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楚大人在朝中多年,難道不知道以和為貴的道理嗎?”
府衙之中,當王家主和嚴家主匆匆趕到時,王裕和嚴祈已然被打入大牢,幾人連面都未曾見得。
王家主也沒有料到,楚霁竟這麽快就來了膠州,還一來就與他們撕破了臉。
聽到王家主的話,坐在上首的楚霁淡淡一笑,将手中的一張紙交到了秦縱手上。
秦縱接過紙張,手腕蓄力,将那張紙甩了出去。
輕飄飄的紙張似乎被賦予了什麽力量似的,一角直直地釘在了王家主與嚴家主中間的茶幾上。
入木三分。
可以想見,若是這紙張的方向稍稍有那麽一點兒偏差,他們此刻只怕就不能坐在這兒了。
這個楚霁果然不是個好相與的,一出手便是毫不掩飾的警告,全然不顧及他們兩家在膠州的地位。
暗自思忖着楚霁的目的,王家主故作鎮定地拿起了那張紙。
只一眼,就讓他幾乎繃不住世家大族的臉面,恨不得破口大罵。
一旁的嚴家主自進來後便不曾說過話,此刻也不由得從王家主手中拿過那紙。
那紙上密密麻麻的,赫然是王裕和嚴祈這些年來犯下的事。
樁樁件件,皆是死罪難逃。
真是好一個楚州牧楚大人,竟連這些隐秘之事也能知曉。
嚴家主的臉幾乎都要綠了。
論起來,這事兒到底是他嚴家更丢臉些。
王裕再是長房長孫,那也只是小輩。
而嚴祈則不同,是他的嫡親弟弟,嚴家的二老爺。
就這麽被公然下獄,實在是一個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嚴家的臉上。
“不知楚大人意欲何為?”
到底還是王家主沉得住氣,在短暫的失态後,很快便又發現了問題的關鍵。
若是楚霁當真要治王裕和嚴祈的罪,絕不會将這些東西攤開在他們眼前。
定然是另有所圖。
但既然楚霁有所圖,那麽王家掌握着博弈的籌碼。
鹿死誰手,還真是尚未可定論。
楚霁掀起眼皮,淡漠的目光落在王家主身上。
沒有一絲溫度,說出口的話卻讓人又不由得燃起一絲希望。
“今日之事,免了他二人的死罪也并非不可。”
“楚大人請講。”
嚴家主連忙道。
他也實在是心急,嚴祈是他的親弟弟,一母同胞。
倒不是他和這個弟弟有多親厚,只是他們的母親尚在人世,對着這個幺兒最是疼愛。
嚴老太太出身高門貴女,又是長輩,這要是鬧起來,嚴家主都得跪祠堂。
“倒也不是什麽大事。”楚霁随意把玩着腰間玉佩,語氣散漫輕快:“本官自幼便向往山野民間之景,聽聞王、嚴兩家最是土地廣袤、沃土千裏。本官心向往之,欲派人前去探查勘測一番,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楚霁的話讓兩人懵圈了。
王家和嚴家能成為大族的根基之一,便是這以各種名目得到的土地,田連阡陌,一望無際。
大雍朝對于官員、世家等多有特權,尤其是膠州,周珩上任以後,為了得到五大家族的支持,對着他們更是多加拉攏,尤其是在這稅收之上。
除卻原本的農稅和各類雜項以外,百姓還需要繳納“丁銀”,也就是人頭稅,無論年齡,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那麽便要繳納丁銀。
但世家官員卻不同,只要家裏有人是官身,那麽全家老小,包括奴仆下人,都無需繳納人頭稅。
這可就給了世家們極大的操作空間。
百姓們若是實在交不起這丁銀,便可以将土地獻給他們,他們再大發善心,允許這些百姓成為他們的佃戶,這樣便也能免卻了人頭稅。
到底還有個活下去的可能。
否則便只能到山林裏隐居起來,當個與世隔絕的黑戶,不在朝廷府衙的人丁造冊之中。
朝廷征收丁銀,原是為了使國庫富裕起來。
但世家大族卻能從中找到規則的漏洞,以此獲利。
最後的結局便是國窮、百姓更窮,只有這些世家富得流油。
否則當日,周珩便不會以“青黃稅”為由,在造反前最後再撈上一筆。
實在是窮啊。
聽到楚霁想要丈量土地,王家主心中警鈴大作,卻又搞不清楚楚霁想要做些什麽。
莫不是,楚霁以此為警告,想要叫他們兩家獻地上去,消財免災?
可是,這楚霁出身楚家,自幼就是金尊玉貴的主兒,哪裏是缺這些土地銀兩的人?
必然是另有所圖。
可他圖的是什麽,兩人一時之間還真是猜不透。
正在二人思量不定之時,楚霁施施然起身道:“二位可以慢慢考慮。”
“送客。”
說是讓王家主和嚴家主慢慢考慮,但楚霁的行動上卻不是這麽回事兒。
翌日一大早,膠州城中往來的百姓便發現,在菜市口,王裕和嚴祈被綁在了柱子上。
也不是說施展什麽酷刑,就是把兩人綁在那裏,周圍還一圈士兵守着。
這兩人的嘴并沒有被堵上,一開始的時候,還是氣勢洶洶的模樣,嘴裏是一句好話都沒有。
可慢慢的,太陽升上來了。
今日是個大晴天,萬裏無雲的。
又是初夏,日頭一天比一天毒,今天比之昨天,明顯更熱了不少。
兩人從一開始的破口大罵,逐漸到現在的口幹舌燥,嘴唇龜裂,嗓子冒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更甚至,這兩人身上還穿着昨天的那件衣裳,大牢裏待過的,被太陽這麽一曬,隐隐透着酸臭味,百姓們路過時都屏着呼吸,離他們遠遠的。
當王家老夫人和嚴家老夫人聞訊趕來時,兩人已經耷拉着頭,連罵也罵不動了。
“你們,怎麽敢!”嚴家老夫人看着自家出氣多進氣少的小兒子,顧不得世家儀态,指着士兵便怒氣沖沖道。
她的小兒子,自幼便是她捧在手心裏長大的,什麽時候吃過這樣的苦?
王老夫人看着王裕,也是心疼不已,雖沒說話,但看向士兵的眼神滿是怒氣,顯然也是質問的意思。
士兵可不理這二人。
楚大人說了,只要将這兩人看好了,就能叫世家們把吞下的地吐出來。
他們多是膠州窮苦人家出身,自幼便見慣了村子裏的叔叔嬸嬸們把土地賤賣或者直接就送給那些世家,求着到人家去當佃戶,這樣才能不交那勞什子的人頭稅。
即便是他們自己,也是長大了,參軍之後,家裏才被免了一小部分的丁銀。
因此,他們對這些世家的老爺老夫人們可沒什麽好臉色。
“這二人犯的乃是死罪,按律本應游街。楚大人宅心仁厚,特意免了這二人的游街,只在此處示衆便可。你二人休得胡言,否則當以妨礙公務論處。”
一句話,怼得嚴老夫人幾乎要暈過去。
她原是盛京的高門貴女出生,雖說是個庶女,但嫁到嚴家也是低嫁,處處受人尊敬。哪怕是王家老夫人,看在她來自盛京的份上,也要讓自己三分。
多少年了,她都不曾聽過有人以這樣的口氣和她說話。
嚴老夫人正要發怒,就見到那邊的士兵已經抽出了半截佩劍。
那架勢仿佛就在說,妨礙公務者,斬立決。
嚴老夫人的臉當即就白了。
她再怎麽作威作福,也都是仗着嚴家的勢,什麽時候見過這陣仗?
恰在此時,這邊的動靜讓嚴祈終于醒了些神。
一睜開眼睛,他就看見了自己的母親。
嚴祈顧不得其他,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哭喊大叫着:“娘,你可一定要救我!要救我!我不想死啊!”
王裕也勉強睜開眼睛,對着王老夫人一口一個“奶奶救我”地叫着,叫得王老夫人肝腸寸斷。
回到家後,兩人皆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大罵自家的家主不争氣,那楚霁要什麽給他就是,自家的孩子怎麽能受這樣的苦。
就瞧着今日這架勢,可便是真的判了死罪了。
嚴家主是嚴老夫人的兒子,雖說不喜母親自小便寵愛幼弟,但一個孝字壓在頭上,他也只得乖乖聽訓。
王家就更不用說了。
雖說王家現在的家主還是王裕的爺爺,王老夫人只是一個勁兒地哭,不敢多說些什麽,但王裕終究是他的親孫子,是長房的嫡子嫡孫,他的心疼不比王老夫人少。
可以說,楚霁這兩個人實在是抓得妙,逼得兩家不得不低頭,旁人都沒有這個分量。
頂着正午十分最烈的日頭,王家主和嚴家主備了厚禮,親自到州牧府求見楚霁。
州牧府門口有門房守着,即便是見到了他們二人也絲毫不退讓,只問他們有沒有拜帖。
若是在平常,他們二人無論是到誰府上,那都是主家夾道相迎的待遇。
可如今這形勢不同了。
楚霁是膠州新主,他們又是來求人的,只得乖乖拿出拜帖,請門房代為通傳。
烈日炎炎之下,二人苦哈哈地等着。
兩個年過半百的人,即便是有仆從撐傘遮陽,也依舊覺得頭昏腦漲,雙頰赤紅,汗流浃背。
好半晌,門房終于回來了,客客氣氣地将拜帖送回。
态度沒得說,可所出口的話就不那麽動聽了。
“對不住,我們楚大人到府衙去了。”
你問什麽時候能回來?
咱們楚大人向來奉公勤儉,只怕是要散職時分才回來,少說也還有兩三個時辰吧。
兩人也沒想到楚霁是這麽個愛崗敬業的人。
一般來說,州牧作為一州之長,其府邸州牧府便也兼具了行政辦公的職能。
是以,兩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先來這州牧府拜谒。
但沒法子,楚霁不在,兩人也不想白跑這一趟,否則不只是王裕和嚴祈還要受苦,他們無果歸家,少不得又要被家裏身份不低的女眷念叨許久。
來都來了,好在府衙也不算遠,二人登上馬車,朝着府衙前進。
可未曾想,兩人在府衙門外又撲了個空。
府衙說,真是不趕巧了,楚大人不久前才往膠州大營去了。
這下可真是找不到人了。
膠州大營是什麽地方?軍事重地,尋常人等不可接近半分。
都到了這個時候,二人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楚霁這是明着耍他們呢。
這事兒還真不是楚霁想出來的。
實在是秦小将軍心眼兒小的很,王裕和嚴祈敢那樣和楚霁說話,若只是讓二人受那麽一點兒輕微的皮肉之苦,那可真是太便宜他們了。
偏生楚大人也護短得很,秦小将軍不高興了,要做些什麽無傷大雅的事情,他自然要全力支持。
王家主和嚴家主身處高位多年,被這麽戲耍一番,心中不忿愈加濃烈。
這恰恰也是楚霁想要的效果。
然且,二人再不忿也要暫且先咽下了這口氣。
如此這般,王家主和嚴家主奔波了三天,等得王裕和嚴祈都曬得蛻了一層皮,二人才順利見到了楚霁。
丈量土地一事便這麽被定了下來,雖說楚霁并沒有釋放王裕和嚴祈,但讓二人稍感欣慰的是,王裕和嚴祈也終于不用整日被曝曬在陽光之下。
土地勘測一事由王家和嚴家最先開始,随即又在整個膠州實施。
對此不滿的自然不在少數,但五大族之首的王家都松了口,其餘的世家和豪紳也就不好再說些什麽了。
可有些土地,實在是來得名不正言不順,甚至還為此鬧出過人命來。
這種時候,當然沒有家族願意認領這些土地。
倒是好辦,沒人認是吧,楚霁印信一蓋,從前的地契悉數作廢,直接充公。
這可叫那些人肉疼不已。
這些土地能讓他們不惜人命也要搶過來,可以想見,是何等良田。
事到如今,那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後悔也來不及了。
時間一格不錯地往前走,在膠州的土地被一尺一寸地丈量時,科舉考試的最後一場也如期舉行。
這一場科舉在兩百多名秀才中又選出了五十名進士,這些人根據考試排名和在答卷中展現出的特質被任命為膠州的大小官員。
在這些官員走馬上任的當天,楚霁亦公布了一項新政
——攤丁入畝。【1 】
廢除了從前朝起便承襲而來的人頭稅,按照個人所擁有的土地面積攤入田賦之中。
楚霁丈量土地的目的,終于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世人面前。
田少者則賦稅少,田多者則賦稅多。
為官者和從軍者稍有福利,按照職位高低,能減免賦稅的土地不等,但數量也并不大。
超出這一部分的土地,則與平民百姓相同,需要繳納同等的稅賦。
這可讓整個膠州炸了鍋。
平民百姓奔走相慶,在州牧府前長跪不起也不足以表達感激之情。
世家豪紳咬牙切齒,恨不得咬下楚霁的一塊肉來。
【1】攤丁入畝:中國封建社會後期服役制度的一次重要改革,雍正時期正式開始實行,減輕了無地、少地農民的經濟負擔,極大地促進了人口增長,打擊了官紳地主的土地兼并行為。(部分引用自《中國歷代賦役制度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