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的
景峥這把傘很大,寬闊的傘布将他們隔絕開來,這世界裏,仿佛只有他們兩個人。
年輕男人眼角掃着紅,嘴唇緊緊抿着,就這麽一眼不發地看着程霧宜。
程霧宜深呼吸了幾下,別過臉不去看景峥。她的腰是被景峥摟着的,她太瘦,後背的脊椎骨微微有些突出,甚至能明顯感受到她背後男人小臂肌肉線條的形狀。
“是和我沒關系。”程霧宜逞強,仰頭看景峥,狐貍眼含着水霧,“所以能放我走了嗎?”
男人的呼吸聲很重,胸腔微微起伏。
片刻。
“不能。”他說。
然後無聲地牽起她往學校的方向走。
景峥的手很冰,指骨修長也寬闊,就這樣全部包裹住程霧宜小小的手掌,很有安全感。
程霧宜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那細密的手指紋路。
雨下得越來越大,雨幕中,程霧宜又停了下來。
景峥一手撐傘,扭頭看她,神情在霧氣中有些模糊。
“程霧宜,不聽話是還想讓我像剛剛那樣抱你嗎?”
他語氣不像是在開玩笑。
“景峥,你有女朋友,不是嗎?”程霧宜反問他,“一定要這樣羞辱我嗎?”
男人站在原地,有好久都未曾開口。
後來,他把傘塞到程霧宜手上。
又恢複了那種疏離禮貌的樣子。
“行啊。”景峥開口,顴骨那塊兒緊緊繃着,“那程同學,能幫我個忙嗎?”
程霧宜捏着傘,沒有說話。
景峥:“拿着傘回宿舍,不準丢。”
程霧宜:?
男生語氣狡黠裏又帶着痞:“不把傘給你,我怎麽跟我女朋友共撐一把傘回去啊?”
“那麽,就謝謝你成人之美了,程同學。”
景峥微微躬身,從傘裏鑽出來。
雨點迅速将他的棉質灰色衛衣打濕,他的衣服由淺灰變成深灰。男生沒有戴上衛衣後的連帽,只将雙手插進兜裏,踩在水裏離開。
霧氣彌漫,眼前的景象像是畫盤裏流動的丙烯顏料,漸漸混合模糊。
就這樣,他消失在雨中。
一場秋雨之後,南淞的氣溫陡然降下來。
隔天程霧宜起了個大早,拿着傘,敲開了隔壁寝室的門。
開門的是于佳怡的室友。
“佳怡昨天沒回來呢,你要不要等等?”
程霧宜站在門外,花了好一會兒才消化了這個消息。
“……一晚上都沒回來嗎?”
“昨天不是下暴雨嗎?她和她男朋友不是去和體育部的人一起唱K嗎?”于佳怡室友還打着哈欠,“然後就給我發消息說不回來了。”
程霧宜捏着傘,站着半天不能動彈。
過了好久,她抿了抿唇,艱難啓齒:“是全體育部的人,還是……只是她和她男朋友啊?”
“那我怎麽知道呀!”于佳怡室友嗔怪着,“他們都是男女朋友了,無論做什麽也正常吧。再說了,那可是景峥哎,于佳怡好不容易才追到——”
話還沒說完,女生就眼神落到樓梯上,指着道:“——喏,佳怡回來了,你自己問她吧。”
程霧宜扭頭,就見于佳怡換了一身幹淨衣服,拾着臺階走過來。
女生穿一件裁剪得體的白色連衣裙,外面披了一件飛行夾克。
飛行夾克是男式的,大號,明顯不是她的衣服。
看見程霧宜,于佳怡愣了下,但很快調整過來,快步小跑過來:“阿霧,你找我什麽事?”
于佳怡這個時間點回宿舍,又是這副裝扮,答案自然已經不言而喻。程霧宜把傘塞在于佳怡手裏:“昨天……謝謝你男朋友的傘,能幫我還給他嗎?”
于佳怡看着程霧宜手裏那把黑傘,很快地接過來:“昨天下那麽大雨,你說一個女孩子,提早走怎麽也不跟我們講,還是我叫景峥出去找你的。”
“是你……叫他出去找我的嗎?”
“對啊,你昨天沒淋着吧。”
程霧宜有些怔,木木地搖了搖頭,喃喃地只說了謝謝。
于佳怡甜甜地說了個不用:“你們是高中同學,景峥去找你也是應該的啊!”然後親昵地自來熟摟住她的手:“阿霧,我們是不是還沒有對方微信,你掃我我加你吧。”
程霧宜乖乖照做。
于佳怡從飛行夾克的外套裏掏出手機,一邊掃碼一邊說:“對了阿霧,你找到人和你組隊參加案例分析大賽了嗎?”
那個案例分析大賽,程霧宜聽邊蔓提過一嘴,是個市級比賽,面向的是南淞市所有的大學生。大概內容是需要對标的公司進行財務運維等方面的分析,然後進行行業供應鏈上下游的比對,最後形成實際的投資策略,最後收益最多的團隊獲勝。
“我要打工,應該不參加了。”程霧宜說。
于佳怡:“可是前三名的隊伍有獎勵,前三大概有一萬,我已經拉了很多厲害的人,就差阿霧你這個大學霸了,要不要考慮一下。”
談什麽都沒有談錢能讓程霧宜這麽快改變心意。女孩問了問一些比賽的細節,沒多久就同意參加了。
于佳怡開心極了,熱情地抱了抱程霧宜,打開門走進寝室。
與此同時,手機傳來一聲消息提示。
是于佳怡通過了程霧宜的好友請求。
于佳怡頭像是一張自拍照,點進她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條是昨天去ktv的時候發的。
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張圖片。
啤酒瓶,骰子,話筒。
圖片左下角,一只男生的手像是不經心地入鏡。
那手指骨修長,指節明顯,食指和中指随意戴了兩枚幹淨的戒指。
是,景峥的手。
後來于佳怡叫程霧宜去圖書館讨論案例分析大賽的事情。
時間定在周五。
程霧宜從奶茶店下了班就去了圖書館。
南淞大學圖書館,空調以不凍死人不罷休聞名。
這些天已經降了溫,但圖書館的空調仍然維持在20度左右,吹得整座圖書館如同一個大冰窖。
程霧宜來得急,并沒有帶外套,一進門,就被撲面而來的冷風吹得起了雞皮疙瘩。
小組讨論定在頂層的小隔間會議室裏。
程霧宜乘電梯上去。
會議室,隔着透明玻璃,于佳怡正在打電話,看見程霧宜,熱情地站起來給她打招呼,接着繼續講電話,語氣又嗲又糯:
“好了,我哪有那麽嬌氣,不用買那麽多,就是今天突然受涼有點感冒罷了。”
一個男生背對着程霧宜,也轉過身來。
“阿霧,沒想到你真的來了!”黃欽拉開他旁邊的座位。
程霧宜點頭示意,坐了下來。
一起參加組隊的還有兩個男生,一個是商學院的,負責財務報表分析;另一個是化學系的,因為主辦方分配給他們的是一個重工業企業,于佳怡人脈廣,就找了他來幫忙在專業問題上解惑。
黃欽對于佳怡眨了下眼,豎起大拇指小聲說:“謝謝嫂子幫忙啦。”
于佳怡擺擺手。
黃欽加入團隊的條件就是程霧宜也要參加,他是景峥室友,俗話說搞定一個男人要從他身邊人入手,于佳怡沒有不幫的道理。
程霧宜從書包裏拿出來提前準備好的資料,正準備開始讨論,卻被于佳怡制止了。
“還有人沒來呢~”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敲門聲。
程霧宜扭頭。
目光和景峥對上的那一刻,她愣了有好一會兒。
男生穿一件牛仔外套,背着理工男必備Swiss Gear黑色背包,手裏拎着個塑料袋,裏面裝着袋紅糖還有若幹暖寶寶。
而景峥顯然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她,眼神一下子冷峻得很明顯,用腳輕輕帶上了讨論室的門。
他坐在于佳怡旁邊的位子上,從塑料袋裏拿出紅糖,擰開于佳怡的保溫杯,熟練地幫她泡沖劑。
黃欽搗了搗一直在出神的程霧宜:“阿霧,你怎麽了?也不舒服嗎?”
程霧宜回過神來,有點尴尬地搖了搖頭:“佳怡之前沒有跟我說,還有……”
“還有我是吧?”景峥自然地接過話頭,“怎麽?程同學不想看見我是嗎?”
程霧宜被他這番話弄得莫名心頭堵得慌。她捏着筆,老實說:“就是以為寫代碼的一個計算機系的就夠了。”
景峥正在拆暖寶寶,挑了挑眉:“說得挺有道理,行啊,那黃欽,你退出?”
“你丫的!”黃欽立刻罵人了,擠眉弄眼地,“景峥,還是不是兄弟了,不帶你這樣的啊?!!”
還是于佳怡出來打圓場,接過景峥遞過來的暖寶寶貼在小腹上,叫大家開始讨論。
程霧宜和于佳怡她們這些學經濟的主要是負責出模型,專業課這塊于佳怡基本都翹了,事實上出力的就只有程霧宜一個人。
而經濟學模型又和理論假設和數學推導斷不開聯系,剛一開始從實際到理論映射這塊,大家還能七嘴八舌都說幾句,給點意見,到了之後模型推導的部分,再往深走,就只有景峥在跟程霧宜辯論。
讨論室的白板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兩人的字跡,全是一些數學公式。
“關于取樣過程和初始設定,我覺得可以就假設是一種白噪聲過程,随機序列,然後随機游走。”程霧宜說。
景峥畫了個圖:“從高斯分布的值裏随機獲取樣本,這種模型應該更貼實際。”
程霧宜想了想,正準備說兩種模型應該差不多的時候。
男生像是未蔔先知似的,直接在紙上又寫了一行式子:“高斯白噪聲實際上是窄帶白噪聲,嚴格來說,計算機科學的白噪聲過程不屬于經濟學定義裏的白噪聲。我們兩個讨論的,不是一種東西。”
程霧宜不服輸,在紙上按着景峥留下來的式子寫推導。
兩個人劍拔弩張的,關于模型的細枝末節都要計較。
說是吵架并不準确,因為更多時候,都是景峥贏的時候多。
黃欽看不下去了:“我說景峥,你差不多行了啊!你讓讓阿霧怎麽了?”
程霧宜平時溫柔慣了,這時候擡起頭,卻只冷冷說了兩個字。
不用。
聽數學最好睡的。
深夜的圖書館裏,其他人被公式催眠地都趴在了桌上,只有程霧宜和景峥還在為公式模型争論個不休。
空調還在大功率地開着,景峥冷着臉講定義的時候,冷風吹過來,程霧宜猝不及防地咳嗽了好幾聲。
到了後來,連程霧宜也支撐不住握着筆睡着了。
而于佳怡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醒的。
他們訂的這間會議室是通宵自習室。會議室外,夜濃得化不開,于佳怡揉了揉眼睛,看見景峥正在小心翼翼地挪凳子。
那是于佳怡第一次在景峥臉上看見那樣的表情。
惶恐的、躊躇的、但眼神裏是不加任何掩飾的冷酷。
那眼神和他現在正在做的事截然不符。
男生脫下了身上的單寧牛仔外套,本來是要披在女生身上的,但不知道為何最後又收了手。
後來,他又直起身來。景峥高,伸手就探到了中央空調的風口方向。
他先是調了調風頁,但好像怎麽都不滿意,最後幹脆挪過凳子,直接坐在了風口處,抱着電腦,安靜地寫代碼。
桌子上的紅糖水,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就冷掉了。
沒有完全化開的顆粒在杯子裏飄零旋轉着,于佳怡死命盯着,裝睡着出了神。
是什麽時候喜歡景峥的呢?
比想象中的要晚得多。
新生杯那天,她中暑了,後來被送到校醫院的時候,醫生還在給她貼退燒貼,景峥突然沖了進來。
她當然認識景峥,入學第一天光靠臉就橫掃南大論壇的人,誰會不知道,誰會不仰慕呢。
男生怔怔看了一會兒,然後反應過來,有些窘迫地說了句。
“不好意思,你們名字有點像,我認錯人了。”
哦,那麽是把她認成誰了呢?
那件事情之後,于佳怡順水成章和景峥熟絡起來。
男生光是站在那裏都能讓女生淪陷,更不用說景峥本身還是個擁有極高的情商本錢、待人接物都挑不出錯的人。
起初,于佳怡也沒太認真,追景峥,虛榮的成分更多一點。
她是張揚熱烈的性子,也沒考慮太多,準備了幾天,就帶着幾個小姐妹下去喊樓了。
氣氛在黃欽一波波起哄聲中越造越熱,景峥從樓上下來,看着于佳怡,還是那副寬和的樣子,朝她走過去。
“抱歉佳怡,我不能接受你的表白,但是,你等下可以牽着我走出去。”
男生當時,俯在她耳邊說的,是這麽一句。
于佳怡有些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
周圍立刻就有人說:“于佳怡也不嫌丢臉,以為擺個蠟燭就行了,校草哪兒是那麽好追的,真夠不知廉恥的。”
于佳怡終于懂了。
她是做事不計較後果的性格,什麽事情想到了就一定要去做。
她是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她整這麽一出,雖然本意并非要逼迫景峥,但如果被拒絕了,以後她要收到多少指指點點,還怎麽在校園裏做人。
但景峥想到了。
景峥替她想到了。
男生臉上扔挂着幹淨的笑容,環顧了一下四周,又說清楚了點:“并且以後,你也可以說是你甩的我。”
被景峥拒絕的那一刻,也是于佳怡真正喜歡他的那一刻。
國慶結束那天,體育部聚餐,正好碰上隔壁岷安同鄉會聚會,于是大家就聚在一起玩。
人很多,他們一個一個輪流做自我介紹,于佳怡說自己是怡人的怡。
程霧宜就輪在她後面。
“前程的程,大霧的霧,宜人的……”女孩說到一半改了口,“就門外美宜佳的那個宜。”
這兩個字有時候确實挺難區分的,大家樂呵呵笑起來。
然後他們開始唱歌,景峥嫌吵,就到外面打游戲,于佳怡也跟了出去。
當時他們坐在KTV外面的休息區,于佳怡看着景峥的手機屏幕,指着他的id說:“你這個錯了吧。”
景峥的游戲id叫五一得一。
可是乘法口訣表誰不會背,一五、或者說五一,明明得五。
男生神色有些不自然,說道:“哦,之前剛開服的時候就随手取了個,等會兒我改一下。”
後來于佳怡知道了,也第一次見到了,景峥是怎麽針對一個人的。
步步緊逼,絲毫不放,冷酷又殘忍,沒有任何風度可言。
大雨裏,看着景峥出門的背影,于佳怡靈光一閃,又想起他的游戲ID。
霧宜,五一。
她終于明白了。
不是怡人的怡。
甚至也不是宜人的宜,和美宜佳的宜。
即使,是同一個字。
五一得一。
——原來,是霧宜的宜。
5*1=1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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