,就好鹹肉菜飯那口,想吃,行了嗎?”
景峥在生氣。
很明顯的。
是程霧宜太遲鈍。
女孩于是沒再說話,乖乖跟着他往回走。
快到女生宿舍樓的時候——
“那男的什麽來歷?”景峥終于開了口。
程霧宜眨眨眼,努力回想了下:“最開始應該是長途貨車司機,因為我爸是做快遞驿站的,所以他來送貨的時候就認識了。”
景峥:“再往前呢?他有家人嗎?”
“再往前,就沒聽他提起來過了。”程霧宜說,“至于他的家庭情況,也不太清楚,可能具體要問一下我爸爸。”
景峥腳步停了。
“程霧宜,那個袁豪,應該很會用刀。”
程霧宜噎了一會兒:“你怎麽看出來的?”
男人無謂地笑了下:“我媽媽是全雲嘉最有靈氣的畫家,我握的第一支筆是畫筆,我學了十幾年畫畫,家裏我畫的人物素描稿子能摞到天花板,你說我怎麽看出來的。”
“他拇指球的繭很厚,虎口形狀卻不是普通人那種圓弧形,而是偏直角,很不自然,應該是被刀背頂出來的。”景峥緩緩說出自己的判斷,“而且,他手指上都有傷,新傷疊舊傷。傷口直又深,怎麽看,都是經常拿刀造成的。”
程霧宜聽得愣住了。
景峥撓了撓頭:“以前做過屠夫或者夥夫?我只是猜猜,随口一說而已,也沒什麽要緊。”
程霧宜點點頭,說她回家的時候會問問爸爸。
景峥抱着手,挑眉問她:“所以,聽你這話的意思,你是不準備把今天的事告訴你爸?”
程霧宜抿着唇,沒說話。
景峥瞬間火了,拽住程霧宜:“程霧宜,那個男人今天對你做的那些事是性騷擾你知道嗎?你別他媽不當回事,你連反抗都不知道嗎?”
女孩有個很不好的習慣,緊張的時候會拽上衣下緣。
比如現在,她就緊緊攥着自己駝色大衣上的牛角扣。
景峥很少這麽缺乏耐心,氣壓極低:“說話。”
“反抗?”程霧宜這次脫口而出,女孩皺着眉,被這兩個字深深刺痛,“景峥,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含着金湯匙出生,從小就被捧在所有人手心裏長大,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不用為錢發愁,也不用顧及任何事!”
北風吹得宿舍樓前的水杉亂飄。
南淞的冬天,冷得刺骨。
兩人站在宿舍樓前,誰都沒有先走。
良久,只見景峥笑了。
男生的桃花眼生得漂亮又多情,放在女人身上是風情,放在男人身上,他的眼神潮潤,會讓他有一種破碎感。
他笑裏帶着澀,就啞聲輕輕問:
“程霧宜,那你顧及過我嗎?”
沒過幾天,南淞十二月末的某個早上,程霧宜是被袁豪的一通電話吵醒的。
電話裏,袁豪說程大有在整理門面和貨物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下來,左腿粉碎性骨折,要做手術,叫程霧宜趕緊回來一趟。
程霧宜買最近一班的機票趕了回去。
雲嘉醫院的骨科病房裏,最靠窗的病床上,程大有正在自己給自己削蘋果。
程霧宜連家都沒有回,從機場出來直接打車到的醫院,所以現在手上還拎着個行李箱。
看見女兒,程大有噫了一聲,放下水果,趕緊抱住女兒。
程霧宜坐下來,自然幫父親削起蘋果。
袁豪這時拎着暖水瓶走進來,看見程霧宜,板起臉道:“小霧宜,你知道你爸爸是怎麽受傷的嗎?”
程大有啧了一聲,示意袁豪噤聲。
袁豪執意要講:“小霧宜,你爸爸當時正在二樓刷油漆,聽說你談男朋友的事情,一個不注意就從腳手架上掉下來了。”
程霧宜眼裏瞬間就有淚,開口正要解釋。
程大有卻長長嘆了口氣,握住程霧宜的手道:“阿霧,你去南淞之後,爸爸也反思了很久,是不是對你太嚴格了,是不是太古板了。爸爸沒什麽文化,更沒上過大學,但想必校園戀愛應該是很美好的,十八歲的小姑娘,喜歡個小男生什麽的,也是正常的。阿霧,別記恨爸爸,爸爸只是怕你受傷。”
這回程霧宜眼裏的淚是再也控制不住了。
“聽你袁叔說,那個男孩子很高,長得也很帥氣。”程大有繼續道,“有照片嗎?或者幹脆找個什麽時間,把他帶回雲嘉給我看看。”
誤會越來越大,程霧宜眼看解釋不清楚,給袁豪遞了個垃圾桶,讓他幫忙出去倒,将他支了出去。
“爸,我真的沒交男朋友。”程霧宜又說了一遍,語氣堅定。
程大有咀嚼蘋果的動作頓住。
女孩看着父親被五花大綁暫時固定住的腿,深知現在不是該說那件事的時機。
可是,莫名其妙地,她想起了景峥的臉。
她突然想試試。
程霧宜抓着自己膝蓋,将眼角的餘淚抹去。
“爸,袁叔他……”女孩覺得難以啓齒,但仍逼自己勇敢,“我覺得袁叔……上次在南淞,袁叔他摸我的手,讓我很不舒服。”
程大有呆若木雞,反應過來之後整張臉漲得通紅,吼着袁豪的名字,叫他進來。
袁豪端着空垃圾桶進來,咣叽一聲,程大有的拐杖就砸在了他腦袋上。
病房裏的其他病友趕緊将他們分開。
後來他們單獨關起病房談話,程霧宜出了病房,在等待公道的同時,去了醫生辦公室。
辦公室裏,醫生跟她說了費用還有醫保報銷的比例。因為跑長途要添新車的緣故,程大有幾乎将家裏所有存款都投入進去,現在住院的錢還是找家裏親戚借的。
程霧宜看着費用單,知道父親的腿急需做手術,而雲嘉醫院骨科的排期很緊張,于是問最快什麽時候能給父親做手術。
“後天。”醫生說。
程霧宜簡直不敢置信,甚至以為這是醫生在變相暗示她塞紅包,開口有些結巴:“醫生,我家的經濟狀況……”
“有人幫你辦了。”醫生填着單子,利落地說。
程霧宜:“誰?”
“是個女的。”醫生的嘴極嚴,“說你一定猜得出來,叫你猜出來就去找她。”
程霧宜回到病房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歸于平靜。
推開房門,病床那邊,程大有已經在和袁豪談笑風生起來。
程霧宜挪着步子走過去。
她還沒開口,袁豪就鄭重地給她鞠了一躬:“讓小霧宜誤會了,對不起。”
程大有将女兒扯過來,嚴肅道:“阿霧,我剛剛仔細盤問了你袁叔,是你錯怪你袁叔了。他是個男人,一輩子都在男人堆裏野慣了,是他不注意分寸,他對你,就跟對自己女兒沒有任何兩樣的。”
程霧宜呆呆地站在父親病床前,聽袁豪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道歉。
她的心很亂。
她真的很後悔,為什麽明明猜到是這樣的結果,還要選擇把這件事說出去。
如果是随便的其他什麽人,程霧宜根本不會忍。
可她是女孩子,照顧不能動彈的父親各個方面都不方便,袁豪是能幫忙的唯一的人。父親又是個男人,未必懂得她作為女孩子的心理和需求;而且,程大有和袁豪一起跑車,已經投進去了不少錢,袁豪這個人水極深,說不好所有家産都會打水漂。
于情于理來看,這個結果并不讓人意外。
但她就像是,因為這件事,又被重新羞辱了一遍。
到了傍晚,程霧宜回家幫父親做飯,程大有還在喋喋不休地,叮囑她交了男朋友,一定要帶回家給他看看。
“知道了爸。”程霧宜應着,在出門的那一剎那,拿出手機,給A撥去了個電話。
“景太太嗎?是,我是程霧宜,你現在在哪兒,我想見你。”
醫院旁邊一家咖啡館的包間內。
許言之踩着高跟鞋翩然而至。
女人摘下墨鏡,吹了吹手中的熱拿鐵,語氣輕佻:“我還以為我們阿霧生媽媽氣了,不會再見媽媽了。”
程霧宜看着對面珠光寶氣的母親,繃着臉,跳過所有客套和禮貌,冷冷地說:“我知道爸爸的手術排期是你幫忙插隊的,謝謝。”
許言之翹着腳,搖了搖頭,身子微微上前,握住程霧宜的手:“阿霧,你是知道的,我幫程大有,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要知道,媽媽是愛你的,媽媽只愛你。”
女孩唇角在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媽媽的手好軟呀,香香的。
上次在川菜館,黃欽問大家都做過什麽夢。
程霧宜沒回答,因為,那夢讓她難以啓齒。
她總是做同一個夢:岷安山間的小溪上,是媽媽牽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跨過石子,往小溪那一頭,充滿陽光的彼岸走。
就像現在許言之對她這樣。
母愛對她來說,是不可得的溫柔鄉。
但程霧宜咬了咬唇,沒什麽猶豫地抽回了手,從包裏拿出紙筆:“你說個數吧,醫生的紅包,打點關系的錢,算上利息本金,我給你寫欠條,會盡快還給你。”
許言之微哂,身子又重新靠回椅背,竟真的和程霧宜算起賬來:“給程大有做手術的梁主任是雲嘉醫院骨科的第一把刀,他手術排期都到了兩年後,多少人拿着錢加塞都趕不上,是因為當初他是景氏集團資助讀的醫學院,我讓人去說梁主任才肯在工作外時間給程大有額外做手術。”女人刻意一停頓,“阿霧,你說景家的人脈和臉面,值多少錢?”
程霧宜:“……”
但許言之很快坐直,重新緊緊攥住程霧宜的手:“可是阿霧,你提錢就是傷媽媽的心了。媽媽怎麽可能要你的錢,我們是親母女!你是媽媽唯一的孩子,我不可能不為你做打算,媽媽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程霧宜雙手扣住桌面,手指前端微微立起來,指縫死死嵌在木桌上。
疼痛才能讓她清醒。
見程霧宜不說話,許言之以為是她态度松動,很快又說:“阿霧,這周末就是跨年,景峥他們那個圈子的二代們有一個聚會,你要不要也跟着去玩?”
話裏雖然是詢問,但程霧宜明白,這是許言之在給她開條件。
“不可能。”程霧宜別過臉去,拒絕得斬釘截鐵,“景太太,景峥有女朋友這件事,他應該早就跟你說過了吧。”
“你誤會媽媽了,阿霧。”許言之換了副說辭,“我不是都說了嗎?你的八字旺老太太,老太太拿你當她有佛緣的契孫女,我們全家自然也把你當景家的貴人。你就是小峥的妹妹,妹妹跟着哥哥去玩,又有什麽關系?”
程霧宜:“……”
許言之軟硬兼施,将程霧宜的手攥得更緊,暗示道:“阿霧,媽媽知道你是知恩圖報的好孩子。既然我能讓醫院幫程大有提前安排手術,自然也就能力讓醫院莫名其妙取消手術,你清楚的。”
程霧宜看着許言之那雙漂亮的狐貍眼,那雙她有着一模一樣的狐貍眼,是此時此刻才終于肯明白,夢就是夢。
永遠不可能有人牽着她手度過那條溪流。
夢碎時刻,她眯起眼睛,看向窗外雲嘉冬日缱绻慵懶的陽光,終于抽出手——
“景太太,最後一次,我答應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