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顧輕言怕出去給教練接風的那群人忽然回來看見楚山野臉上的傷, 于是先把人帶回了樓上的房間裏。
楚山野乖乖地坐在床邊,看着顧輕言進進出出地給他拿熱敷的毛巾還有消腫的雞蛋,頭發濕漉漉地垂在眼前,很像剛被人從水裏撈上來的可憐小狗。
“我上網查的, 說雞蛋熱敷消腫, ”顧輕言說, “不知道好不好用。”
“臉腫又沒事。”
楚山野仰着頭看向他,目光溫柔,剛剛有些失控的戰栗好像已經消失了:“睡一覺就好了。”
顧輕言卻蹙眉搖了搖頭:“不行,你明天要去拍亞青會的照片。”
他從來都是個喜歡在事情未發生前把一切計劃好的人,而現在便未雨綢缪地開始為明天楚山野的拍攝做打算了。
“明天肯定就好了,”楚山野哄他說,“我小時候就常挨揍, 他要麽打我屁股要麽打我臉,都是第二天看不見的地方。”
他說完後頓了下,輕咳一聲:“但是打屁股的話,很容易腫, 我上課的時候坐不住椅子, 老師就找他告狀, 說我影響課堂紀律。也就這個時候他覺得心虛,才不會到家後找我麻煩。”
顧輕言聽他小聲說着話,将沾了熱水的毛巾敷在他臉上。
挺好的一張臉,怎麽下得去手的。
顧輕言一面給人熱敷,一面将思緒放空,發現自己當年最先對楚皓動心的大概還是那張臉。
那會兒他剛進入青春期, 懵懵懂懂地發現自己好像并不喜歡女孩子,反而對男孩子更感興趣一點。可同齡的男生正處于發育期, 一個兩個像野草一樣肆意生長,裹在麻袋似的校服裏,只有一個楚皓每天穿着學校發的白襯衫,自然在這一堆青春期男生裏鶴立雞群。
他那個時候正好和楚山野的關系差到了冰點,自然沒法以欣賞的目光去評價這個頑劣的弟弟,所以等到和楚山野重逢後,才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發現楚山野的長相要比楚皓優越有特點很多。
說到底還是楚家爹媽太不是人了,當時壓根就不管小兒子的生活和學習,好像只要餓不死就行,所以楚山野的叛逆期才會來得那樣迅猛,再加上楚皓在旁邊煽風點火,讓兩人的關系急速僵化。
顧輕言的記憶力很好,能回憶起很多過去的細節,越想越覺得生氣。
他忽然不合時宜地冒出了一個念頭——
如果當父母之前能被培訓一下就好了,培訓一下如何照顧孩子,如何與孩子交流,如何關注孩子的心理健康......是不是培訓過後就不至于出現這樣來自原生家庭的痛苦?
“在想什麽?”
楚山野揪了下顧輕言的衣袖:“該翻一面了。”
顧輕言愣了下,這才意識到他說的是毛巾。
“在想......你爸媽。”
顧輕言垂眸,看着他已經有些褪色的銀發:“你爸媽很過分,我讨厭他們。”
“我記得你之前對他們的印象還不錯呢,畢竟我媽當時很照顧你。”
楚山野腿一晃一晃地叩着床板:“我媽之前還救過你一次呢。”
顧輕言給他熱敷的動作頓了下,低聲道:“她救過我不代表我可以忍受她對你不好,這是兩回事。”
楚山野靜靜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開口
:“哥,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什麽樣的人?”
顧輕言眉心微蹙,慢慢道:“善良,單純,叛逆,對我很......溫柔,大概吧。”
“還有嗎?”
楚山野不依不饒地追問:“就這麽點啊。”
“還有什麽啊,我不太會說,”顧輕言的表情有些苦惱,“打游戲打得很好?也很細心?畢竟就算你再怎麽嫌棄杜興賢,你也很照顧他的感受,你是個很稱職的隊長,除此之外......好像真的沒有了。”
“善良和單純是為什麽?”楚山野問,“我怎麽和這兩個詞有關系的?”
“之前不是說你救過小貓麽。”
顧輕言把毛巾換成了雞蛋:“而且我親你一下你就會臉紅,不單純嗎?”
“那你喜歡我這樣嗎?”
楚山野看着他的眼睛,問的很認真:“喜歡我一直善良,單純下去,不會去報複傷害我的人,也不會存心去壞別人,只犯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錯誤,做一只聽話的小狗,你喜歡嗎?”
“你問這幹什麽?”顧輕言眨了眨眼,“怎麽了?”
“沒事。”
楚山野輕聲說:“我就問問。”
他話音剛落,一陣吵鬧聲從樓下隔着屋門傳來,這個安靜得有些過分的基地才終于多了幾分人氣。
應該是去和教練吃飯的那群人回來了。
顧輕言将雞蛋拿開,仔細端詳着楚山野的臉:“雖然稍微消腫了,但好像還是能看出來。”
“這樣的話,明早就好了啊。”
楚山野倒是看得開:“除了疼以外沒什麽其他感覺了,哥你真的不用擔心。”
他說到這兒時頓了下,而後有些心虛地移開了目光:“當然還是有點疼的,如果哥親一親就不疼了。”
顧輕言好像輕輕嘆了口氣,低頭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下。
楚山野以為這就完事了,正要開口,一抹溫熱的濕潤落在了他的唇上。
這次是顧輕言主導的親吻,春風化雨般溫柔,勾着他的唇舌纏.綿,吻得很用心,輕輕地蹭着他唇上受傷的地方,像另一只小獸在幫他舔舐傷痕。
楚山野不由自主地攬住了他的腰,像是要将他揉進身體裏一樣。
“如果我做了什麽......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哥會離開我嗎?”
一吻結束,楚山野的呼吸有些急促:“會嗎?”
顧輕言的唇泛着水光,雙眼有些迷離地望着他:“你要做什麽?”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做,這樣做到底過不過分,但我如果想往後的路走得舒服安心些,可能這就是必須要現在決定下來的,”楚山野低聲道,“或許我會背地裏做一些和之前你對我印象完全相反的事情,你可能會覺得我睚眦必報,會覺得我有壞心思有心機,我不再單純善良,我......”
“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只要是正當的,對你自己好的事,我都無所謂。”
顧輕言隐隐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他在暗示什麽,卻沒有點明,任由他拐彎抹角地試探自己的心思。
就像是做錯了事害怕被主人責罵的小狗,會用濕漉漉的眼睛悄悄望向你。
“你不要總是擔心我會怎麽看你,”顧輕言說,“我不會喜歡像被程序規劃好,覺得我喜歡什麽就逼自己成為什麽的楚山野,我希望......楚山野也能偶爾為自己做一回自己。”
楚山野微微睜大了眼睛,動了動唇,似乎想對他說什麽,半晌眼眶卻紅了。
“沒關系的。”
顧輕言吻了下他的眼皮:“你想做就去做。”
身後的房門被人敲響,程凱的聲音響了起來:“小野,在嗎?我方便進去嗎?”
顧輕言倏地直起身,臉上有些泛紅,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将毛巾收拾起來。
楚山野輕咳一聲:“程哥,進來吧。”
卧室的門被推開,進來的不只是程凱,還有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
“上次你問我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正好今天法務來給新中單拟合約,所以我就順便帶他過來和你聊聊,”程凱說着看了一眼顧輕言,說話有些磕巴,“這個......涉及合同的東西算是,如果......”
顧輕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們談,我下樓了。”
程凱看着他将卧室的門關上,這才轉過頭看向楚山野,被他臉上淡淡的紅腫吓了一跳:“你這是怎麽了?”
“被我爸打了,沒事。”
楚山野的聲音淡淡的:“他一直都這個态度,習慣了。”
“我和法務簡單聊了下你問我的問題,”程凱說,“法務說......算了,你們聊。”
中年男人對楚山野道:“你的哥哥違法與否,不影響你進行亞青會的集訓和選拔,組委會只會通過你的成績和職業态度評定你是否有資格入選亞青會,你可以不用擔心這個問題。”
“那如果是父母有案底呢?”楚山野忽然開口,“父母有案底,甚至如果是坐過牢的,會影響我嗎?”
程凱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插嘴:“你這是什麽家庭啊?全員在違法犯罪的邊緣大鵬展翅?”
“我爸做生意的,早些年有過很多違法行為。”
楚山野的聲音依舊冷靜,好像在談論的并非他的父母,而是其他什麽不相幹的人:“包括洗錢,偷稅漏稅。他前段時間和我說過他資金周轉不開,估計也沒少去借高利貸,無論是走法律程序還是高利貸催債,都夠他喝一壺了。”
“這樣的情況下舉報他,他肯定會被判刑,如果入獄的話對我有影響嗎?”
“這是沒有影響的,但是往後你不能征兵考公,這些你應該都知道,”法務說,“他的違法行為不會影響你成為亞青會的運動員。”
楚山野忽然翹起唇角笑了:“那就好。”
“你不會是想舉報你爸吧?”
程凱咂舌:“你可真是大義滅親啊,楚山野你小子......我看錯你了,我一直以為你挺單純的,沒想到這麽狠啊?”
楚山野瞥了他一眼:“你又不知道我從小到大過的是什麽日子,我恨他們還不能報複了嗎?”
程凱觸到他的目光,忽然覺得有些害怕。
往常那個吊兒郎當的網瘾少年好像消失了,他似乎在楚山野的眼神裏看見了一匹窮兇極惡的狼。
很像被逼到了絕境的狼,終于對仇人露出了尖利的爪牙。
“我剛剛和他們吵了一架,因為他們執意要我給我那個殘廢又嫖.娼的親哥墊付醫藥費,”楚山野說,“我本來覺得拒絕他們這事就算結束了,但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就是如果他們狗急跳牆,很可能會影響到我正常參加亞青會選拔。”
“有人很想看見我站在亞青會的賽場上比賽,我不能辜負他的期待,讓他的願望被這些傻逼毀了,萬不得已才想出舉報這一招。我爸這麽多年下來做的事足夠他喝一壺了,估計被舉報後他們要兵荒馬亂一陣子,應該沒空來找我麻煩。”
“而我在他們眼裏一直是個學習不好只會打游戲的廢物,怎麽可能會懷疑是我舉報了他呢?”
楚山野說這些話時的神色很平靜,唯獨在講到“有人”時,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不是很明顯的笑。
有人答應了他,每場比賽都會去看,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好好活下去的盼頭。
如果沒有顧輕言,他可能也像一灘爛泥一樣,死在被所有人放棄的那一天,從此真正成為他們嘴裏那個“養廢”的孩子,有着一眼望盡,毫無希望的未來。
可顧輕言卻拽着他的手,給他帶來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光亮。
他的軀殼原本是空的,後來填充進去的是顧輕言告訴他的善惡,顧輕言教他的道理,顧輕言給予他的善意。
楚山野因為顧輕言而變得完整。
他因為顧輕言,才有了不顧一切離家出走,為自己拼出一點未來的勇氣。
如果顧輕言覺得他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做事很好,那他就會盡力去做,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顧輕言對他失望。
他曾經也想過用這樣那樣的手段報複回去,讓楚躍進和姜明玉的事業生活徹底完蛋,但心中殘存的一絲關于“親情”的幻想總是讓他猶豫。可就在剛才,顧輕言的态度成為讓他下定決心的最後一根稻草。
有什麽可幻想呢?他們從沒把楚山野當成家人,甚至默認了他說的話,默認了他就是這個家的血包,他沒有任何憐憫包容他們的必要。
楚山野覺得自己其實是條瘋狗,只有瘋狗才會這麽不計後果地追着咬傷害過自己的人。可他在顧輕言身邊又是乖巧溫馴的,也只有顧輕言能
讓他成為一只無害的家犬。
“如果你的父母精神狀态不穩定,會影響你的生活和比賽,那可以和俱樂部報備一下,”中年男子說,“我們會有相應的對策,到時候公關方面不至于太被動。”
“你真的确定要這麽做了嗎?”
楚山野笑了下,點點頭:“他們都已經不當人了,那不好意思,我從小缺爹媽教養,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他們兒子因為嫖.娼被抓進去,他們因為偷稅漏稅被抓進去,怎麽不算是一種阖家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