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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煙熏火燎的廚房裏,王老伯正在煎藥。

    他一手拿着蒲扇,小心翼翼地看着竈膛裏的火,一邊又難以抑制地淌下眼淚。

    這一劑藥是家裏僅剩的,吃完了這一次便再也沒有了。

    這藥還是時疫剛剛嚴重的時候,他按照周醫師的方子到藥房抓的。

    藥不多,完全不夠一家人吃的。

    他的兒子兒媳雖也染了時疫,但都熬着呢。終日裏只能躺在床上,人都糊塗了。

    藥都留給了孩子吃,可吃了這麽久,孩子非但不見好,反而狀況一日比一日更差了。

    淚水逐漸模糊了他渾濁的雙眼,王老伯趕緊用手胡亂一抹。

    全家也只剩下他這麽一個糟老頭子還精神着了。

    好在他當初喝了太守府施的藥,還能拖着這麽一把老骨頭,照顧一大家子。

    可這樣又有什麽用呢?

    藥吃盡了,糧食也要見底了。

    接下來的,等着他們的大約也就只剩下等死了。

    藥熬好了,王大伯将蒲扇放下,顫巍巍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濃黑的藥汁倒入碗中,生怕漏了一滴。

    “篤篤——”

    敲門聲恰在此時響起,讓王老伯的手一抖,差點把藥灑了出去。

    可鬼使神差地,王老伯無暇顧及手中的藥碗,将其放在竈臺上,踉跄地走向了大門。

    這聲音實在是許久沒有聽到了。

    這一個多月來,桐昌城的情況越來越差。到現如今這副模樣,簡直就是一座死城,哪裏還有什麽走家串戶的人呢?

    王老伯年紀大了,步履蹒跚,走得很慢。

    可敲門聲還在持續地響着,倒不像他們這些莊稼漢子的粗魯,反而帶着幾分讀書人的耐心溫和。

    讓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王老伯吹了吹門栓上的灰塵,抖着手打開了大門,外頭卻是一張從沒見過的臉。

    “你是?”王老伯遲疑地問着眼前的人。

    這人瞧着一臉的正氣,倒不像是壞人。

    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像他們城門上的守軍,但又不完全一樣,顯得更筆挺些。

    “你是王老伯吧?老伯別怕,我們是滄州軍,我們楚州牧派我們來支援桐昌城的。”

    說着,萬魯将手腕內側翻轉向上,指着那衣袖上的一個“滄”字。

    聽見這話,王老伯幾乎又要落下眼淚來。

    “果真嗎?”

    王老伯幾乎站立不住了,他一手扶住大門,一手拉着萬魯手腕,粗粝的手掌按在那一個“滄”字上,似乎是想要從中汲取力量。

    “自然是真的,我們帶了好多藥材和糧食來。而且啊,楚州牧連滄州別駕和自己的醫師都派了來,一定能幫助桐昌城度過這次危機的。”

    王老伯熱淚盈眶地連說了三個“好”字,趕忙撤開一步,将大門口讓了出來:“你們辛苦了,快進來喝口茶水歇一歇。”

    話音剛落,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急忙将萬魯往外推:“可不能進來,我們家裏除了我都染了時疫,別把你們也染上了。”

    聞言,萬魯一笑,安撫道:“老伯,我公事在身,便不進去坐了。但是你們啊,不是染了時疫,而是中毒了。

    王老伯的動作一頓,不可置信道:“我們是中了毒?”

    “可不是嘛,我們已經來了好些日子了,原先也以為是時疫。後來軍中有人染了病,這才叫咱們姜先生查出來是有人在環江裏下了毒。”

    “到底是什麽人,如此心狠!什麽仇什麽恨,要叫我們一城的百姓喪命?

    王老伯捶胸頓足,一想到自己的兒子兒媳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自己的小孫子奄奄一息,他就止不住地去恨。

    “唉,”萬魯也長嘆了一口氣,無奈道:“咱們楊大人倒是抓住了幾個朝江裏下毒的,只可惜,暫時還沒能撬開他們的嘴。”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

    只是他們一群從滄州來的外人,同桐昌城百姓本就沒有建立什麽信任關系。

    若是貿然指認下毒之人是他們一直敬仰愛戴的州牧,只怕會被人不由分說地扔一身臭雞蛋。

    所以,揭露周珩的罪行,還未到時機。

    王老伯聽說抓到了下毒的人,這才松了一口氣:“還請大人一定為咱們做主啊!”

    萬魯鄭重地點點頭,随後從懷中拿出一沓人丁造冊。

    這簿冊正是他們從太守府裏找出來的,現下用于統計倒是正好。

    “王伯發,家中可是四口人?幾人喝了太守府施藥痊愈了?幾人喝了自家熬的藥?”

    “草民王伯發,家中确是四口人。只我一人喝了太守府施的藥,只有我的小孫子一人…”王伯發下意識地回答道,忽的又頓住。

    半晌後,他才難以置信地問道:“莫不是那藥方有什麽問題?”

    說這話時,王伯發的眼神已然有了些許警惕,話語也不像先前那麽熱切,甚至腳步也往後撤了些許。

    那藥方是州牧大人派來的醫師開的,必然不會有什麽問題。

    反倒是眼前這人,難不成他說是來幫桐昌城的便是了嗎?

    竟然還敢偷偷說他們州牧大人的壞話!

    萬魯自然看出了王老伯的心思,暗自嘆了一口氣,随後正色道:“藥是好藥,用來治療時疫自然不錯。但你們是中了毒,喝這藥怎麽能對症?”

    聽到這兒,王伯發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就說嘛,那藥方怎麽可能有問題?那可是周醫師開出來的,是州牧大人派來的。

    可萬魯的下一句話頓時叫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更要緊的是,這環江水裏的毒和藥方裏的一味藥材相生相克,形成了一種奇毒。這藥越喝啊,是越要命!”

    王伯發簡直是如遭雷劈。

    這些日子,他們一家為了救孩子而省出來的藥,竟然成了幾乎害死孩子的催命符。

    他原先還奇怪呢,怎麽孩子的身子越來越差,桐昌城裏死的人越來越多。

    竟是被這一碗藥害了!

    “王老伯,你別擔心。環江中毒和這奇毒咱們都制出了解藥,保證藥到毒除。只是這兩種毒不同,解法自然不同。你細細同我說明白,家中誰人服了藥,誰人不曾服過。”

    萬魯怕王老伯傷心過度,連忙安撫道。

    王老伯“欸”了一聲,擦了擦眼淚:“大人随我進來,家中有筆墨伺候。”

    他自然發現了萬魯手中是他們這個村子的人丁造冊,這每家每戶的詳細信息光靠腦子是記不住的。

    好在他們家世代耕種,勤勞肯幹,到這一代也小有家底,便将孩子送到學堂,也能識得幾個字。

    因此,家中亦有筆墨,能給眼前這位大人一些方便。

    萬魯笑着搖了搖頭,從懷中拿出一只鉛筆:“多謝王老伯,如此便可。”

    說着,他在簿冊上王伯發那一欄中打了一個勾,說明了家中确有四口人尚在。

    灰色的筆跡在潔白的紙上那樣清晰。

    “這,是何物?”

    王老伯見過孩子用來寫字的毛筆,絕對不是這樣的。

    而且,這種筆竟然不需要沾墨汁便能書寫?實在是世所罕見。

    萬魯見狀,頗為自豪道:“這是我們楚大人做出來的,叫鉛筆,可方便了。”

    王老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感慨道:“這位楚大人真是不凡。”

    這樣的對話在桐昌城的各家各戶上演。

    一時之間,城市重新喧鬧起來,有了人間煙火氣。

    與此同時,那位宅心仁厚又敏智多思的楚大人,也在百姓當中口口相傳。

    而滄州城中,楚霁也終于等到了風塵仆仆而來的卓詢之。

    自東門始,楚霁帶着卓詢之邊走邊看。

    街上人流不息,卻因為左右走道的劃分而一點都不顯得嘈雜擁擠。

    兩旁商鋪林立,商販雖多卻被管理得井井有條,整座城池端的是一派繁華喧鬧的景象。

    “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卓詢之看着眼前之景,不由得感慨道。

    滄州曾經是何等的荒涼冷僻?

    現如今這番滄桑巨變,是任何一個沒有親眼見過的人都難以想象的。

    更何況,這還是滄州經歷了去年歲末那場雪災之後再度振興的場景。

    這叫人如何能不側目?

    道路兩旁的樹木卓詢之倒是不大認得,這樹長得十分好看,筆挺遒勁,彎曲盤旋,下垂的枝幹上叢生着龍爪似的綠葉。

    “這是什麽樹種?老夫竟不識得。”卓詢之心生好奇問道。

    楚霁看着那随風而擺的樹葉,眼底閃過一抹溫柔笑意。

    他輕聲道:“這是槐樹。卓大人不識得也是尋常。”

    聽見這個答案,卓詢之不免有些震驚。

    這槐樹在大雍可是不祥之樹啊,槐通人鬼,幾乎少有種植的地方。

    楚霁不言其他,只是溫聲道:“滄州以北便是成片的大漠,每到春夏之際,便有狂風卷起黃沙漫天,攪得全城難有寧日。而這槐樹生命力旺盛,能适應滄州的幹冷環境,且其根系發達,枝葉茂盛,能夠擋住自北方而來的風沙。”

    其實能起到防風固沙作用的遠不止是槐樹。

    只是楚霁總有私心。

    他總是記得少年人裝着醉,伏在他肩頭,嘟囔着要吃槐花糕。

    院中移栽的槐樹遠不足以平他心中波瀾濤濤,唯有以滿城槐花相贈才能勉強聊表心意。

    每每他瞧着秦縱從槐樹下走過,便仿佛能夠見到遍植槐樹的涪州城中,秦家小公子明快地成長着。

    那時,他身後是秦家滿門忠烈的榮光,是自己天賦卓絕的明朗,是可以預見的青雲直上。

    好在,今日滄州城中的秦小将軍,被他養得也不差啊。

    滄州城中的百姓對于他要種植槐樹并不曾有過什麽異議。

    什麽防不防黃沙的他們倒是不在意,這麽多年來都習慣了。

    可一聽說這是秦将軍家鄉的樹,一個個都鉚足了勁兒,自發地組織起來,同衙門的人一起挖坑種樹。

    秦将軍瞧着年紀就小,聽說又早早沒了父母親族,若是他們連替他種一些家鄉的樹都做不到,那還憑什麽被秦将軍保護着呢?

    想起當時滄州百姓的反應,楚霁輕笑出聲:“槐通人鬼,可焉知這些不是他們的摯友親人呢?或許便是這些魂魄,正守護着這片土地上的人。”

    一如秦縱的父母和将士,也一定在守護着他。

    楚霁帶着卓詢之粗略地參觀了一番滄州城,便在醉鄉樓裏給卓詢之接風洗塵。

    酒足飯飽後,楚霁半是玩笑半是正色道:“滄州之景,比之盛京如何?”

    卓詢之何等人物,怎會聽不出楚霁話中之意?

    楚州牧這是在問他的打算呢。

    可關于留在滄州還是回到盛京,在離開金殿朝堂時,他便早有決斷。

    卓詢之站起身來,向後撤了一步,恭敬拱手道:“此間風景獨好,絕勝皇都靡靡煙柳。”

    楚霁展顏一笑,親自将卓詢之扶起:“得卓先生此言,楚霁心安矣。現有一事,還請卓先生相助。”

    卓詢之從善如流地直起身,從袖中拿出一沓折疊整齊的紙:“主公所想所需,便在這幾張紙上了。”

    楚霁大喜過望,将那紙展開,上頭力透紙背的字跡清晰地寫着此間文字的注音之法。

    一圈一橫,都是卓詢之和楚霁的心血。

    自從決定研究拼音以來,楚霁與卓詢之的書信往來便不曾斷過。

    楚霁将自己從大闕古籍中得到的靈感彙集起來,卓詢之又憑借自身博學,結合了楚霁的這些靈感,終于在前幾日來到滄州的途中完成了拼音的編纂。

    “有此拼音,何愁天下文脈不通?”卓詢之見楚霁捧着那些紙,半晌也說不出話,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幾月前,當楚霁來信說要給天下文字統一注音拼讀之法時,卓詢之便被他的這份智慧和胸襟震撼了。

    字同音,使其傳之天下,而後啓民智,使天下慧矣。

    當然,在此之前,楚霁要先解決膠州一事。

    有了拼音,便能更加便捷地使用活字印刷。

    是以,楚霁便可以進行下一步了——發行膠州時報。

    膠州農業極盛,遠比滄州富庶,多的是耕讀之家。

    待到時機合适之時,只需将膠州時報在膠州大面積地發行開來,必然最先引起讀書人的震怒,從而席卷全城。

    而此時,遠在洵州的秦縱,正在為楚霁創造這個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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