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蒯民随行一旁,楚霁登上了城牆。
遠遠的,激起了塵土喧嚣的,是黑壓壓的軍營。
連成一片,形成合圍之勢,将滄州城與外界徹底隔絕。
楚霁揚起唇角:“周珩還真是看得起我。”
蒯民擦拭着手中長弓,面色凝重道:“周珩來勢洶洶。斥候來報,城外的膠州軍有四萬之數,大約是咱們的十倍之多。”
滄州原有守軍兩萬,現如今卻只有五千人守城,其餘的盡在膠州。
“無妨,我相信阿縱。”
四萬之數雖不少,卻也沒超出楚霁所想的太多。
根據楚霁手中掌握的情報,周珩手中的膠州正規軍是滿額的三萬人,再加上他暗中培養的私兵,統共将近六萬人。
現在陳列在他滄州城下的四萬人,那麽膠州中守軍便大約只剩下兩萬人。
如此,秦縱他們的速度應當會更快一些。
楚霁也并不十分擔心。
滄州城前護城河波濤遼闊,鋼筋水泥城牆高大堅固。
士兵訓練有素,士氣高漲,立于城牆之上的十發連弩箭無虛發。
再加上城中糧草充足,足以撐到秦縱回援。
倒不是楚霁貪心,冒着置滄州于萬劫不複的風險也要拿下膠州。
而是周珩絕不會善罷甘休。
若是不能先行拿下膠州,反而讓周珩以整個膠州為補給,同滄州打一場持久戰,那麽滄膠兩州才會被拖累到一蹶不振,耗費盡人力物力。
所以釜底抽薪之計,唯有先定膠州,徹底斬斷周珩的後援。
楚霁的目光向近處收,城牆下是大片的血跡、雜亂的屍體和密密麻麻的羽箭。
昨夜,周珩已然強攻過一次滄州城門了。
夜襲,自然是極好的法子。
可楚霁早有準備,城門上的守軍也及時發現了周珩的大軍,傳信回到東郊大營。
雖然周珩來勢洶洶,但在十發連弩的攻勢下,終于是有驚無險地逼退了膠州軍。
“主公,陣亡士兵共計一百七十二人。”
蒯信穿着一身帶血的铠甲,大步走到楚霁身邊,啞着嗓子道。
楚霁心中一顫,有些堵得慌。
他垂下眼睫,默然良久,任由血腥之氣侵擾鼻尖。
滄州城中士兵死亡近兩百人,城外躺着的膠州軍只會是這個數字的十倍不止。
但正所謂破而後立。
大雍早已從根本上腐朽,如今群雄割據之勢初起,如周珩一般的人不在少數,更進一步地蠶食搜刮着百姓僅存的血肉。
只有将這腐朽的軀幹連根拔起,才能重新建立起穩定的秩序。
以戰止戈,才是楚霁真正想做到的事情。。
若是不能認識并直面戰争的殘酷和犧牲,一味地庸懦仁慈,反而會造成更多的不必要的流血。
再睜開眼時,楚霁的眸光已無半分動搖。
他只是沉聲道:“按規矩發撫恤金。”
這規矩是秦縱一早便定好的。
凡是在戰争中犧牲的士兵,全部一次性發放十年月銀作為撫恤金。家眷每月還可去官府領取相應的糧食和布匹,以保證烈士家眷衣食無憂。
城牆下,戰士們的精神倒還算不錯,正排着整齊有序的隊伍打飯。
如今正是戰時,東郊大營離得遠,再回食堂吃飯并不方便,楚霁便命人在城牆下就地擺起大鍋飯。
晨風吹過,城內的血腥氣盡數散去,袅袅炊煙起,是滄州城內的百姓自發前來幫忙。
昨夜周珩率兵攻城的動靜那般大,百姓們自然也都是聽見了。
早先便聽聞那個洵州兵曹起兵造反,衆人一時之間惶恐萬分,卻恍惚間聽見滄州軍守城的號角,于是才心下稍定。
但戰火當前,到底是輾轉反側,夜難安眠。
翌日一大早,聽見外頭鳴金收兵,知曉是敵軍退了,這才敢出門查看。
城內并沒有什麽異樣,雖說開門的商戶不多,平日裏擺攤的西市也沒了往日的熱鬧,但衙役們依舊在盡心盡責地巡邏,面上沒有一絲一毫驚恐的表情。
可直到走到了城門口,衆人才看見了神情堅毅卻衣衫染血的将士們。
顯然是經過了一夜的苦戰。
再回想起城中的祥和寧靜,百姓們幾乎要落下眼淚。
城中是為桃花源,将士血肉以守之。
恰在此時,黃均幾人走了過來。
為防城中恐慌蔓延,楚霁命官員一早便要到市井中安撫百姓。
見到了神色有異的百姓們,黃均停下腳步。
“諸位莫慌,我等必然身先士卒,人在則城在。”
百姓們聞言漸漸聚攏過來,經過這麽多個月的重新相處,大家對于原先的滄州城官員已經沒有了敵意,反而因為他們切實地給大家做了不少事,名聲口碑蒸蒸日上。
按照楚霁的命令,黃均幾人并沒有隐瞞百姓發生了何事。
得知是膠州牧周珩想要攻占滄州,百姓們一個個都憤怒地不得了。
這周珩在桐昌城裏做的好事,醉鄉樓裏的說書先生早就講得明明白白,他們是越聽越生氣。
滄州百姓曾受貪官污吏迫害多年,知曉了周珩的惡行後,對膠州百姓更是感同身受。
現如今這人還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要來他們滄州作惡,起兵攻打他們好不容易才重建起來的家園,百姓們自然不能答應。
一瞬間,衆人的血性都被點燃,激憤不已,口中大喊着要保衛家園。
好在黃均幾人将百姓及時攔住。
他們的目的可不是要百姓們上戰場。
只是未來的幾個月裏,周珩攻城之舉只會越來越多。時間久了,次數多了,百姓
過好自己的生活,不要陷入恐懼慌亂中,便是對他們最大的支持。
“大家放心,有楚大人和秦将軍在,必然要叫那周珩付出代價!”
半晌過後,衆人才終于安靜下來。
一擡眼間,衆人發現食堂挪到了這裏來,而那邊的将士們都眼巴巴地等着開飯呢。
可這城牆下邊兒就連竈臺都才剛剛搭起來,火都沒生上呢,這可不叫大家等得餓壞了肚子?
就那麽幾個火頭軍負責燒飯,能夠什麽用的?
于是乎,衆人袖子一撸,不約而同地上前幫忙,倒是把火頭營的人吓了一跳。
了解到百姓的來意後,炊事長第一反應是拒絕,但一轉念又想到了秦将軍常說的軍民一家親,便不再拒絕,反而是有條不紊地給大家安排了工作。
或是切菜炒菜,或是幫忙煮飯,還有的絞了熱巾帕,遞給将士們,讓他們能擦擦臉上的血和汗,也稍微松快些。
不多時,将士們倦容消散,各自捧着飯碗,頭也不擡地幹飯。
唯有最後一批從城牆上換防下來的士兵,剛剛擊退了膠州軍,此刻一個個也顧不得吃飯,倚在牆根底下,抱着武器便睡着了。
這可叫衆人犯了難,炊事長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正所謂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更何況是軍營這樣的地方。
這軍營裏頭原先是有規矩的,到點吃飯,過時不候。
可這些士兵剛剛才在城牆上擊退了敵軍,現如今睡着了,也不知該不該将他們喊起來吃飯。
若是不喊,他們便要餓着肚子到晌午;若是喊,可不是吵了他們的覺?
适時,楚霁從城樓上下來,路過此處,準備同将士們一起吃飯,以作鼓舞軍心。
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楚霁輕聲道:“非常時期,不必拘泥。先別吵着他們了,讓人先休息。竈膛裏的火別填,等他們醒來就能吃上。”
衆人頓時噤了聲,不敢再上前打擾。
就讓保衛家鄉的英雄們,酣然入夢吧。
接下來一個月的時間裏,周珩不斷下達攻城的命令。
膠州軍進攻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從一開始的五六日一次,到現在的兩三日便會組織起一場大規模的進攻。
弄得滄州城內的士兵疲憊不堪,即便是楚霁已然安排了最好的後勤保障,也指定了更為詳盡科學的輪班制度,還是依舊擋不住士兵們的身心俱疲。
反倒是那些膠州軍,越戰越勇,不知疲倦一般地沖鋒。
只要有號角吹起,在沒有完全斷氣之前,他們哪怕是化身人性屏障,也要為後面士兵的沖鋒提供幫助。
現如今,滄州守軍的傷亡已經擴大到了近千人,膠州軍的屍體更是幾乎填滿了護城河。
濃重的血腥之氣一日都不曾消散,昔日風景如畫的滄州城外,已然是一片人間煉獄。
可楚霁卻覺得,這事情處處都透着詭異。
常言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膠州軍久攻城池不下,士氣必然會一次比一次弱。
可現在的情況卻恰恰相反。
即便是周珩統領有方,可以使手中軍隊跳脫出這個規律,膠州軍也不應當如此拼命才是。
更準确來說,他們絕不會為了周珩如此。
周珩在桐昌城所做的惡事人盡皆知,也足以讓膠州百姓恨他入骨,要将周珩繩之以法尚且不足以平息恨意。
膠州軍也是由膠州百姓組成,或許其中有周珩心腹,願意為了周珩不惜性命,但絕不可能人人如此。
周珩在軍營裏屠殺了大批來自桐昌城士兵一事楚霁也有所耳聞,但這至多能讓士兵短暫地産生懼意。
可恐懼,并不足以讓血性男兒,為了一個惡魔這般不顧性命。
想到姜木說過,周珩是個用毒的高手。楚霁擔心,該不會是周珩給膠州軍下了什麽藥吧?
這個猜想讓楚霁心頭一緊,他急忙叫來蒯民,讓他派人去查。
這事兒在蒯民心中也一直有個疑影,現在楚霁下令要查,他絲毫不敢耽擱地派出人手。
幾日後,正值午飯時間。
城牆上的狼煙警報再次燃起,遠遠地又聽到了敵軍整兵沖鋒的號角。
“他奶奶的,還來?”
蒯信一把扔下飯碗,豁然起身,臉上的絡腮胡随之抖動,“全員列隊,跟我上城牆。”
他身後的士兵也立即放下飯碗,應聲而起,帶上兜鍪,拿起武器,跟着蒯信疾步登上城牆。
可這一次,膠州軍的進攻更是異于往常的猛烈,帶着一股不成功便成仁的視死如歸。
城牆上下喊聲震天,漫天血污,在半空中噴濺,染紅了城外的護城河。
兩方相對,互不相讓。
“不要停,給我打!連弩瞄準!”
“右翼人手不足,八隊十對轉移過去。”
“一隊二隊撤下,七隊九隊頂上。”
蒯民箭術高超,手執長弓,瞄準戰場上的漏網之魚;
蒯信力大無窮,原本需要三個人才可控制的十發連弩,在他手中如玩具一般輕巧。
兩人一邊全力防守,一邊指揮着戰場上的動向。
滄州守軍密集的防守下,膠州軍傷亡慘重。
可饒是如此,他們前進的腳步卻沒有絲毫停下。
他們似乎全然不知道什麽叫做疼痛,哪怕身上插着數只羽箭,但只要那口氣還沒有斷絕,他們便會繼續往前,哪怕是爬着,也要将雲梯再向前推進一寸。
雲梯終究還是被推進到了城牆之下,随即緩緩升起。
膠州軍迫不及待地攀上雲梯,守城的将士們迅速集中火力,這才将率先登上雲梯的第一批膠州軍擊落下去。
可一批被擊落了,另一批便補上。
他們前赴後繼地攀爬着,更有甚者,直接就将被擊倒的同伴擋在身前,一步步向上。
而那些被充當擋箭牌的同伴臉上沒有絲毫不願,,反而甘之如饴一般地閉上雙眼。
面對這樣的膠州軍,哪怕是滄州守軍再訓練有素,也不可避免地呈現出低迷之态。
敵人視死如歸,全然抛卻自己的血肉之軀,這樣的意志比之滄州的鋼鐵城牆更叫牢不可破,比之他們手中的連弩更加銳不可當。
再如此下去,只怕滄州城便守不住了。
“咻——”
一支羽箭飛出,穿行過湍急的人流。
敵營中那個一直指揮着進攻的大将被羽箭直插命門,直直地從戰馬上倒了下去。
喧嚣的空氣為之凝滞了一瞬。
這是何等精準的箭術,才能在萬軍之中取敵将首級?
那倒地的人大家自然認得,那人便是膠州兵曹徐銳,是周珩的心腹大将。
便是他,在後方指揮着膠州軍的進攻方向,給滄州城的守衛制造了極大的麻煩。
将士們紛紛循着羽箭射出的方向看去,他們這才發現,滄州牧楚霁不知何時來到了城牆上。
他身形單薄,即便穿着銀白铠甲,依舊顯出些許瘦削,顯然是文弱書生,富貴公子。
滄州城中少有人知道,他們的楚大人竟也有如此身手。
可事實就擺在眼前。
他唇瓣輕抿,眼神堅毅,手指長弓,直取敵軍大将性命。
仿佛只要他站在那裏,就有了力敵萬鈞之态,比之秦縱将軍,不僅不遜分毫,反而更勝出幾分。
衆人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一種此戰必勝的決心升騰而起。
“桐油來了!”
紀安雖然只是楚霁的侍從,但他此刻也換上了戎裝,根據楚霁的命令,在城中調集來了大量桐油。
雲梯依舊架在城牆上,但滄州軍心中卻再無一絲懼意。
大量的桐油被潑灑下去,順着木質的雲梯流淌。
等桐油完全浸濕了雲梯後,火把便被點燃扔下。
霎時間,桐油滾滾燃着烈火,順着雲梯,一直燃燒到城牆腳下,幾乎将護城河都一并點燃。
血腥之氣被席卷,取而代之的是烈火燎原的燒焦味,彌漫開來。
楚霁強忍着胃袋中的翻騰,再一次搭弓射箭,瞄準了遠處戰馬上的一個個膠州軍官。
這一戰,從驕陽烈日時分一直打到月出西山。
夜幕被火光照亮,又燃燒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亮之時,才仿佛完成了使命一般地熄滅。
滄州城內僅剩的四千名戰士不知經過了多少次的輪換,精神早已無力支撐,僅僅憑借着身體的本能射出弩箭、點燃雲梯。
膠州軍終于如潮水一般地退去了。
衆人顧不得其他,除了必要的留守在城牆上放哨的兵士外,所有人都力竭般地一屁股坐了下來。
身體是萬分疲憊的,但精神卻在這一刻振奮。
“敵軍退了!終于退了!”
他們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腳邊是終于能夠放下的武器。
他們的臉上一片模糊,血液、汗水和眼淚交織在一起,他們一邊囫囵地擦拭着,一邊高聲吶喊。
在衆人狂呼之際,楚霁手中長弓也轟然落地。
他幾乎站在城牆上一整夜,手中箭矢一刻不停地射出。
他深知自己必須站在這裏,他就是整個滄州的軍心。
楚霁耗盡了全部的心神,雙手扶着城垛,顧不得空氣中難聞的氣味,大口地喘着粗氣。
就在他心神稍稍放松之際,楚霁恍惚間好像看見,遠處的車辇中走出一個滿身華服的男人。
他知道,那就是膠州牧周珩。
登上城牆之際,他的第一打算便是射殺周珩。
但顯然,這個想法并不現實。
周珩是膠州牧,現如今的膠州軍統帥。他躲在車辇之中,被膠州軍團團圍住,拱衛于其中。
然且,他處在整個列隊的後方,楚霁力氣不足,手中長弓的射程并不足以達到。
他這才轉換了目标,一擊斃命射殺了膠州兵曹。
好在,此舉依然起到了他想要的振奮軍心的作用。
遠遠的,楚霁看見,周珩下了車辇。
他朝着後方深深地看了一眼,目标正是楚霁。
相隔深淵,楚霁看得并不真切。
可在周珩目光投來的那一刻,楚霁只覺得遍體生涼,寒氣陡生,像是被什麽暗處陰鸷的毒蛇盯上了一般。
楚霁閉上眼睛,狠狠地甩了甩頭。
他想,大約只是今日太累了的緣故。
平複好心境,楚霁在衆人的目光中下了城牆。
他有條不紊地安排好輪值的守軍,随後慢條斯理地接過百姓遞來的巾帕,擦了一把臉。
熱氣在臉上蒸騰,稍稍緩解了楚霁額頭處的鈍痛和跳動的青筋。
或許是偶然,這一方帕子上沾染的恰好是槐葉香氣的肥皂水。
槐香入鼻,楚霁此刻仿若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适時,旁邊有百姓招呼楚霁一同吃早飯。
這些日子以來,楚霁也時常到城門口處巡視。若是正值飯點,楚霁便也幹脆與将士們一同吃飯。
是以,大家現在都已經習慣了,那看着金尊玉貴的楚大人,也是會和将士們一樣,席地而坐,大口扒拉着碗中飯菜的。
只有一點不好,楚大人的飯量忒小。
百姓們看在眼裏也很是心疼,花樣百出地做着飯菜,只想楚大人能多吃一些。
這麽些日子來,楚霁的胃口沒漲多少,反倒是軍營中的夥食水平直線上升,叫一幹将士們吃得肚皮滾圓。
但現下,楚霁卻輕輕擺了擺手,只說是讓将士們先吃,他回府中還有要務處理。
衆人原先還想再勸,但見楚霁态度堅決,便也不好再堅持。
只是心中對楚大人的感恩敬佩更加深了一層。
離開了衆人視線的楚霁此刻頭暈目眩,猛地一個趔跌就要跌到在地,好在一旁的紀安及時将他扶住。
“公子,你怎麽了?”紀安自己也累得很,但卻顧不得這許多,焦急地詢問着。
楚霁此刻全身上下都透着疼,尤其是心髒處,一突一突地猛烈地跳動着,似乎要耗盡全部的力量才能勉強支撐這副軀體的運轉。
他這副身子到底還是弱,比不得将士們。
好在,這一次,膠州軍元氣大傷,要好一陣子才能緩過來。
這些日子裏,周珩應當不會再發動進攻。
滄州軍能借此機會休整一二,他也能暫時地喘一口氣。
從懷中拿出保心丹,楚霁吞下兩粒藥碗,覺得心髒處異于尋常的跳動終于平靜了些許。
這藥是秦縱後來配的,比原先姜木配置的藥效更好上一些。
楚霁已經許久沒再吃了,只是以防萬一,總是随身攜帶着。
氣息稍緩,楚霁松開扶着紀安的手,整理了一下折皺的衣袖。
他又是那個無所不能的楚大人了。
就在他走到州牧府前時,發現了許多守在州牧府門口等他的百姓。
楚霁快步走過去,詢問發生了何事。
“大人,我想參軍。将士們都那麽辛苦,就連大人都親自到城牆上禦敵,我們還有什麽理由躲在這裏?”
“大人,我也想到城牆上去殺敵!”
“我也是!我要保衛我自己的家園。大不了,就是拼了這條命不要!”
連日來,将士們浴血奮戰,,楚霁身先士卒,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使得滄州百姓深受感染。
尤其是那些青壯們。
他們自覺正值青壯之年,身強力壯,有的是一把子力氣,也有的是一股不怕死的勇氣,怎麽能安居一隅,逃避在這滄州城內的桃花源中?
大難當頭之際,若是不能像那些士兵一樣上陣殺敵,保衛家園,如此則不可稱為大丈夫也。
于是,在又一次看見将士們在楚大人的帶領下擊退洪水猛獸一般的敵軍時,衆人的情緒終于按捺不住了。
他們此刻便想披上戎裝,穿上铠甲,手持利刃,同所有的滄州守軍一樣,登上城牆,擊潰敵軍,保護他們共同建造起來的家園。
人聲嘈雜,楚霁卻只覺得欣慰。他看見了一顆顆赤忱之心,那樣直白地坦然地一股腦地擺在了他的眼前。
楚霁眼眶微熱,卻依然搖了搖頭。
楚霁明白,大家想要保衛家園之心。你們一個個都是好樣的,是滄州的好兒郎。但你們雖正值壯年,卻不像士兵們一樣受過正統的軍營訓練,在戰場上也更容易受傷。”
随即,他朝着衆人一拱手,繼續道:“楚霁和将士們受百姓供養,食百姓之糧,便應當為了守護百姓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大家也看到了,滄州的狀況并沒有那麽差,我們能守得住,我們必然守得住,楚霁誓與滄州、與百姓共存亡。”
“若是楚霁與将士們當真有不得不歷經劫難那一日,還請諸位不要嫌棄楚霁無用,楚霁定然開口向諸位求援。”
“若是此間事了,楚霁也向大家承諾,只要你們想參軍,我随時歡迎。屆時,還望各位能踴躍參軍。”
百姓們自然沒有不答應的,只是不住地叮囑楚霁,若是有用得上他們的地方,還請一定要開口。
在他們心中,楚大人還有滄州的所有官員和士兵,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待百姓散去,楚霁這才終于又卸下一些心頭的包袱。
紀安看着自家公子倔強的背影,暗自摸了一把眼淚,啞着聲音說了句:“我去給公子請大夫。”
話音落下,便跑走了。
楚霁看着紀安跑走的背影,眼瞧着是攔不住的,便搖了搖頭。
随他去吧,紀安知道分寸。
他自己這副身子,也的确是該找個大夫來開一劑方子補一補了。
也省得他萬一撐不住,在城牆上暈過去。
白白損失戰力不說,還容易動搖軍心。
秦縱不在,戰士吃緊,藥膳這種費時費力的東西,楚霁自然是一早便叫人停了。
食補雖好,但終究不及一碗藥下去來得藥效猛。
楚霁這邊還沒等到紀安請來醫師,便等到了疾步而來的蒯民蒯信二人。
二人步履匆匆,面上怒火難掩,一看便知是有急事。
“這是怎麽了?”
書房內,楚霁一邊問話,一邊示意二人坐下。
蒯信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喘着粗氣,臉上的絡腮胡都被氣得發抖,卻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到底還是蒯民穩重,他思慮一番後,終于開口道:\"主公,先前派出去調查膠州軍一事的人,傳回消息了。\"
楚霁立馬正襟危坐:“快講。”
在周珩對于桐昌城的陰謀被楚霁戳穿後,膠州百姓便對周珩失望至極,軍營中也是軍心渙散。
正如楚霁所想,周珩當時屠殺了一批士兵後,的确短暫地控制住了軍營中的形勢。
但在周珩下令出兵滄州時,大部分人終于忍無可忍,撂挑子不幹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份《膠州時報》出自滄州。
是滄州牧為他們揭露了周珩的罪行,與此同時,那報紙上既然能将桐昌城百姓中的是什麽毒寫得明明白白,那麽他們必然也就能夠為桐昌城百姓解毒。
滄州牧是桐昌城的恩人,便也是膠州的恩人。
他們不知有多少摯友親朋生活在桐昌城,又為滄州人所救。
周珩此舉,不過是憤怒于楚州牧揭露了他的罪行,想要洩憤而已。
但這樣恩将仇報的事情,膠州軍又怎麽會答應?
周珩自然也知道這一點。
膠州百姓不服他的有很多,軍營中不滿他的士兵也有很多。
但那又怎麽樣?他有的是手段能叫人聽話。
于是,在周珩整軍出發之前,他随即抽去了一千名士兵的家眷,壓在軍營之中,随他們一同拔營,來到滄州城外。
這些人可不是被帶來洗衣做飯的。
周珩的喪心病狂讓人難以想象。
他為了能讓這些人起到所謂的鼓舞軍心的作用,每日一早便随機抽取十人,将其壓至大營前。
而後殺之,稱為祭旗。
滄州城一日不下,周珩一日便殺十人,直到攻下滄州城為止。
到今天,這些別壓着随軍的士兵家眷,已然不足七百人。
士兵們為了自己的家人,哪怕是昧着良心,也不得不臣服于周珩。
他們唯恐哪一日便抽到了自己的家人,因此在戰場上十足地賣命。
只想着能早日奪下滄州,救下自己親人的性命。
這種這種牲畜不如的行徑實在是可恨
但周珩就是一個十足的瘋子,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他的行為。
楚霁聽完整個世界心下謂之大顫。
他原本以為周珩是給士兵們下了什麽毒藥,控制了他們的思想行為,或者說是麻痹了他們的感官,這才讓膠州軍在戰場上表現的那般勇猛,無畏生死。
可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周珩竟然能想出這樣惡毒的計策。
恐懼的确不足以讓血性男兒屈服,可因愛而生出的畏懼,卻帶着這樣的力量。
楚霁坐在書桌前默然良久,不知在思考着些什麽
蒯民蒯信也各自坐定,等待着楚霁發話。
不知過了多久,楚霁突然擡起頭。
他定定的看向蒯民,一字一句道:“我要救他們。”
蒯民站起身,面露悲痛:‘’屬下便知道,主公會如此,本不想将此事告知。屬下初聽聞此事時,心中的震顫并不比主公少。可是,主公仁愛是為民之大幸,但主公如此婦人之仁,只怕會是造成更多的不必要的犧牲。”
楚霁之所以看向蒯民而得蒯信,就是因為他知道,蒯信并不會阻止他,反而是蒯民,他太過理智。
“何為婦人之仁?何為更多的不必要的犧牲?”
楚霁很少有這樣不聽勸的時候,但這一次他卻意外倔強。
“主公不是不明白,膠州軍的那些家眷被關在軍營後方,想要營救絕非易事。現如今,滄州城守軍不足四千人,守城尚且不夠,如何才能分得出精力去救他們?”
蒯民說的這些話,楚霁不是沒有想過,這些道理他也并非不懂。
可是,他只要一想到那些無辜的婦孺,因着兩軍交戰而白白喪命,他心裏便堵得慌。
戰場上兩軍的厮殺,不過是因為立場不同,所效命的人不同,所要保護的人不同。這樣造成的犧牲在所難免。
可是,常言道,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又怎麽會殃及到這些無辜的百姓。
在這樣的一個瞬間,楚霁甚至開始懷疑自己。
他的心在一遍又一遍地叩問着自己,這些年來他為了推翻大庸的統治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是不是對的。
可如果這些都不是對的,那麽什麽才是對的?
“蒯民,我不是在同你商量,這是軍令。我命令你,必須要想盡一切辦法,去營救那些百姓。”
楚霁看着蒯民的眼睛,終究态度強硬地吐出了這句話。
“主公言說這是軍令,按照滄州大營的規矩,如此大規模的調兵,應當有秦将軍與主公共同的大印。”
他的話音頓了頓,幹脆跪在了地上,繼續道:“若是主公獨斷專行,蒯民亦難從命。為了救膠州的那七百人,主公可曾想過,這就有可能要犧牲上千的滄州軍。以一千滄州軍換七百膠州民主公可曾算過嗎?”
楚霁霍然起身從書桌後走到蒯民身前。
他赤紅着雙眼,眼底似乎有淚意閃過。
他聲音嘶啞有些失态,伸手一把揪住蒯民的衣領:“蒯民,在你心中,人命便是如此算的嗎?天下興亡,苦的都是百姓,是那些真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滄州與膠州為何有此一戰?為的不就是去守護這些百姓嗎?而現在看來,我的所作所為,竟有些本末倒置了。”
話音剛落,楚霁便猛地嘔出了一口鮮血,面色也迅速地灰敗下去,身子搖搖欲墜。
這可吓壞了蒯民蒯信。
蒯民離得最近,伸手便要去将楚霁扶住,卻被楚霁一把揮開。
好在蒯信的動作也足夠快,他雖然離得遠些,卻也在楚霁摔倒之前及時将人扶住。
“二哥,你看看你說的什麽話?”蒯信第一反應便是去罵蒯民,“主公的打算有什麽錯?難道要我們眼睜睜地看着那些百姓去死嗎?”、
但罵完蒯民之後,蒯信又擔心主公當真要治自家二哥的罪,又連忙補了一句:“現如今主公被你氣成這樣,你只看将軍回來削不削你便完了。”
說完這話,蒯信又眼巴巴地去看楚霁,生怕他真的命人把蒯民拖出去斬了。
楚霁借着蒯信的力道慢慢坐了下來,看蒯信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他輕輕搖了搖頭:“藥在桌子左邊第二格抽屜裏,你與我取兩粒來吧。”
蒯信诶了一聲,連忙翻找起來。
跪在地上的蒯民一句話也不敢說,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喘。
見楚霁這樣,他也有些後悔,方才說出口的話有些太重了。
他不該如此與楚霁講話。
主公素來有心疾,他們都是清楚的。
從前,他們連與楚霁大聲說話都不敢,生怕嗓音高了,驚到了楚霁的心髒。
後來,姜木到了楚宅,幫楚霁調養身子,楚霁的臉色這才一日一日地好起來,但終究還是體弱。
那時,楚霁找到他們兄弟三人,說是想要習武。
楚霁是他們的主子,主子說話,他們自然沒有不從的。
但後來,他們發現,楚霁的身體莫說是習武了,便是學習騎馬的激烈程度都無法承受。
他們猶豫許久,在害怕冒犯主子威嚴與擔心主子身體之間,他們終究還是選擇了後者,與楚霁說明了情況。
未曾想,楚霁不僅沒有生氣,反而說,他們的行為很好。
楚霁說,他只是一個人,難免有不擅長,考慮得不周到的地方,還請他們不吝賜教。集思廣益,才能少犯錯誤。
也是從那時起,蒯民才真正地認可了這位主公。
經過三年的調理,楚霁的身體越來愈好,尤其是秦縱來了之後,楚霁犯病的時候便更少了。
再加上他心性異于常人的堅定,從來不是個輕易抱病喊痛的,所以漸漸的,大家都幾乎要忘記這位主公曾經是把藥丸當飯吃的人。
于烏、萬魯他們這幾個新來的,還有一衆的滄州百姓,從來都不知道,楚大人非但不是個鋼鐵鑄成的人,更是個體弱多病、先天不足的。
可這一次,楚霁本就為了滄州守城一事殚精竭慮,多日來食不下咽。昨日他又在城牆上浴血奮戰,與将士們共同進退,甚至比将士們都更加辛苦。
他本就體力不支,今日就連飯也不曾吃上一口。
方才自己與他言說周珩惡行,他本就被氣得氣血翻湧,後來自己又說了那麽一籮筐子的混賬話,才害得主公心疾發作,吐血不止。
“主公如何責罰屬下不要緊,還是請主公以自己的身體為重,請醫師來看一看吧。”
楚霁看了一眼蒯民,淡淡道:“無事,紀安已經去請了。”
這話一出,蒯民更是愧疚。
原來主公的身體早就是在強撐着的了。
楚霁話音落下,蒯信也終于找到了藥丸,取出兩粒來,片刻不敢耽擱地遞給楚霁。
楚霁實在是難受,也無暇再叫人倒什麽茶水,幹脆将藥丸扔進口中,囫囵咽了下去。
藥是秦縱親自配的,藥效自然不必說,服下後楚霁便覺得周身松快許多。
心跳漸漸平緩,喉間的血腥之氣也漸漸散去,楚霁也總算是冷靜下來。
蒯民說的那些話,楚霁并非不懂。
他知道,從大局的角度上來說,滄州城門不可破。
保存守軍的實力,的确比營救那些百姓重要的多。
可是楚霁,總覺得自己應當在多做些什麽?
就像是蒯信所說,他絕對沒有辦法做到,眼睜睜的看着那些百姓一日一日的,在絕望中等待死去。
在這一個瞬間,楚霁突然覺得自己那樣地想念秦縱。
只可恨,自己沒有親自那樣天賦卓絕的軍事領導能力。
若是秦縱在,今日的情形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哪怕是在滄州只有4000守軍的情況下,他也能夠做到用兵如神,既能解滄州之困境,又能救膠州無辜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若是秦縱在,他必然會支持自己的想法吧。
忽然,楚霁的目光看向沙盤,秦縱為他制作的沙盤。
沙盤上,在滄州城的位置外面,是一條橫亘着的護城河。
可是護城河下卻有一處拱起。
那是在修建護城河時,秦縱特意讓楊佑留下的。
那時,秦縱對他說,這是一條地道,向前挖通,可至滄州城外。
在秦縱寄回來的回信上,他也提到了這一條地道。
那封回信詳細的安排了此次平定膠州的戰略方法。
只留5000人守滄州,秦縱領1000人守住滄膠邊境,薛正、萬魯領餘下的14000人攻下膠州。
這是屬于秦縱的自信,兵力的計算精确到每一個人。
在那封信的最後,秦縱便再一次的提到了這一條地道。
他說,若遇情急之事,可用之。
這是秦縱給楚霁留下的退路。
用兵如神的秦小将軍并不懷疑自己對于兵力的安排,也不懷疑自己訓練出來的滄州軍。
與此同時,他也絕不懷疑楚霁誓與滄州共存亡的高潔品格。
但作為愛人,秦縱卻依舊想要給楚霁留一條能保證他活下來的後路。
萬一呢?因愛而生怖,不就是如此嗎?
“蒯民聽令。”楚霁終于開口。
蒯民猛然擡起頭。
“我命你召集鄉民,從護城河下過,挖通一條地道,直至周珩大營。”
聽到地道二字,蒯民便明白了楚霁的打算。
這條地道若是能運用得當,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移那些膠州百姓。
“可是,即便是咱們救出了這些百姓,周珩大可以傳信回到膠州,命人再搜刮一匹百姓過來。”
蒯民思慮周全,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楚霁輕笑出聲,臉上揚起笑意;“你忘了,有阿縱替我守着。任何人、任何信,都別想越過膠州邊境。”
膠州與滄州的交界處是一座邊陲小城,川門縣。
這座小城放在整個大雍的地圖上來看,實在是小的可憐,幾乎都找不着影子。
但是僅僅只論膠州與滄州的話,卻是咽喉要道。
尤其是對于周珩來說。
信息的傳遞、物資的補給,都要經過這座小城才能流通。
對于這樣的一座戰略位置極其重要的城市,周珩自然是不惜兵力地守衛着。
只是,他怎麽也不會想到,有人竟膽大到如此地步,明晃晃地埋伏在他的身後,打着這座小城的主意。
況且,周珩手下的兵力也是有限。
其他城池的守衛也需要人手,尤其是桐昌城外,周珩擔心楚霁會棄滄州城于不顧,取道弋江,到桐昌城求得庇護。
因此,桐昌城外兵力最多,川門縣其次。
但即便如此,這座小城全副武裝,也不過只有五六千守軍。
面對這五六千人,秦縱可不會手軟。
這些人,可不是什麽受周珩壓迫的窮苦百姓。
這裏的守軍,全部都是周珩的心腹,與周珩沆瀣一氣,幫着他壞事做盡,就如同桐昌城外的那些守軍一樣。
否則,周珩也不會如此放心地将守城工作交給他們。
不過兩三日的功夫,秦縱便帶着手下的一千兵馬,以極為強勢輕松的姿态,打開了川門縣的大門,又以風卷殘雲之勢,将城中守軍盡數俘虜。
此戰下來,川門縣守軍死傷無數,更有俘虜三千餘人。
在秦縱這裏得手後,薛正與萬魯也迅速行動起來。
捷報一日一日地傳到秦縱手中。
倒不是薛正他們手裏的信鴿夠快,而是但看各城各縣向着周珩發去的八百裏加急的求援戰報更快一些。
只不過,這些戰報都落在了秦縱的手裏,一封也不曾越過川門縣。
只怕時至今日,周珩都還以為自己的膠州城一片太平,能夠任由他搜刮民脂民膏。
川門縣西南角的城樓上,秦縱目光古井無波般地看着外面的屍體。
就在剛才,秦縱率領着手底下的人,擊退了想要奪回川門縣的膠州軍。
他身旁的士兵也同他一樣,駐守在城牆上。
他們手持武器,連成了一條線,注意着膠州的一舉一動。
秦縱擦拭着雙月畫戟的手柄,那上頭是楚霁親手為他纂刻的“秦縱”二字。
他身後,百十公裏開外,便是楚霁戰鬥的地方。
但是秦縱沒有回頭。
他的任務,是守好這座關口。
守住這座關口,便是守住了膠州邊境,也守住了兩座州府的人民,更是是守住了楚霁未來的萬裏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