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果然不出楚霁所料,當楊佑領着救災物資和兩千精兵踏入膠州的那一刻,耳邊便彌散着“皇帝下旨要火燒桐昌城”的如沸之議。
讓人不寒而栗。
那些尚有親人好友被困在桐昌城中的人更是心如刀割,恨不得以身代之,又恨自己無能,沒法子解救家人。
恐怖與憂懼充斥着整個膠州,彌散交織,最後轉化為潑天的憤怒。
大不敬之語随處可聞,卻已然無人顧忌。
黃天不仁,又叫百姓如何能信服?
若是……若是有人能帶領他們一同掀翻這混沌的世道,那該有多好啊!
每每想到這裏,膠州的百姓都會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膠州城中最為雄偉的建築
——膠州牧周珩的州牧府。
楊佑便是一路聽着百姓憤怒的號呼,一邊進了桐昌城。
桐昌城們因着他們的到來短暫開啓,可這座病入膏肓的城池已經沒有人再有力氣嘗試着沖出城門了。
當最後一名滄州士兵進入桐昌城後,他身後從城門再一次轟然阖上。
來自滄州的士兵們不曾因這動靜轉頭,軍令如山,他們只會一往無前,完成解救桐昌城百姓的任務。
反倒是楊佑,回過頭,隔着整齊的列隊,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厚重古樸的城門。
現如今,整個桐昌城中已無朝廷官員。
薛正已然暗中探過了太守府,空空落落的,連個人影都不見,想必在封城之前便已然悄悄撤出。
只有城門上這些值守的士兵,負責守住城門,不許人員進出。
現如今,周珩敢堂而皇之地放他們兩千人進城,只怕是認為有十足的把握把他們這兩千人的命都留在桐昌城。
其實這并不難,因為那所謂的青黃稅,桐昌城內幾乎已無糧可食。他們雖帶了糧草進來,可終究有吃完的那一天。
待到那時,只要周珩不開城門,他們僅僅兩千人,那可真是毫無辦法。
這些都不是楊佑所真正在意的。
縱使周珩的毒藥再厲害,他也相信姜木有破解的能力。
縱使周珩的計謀再完善,主公和秦将軍也能一力降十會。
可是,只要一想起外頭百姓對于周珩的信任,楊佑便止不住地心痛。
被百姓們寄予了最熱忱最深切信任的上位者,卻恰恰是造成這場災禍的罪魁禍首。
周珩的心,當真是他從沒見過的狠。
為了所謂的師出有名、順應民心,周珩竟然要拿一城百姓的性命去填。
上位者不仁,苦的終究還是百姓。
楊佑不由得想起了滄州城內曾聽過一嘴的百姓的議論。
說是在流民試圖攻進滄州城的那一晚,楚霁不僅沒有懲處那些殺死貪官的流民,反而說:“若是有一日,我變得殘暴無道,你們也應當以同樣的手段,殺死我。”
其高下立見。
按下思緒,楊佑轉過身,振臂一揮。
随即,他身後的士兵應聲而動,整齊劃一地堅定地想着城東前進。
為這座枯萎中的城市帶來一線生機。
膠州城內,膠州牧周珩肆意地躺倒在兩儀花間,美人膝上。
下屬來報時,瞧見的便是這副景象。
無視兩人之間的纏.綿暧.昧,下屬臉色難看地開口:“滄州別駕領着人進了桐昌城。”
周珩面色忽的一沉,披散的長發下露出一雙陰鸷的眼。
随即,他又輕蔑一笑:“既然進了桐昌城,便不必再出來了。”
随着他話音落下,響起極為清脆的一聲“咔嚓”。
原本在他身下媚眼如絲的女子來不及掙紮便失去了氣息,脖頸見的指痕深紅到發紫,可她唇邊甚至依舊勾着魅惑人心的笑。
周珩的目光卻不再落下,他施施然起身:“到書房議事。”
下屬顯然是司空見慣,見此情狀臉色也沒有絲毫改變,只是應了聲“是”。
周珩信步離開,寬大的衣袖輕撫過滿地淺紫色的花兒。
花朵随之搖曳,似是回應情.人的低喃。
霁月錢莊內,姜木這幾日實在是發愁。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那真的是頭發都愁白了,多少何首烏也救不回來。
姜木對着單啓,忽然就生出些感同身受的同情來
——難怪突然老了那麽多。
好些日子過去了,別說是找出這毒的解藥,只怕是就連他們自己也快要被毒翻了。
那治療時疫方子無毒,反而正是治療時疫的極好的方子。
可那晚曾寬等人吐血的事情讓姜木起了疑心,便幹脆叫幾人停了那藥。
果不其然,停止服用那些藥物之後,曾寬等人的情況雖沒有好轉,可身上的膿瘡卻不再繼續潰爛下去。
于是,姜木幹脆抛卻了什麽懸絲診脈,直接到病人的房間去細細把脈探查。
幾日來的努力終究沒有被辜負,他也終于發現,他們的脈象雖與時疫十分接近,卻在細微之處又略有不同,顯得更平緩凝滞些。
大家在服藥之後,脈象從表面上看是一日比一日更好了,但底子裏确實越來越虛透,顯然是中毒愈發深了。
這藥果然是有很大的問題,更甚至便是毒藥的來源。
可熬藥時姜木便在一旁看着,那幾味藥材是再尋常不過的了,甚至确是治療時疫的一劑良方。
更要命的是,還沒等他想通其中關竅找出解藥,他和薛正便出現了時疫的早期症狀。
據單啓所說,就和他們當時一模一樣。
姜木不信這個邪,可他無論怎麽把脈,他和薛正都是濕寒之氣侵體導致的疫病脈象,絲毫不見中毒的痕跡,恰好又探不出旁人那樣略有些平緩凝滞的脈象。
瞧着還真的是時疫而非中毒了。
這可真是愁壞了姜木。
他和薛正從不曾踏出過錢莊半步,錢莊中人的狀況皆為中毒所致,絕非時疫,他們倆又怎麽會出現這樣的症狀呢?
這毒莫不是還會傳染不成?
莫不是他們倆和桐昌城百姓中的還不是一種毒?
他聞所未聞。
“要是能知道這毒是從哪裏下的就好了。”
姜木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洩憤般地将手中藥材扔回框中,又激得他自己一連咳嗽了好幾聲。
“是水源。”
不見其人,先聞其聲。
聽見這聲音,姜木原先耷拉着的腦袋立刻擡起,哪怕是咳得更厲害了,也擋住住他眼裏的神采。
來人正是楊佑。
楊佑是楚霁的左右手,單啓也是見過幾面的。
在得知是楚霁派人前來支援桐昌城後,單啓便忙不疊地将人迎了進來。
楊佑自然是二話不說,便叫單啓帶着他來找姜木了。
一是為了公事。
姜木醫術最高,他是制出解藥的關鍵。
這二來嘛,也含着點私心。
二人自心意相通後,便不曾再分開過這麽久了。
哪怕是在滄州的那場雪災救援中,楊佑因着職務的原因也能不時地與姜木見上幾面。
上一次兩人一隔數月都不曾見面,還是去年。那時,他知曉姜木心意,又自覺不堪與之相配,這才故意躲着人家。
現在想來,實在是為大憾。
姜木見楊佑進來,全然顧不得還有外人在場,也來不及去思考剛剛楊佑說了多麽驚心動魄的三個字,一個健步沖上前去,把自己塞在了楊佑的懷裏。
在人家懷裏的時候還止不住地咳嗽。
可饒是這樣,姜木也不願消停一些,反而可憐兮兮地撚起自己的一绺頭發:“咳咳——你,可算是來了。快,咳——救救我的頭發。”
楊佑原先見姜木沖過來,下意識地便将人摟住。
這全然是這麽些日子來養成的習慣。
在滄州時,每每他散職回去,到了姜木的藥廬門口,姜木便總是會這樣。
一開始,他總是被姜木這一出驚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可自從那日,姜木一邊抱怨着自己是一根木頭,一邊把着的自己手放在他的腰側時,楊佑便如同開悟了一般。
但那也只是在私下,現在還有外人在場呢。
楊佑自覺心跳臉熱,便想将手放下。
可他的手才稍稍移動半寸,姜木便又伏倒在他懷裏,一個勁兒地咳嗽。
這下,楊佑實在是沒有辦法再松手了。
但姜木這時卻因着自己方才假意咳嗽得猛了,這下卻止不住了,喉嚨裏的癢意一個勁兒地往上泛。
楊佑有心給他倒一杯茶壓一壓,可美人在懷,生生被攔住了腳步。
現下這情況,楊佑只好看着單啓歉意一笑,随後無奈地搖了搖頭,将眼神落在了薛正身上。
薛正眉毛一挑,知道了這人是什麽意思。
這麽多年的兄弟了,薛正還不了解楊佑?
表面上雲淡風輕的,實際上現在這二十好幾的人了,确實是老房子着火,亂吃兄弟的飛醋。
這些日子,他陪着姜木在這桐昌城裏,那可是過命的交情。
可憐楊大人卻只能先值守滄州,無法舍命陪美人了。
雖說薛正敢對天發誓,他對眼前這兩人都是純純的兄弟情義,可總得讓楊大人心裏好受些不是?
他眼睛咕嚕一轉,當即走到桌邊倒了一盞茶。
“這廂給楊大人陪不是了。”
楊佑接過茶,笑聲舒朗:“多謝。”
旋即又低下頭,輕輕道:“先喝盞茶吧,我還能跑了不成?”
見此情景的薛正一聳肩
——實在是沒眼看。
滄州州牧府裏的一對對,沒一個有眼看的。
楚霁和秦縱、姜木和楊佑、小白和阿黃……
不多時,兩人膩歪夠了,這才分開,正色讨論起關于桐昌城百姓中毒一事。
“你方才說水源?”
姜木正經起來還是很靠譜的,他一下子便想起了楊佑進門時說的那句話。
也是此時,他才恍然大悟,可不就是水源嘛。
是人都要吃水,一日三餐,飯食茶歇,都離不開水。沒有比下在水源裏更合适的了。
“我方才領兵進城,路過環江時,發現了許多小獸的屍體。”楊佑道。
薛正想了想,說道:“那天我和姜木進桐昌城的時候,也發現了許多畜類的屍體,可我們倆都以為是小獸啃食了地上的屍體,導致也染上了疫病才死亡的。”
“我也有發現這情況,但一路看下來,卻是環江邊上最多。別處的相較于環江邊上的小獸屍體,不過十之一二。”
姜木點點頭,贊同了楊佑的看法:“的确。那些牲畜禽類比咱們人要小上許多。我和薛正現在都偶有心悸高熱的症狀,更不要說是那些小動物了。水裏的毒性雖然不強,卻也足以要了它們的性命。”
“不錯,我記得你說過,這毒對咱們來說是不致命的。可是這下毒之人為什麽要兜這麽一大圈子?幹脆在水裏下些致命的毒.藥不就成了?”薛正還是不明白。
“你傻啊。”姜木沒好氣地說:“這環江又不是只在滄州城裏留。想要讓全城飲水的人都患病,除了要在源頭下毒外,劑量也必定十分地大。這可不是好控制的,若是下什麽鶴頂紅、斷腸草之類的,一個不小心,整個膠州就都沒了。”
楊佑見姜木一點即通,還能怼上薛正幾句,滿意又驕傲地點了點頭。
随即,他繼續啓發道:“別忘了,這方子上的藥材雖是尋常,但是用以熬藥的水卻還是環江之水。”
姜木忽地站起身來:“我知道了!這水裏的藥與這藥方中的某味藥材相克或相生,形成了一種新的劇毒。”
他忽地興奮起來,像是一個孩子得到了什麽夢寐以求的玩具:“快,取一碗水來。你們都先出去,我想我知道了。”
面對這樣的事情,即便是楊佑的重要性也得往後推一推。
楊佑自無不從,從善如流地幫着他将旁人趕出去。
但他自己卻不動作,只是笑着看向姜木。
姜木為着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些心虛,底氣不足又虛張聲勢道:“我……我要開始研究了,你,怎麽還不走啊?”
楊佑笑了笑:“不敢打擾姜先生。只是,一個時辰後我來叫你用膳,姜先生千萬賞臉。”
姜木福至心靈,知道了楊佑的意思。
這可不就是怕他一頭紮進研究解藥這事情裏面,連飯都忘了吃。
他以前的确是會這樣,但自從有楊佑看着他就已經好很多了。
“知道啦~”姜木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将楊佑推出了房門,說話的尾音卻拖得很長。
房門外,薛正和單啓還在等着。
尤其是薛正,一副抓耳撓腮的焦急模樣。
“放心,大人早就命滄州百姓不許再飲弋江之水。”
姜木在用藥下毒一事上能夠分析得當,但到底術業有專攻,在這些事情上卻未必有他們想得周全。
方才在房間內,因為最要緊的事情是啓發姜木想到這毒的下法與解法,所以薛正便有許多疑問尚不曾問出口。
現在得知了這個答案,薛正這才松了一口氣。
還好大人及時下令,否則只怕是滄州也難逃此禍。
這背後之人實在可惡,也實在狠毒。
“既然是水的問題,那麽從一開始,桐昌城百姓便是中了那水中之毒。可是屬下等服了醫師施的藥後卻全都痊愈了。像屬下這般的,桐昌城內不在少數。”
單啓猶豫地問道。
他倒不是懷疑楊佑的想法,這位楊大人跟在主子身邊出謀劃策之時,便沒有不成的,他當然十分信服。
可是這一事,确實是他心中疑惑,也曾一度誤導了他們幾人。
“藥是他們熬好了端出來的,可從沒有親眼見過,這到底是不是時疫方子。”
楊佑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卻在單啓心裏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愣怔半晌,才猶疑道:“這些醫師,可是膠州牧派來的。大人的意思是……”
楊佑淡然一笑:“證據不足,尚未定論。只有一點,若這方子不是實打實地有用,桐昌城內的百姓又怎麽會時至今日還尚且抱着一絲希望,喝着那有毒的藥呢?”
聽了這話,單啓便知他心中猜想不錯。
楊大人言語謙虛,內裏卻是十足的篤定。
他并不懷疑楊佑的定論,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大半年來,他所聽到的百姓口中那個愛民如子的周大人,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楊佑此刻無暇去理會單啓心中的震撼,他方才那話倒不是全然因為謙虛,而是實情。
總是種種跡象已然全部指向周珩,但現在全部都只是他與楚霁的推測,并無實證。
他們暫且還無法指認周珩的惡行,然且,周珩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超然。
若是貿然行事,只怕還會被倒打一耙。
因此,找出那天晚上姜木他們遇見的黑衣人便成了重中之重。
接下來的日子,楊佑調度起人手,進行了細致的安排。
姜木自是不必說,當天下午便研究出了些許頭緒。現如今,他正帶着楊佑從滄州帶來的醫師一起,全力研究解藥。
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杏林高手,相信很快便能有所收獲。
萬魯在秦縱的培養之下,極善于藏匿與探查,這次楊佑點的兩千士兵又正是萬魯麾下人馬。
因此,他是尋找那黑衣人的最佳人選。
楊佑命他領着兩百人,前往西北之地,全力搜索那人的下毒之人。
楊佑幾乎可以斷定,那人應該還有同夥。
正如姜木所說,要想污染一城之水,所用的毒.藥劑量必然極大,以一人之力必定難以實現。
同時,江水濤濤,水流終究會稀釋毒性。所以,為了保持桐昌城內的現狀,必然會有人定期從源頭上和各個支流處補足毒藥。
更何況,現在他們進了桐昌城,周珩為了保證将他們所有人的命都留下,必然會有所行動,命人加大毒藥的劑量。
因此,這幾日,便是抓住這些“證據”的最好時機。
好在,那日薛正已經将藥粉灑在了那人的身上,有阿黃幫助追蹤,萬魯又是個中高手,此事應當不出半月便有結果。
薛正也不閑着。
他的任務是到城門口去,以滄州城士兵的身份接觸這些桐昌城的守軍。
同為軍士,他們之間的談話便會容易很多。
因此,薛正便也能尋到機會,盡可能地套出桐昌城守軍的防守布局以及他們同外界聯絡的方式暗號。
以伺時機,他們便能取桐昌城守軍而代之。
在不引起外頭的周珩的兵馬注意的情況下。
尤其是北城門,北城門外便是弋江。過了弋江,便是滄州。
接下來,楚霁的一切部署皆與北城門有關,周珩亦然。
所以悄無聲息地争奪下城門,至關重要。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但讓楊佑意想不到的是,最先出成果的居然是萬魯那邊。
因着聽楊佑說,下毒之人最近可能會有所行動,所以萬魯便領着手下的士兵一路沿着環江邊前進。
一行人片刻不敢停歇,所以成功地趕在那起子人下毒之前事先埋伏在了環江源頭和支流分叉處。
果不其然,他們不過蹲守了三日的功夫,這些人便現出身形來。
動作之迅速,分析之得當,楊佑也不得不為之側目。
未曾想,得了楊大人的誇獎,萬魯卻不居功。
他嘿嘿一笑,只道:“都是秦将軍教得好。”
楊佑向來知道秦縱在東郊大營的威望,比起楚霁在滄州百姓心中也不遑多讓。
之所以會這樣,除了秦縱本身的能力出衆外,也有一部分是被楚霁慣出來的。
但秦小将軍有一點特別好,楚大人越是慣着他,寵着他,他對楚大人就更是片刻離不開。
每每想到此,楊佑就不住地感慨,好在兩人都是有情.人,不會辜負彼此的信任。
抛開這些不談,眼前要緊的是讓這些人吐出些實話來。
“可招了嗎?”楊佑問。
萬魯搖了搖頭,神色黯淡。
楊佑倒不意外,能被周珩委以如此重任,自然不會是尋常人。
“随我去看看。”楊佑道。
萬魯做得很好,都不需要楊佑交代,他便自發地将這些分開關押,以防他們串口共,編出些不實誠的話來。
楊佑到了地牢,也不說話,只是又頗為贊賞地看了一眼萬魯。
果真是可用之才。
楊佑随意打開一間牢房的房門,信步走了進去。
裏頭被關押着的人輕輕掀開了眼皮,瞥了一眼楊佑後,又自顧自地閉上眼睛。
楊佑輕笑出聲:“不招嗎?”
那人冷嗤着開口:“重刑之下必多冤獄。楊大人這是要屈打成招嗎?如此這般,只怕難以服衆。”
“誰說我要嚴刑拷打你們了?”楊佑随意地蹲下身子:“本官不僅不會打你們,反而會好好地優待你們。頓頓四菜一湯,絕不含糊。”
說完這話,楊佑直起身子,悠悠然地離開了牢房。
萬魯雖不明所以,但還是命人将牢房關好,随後便跟着楊佑離開。
“不知大人所言何意?屬下不明白。”萬魯問道。
他可不認為楊大人是想要招安這些人。
“我滄州旁的沒有,但鹽卻有的是,那便拿出待客之道來,咱們得好好招待人家。”說這話時,楊佑臉上依舊是溫潤笑意,仿佛只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從那天起,地牢裏的夥食果然就好了起來,四菜一湯,有肉有菜。
可唯有一點不好。
每一道菜裏都放了十足分量的鹽,吃一口有半嘴都是鹽渣子。
想吃口米飯壓一壓,也是鹹的。
想喝口湯壓一壓,簡直就是在喝鹹水。
越鹹越喝,越喝越鹹。
除此以外,這些滄州士兵不打也不罵,頓頓飯送來,一頓也不落。
若是不吃,便餓着。若是吃,便閑着。
灼得人連嘴巴都不敢閉上。
但只要吐出一句實話,便能得一口水喝。
可若是幾人說的有出入,那麽下一頓飯便更鹹,而且要說出更多的信息才能得到一口水喝。
如此下來,不出十日的功夫,這幾人便把周珩做的那些龌龊事吐得一幹二淨。
其結果,也和楚霁所想的差不多。
這些日子裏,姜木那邊的解藥也終于研制了出來。
萬魯他們不僅抓住了下毒之人,也繳獲了他們向環江中所投下的毒藥。
正是兩儀花。
找準了方向後,解藥的研制工作便十分順暢。
正如姜木在聞到兩儀花的香氣時猜想的那樣,背後之人是用毒的高手。
兩儀花性狀獨特,尋常來說不過是普通野花,并無甚毒性。
但若是以特殊手法炮制,便可成為一味絕佳的毒藥引子。
若只是單獨服用這樣的兩儀花,便會像他和薛正那樣。
無論是病症和脈象都與時疫無異,卻無法用時疫之藥醫治。
僅僅只是這般,也只是會使人身體虛弱,卻并不致命。
然而,桐昌城中人煎藥之水取自環江,其中便含有被特殊炮制過的兩儀花。
兩儀花與藥方之中綿馬貫衆相生相克,使藥劑變成一味藥性極強的慢性毒藥。
長久服用,不出一月,必死無疑。
可卻也因着這兩儀花的特殊性狀,它的加入并不會改變藥物本身所表現出來的味道與顏色。
是以,姜木在第一次聞到這藥時,并沒有發現任何的端倪。
與此同時,這藥在進入人體的時候能夠達成微妙的平衡,使人的脈象看起來是有所好轉的。
這也就是為什麽姜木切到的那些病人的脈象并不像尋常時疫那般,反而有輕微的和緩之像。
但巧就巧在姜木在給曾寬等人治病之時,更進一步地考慮了他們現在的身體狀況并不适合使用這樣藥性猛烈的藥。
于是,他替換了藥中最為關鍵的綿馬貫衆,導致兩儀花原本在藥中和人體內形成的平衡被打破。一下子使得曾寬他們體內的毒性猛烈起來,以至于他口吐黑血,讓姜木誤打誤撞地發現了其中端倪。
這花曾在前朝被有心之人利用,形成過大規模的傷亡。
因此,自前朝起,這花便被禁止種植。時至今日,應當是已然滅絕得差不多了。
不知這背後之人,又是從何處得來,何處識得的。
解藥雖做出來了,但此時他們尚且沒有辦法給全城百姓解毒。
薛正這些日子已然和城門守軍混得很熟了,他也借機暗中到城樓上看過。
這周珩還真是看得起他們。
他們不過是區區兩千人在城內罷了,竟也能值當得他派如此大軍壓境。
只怕他們在這桐昌城內剛有動作,守軍便會向外通傳消息。
不出一個時辰,便會城門大開,對着他們來一個“甕中捉鼈”。
多半還會打着什麽“滄州士兵屠殺桐昌城百姓”這樣的旗號來,給他們身上潑滿污水。
好在,薛正作為楚霁手下大将,他也不是吃素的。
更何況,他有經驗的。
去年,楚霁初入滄州時,便是薛正在暗中解決了滄州城門的守軍。
經過這些日子的觀察和接觸,薛正已然全掌握了關于城門守軍的所有信息。
事不宜遲,和楊佑敲定計劃後,薛正當夜便率三百人登上了桐昌城城門。
其自如熟稔,讓城門上的守軍都以為是自己人來換班了。
可下一秒,短劍便從他的胸膛刺過。
不過一夜功夫,便攻守易型了。
甚至在晨光熹微之時,薛正還以桐昌城守軍的一貫方式,給外頭壓境的膠州大軍傳出信號
——一切安好。
确保了桐昌城的所有事宜盡在掌握之中後,楊佑便馬不停蹄地開始安排起救援來。
除去在城門值守的士兵外,還餘下一千五百人。
楊佑将一千人分成上百個小隊,命他們分別前往桐昌城的各個街道、各個村落,挨家挨戶地去統計需要解毒的人數。
餘下的五百人的任務也不輕松,環江邊上和城中有許多的屍體,這些都需要處理。
尤其是環江邊上的,若是讓這些屍體腐爛再落入水裏,便會第二次地污染水源,那才會形成真正可怕的時疫。
關于這一點,楚霁早有交代。
小獸的屍體好解決,一把火燒了便能就地掩埋。
可這些人的屍身卻需要一一統計出身份,将他們送歸家中。
他們本就不是膠州中人,又是想要收服整個膠州的,在這種細枝末節處便更需要注意。
晨光破曉之際,滄州士兵一身戎裝,敲響了桐昌城中各處宅院的大門。
這是這座沉睡中的城池裏,久違的聲音。
北城門處,薛正獨自登上城樓。
春日乍暖還寒,晨時的風帶着涼意,吹拂過薛正的衣角。
弋江水浪滾滾向前,偶爾撿起些晶瑩潔白的浪花。
隔着弋江,便是滄州的雲通城。
灰黑色的鋼筋水泥城門隐約可現。
周珩以為将他們用重兵團團困住,便可将他們圍成困獸,只能做無謂的掙紮。
殊不知此番別有天地,圍城之內亦可生出通雲之勢。
此番鹿死誰手,只待楚霁令下,秦縱歸來。
薛正放飛了手中的灰鴿,鴿子搖翅而上,帶着桐昌城的消息,飛過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