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祀(下)
“到了,開始吧。”
白黎喻在白家老祖的墳茔前停下腳步,親自從保镖挑着的擔子裏取出香燭酒水。
歷經千年的改朝換代與開國盛世,許多年代久遠的祖宗墳茔也經歷了再三遷徙。
當年為了在戰火中保住先人的骸骨,白氏一族的後人不得不從棺中取出骸骨焚燒,将骨灰裝壇,帶着一路逃難。
最終落腳這片地方後,才想給祖宗們安身,結果因為逃難的時候兵荒馬亂,貼在骨灰壇上,寫着名字紙條,有些已經破損。
最後白家祖宗起了一個大墳茔,把分不清具體名字的骨灰壇一排排安葬,也因此,白家能确定的,輩分最高的祖宗墳茔旁邊,就這些不知道是哪一支的族人。
不過最近白黎喻已經安排族人對着族譜查墳茔了,他聽說當年的紙條還留存,也記載着紙條對應墓中哪一排第幾個骨灰壇,這樣還可以具體考究。
所以他打算按族譜排查,給這些先輩重新安排墳茔。
看到父親開始動手,白虞也挽起袖子上前擺供品,同時不忘回頭叮囑:“都注意點明火,別引起火災。”
大家紛紛應和,分散在這幾處最大的墳茔周圍,輩分最小的幾個年輕族人已經開始除草,和翻新墳茔周圍的泥土。
眠眠也十分熟練地提着一盞燈,牽着大爸爸繞着墳茔走,發現老鼠洞就立刻叫大爸爸,時烽就會用手裏的鐵鍬挖土填埋。
剛才還婉若游龍的隊伍分開各處,他們手中提着的燈,就像散開的鐵花一般,照亮了黑色的山頭。
幾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站在原地,白黎喻不讓他們跟着收拾,他們便殷殷叮囑:“除草的時候小心點,有蛇不要打死,趕走就行。”
“看到老鼠就直接打死,把老鼠洞堵上,這是禍害。”
“小十六啊,前幾天讓你們上山灑驅蛇藥,你們都灑了吧?仔細點,說不定還有蛇。”
“年頭那會剛來送過紙燈,草也不太高,估計沒什麽蛇。”
“那可說不定,清明後回暖,蛇出了冬,還是要小心一些。”
老人家們念念叨叨說着經驗之談,其他人也不嫌啰嗦,每一句都給出了回應。
白家村人多,清理幾個墳茔速度很快,白黎喻逐一檢查了一遍。
确定墳茔周圍的草除完了,也沒有老鼠洞,才接過時烽手裏的鐵鍬,帶人到遠處挖了幾個直徑三四十厘米的圓形土胚。
接着便親自動手,把一個個圓形土胚,按照一定的數量,摞在了墳頭和周圍。
長此以往,輩分越高的墓主人,墳茔也會越來越大,方便後人掃墓的時候一眼識別。
掃墓先拜山,再拜水,最後才是拜祖先。
白黎喻手中拿着一沓黃紙錢和香燭,按着東西南北的方位,逐一擺上酒具,雞鴨魚肉慈菇等供品,再斟酒上香,帶着族人三拜,随後點燃手中的黃紙錢。
這樣四個方位拜下來,才算完成拜山、拜水的規矩。
這樣也有給孤魂野鬼享用的意思,免得一會正經祭祀的時候,自家先人的供品被搶了去。
接着就是上墳了,已經修葺過的墳茔散發着土腥味和一些青草氣味,混合着香燭的煙火味,有一種平靜心神的力量。
這次擺的供品就多多了,各色糕點,小乳豬,豬頭,整刀的五花肉,香煎的大鯉魚都給擺上。
酒斟滿,金山銀山等各種紙藝供品也燒上,白色的菊花繞着墳茔放了一圈。
白氏一族的人站在白黎喻身後,手中拿着細香,随着他再三俯身一拜。
等他把香插到墳茔前面的墓碑前,大家才有序上前,将手中的細香繞着墳茔插下。
宛若小山丘的墳茔矗立正中,在青白色的煙霧裏若隐若現。
帶着族人們給這幾座開宗立祖的先人祭祀過後,白黎喻才起身道:“各家去掃各家的墓吧。”
大家這才四散開來,紛紛去找自家那一支的墓。
這個時候的氣氛就松快多了,不時聽到有小孩問自家長輩太公太婆埋在哪裏,随後聽到父親或者爺爺奶奶的笑罵聲。
這一座山上埋着的都是白家先人,也不存在掃錯墓,上錯墳這一說。
頂多是走錯到了別支祖宗的墳墓後,被這一支的人打趣一句孝順,還不忘記堂祖之類的話。
安靜的山上随着燭火點燃,也熱鬧了起來,大家上供祭拜後都在旁邊聊天等着,這是等先人享用的意思。
等到早上七點,天已經亮了之後,白黎喻才拍了拍手,開口道:“各家準備放鞭炮,送祖先了!”
白虞在不遠處,手裏已經拿了好幾封鞭炮,他看着旁邊的弟弟,有些頭疼:“你去大爸那邊,一會放鞭炮會炸到你。”
小家夥一臉無所畏懼,白嫩的小手抓着鞭炮道:“我不怕!旁支第六脈的耳孫說,放鞭炮會受傷,所以我要保護哥哥,我幫哥哥放!”
弟弟背族譜輩分比自己溜是一種什麽感覺?
白虞深吸一口氣,轉頭朝着時烽喊道:“大爸!弟弟非要放鞭炮,你快抱他走!”
眠眠震驚地看着出賣自己的哥哥,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時烽一把抱起,“別打擾哥哥。”
接着轉頭叮囑大兒子:“點了就往旁邊扔,別炸到自己,也注意點人。”
白虞點了點頭:“好的,我知道了。”
其實倒不用擔心炸到人,因為大家都是背對着自家祖宗的墳茔,往外面扔鞭炮的,誰會想不開對着另一位祖宗的墳茔扔?
沒一會,山上就響起噼裏啪啦的鞭炮聲,比青煙更加濃厚的硝煙四起,讓圈子裏的人影若隐若現。
葉晟遠遠跟着,又好奇又着急,想着這天都亮了,祖宗再厲害也得離開吧?
可是他等了好久都沒有看到白虞給他打電話,就好像忘了他這個人一樣,心裏忐忑得要命。
等鞭炮放完,白黎喻帶着人四處巡視,謹防引起山火,畢竟自家的墳墓就在這裏。起了山火可就遭了。
确定沒看到明火後,才組織大家收拾供品,又點了幾個人留下。
白黎喻從自家裝供品的籮筐裏掏出幾瓶滅火器,“你們幾個在這裏等着,要是一會有什麽暗灰起火,就趕緊撲滅,等八點半的時候再回去參加祭祀。”
剛才燒了黃紙衣物,金山銀山之類的紙制品,又放了很多鞭炮,難免有些遺漏的地方。
幾個小夥子接過滅火器,紛紛點頭,他們在這裏巡視,一會開祠堂搬供品的事就輪不到他們了,而且族裏還會給他們一個紅包作為辛苦錢。
下山的時候不用規規矩矩按輩分來,白黎喻和白虞一會還要進祠堂,所以先回家換衣服,幾位老人家由各自兒孫扶着,慢慢下山。
白虞下山回村的時候才看到躲在樹林裏的葉晟,對方眼裏的神情又警惕又擔憂。
他跟白黎喻說了一聲,便朝葉晟走了過來。
他走近一點,葉晟就後退一點,弄得白虞一頭霧水,“你在幹什麽?來了怎麽不過去?”
“我還想問你幹什麽!”葉晟眼神兇狠地看着他,“你快從我媳婦身上離開!”
白虞:“?”
葉晟飛快道:“我告訴你,雖然我媳婦和白家沒有血緣,但是他是白家的人!你作為白家祖宗,不應該上小輩的身!”
白虞:“……葉晟你腦子有病吧。”
知道對方搶弟弟,又給父親送菊花道歉,後面答應父親不跟他見面,卻偷摸發了三年短信後,每次葉晟腦回路不對,白虞都要罵他一句腦子有病。
現在不用問他都知道葉晟腦補了什麽,估計對方睡醒的時候看到了什麽,加上豐富的想象力,所以就誤會了。
白虞罵完這句,葉晟眼裏的警惕冰雪消融,一股驚喜迸發出來:“小虞!你回來了!”
“我一直都在,你到底腦補了什麽啊?”白虞嘆了口氣,“先回家,我還要換衣服,一會開祠堂。”
葉晟也不管開祠堂是什麽意思,跟在白虞旁邊,一邊幫他擋開樹枝,一邊把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
“……我當時察覺手感不對,一睜開眼就發現懷裏的你變成了一個大紅枕頭!”
“後面又聽到倒茶的聲音,一扭頭就看到屏風上的倒影,要不是我對你的身影刻煙吸肺,肯定認不出來這是你的影子。”
白虞越聽越無語,甚至有種想敲葉晟腦殼的沖動,“昨天來的路上我不是都跟你說了麽?你滿腦子都想什麽呢?”
葉晟比劃道:“你昨天只說了早上起來上山掃墓,也沒說會起這麽早嘛,而且你還穿這身衣服,你家還那樣,你的親戚們都那樣。”
白虞深吸一口氣:“掃墓穿黑色不是很正常嗎?而且初春時節上山,不穿長袖穿什麽?我們還得扛着供品爬山,肯定要穿耐髒耐磨又方便行動的衣服啊!”
“還有,那些不叫親戚,叫族人!而且我家哪樣了?宅子裏的格局,和那些燈籠你昨晚沒見過?”
看着隐隐動怒的心上人,葉晟也知道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他對宗族,祭祀,古禮這方面,确實了解得不夠深刻。
但是他也不想真的讓白虞覺得他對這方面文化不上心,畢竟昨天的路上他就知道了,這是白虞要做的事。
所以他連忙解釋道:“對不起小虞,我是沒有了解清楚才誤會的,而且我看的民俗電影裏,那些情節太攝人心魄了,怎麽就不能出個紀錄片呢。”
“?”白虞轉頭看向他,“你什麽時候看民俗電影了?”
葉晟寒假的時候去他家裏蹭飯,知道春節他要回家祭祖,還不能跟着去,所以後面就先回Y國了。
他們每天都有聯系,等開學後,葉晟也每天都來找他。
兩人除了上課,就差洗澡上廁所都一起去了,所以對方什麽時候看民俗電影了?
白虞認真想了想,還是沒有一點印象。
“你不記得了?”葉晟一臉驚訝,“那個時候你還陪我看來着!”
白虞頓了一下,滿眼震驚地看着他:“你管恐怖片叫民俗電影?”
葉晟十分自然地點頭:“昂,難道不是嗎?”
說是也不是,這種民俗文化衍生出來的故事搬上大熒幕後,顯然不适合作為研究參考的根據。
不過想到葉晟從小在Y國長大,只在華國讀過一年高中,就算加上去年下半年轉學回來,也才不到兩年。
他這一口流利的國語還得益于他的母親是華國人。
但是每個地方的祭祀習慣不一樣,指不定葉晟母親家裏就不怎麽祭祀,也可能對方早早出國了,這些都不清楚。
至少目前看來,白虞确實沒辦法責怪葉晟,對方就是個披着華國人皮子的外國人罷了。
他搖了搖頭,步伐輕盈地走過坎坷的山路,身邊葉晟還在嘟嘟囔囔,白虞忍不住為自家掃墓儀式正名:“我們白家村的墳墓很多,想把墓掃完的話,需要起很早。”
“沒叫你一起,是想讓你睡夠了直接參加九點的宗祠祭祀,誰知道你平時遲到都不想起床,今天能起這麽早?”
白虞嘆了口氣:“你醒了直接過來找我不就行了,躲樹林裏幹什麽?也不怕遇到蛇。”
“還能過去找你?”葉晟愣了一下,“這種家族的活動,不是你們家的也能過去?”
白虞:“……你沒有陪着朋友去掃過墓嗎?掃墓的時候有旁人在很正常吧。”
他沒記錯的話,國外的墓園裏。墓碑都是相鄰的吧?
那跟他們這些土葬的墳茔有什麽區別?難道自己去掃墓就不允許別人路過或者站在旁邊了?
白虞不知道國外掃墓是怎麽個章程,反正他每年掃墓回來,都能在上山的時候,在山腳下遇到其他村子的人。
只不過大家上的山不一樣而已,葉晟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估計沒有看到隊伍前面的事。
他們剛才上山的時候,在山腳還遇到了隔壁李家村的人,所以白虞不明白他為什麽跟做賊似的躲着偷偷觀察。
葉晟在國內又不需要掃墓,他陪自己回來掃墓,順便給亡者上一炷香這不是應該的嗎?
“這座山埋的只有我們白家的人,所以掃墓的時候你才沒有看到別人,隔壁那座山看到沒?”白虞往右邊指了一下。
“那邊山上埋了隔壁兩個村子的祖先,兩個村的上掃墓都能打個照面,甚至放鞭炮都是一起的。”
“我們白家只是祭祀儀式比較完整,但是實際上和其他人沒什麽差別,這山又不是我們家的,掃墓的時候有人路過,有人觀望也無所謂啊。”
這可是國有土地,他們家祖宗埋這裏,又不代表這裏就屬于白家村了,他們自己掃自己的墓,還能管別人上不上山,圍不圍觀?
要是有人看,指不定他們村裏那個幾個老爺子還能跟人唠兩句,儀式看着很嚴肅,實際上倒也沒有不許人靠近的這種苛刻的要求。
實際上大家對于祭祀都有一種敬畏之心,而且大都忙着掃自家的墓,幾乎不會圍觀,頂多是弄完之後大家一起唠嗑下山而已。
但是葉晟是他帶來的人,過來給自家祖宗上柱香,祈福一下也沒什麽妨礙。
所以白虞不理解對方不敢過去找他的想法,葉晟這種奇怪的腦回路,真的是他一輩子都很難解開的題。
葉晟沉默聽完,也發現自己犯了個蠢。
他當時看到白家村的人神情肅穆,就以為自己不能靠近,又加上睡醒時的那種“民俗”濾鏡,誤會了一些東西。
看到了老宅的大門,白虞嘆了口氣:“相信科學,別整天想什麽神鬼志異的。”
“我去換身衣服,你先去吃點早餐吧,一會九點開祠堂,想看就早點過去。”
還祖宗附身,果然他起床時不叫醒葉晟的想法是對的,結果誰知道葉晟自己會醒。
白虞嘆了口氣,匆匆回到了老宅裏,祠堂祭祀要穿的是長褂,他還得洗個澡換一身衣服。
葉晟一臉懵逼,聽來聽去還是有點回不過神。
所以華國土地是國有的,那座山誰都能上去?那他剛才因為擔心白虞,跟一路就躲了一路,是為什麽?
他還以為這裏和國外那邊一樣,農場主能對私自進入自己名下土地的人驅逐,甚至開槍。
曾經只在華國讀了一年高中,去年才轉學回來讀了不到一年的葉晟,再次堅定了自己要在華國生活的決心。
白黎喻回來後就洗漱換了衣服,此時正和時烽還有眠眠吃早餐,聽到大兒子已經回來了,他讓傭人盯着,等孩子出來就拉過來吃早餐。
之前第一次清明祭祀的時候,小孩動作慢了點,洗漱完就趕不上吃早餐了,硬是餓着肚子堅持到祭祀結束。
結果祭祀結束,一大早就上山掃墓,又站着祭祀的小孩,一出祠堂大門就低血糖暈了,可把他和時烽吓得夠嗆。
白黎喻接過時烽給他剝的雞蛋,神秘兮兮道:“我剛才好像看到葉晟了,下山的時候小虞讓我先走,可能就是找他去了。”
時烽喝了口豆漿,聞言詫異:“我們出發的時候,他不是還在睡嗎?”
“估計後面醒了吧?”白黎喻道,“畢竟掃墓結束的時候也才七點多,我們下山的時候他才過來的吧?”
時烽搖了搖頭:“也是這小子,我們四點起床,三十多分出發,他應該起不來這麽早。”
眠眠捧着個素菜包子啃,搖頭道:“不是不是,葉晟哥哥和我一起去大堂的。”
“你們一起去的?”這下白黎喻不淡定了,“那我們出門的時候他怎麽不過來一起?”
葉晟作為大兒子的男朋友,要是去掃墓的話,理應跟着他們家一起的。
再說人都來了,不去給祖宗上一炷香?
“他可能不敢去吧?”眠眠想了想道,“他好像有點害怕我們家。”
白黎喻懂了,對于住習慣了現代家裝的房子,葉晟可能不習慣這種古制大宅子的格局。
所有的害怕都源于未知,對于自己沒有住過的房子,和沒有了解過的文化,葉晟這個國外長大的小孩害怕也正常。
時烽嗤笑道:“就這點膽子,也敢追你哥。”
在白虞沒有領養自己的孩子之前,白家村這種需要上大供的祭祀,都得他來做。
黎大哥的小兒子白星致都沒上小學,在有白黎喻父子兩能主持大局的情況下,肯定不能讓一個小孩自己承擔祭祀的事。
所以葉晟不了解就算了,如果連陪着白虞的膽子都有,那以後也別想和白虞結婚了。
畢竟結了婚後,葉晟要和白虞一起并肩而行的,現在連住個老宅都慫,還能指望他能幹什麽?
時烽扭頭看了一眼啃包子的小兒子:“小冕,以後找對象找個膽子大點的,別找個這麽慫的。”
小家夥乖乖點頭:“嗯嗯,大爸放心,我找一個很厲害的!”
後來他确實找到了一個很厲害的對象,只不過對象的本事不能跟兩位父親說而已。
父子三人聊着天,沒一會洗漱好的白虞也下來了,一家人吃過早餐後,時間已經八點半了。
臨出門前,白黎喻側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大兒子:“葉晟呢?不跟着去?”
白虞搖了搖頭:“他在洗漱,我們先過去吧,一會讓傭人帶他過去。”
對方一大早起床,牙都沒刷,又非要跟他用同一間浴室,說什麽睡一個房間就用一間浴室。
所以白虞洗漱完後,葉晟才進浴室裏洗漱,慢肯定是慢了,不過應該趕得上。
白黎喻也沒說什麽,帶着家裏人過去了。
到了祠堂外,一家人兵分兩路,時烽帶着眠眠在外面,和其他族人一起清點和準備搬進去的東西。
白黎喻則帶着白虞開祠堂,進去灑掃換水還有清理香灰。
平日裏每逢初一十五,祠堂的門就會打開,讓白家村的人進去上香祈福,所以雖然清明離春節不算特別久,但是裏面的香爐已經堆滿了灰。
以往自己一個人難免時間緊迫,如今有了大兒子幫忙,白黎喻就不用這麽趕了。
“小虞,把供桌上的花瓶拿去清洗換水,水別潑地上,倒排水溝裏,記得端一盆山泉水,村長家的孫子應該把柳枝折好了。”
白黎喻有條不紊地分派任務,白虞一邊聽一邊動手,這些事往年他也做,有父親鎮場的情況下,他倒不會覺得慌亂。
白黎喻也挽起長衫的袖口,仔細清理香灰炭盆,這些都是他做了很多年的事情,信手拈來的動作多了一股說不出的韻律。
很快白虞就把花瓶清洗好,每一個都放了三分之一的水,接着擺到供桌上。
門外的供品也已經準備好了,眠眠雙手捧着一個供碟進來,上面的糕點呈品字擺放,往上疊了三層。
往日裏好動的小家夥此時一臉嚴肅,小心翼翼地走着,“哥哥,糕點來了。”
爸爸說過,這是給先人的禮物,感謝他們延續了家族,保衛了家人,保衛了國家。
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所以小家夥一點都不敢調皮搗蛋。
白虞雙手穩穩接過,朝弟弟笑了一下:“做得真棒!”
得到了哥哥的鼓勵,小家夥幹勁更足了,轉身就往門外走去,在祠堂不能大喊大叫,不能跑來跑去,他知道的!
另一邊,匆匆趕來的葉晟也在問自己需要做什麽,被時烽分去搬三牲首。
碩大的豬頭、牛頭、羊頭分別擺在黑色的實木托盤上,葉晟搬一個牛頭,穩步往祠堂裏面走去。
祠堂的建築又和白家祖宅不一樣,一眼開闊的地方讓人心生坦蕩,黑瓦青磚,實木橫梁的構造只讓人覺得古樸肅穆。
葉晟覺得就跟古時候的官衙一樣,一進去就讓人不敢有不好的心思。
看到正在擦其他供桌的白虞,他還有點興奮,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白虞穿長衫的模樣。
謙謙如玉的青年宛如同蒙着寶光的珍珠一般,在氣氛莊嚴肅穆的祠堂,是葉晟眼中唯一的亮色。
不過他不敢大呼小叫,畢竟這是祠堂,那些牌位就如同墓碑一樣,記載着一個人的生平姓名。
身邊還有這麽多人都在忙碌,他可不敢亂來。
白虞看到他的時候也愣了一下,按理說作為客人,葉晟是不需要做這種事的,不過對方願意做,白虞也有些開心。
“交給我吧。”
葉晟側了下身體:“這個牛頭太重了,我幫你擡進去吧。”
“你不能進祠堂。”白虞搖了搖頭,從他手中接過托盤,雙手穩穩端着這個碩大的牛頭,穩步走近了祠堂裏。
葉晟:“?”他媳婦力氣好大的樣子?
葉晟扭頭就走出去,找到正在分鮮花的時烽:“叔,為什麽小虞說我不能進祠堂?”
時烽一邊忙手頭的事,一邊淡淡道:“因為你不姓白。”
他和白黎喻結了婚的關系都進不了,葉晟這個臭小子還想進?等下輩子投胎到白家吧。
葉晟如遭雷劈般半晌回不過神:“一定要白家人才能進去?我進去幫小虞行不行?”
時烽睨了他一眼:“別說你進去幫忙,就是白家村的其他人,除了他們父子兩,誰也不能随便進正堂。”
只有上大供的時候,幾位輩分和白黎喻比較近的老人能站在門口幫忙遞個水,接一下清理出來的香灰。
然後祭祀的時候,在白黎喻的帶領下,代表自己這一支的族人進門上個香,敬告祖宗這一支的族人還在。
其他族人上香都是在中庭前方,或者兩邊的香爐上香。
葉晟和白虞證都沒領,也敢肖想進祠堂的事?多少有點異想天開了。
由于時間緊,時烽作為白黎喻的伴侶,要做的事情比較多,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要沒事幹就把這只烤豬端進去。”
這可不是掃墓時用的烤乳豬,這是正兒八經養了兩年多才出欄的成年豬,底下還用竹編的小船拖着,放了不少香茅大蔥之類的東西。
葉晟看着那只身長最少一米五的大烤豬,伸出手用力一擡,感受着手上沉甸甸的分量,他頭一次慶幸自己一直鍛煉身體,不然今天肯定出糗!
時烽确定他能端得住這只烤豬,才滿意地點頭。
烤豬一般都是兩個人擡進去,自從白黎喻和時烽結婚後,這三只就由他一個人端了,如今多了個葉晟能端,時烽也算滿意。
這小子總算沒那麽廢物,時烽轉身端起另外一只,跟葉晟一起走進祠堂。
此時的準備工作已經做完,白黎喻和白虞站在臺階前接過族人端進來的供品,逐一放到供桌上。
白虞看到葉晟單獨端着一只烤豬還有些驚訝,不過想起對方單手抱自己跟玩兒似的,也就淡定了下來。
正當他想接過去的時候,白黎喻攔住了他:“交給我吧,你的力氣還需要練練。”
和他從小鍛煉不一樣,以前只顧溫飽,還被秦家父母虐待的小孩身體并不算特別好。
還是後來自己領養了小孩,營養慢慢補上去了,小孩才開始發育,但是也是光長個頭不長肉。
白虞和時冕一起學防身的功夫,也是淩厲有餘,力道不足,到底還是身體底子沒養好,急不得。
白虞也沒有睜,他知道自己的可能搬得起但是走不了,這是給先人的供品,因為意氣用事而出了差錯就不好。
于是他讓開身,讓爸爸接過了那只烤豬,自己則去接其他的鮮花水果。
離他單獨主持祭祀還有大半年的時間,這段時間他要專注提升一下肢體力量了。
葉晟看着白黎喻一個人來回三趟,搬了三只烤豬,震驚得不行。
這個看着文文弱弱,和心上人一樣斯文的岳父,怎麽力氣這麽大?!
不管他如何震驚,忙碌中的人沒空解答他的疑惑。
九點整,祭祀開始。
葉晟沾了白虞的光,随着時烽和眠眠站在隊伍前面,看着白虞一臉肅穆地站在臺階上,燃起的青煙模糊了他俊秀的面容,卻給他添上了一股不真切的感覺。
好像這個人不應該存在人間,他應該端坐雲端高臺一般。
白黎喻按着流程請先人,因為清明節是家祭,不像中元節那樣,所以這次沒有請先烈的流程。
他只是沉聲述說着白家千年來的變遷,訴說這個家族曾經經歷過的朝代更疊與戰火。
白氏一族的祖先,既是族人之一,也是保家衛國的士兵之一,更是動蕩年代時,為了白家延續的英雄之一。
葉晟安安靜靜聽着,随着白黎喻的講述,目光也從白虞臉上,慢慢移到了他身後的祠堂裏。
那是光照不進去的地方,裏面整齊有序地擺放着白家祖先大大小小的牌位,這是一個家族傳承的證明,因為在場的人都知道自己往上的祖宗姓氏名誰。
葉那确實不懂華國文化,他第一次踏足華國,都是因為惹了父親不高興,被母親轉學回來躲風頭的。
高一的課程只教歷史,不教這種氏族文化,如果不是遇到白虞,或許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踏足華國。
他以前知道母親的故鄉經歷過侵略和貧困,他知道這個國家人的很勤勞,但是他不知道,他能從一個家族的發展,看到一個國家的縮影。
無論時局如何動蕩,都要保全族人,甚至哪怕只留下一點點傳承,也是值得的。
他恍惚想起母親說過,她不願意改變國籍,就是不想失去這個血脈的證明。
她說她身上的血也是傳承之一,她能在這個時代出生,是因為有人護住了華國人的傳承。
如果說宗族祭祀歷史存在的證明,那如今的華夏血脈,就是這份證明最好的延續。
她的這一身血脈有來處,死後也有歸途。
葉晟忽然覺得,母親一直說等父親從家主之位退下來後,就帶父親一起回華國養老,并不是玩笑話。
“拜先祖——護佑白氏一族千年傳承不斷!”站在臺階上的青年手持細香,轉身朝着祠堂一拜。
葉晟手裏也拿着三炷香随之俯身。
“再拜先祖——護佑白氏一族今後傳承源遠流長。”
安靜的祠堂裏,只有袅袅青煙和穿堂而過的微風。
“三拜先祖——願先祖生前身後福運綿長,願國泰民安族人安康!”
三拜結束,白黎喻輕輕呼出一口氣,帶着白虞和幾位旁支輩分最高的人走進祠堂,将手中的香插在了供桌的香爐上。
走出來後,他雙眸微眯,看着中庭的天光,淡聲道:“給祖宗添香火吧。”
族人們才紛紛像着左右兩側,或者前面的香爐走去,把手中的香穩穩插了進去。
有的人上香的時候還念念有詞,祈求祖先保佑,有的人嘴裏說着一些吉利話。
葉晟有樣學樣,在中庭天井的三個大香爐裏分別上了香,嘴裏跟着念叨:“求祖宗保佑我和小虞白頭到老恩愛不疑。”
“求祖宗保佑我能早點和小虞領證,保佑兩位叔叔早點把小虞交給我。”
他越說越來勁,學着旁邊的一個嬸子雙手合十,虔誠拜着祠堂:“雖然我身體裏有一半外國的血,但這不是我的本意,都是我爸他自己的問題,實際上我媽是華國人,也是在各位祖先保護下能在這個時代出生的後人。”
“祖宗看在我媽的面子上,保佑一下我吧,我今年二十了,為人很靠譜的,我喜歡的人叫白虞,是你們的後輩。”
“哪怕不看在我媽華國人血脈的面子,也看在白叔叔的面子上,讓他早點同意我和小虞的事,讓我早點心想事成。”
“作為白虞的祖宗,你們也希望他能有個靠譜的對象,幸福快樂過一生吧?”
聽了全程的時烽一巴掌拍他後腦勺上:“許願就去寺廟,別在祖宗面前丢人現眼。”
聽了後半程的白虞耳尖紅紅的,扭頭就離開了祠堂,葉晟睜眼看到這一幕,連忙走出去。
他一邊走一邊怨自己老爸怎麽不是華國人,不然他也在華國長大,肯定懂很多民俗的東西,這樣也能和白叔叔有一些話題能聊。
如果自家老爸也是華國人,以他家在Y國發展的能力,指不定兩家就是兒女親家了,也不用苦哈哈等着白虞的父親松口同意。
白黎喻一臉無語地看着葉晟的背影:“這小子不會不知道咱們國家法定領證的年紀吧?”
時烽搖了搖頭:“應該知道,只不過我們一直沒松口,一是怕小孩年輕,感情不穩定,二是他們沒到領證年紀。”
先領證後結婚是他們作為父親的堅持,沒有得到法律保護的關系,哪怕兩個孩子舉辦了婚禮,兩家達成合作,也具有不穩定性。
時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進入這種帶有風險的關系裏。
時烽淡淡道:“估計在葉晟眼裏,我們不松口就是不同意的意思吧。”
白黎喻牽着眠眠,剛剛踏出祠堂的大門,聞言驚訝轉頭:“不同意?他是怎麽想的?”
不同意的話對方能成功轉學到兒子的學校?能來家裏蹭飯?能跟着回來掃墓?
時烽搖了搖頭:“不知道,可能這種深受國外教育熏陶的,對上我們國家的處事思維,腦回路都有點奇怪吧。”
每次看到葉晟犯蠢,他都無比感激自己的父親,不僅讓他保留華國籍,還從小跟自己講述故鄉的歷史文化。
別的同學假期都是去玩,他是回國看看,所以和白黎喻在一起的時候,很少有腦回路對不上的情況。
眠眠聽着爸爸的話,一臉惆悵地看着遠方,那是葉晟哥哥追哥哥的背影。
嗐,以後他一定要了解清楚再去追人,直接一點先拿下對方,再去拿下對方的家人!
一定不能像葉晟哥哥一樣,還沒有搞定哥哥,就已經得罪了爸爸,還一點都不了解他們家的文化習俗。
真笨。
葉晟:祖宗保佑,我不是純華夏人也要保佑,主要是怪我爹,怪他流的不是華夏的血。
葉父: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