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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時間一晃又過去了近一個月,大約蔡曠也終于按奈不住準備起兵,洵州城內已成戒嚴之勢。

    城門口處的守衛逐漸收緊,每日往來人員都要接受盤查。

    城內大約也是接到了風聲,商鋪閉門不開者有半數之多。尤其是瓦舍勾欄之類,再無了往日的夜夜笙歌。

    客棧酒館看管得格外嚴格,往來住店的幾乎每日都要被衙役官兵問詢。

    秦縱雖不懼這些,但能少些麻煩便最好。

    是以,在一日他以明面上的身份正大光明出城後,又半夜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地回到了洵州城中,住進了錢莊的後院。

    這日一大清早,秦縱便收到了楚霁親筆。

    信上說卓詢之已然安全抵達滄州、又告知了他周珩下毒一事,好在薛正他們已經初步控制了桐昌城……近日來發生的一幹大事,寫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秦縱卻撇了撇嘴

    ——楚楚變壞了。

    大半個月才寄來這麽一封書信,還說的都是旁的男人。

    對于自己,那是一句也不提。

    不就是他上次借着錢莊每月例行傳信彙報之時,在一幹公文裏頭夾了一張字條嘛。

    上書“楚家小郎醫術精進,甚慰矣。”

    小郎指家中幼子,楚霁在家中行三,本就最小,如此稱呼倒也不算是過分。

    可壞就壞在“小郎”二字亦可指醫館裏的學徒,結合着那一整句話的意思,楚霁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小混蛋這是調侃他呢。

    秦縱離開滄州時,楚霁心下擔憂,什麽解毒丸、金瘡藥、消炎散……都是他親自到藥廬取來包好的。

    而後,他又一字一句地叮囑着秦縱如何使用的,全然忘記了秦縱自己就是個醫術高明的。

    偏偏秦縱也不點破,楚霁說一句他便認真地應一句。

    現下楚霁又親自包了意為相思的當歸紅豆送來,又問能不能解疾,可不就是活脫脫的一個醫館小郎嘛,還是個念着心上人的醫館小郎。

    楚大人身居高位多年,向來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

    他自認比秦縱年長,又占着主公的名頭,鮮少去做這些相思情長的小兒女姿态。

    正所謂關心則亂,當初秦縱離滄赴洵,單槍匹馬地去直面原書中的“大反派”,楚霁哪裏還顧得上旁的?

    那日這個小崽子寫了那麽個長篇大論來,假借踏雪的名義朝着自己撒嬌,一時心軟,才叫楚霁失了理智。

    被秦縱的一張紙條點破心思,楚霁自然羞惱萬分。

    更何況,還是夾在那麽一堆正經嚴肅的情報和賬簿裏。

    秦縱幾乎可以想象到楚霁當時的表情。

    那一雙桃花眼含着薄怒,眼睑處的那顆小痣也顯出幾分盛氣淩人,卻又無端透着楚楚可憐。

    秦縱仗着房內無人,兀自捂着臉偷笑。

    平日裏小将軍的威嚴蕩然無存。

    笑了好半晌,秦縱才斂下神情。

    思索片刻,他提起筆正色寫下回信。

    直到月落烏啼之時,秦縱才放下狼毫。

    “八百裏加急,送回滄州。”招來管事,秦縱嚴肅吩咐道。

    這封信關系着能否一舉平定膠州,萬萬馬虎不得。

    管事應聲而退,秦縱淡淡地掃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随即,他戴上那張面具,換上黑衣,直奔蔡曠府上而去。

    一日後,洵州城城門緊閉,全城戒嚴,任何人不得出入,任何一個角落都被仔細搜查。

    三日的搜查無果,讓蔡曠的怒火再也無法壓抑。

    他原先的起兵意圖便十分明顯,只不過恰巧卓詢之撞上了他的地盤。

    這樣的一位“天下文宗”,讓蔡曠起了好好利用一番的心思。

    自古以來,不論皇帝多麽荒唐可笑,也總有酸腐文人護着,反而大寫文章去痛罵那些真正能領導百姓的人。

    蔡曠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人。

    他可不在意那些沾着文人臭氣的筆墨,但若是能叫他的稱帝之路更順暢些,他可以留着卓詢之的命。

    現如今,卓詢之大約還是被南奚的人劫走了,他雖生氣,氣的卻不是卓詢之不能為他所用。

    他向來看不起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兵力才是實打實的保障 。

    有卓詢之的支持,于他不過錦上添花。

    他只生氣,他這滄州城,竟然能被區區南奚彈丸之地的人來去自如。

    豈不是都被人把巴掌扇到臉面上來了?

    是以,蔡曠決定,當即起兵。

    什麽勞什子的“一州守軍不過三萬”?

    只要他不再做大雍的臣子,想要多少兵馬都能有。

    有了地盤,有了兵馬,才好去找那蕭彥算賬,才能把那荒唐皇帝拉下馬。

    金銮殿上的那把椅子,趙協坐得,蕭彥坐得,他蔡曠自然也坐得。

    蔡曠終于揭竿而起,口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他當取天地而代之。

    此舉一出,受盡壓迫的百姓當即投入蔡曠的陣營,大批青壯自請加入蔡曠的軍隊。

    于是,蔡曠順勢自稱洵州王,命手下兵馬圍住了膠州一衆官員的府邸,問他們降還是不降。

    降者則保留原本官位,不降者則就地斬殺。

    七日後,整個洵州皆以蔡曠馬首是瞻。洵州牧也将自己的州牧府讓出,給蔡曠修建王府所用。

    一時之間,四海聽聞皆為之所動,京師震顫。

    皇帝連發十二道诏令,命與洵州接壤的定州、燕州州牧調集兵勇,守住州府的同時,平定洵州之亂。

    尤其是燕州,乃是盛京門戶。

    燕州若是失守,蔡曠便可長驅直入,直取盛京。

    诏令曉喻天下十六州時,膠州卻無暇再顧及此時。

    膠州百姓是這樣,周珩亦是如此。

    不過一夜功夫,一種名叫《膠州時報》的報紙便傳遍了整個州府。

    莫說是繁華的城中,便是阡陌小道上亦四處飄散着這份報紙。

    書院書肆門口更甚,就連衙門和軍營外頭都碼放着大摞的《膠州時報》,随風飄進院牆之內,任人拿取。

    原先衆人不過是見地上又紙張飄落,下意識地撿起罷了。

    書籍珍貴,紙張亦然。

    這紙上竟然瞧着還是有字的模樣,便更加難得,沒有人會讓它們就這樣散亂在地上。

    尋常人這樣,書院裏的學生夫子更是不得了。

    這樣的行為真是暴殄天物,在書院裏不知要被罰戒尺多少下!

    這紙雖比不得玉版宣紙金貴,但看着色澤白亮,光滑如油,便知價值不菲。

    更遑論那紙上遠遠看看,一行行字跡工整極了,筆酣墨飽,好似有大家之風。

    一個個顧不得滿腹疑惑,慌慌張張地撿起那些就要随風飄散的紙張,這才定睛翹起上頭的字來。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報紙正中,筆走龍蛇的赭紅色大字幾乎力透紙背。

    “膠州牧周珩投毒環江,殺害桐昌城數萬黎民以謀圖皇位”

    圍繞着這些大字展開的,是一篇完整的文章。

    從今年開春起,一直講到桐昌城被迫城門緊閉。

    從周珩在環江中下了何毒,到桐昌城裏的“時疫藥方”這一出陽謀。

    從桐昌城裏虛假的“青黃稅”,到周珩如何在皇帝那裏添油加醋,說動了皇帝下旨火燒桐昌城。

    整篇文章行雲流水,邏輯清晰,一字一句皆有跡可循,絕非出自凡俗之手。

    更何況,為了證據确鑿,紙張翻開的另外三版上,還明明白白地印着那些下毒之人的招供和手印。

    白紙黑字,千真萬确。

    讀懂文章內容的人宛若雷劈一般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一旁不識字的人見此情狀,原先不以為意的人都紛紛上前,問詢了起來。

    多番盤問之下,旁邊的人才抖着嘴唇,斷斷續續地說出此事。

    阡陌街道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寧靜。

    長久的沉默與震驚後,是鋪天而來的怒意。

    他們并非不思往日恩情的人,這麽多年,周大人在膠州造福萬民,從沒有一件事做得不好的。

    可是結合着眼前的證據和事實,這麽多年周大人在膠州的所作所為,都更像是一個可怕的陷阱。

    在獲取了他們所有人的信任與仰賴後,再殺死他們的同胞并嫁禍旁人,從而完成對他們的徹底的馴服。

    真是好一個順天意得民心。

    真是好可怕的心計,叫人不寒而栗。

    為了他周珩能名正言順地起兵造反當皇帝,桐昌城數萬百姓的命便都如同草芥一般嗎?

    可是,要踏着他們這些“賤民”的屍骨走上皇帝的位子,也要看他們答不答應。

    人群之中,不知是誰振臂一呼,随之一呼百應。

    到州牧府去!

    這報紙上說,州牧府裏便栽種着大片大片,害死了桐昌城百姓的兩儀花。

    他們倒要去看看,這是不是真的。

    州牧府內,周珩聽見下屬來報,神色猙獰地摔了手中茶盞。

    茶盞落地,應聲而碎。

    周珩亦在此時腳尖一點,來到下屬跟前。

    他五指成爪,在下屬的脖頸處收緊。

    原本跪在地上的下屬不得不把頭擡起,眼球幾乎要被勒出眼眶,也不敢有一聲求饒。

    許久過後,周珩才豁然松開手。

    下屬死裏逃生,跌坐在地上,卻不敢大聲喘着氣。

    “大人不好了!軍營裏頭也鬧了起來!”

    就在這時,兵曹疾步走了進來,不敢有一絲耽擱地回禀着。

    “今日軍營裏頭飄進了那幾張紙,裏頭桐昌城來的兵都瘋了,叫嚷着要找大人您算賬了。”

    周珩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再次蹭的點燃。

    文人物議如沸本就難纏,但只要有重兵在握,這些人便也難成氣候。

    可軍營裏的兵也鬧起事來,這于他的大業才是萬分的不利。

    他沉思片刻,睚眦俱裂,終于咬牙切齒道:“都殺了,鬧事的都殺了!”

    兵曹也被周珩此時的瘋言瘋語驚到了,遲疑着問:“都殺了?”

    “殺雞儆猴。若是誰再敢提及桐昌城一事,五馬分屍,禍及家人。”

    這倒不是周珩失智瘋了。

    軍營裏頭其實早有猜測,幾個校尉和部分士兵皆知道桐昌城一事。

    否則,又哪裏來的人駐守在桐昌城外呢?

    現如今這個情況,他再如何解釋也無濟于事,還不如就此鎮壓,反倒能損失地少些。

    “那圍在州牧府外的百姓呢?裏頭可有不少讀書人,殺不得。”

    “先将街上的報紙都收走。只抓領頭的,其餘百姓遣散送回。告訴他們不要鬧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周珩雙目眯起,卻笑呵呵道,“時間久了,他們就會忘的。人嘛,向來如此。”

    下屬點點頭,又頗為遺憾道:“只可惜沒能抓住三波之人,一個個泥鳅似的,滑手得很。否則,定叫他們吐出背後主使。”

    周珩冷笑一聲:“除了滄州那一位,還有誰能知曉桐昌城一事?還有誰有如此財力灑下這全城的報紙?”

    下屬立馬心領神會:“屬下即刻整兵,攻進桐昌城。”

    “不必。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周珩看向西北,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楚霁。”

    輕語呢喃間,仿佛一條吐着蛇信子的毒蛇。

    滄州城中,萬魯從弋江乘舟而回,趕回州牧府向楚霁彙報桐昌城的情況。

    書房內,楚霁立于沙盤旁,手持長劍,劍鋒直指桐昌城。

    “如何了?”

    “回主公,桐昌城內如今一切安好。”

    環江中的毒素解了,百姓又喝了藥,很快身上的毒便都解開了,身體也都在逐漸恢複。

    但是桐昌城內幾乎糧食斷絕,楊佑便想到了開倉放糧。

    實際上,府衙裏的糧草早就被周珩命人搬空了。

    但為了揭露周珩的嘴臉,楊佑這才慎而重之的邀衆多百姓一同至太守府衙,與太守相商放糧一事。

    到了太守府衙門口,百姓們才發現太守早就棄城而走,府衙的糧倉裏一粒谷子都沒有了。

    在此情形下,楊佑才将桐昌城一事和盤托出。

    此時百姓們才驚覺,桐昌城的城門守軍早就換了一批人。

    而城門遲遲不曾打開的原因,竟是周珩命大軍駐紮在城外,一旦城門打開便要将他們盡數絞殺。

    楊佑只得同百姓們解釋請罪,言說自己發現了周珩的意圖,不得已之下才擅作主張命手下替換了桐昌城守軍。

    百姓們哪裏還會怪楊佑?

    本來這半個月來,桐昌城百姓便與滄州軍建立了極為良好的關系。

    這些士兵們對他們關懷備至,無一處不細心,無一處不周到,救他們于水火之中,危難存亡之時,叫他們如何不喜愛?

    又常常聽他們說起那位派他們前來的楚大人,說是哪怕去歲滄州遭遇了特大雪災,滄州十萬百姓也不曾因雪災死亡一人。

    他們早就對這些士兵、對楊大人還有那位傳聞中的楚大人好感倍增。

    現在,周珩的狼子野心已是鐵證如山,若不是有楊大人未雨綢缪,他們早就都死了。

    如今有的,只是全然發乎內心的感謝。

    “親身經歷了這樣的事情,桐昌城百姓曾經有多麽敬愛這位周大人,現在就有多麽憎惡。要不是楊大人攔着,幾乎一個個都要沖出城去,與那些士兵拼殺。”

    說到這裏,萬魯也是頗為感慨,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

    楚霁薄唇微抿,手中劍鋒從桐昌城移向膠州城。

    他手腕輕動,用劍鋒淡淡地在城池上畫了一個叉。

    “周珩以君子之名,行小人陰狠毒辣之計。多行不義必自斃。

    有秦縱親至膠州,必可畢其功于一役。

    楚霁從不懷疑這一點。

    哪怕是此刻,周珩率大軍壓境,已然兵臨滄州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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