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滄州城門口。
秦縱一身玄衣,墨發在腦後張揚,蜂腰寬肩,身姿如松。
原先的雙耳戟太過顯眼,此刻他腰間只有佩劍一柄,卻絲毫不損其滿身風流。
身下烏黑的駿馬如踏白雪,英姿勃發。
可再轉過身來,全然是一副平凡陌生的面孔。唯有一雙眼眸,深邃銳利,濺着寒星。
是易容過後的秦縱。
雖說蔡曠不一定認得他,但還是小心為上。
萬一被人認出是秦縱救走了卓詢之,以蔡曠睚眦必報的性子,必當是要對楚霁施以報複的。
楚霁也是第一次見到秦縱易容後的模樣。
今日一早化完妝之後,秦縱便不許楚霁再瞧他的臉。
既然是要掩人耳目,自然是要化成最平凡普通的模樣。
少年線條分明的棱角被刻意鈍化,優越挺拔的鼻子變得扁平粗糙,原本偏白的膚色也稍許黯淡了些。
實在是扔在人堆裏便再也找不出了。
秦縱自然不願心上人看見自己這般模樣。
但二人分別在即,再見至少是一月之後。楚霁又特意從馬車裏出來将他叫住,秦縱哪裏還能再背過身去。
楚霁也對着眼前這張臉詫異了片刻。
倒不是嫌棄秦縱此刻“醜了”,而是這易容的本事實在高明,竟看不出絲毫端倪來。
楚霁想摸一摸秦縱的臉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可他的手都伸到了半空中才驚覺,秦縱此刻坐于馬上,怎麽可能摸到?
可惜地搖了搖頭,楚霁便準備将手放下。
這時,秦縱微微一笑,為這寡淡的面孔增添了一抹亮色。
随即,他仗着馬術高超,一手握住缰繩,俯下身來,幾乎與馬背相貼,勁窄的腰身在空中顯出好看的弧度。
微微側首,他臉頰旁的軟肉正好觸在楚霁的指尖。
楚霁眸光一閃,順勢上手捏住秦小将軍的臉頰。
“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以前怎會被你師父看出來?”
被楚霁捏着臉,秦縱的聲音有些嘟囔,但還是盡力保持口齒清晰地回答:“醫者看人皆是看骨,師父自然看得出。這是師父重新傳授我的易容術。”
楚霁又揉搓了一番,這才放手。
悄悄撚了撚方才與秦縱臉頰相觸的指尖,楚霁按下滿腹牽纏,溫聲道:“去吧。”
秦縱鄭重地點點頭,剛準備調轉馬頭,又被楚霁叫住。
“一切以你的安全為重。”
這一次,秦縱沒有回頭,反而帶着十數随從旋馬疾馳而去。
初春的楊柳風飄散來擲地有聲的一句“你只放心。”
此時,和滄州一水之隔的桐昌城外。
姜木擰着眉頭看着城門口的場景。
城門緊閉,門口羅雀,怎一個凄涼了得。
只有幾名守衛臉上覆着厚厚的面紗,滿目凝重地戍守着轟然阖起的厚重玄漆木門。
忽有一男子面色悲戚地朝着城門沖去,大有不顧一切之勢。
守衛似乎已經習慣有人這般,只是伸手将人攔住,并不多做苛責,反而耐心地勸着什麽。
男子或許是見守衛态度溫和,竟退後幾步,随即徑直跪倒在地,朝着那幾個守衛磕頭。
守衛無奈地對視一眼,随即伸手為刃,朝着男人的後頸劈去。
男人應聲暈倒,守衛們這才搖着頭将人擡走。
“現在什麽情況?”薛正也看見了此情此景,沉聲問道。
他問的是霁月錢莊裏負責給楚霁傳信的線人。
那人早與薛正二人驗過印信,知曉他們是楚霁心腹,自然知無不言。
“大人有所不知,這桐昌城中的時疫來勢洶洶。據說有好些百姓一夜之間遍體生瘡,高燒不退。最終要麽是因高燒而亡,要麽死于皮膚潰爛,死狀皆是異常慘烈。為了防止時疫擴散,膠州牧只得先行下令封城。”
姜木聞言收回了視線。
這症狀聽着,可不像是時疫。
薛正不懂這些,他只是随行保護姜木安全的。
聽線人這樣講,他連忙問道:“城中可有大夫醫治?”
“膠州牧原先也是想着要控制着疫病的,所以征調了大半個膠州的醫者至桐昌城。但是這疫病久不見好,一傳十,十傳百,慢慢地滿城皆患病。現如今,那些大夫多數和受災的民衆一樣,被困在了城內。”線人語氣凝重道。
“這膠州牧人倒是不錯。”薛正不由得感慨道。
旁的不說,但看守衛對百姓的态度便可知一二。
三人說話間,又有幾人想要進城,又被守衛以同樣的方式攔下。
線人嘆了一聲道:“他們都是家中的頂梁柱,趁着春耕前在外或是做些小生意,或是做短工苦力。好不容易揣着銀子準備返鄉,卻遇見了這樣的事情。”
薛正和姜木聽了,心裏都不太得勁。
尤其是姜木,醫者仁心,他明知那桐昌城中百姓罹患,卻被一道城門隔絕在外,這叫他心中怎能安定。
在城門外幹等着也無益,大致了解完情況,三人便至膠州城中尋了家客棧暫且住下。
城中衆人亦都在讨論此事,客棧的大廳之中人聲鼎沸。
三人對視一眼,随意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
“這桐昌城已經封了有三天了。”
“是啊,也不知道這時疫什麽時候能結束?”
“只盼着朝廷能早日派人,以安桐昌之禍。”
正說着,忽有一人猛地一拍桌子:“呵,朝廷?若是皇帝當真有心,咱們大人八百裏加急上奏,到如今就不該是這般!”
他這話将他的同伴吓了一跳,連忙将人拉住,不許他再胡說。
“你還攔着我做什麽?皇帝他既做的出,還不許我說了嗎?”
那人還在叫嚷着,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但随即,不知他的同伴附在耳邊說了些什麽,那人又偃旗息鼓下去,只裝作醉了趴在桌上,不再言語。
旁人聽不見,不代表薛正聽不見。
他自幼習武,耳力非比尋常。
“他們似乎是膠州牧的下屬。”一回到房間,薛正便撂下了這麽一句話。
“那個人說,皇帝聖旨已下,大人現下只能盡力拖着。若是叫百姓知曉,只怕是要犯衆怒。”
姜木嗤笑一聲:“那個狗皇帝從來都不幹好事。不知道這次又要幹出什麽天怒人怨的事情來。”
薛正板着臉不說話,直直地盯着桌板,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姜木看他的臉色吓了一跳,看四圍門窗緊閉,這才敢出聲:“你,你該不會是想夜探州牧府,去盜聖旨吧!”
“這位大人千萬別做傻事,州牧府守備森嚴,縱使您武藝高強,也不能敵啊。”線人也趕緊勸道。
“知道你恨那個狗皇帝,但萬事有楚霁在呢,他必然有辦法解決。但你要是萬一被膠州牧抓住,被人查出是滄州校尉,旁人會怎麽想楚霁?”
姜木雖然平時不着調,但他跟着楚霁的時間久了,倒很有自己的思考。
幾人正說着,線人忽的神色一凜。
他仔細分辨了一番,打開了房內的一扇窗。
窗棂上立着幾只毫不起眼的灰鴿,随意地撲棱着翅膀。
看着平平無奇,但窗子打開的瞬間,旁的灰鴿都四散飛走,唯有一只飛進了屋子裏。
線人将那灰鴿腿上綁着的密信拿出,呈給了姜木。
姜木打開一看,眼睛裏頓時湧出滔天怒火。
幾番平複氣息之後,他才冷冷道:“不必夜探州牧府了。薛正,你同我夜探桐昌城。”
姜木少有這樣的時候,薛正急忙接過密信一看。
楚霁接到孫常侍傳來的消息,皇帝知道桐昌城時疫後害怕得厲害,害怕這時疫傳染至盛京。
可即便如此,他非但沒有派人來治療時疫,反而命膠州牧火燒桐昌城,務必不留一個活口。
但好在,膠州牧尚且未曾放棄桐昌城。
在向青州雲州求援碰壁之後,膠州牧的使臣已經在前往滄州城的路上。
楚霁的意思,是要他們盡快找出治療時疫的法子。
一是為了盡早救百姓于水火,二是為了在談判時掌握更多的籌碼。
姜木本就懷疑桐昌城內并非時疫,此番又得了楚霁的指令,當即心一橫,決定夜探桐昌城。
薛正自然同意。
兩人已然做好決定,線人也無法反對。他只得說與兩人同去,在城外作為接應。
入夜的桐昌城更顯凄涼。
漆黑的木門依舊緊閉着,只是外頭的守衛不似白日裏那般多。
城門樓子上點着些許燈火,稱不上明亮,連城門前的一小片空地都照耀不得。
涼風勁掃,城外的樹木枝幹搖曳出簌簌之聲,驚起寒鴉在空中唳過。
三人繞到城牆外最偏僻處,準備乘着守衛稀疏翻牆而入。
薛正一手擲出石子,激起群鳥亂鳴。在鳥鳴聲的掩蓋之中,他又眼疾手快地将飛爪扔出,牢牢地勾住城牆上凸起的垛口。
可下一秒,薛正就犯了難。
他一人進出城中自然如入無人之境,可他進去了又有什麽用?他又不會治病。
但為了減少動靜,薛正帶的是繩索而非鐵鏈。
若是叫他背着姜木也無不可,只怕這繩索經不住。
正在他左右為難之際,姜木忽然調笑着開口:“去去去,小爺我才不願讓楊佑以外的人背着呢。”
薛正:…現在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嗎?
“你只管先上去,在上面接應我。”姜木看出薛正的意思,一邊說着,還一邊随意活動着筋骨。
“你行嗎?”
不怪薛正懷疑,姜木向來懶散得很,看着又身量纖瘦,實在不像是能爬上城牆的人。
“再啰嗦天都亮了!”
姜木掄起拳頭作勢要揍薛正。
他的師父是無患子,武力自然不低。
只是他懶怠慣了,幼時只是随着師父學了些皮毛功夫。
可先前流民鬧市的事件過後,楚霁便覺得自己身邊的人不能在危機時刻連些自保的能力都沒有,這才對他們幾個進行了特訓。
姜木有底子在,再撿起來自然要快得多。
桐昌城長于農事,怠于軍事,城牆自然算不得多高。
姜木還是有把握的。
只是,回回訓練都被看着柔柔弱弱的楚霁吊打,實在丢臉,姜木不想回憶。
薛正左右也是無法,只得先信他一回,幾步便率先登上了城牆。
姜木稍稍丈量了一番城牆的高度,便也抓緊繩索攀上城牆。
過程雖然費力了些,但好在是有驚無險地翻過了城牆。
随即,二人在夜色之中略過這座死寂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