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秦縱回想了一番自己那行蹤不定,從不在乎世俗虛名的師父,不由得輕笑出聲。
他幹脆放下紙筆,一邊拉着楚霁的手坐下,一邊說道:“我的師父楚楚大抵未曾聽說過。他名聲不顯,為人放蕩不羁,卻醫術極為高明,是個脾氣頗為古怪的人。”
楚霁聞言,被秦縱握住的手指微動。
他想起了一個人。
原書中為秦縱治好了頭疼的那位游醫。
沒由來的,楚霁就覺得應當是這位游醫。
“是叫,無患子嗎?”楚霁問道。
“楚楚怎麽知道?”秦縱驚喜道。
楚霁不願去複述原書中秦縱的遭遇,并不答話,只是聲音溫和道:“他與你有緣。”
秦縱把玩楚霁手指的動作一頓,心思流轉之下,似乎想到了什麽。
“是楚楚讓我與師父有緣。”
他一邊把玩着楚霁蔥白修長的手指,一邊回憶起了兩年前。
兩年前,秦縱剛滿十四歲。
他十三歲便領了秦家軍少帥之銜,正是風頭無兩,少年意氣之時。
也是這樣的一個初春。
南奚地處南方,春日裏暖得便早些。春水初生,正是槐花将開的時節。
南奚王蕭彥于宮中設宴,款待從沁葉城回到王廷複命的秦屹和秦縱。
秦縱雖不喜蕭彥克扣秦家軍軍饷之事,卻架不住父親認為蕭彥有恩于他,軍饷一事或許當真是因為這幾年收成不好,國庫吃緊。
可到了宮宴之上,哪裏看得出一丁點兒國庫入不敷出的模樣?
王公大臣們錦衣玉冠,命婦貴女們绫羅綢緞。
更不要說蕭彥本人了,明黃色衮服上亦明晃晃地金線密織着盤龍,冕旒之上的珠簾琳琅作響,顆顆寶石圓潤光滑。
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上,只有秦縱和秦屹顯得格格不入。
玄色的戎裝,只不過僅僅具有保暖的功效罷了。
不似堂上衆人那般華麗,卻生生地為大殿增添了一份無人敢犯的肅殺威嚴之氣。
宴會開始,宮娥翩跹起舞。
酒盞華貴,擺盤精致。
秦縱卻沒有心思去欣賞這些。
他唯一關心的,是這些個琉璃盞瑪瑙碗兒能值多少銀兩,又夠邊關的将士吃上多少天。
就連秦屹看着這大殿裏的人群和布置,臉色都有些許的不虞。
誰知,恰在此時,蕭彥或許是借着酒勁兒,竟說秦屹孤身一人多年,當再娶一位賢妻。
說着,他便撮合起自家妹妹婉儀公主和秦屹來。
“秦愛卿孤身一人在外,叫本王如何放心?若是有賢妻為你操持家業,本王亦可放心些。若元帥與公主成婚,可稱一段佳話,亦是為國沖喜,或許能使南奚五谷豐登,本王便也就能将秦家軍的軍饷補足。”
滿面的溫和關切,語氣中亦滿懷真摯。
當時的秦縱雖覺得這話怪異變扭得很,卻終究被憤怒占了上風,不曾細想。
現在想來,蕭彥是說他父親大權在握,功高震主。
只有秦屹與王室結成姻親,蕭彥才能放心地為秦家軍補足軍饷。
然且,蕭彥更是心思惡毒,将秦家軍糧饷不足一事推脫到秦屹頭上。
若不是秦屹在軍中向來與将士們同吃同住,從不曾偏私牟利,只怕将士們要将糧饷匮乏一事歸咎到秦屹頭上。
秦屹信任蕭彥,也不曾細細琢磨其話中深意。
可他心中只有亡妻,當即就變了臉色。
顧念着蕭彥是君王又是恩人,秦屹不好發作,只得推脫公主千金之體,怎能下嫁于他為續弦?
至于天象沖喜一說,他原本就是不信這個的。
偏偏婉儀公主還步步相逼,湊到二人的桌前,說是讓秦縱改口稱其為母親。
發髻上垂墜的金色流蘇幾乎要打到秦縱的眼睛。
秦縱再回想起當日之事,已是淡然。
他只是面色平靜地講述着,楚霁卻蹙起了眉頭。
楚霁深知,母親之于秦縱,是記憶中那朵最潔白溫婉的槐花,是秦縱永遠可以酣睡的港灣。
他與秦縱初識,便是靠着一道槐花糕,才将秦縱的心掀開了些許縫隙。
楚霁當日雖言語真誠,行動中卻不乏心計,刻意将秦縱帶回了涪州那個充滿煙火之氣的“母親的廚房”。
秦縱自然有所察覺,卻依舊為之動容。
由此可見,“母親”二字在秦縱心中是何等的分量。
“她竟敢如此無禮?”
楚霁說這話時,明顯帶了怒意,向來清冷的面色上都有了些許牙切齒,那狹長動人的桃花眼閃過危險的寒芒。
他本就為着當初“利用”秦縱母親一事心懷愧疚,此番就更是心疼秦縱了。
秦縱看着眼前人為了他這般動怒,心中熨帖的同時,又怕楚霁氣壞了身子。
他攥住楚霁的手指,笑容深邃:“別生氣,我怎會讓她好過?”
婉儀公主跋扈無禮的言論讓一衆大臣變了臉色,也叫秦縱忍無可忍。
他霍然起身,在婉儀公主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掀翻了身前的桌案。
酒水傾倒,湯汁四濺,弄髒了婉儀公主精心打扮的妝容和華服。
婉儀公主怒不可遏,當即便命守衛将秦縱拿下。
可秦屹還大馬金刀地坐着,誰敢妄動他的獨子?
更何況,坐在上頭的蕭彥還不曾施令。
此時,秦縱卻不疾不徐道:“手滑,公主見諒。”
婉儀公主又怎會因着這一句輕飄飄的話就放過他?
她剛要發作,秦縱卻反客為主問道:“我秦家于社稷無甚功勞,只不過是替王爺掌管十萬之軍罷了,怎得公主如此垂愛?秦縱聽聞,公主素來寵愛幼弟?不知可是人找到了?”
婉儀公主當即愣在原地,渾身狼狽地僵直着腦袋,眼神怨毒地看着秦縱,可深處卻藏着秦縱看不懂的哀傷。
當年蕭家一族流放奚州,與婉儀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蕭譯卻在流放途中不知所蹤。
後來,蕭彥的父親在奚州經營多年,卻也沒能再找到小兒子。
蕭彥雖為長子,卻是庶出。
若不是蕭譯失蹤,又怎麽會輪到蕭彥繼承家業?又何來今日的南奚王?
這位失蹤多年的嫡幼子,是蕭彥頭頂懸着的一把劍。
蕭彥稱王之後,婉儀便開始大張旗鼓地尋找幼弟。
有“孝悌”二字壓着,蕭彥就是再不願意也得照做。
他向來看中自己的“好名聲”,便只能打碎牙齒往肚子裏吞。
秦縱今日提起,他雖不知蕭譯是否找到,卻也只是想要讓蕭彥懷疑婉儀公主執意要嫁給秦屹的用心。
他雖不知婉儀公主為何哀傷,但從那眼神中,秦縱便知曉,這位蕭家的嫡幼子應當是找回來了。
只是不知何故,婉儀竟不讓蕭彥知曉。
莫不是,當真如他所說,婉儀公主有讓蕭譯取蕭彥而代之的心思吧。
婉儀的眼神對他來說毫無威懾之力,秦縱只是有些惡心,這些人為了所謂的權勢,當真是什麽都可以出賣。
秦縱的話終究是讓蕭彥起了疑心。
再者,蕭彥後宮嫔妃無數,卻至今未有所出,就連蕭彥也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身體,偏生那起子太醫又瞧不出分毫來。
是以,若是蕭譯被尋回,他的王位将受到極大的威脅。
于是秦屹娶婉儀公主之事便不了了之。
而且,秦縱哪怕是在宮宴上掀了桌子,蕭彥也輕飄飄地放下了,只說秦少帥少年意氣,護母心切。
更甚至,為了表示對公主莽撞的歉意,蕭彥在第二日命人送來了兩罐益州頂翠。
不愧是千金難求的好茶,就連罐子都是金絲盤曲,發晶為飾。
只可惜,因着是蕭彥的賞賜,盒子底部錾刻着王室印章。
秦縱沒有品茶這種風雅的愛好。在斷定這兩罐茶造價不菲之時,秦縱親自動手,磨平了盒子底部的印記。随後他喬裝打扮一番,尋了家典當行。
當胡子拉碴的生面孔出現在典當行時,夥計對其不屑一顧。可僅僅是看到那罐子,便連掌櫃都出來親自迎接。
但這掌櫃的瞧着眼前人是生面孔,便起了店大欺客的心思,想要以低價死當這益州頂翠。
秦縱知曉蕭彥好面子,不可能拿不值錢的東西糊弄他。
但他此刻冒着大不敬的風險來典當禦賜之物,又不便與店家發生沖突。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時,忽有一人風一般地沖進了堂中。
那人鬓發皆白,面上瞧着倒與秦屹年紀相仿,端的是鶴發童顏。
正是無患子。
他冷眼瞧了會兒秦縱手裏的物件兒,忽的笑着出聲道:“秦家小子,你膽子可不小。”
秦縱本就做了僞裝,此刻竟被人一眼認出。
其話中之意,擺明了是知道他手中拿的是禦賜之物。
秦縱神色一凜,眉眼冷然道:“閣下是?”
誰料無患子并不答話,反而動作極為迅速地在秦縱眼皮子底下搶走了茶罐。
秦縱反應迅速,當即便追了出去。
兩人之間似乎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為了替秦縱掩飾身份,無患子特意選擇了從偏僻小道而行,秦縱亦不急不徐地綴着,不曾在城內引人注目地大打出手。
直至城門外無人處,兩人才酣暢淋漓地打了一場。
無患子的身手雖有些世家的底蘊風範在,但更多的是刁鑽圓融的野路子,倒讓秦縱側目。
比武的結果不分上下,兩人也因此成了忘年交。
再說到那茶葉時,無患子不願細說,只道“陽羨春茶瑤草碧,蘭陵美酒郁金香,皆不及這益州頂翠十中之一。”
他說,這等好茶竟被蕭彥給了不懂風雅之人,實在是有如美人薄命,他這才“出手相救”。
說這話時,無患子語氣中無甚尊重,反而有淡淡的輕蔑之感。
秦縱能感受到,這輕蔑似乎是對着蕭彥的。
再往後,秦縱将益州頂翠相贈,無患子這時倒知曉什麽叫“無功不受祿”了,當即提出要教授秦縱醫術。
秦縱以朋友之禮相待,這才将茶葉相贈,自然不願再占這等便宜。
未料,無患子默然半晌後才語氣深沉道:“我将滿身醫術傳授與你,想必在戰場之上能對你有所助益。然且,我亦盼着你日後能應允我一件事。”
見無患子如此說,秦縱這才答應下來。
故事到這裏戛然而止。
楚霁不禁問道:“後來呢?”
秦縱輕笑着搖頭:“沒有後來了。父親與蕭彥周旋三月之久,我們終于回到了沁葉城,我便也再未見過師父。他曾給我傳信,說是又雲游四海去了,之後再無音訊。”
楚霁聞言,眼底卻閃過輕微的疑惑之色。
原書中并未有過這一段往事,秦縱與無患子的初識是在他登上皇位之後。
難道,僅僅是兩罐茶葉,便有如此這般改變歷史進程的巨大力量嗎?
無患子顯然不是楚霁曾以為的普通游醫,那麽他又究竟是誰?
楚霁想不清楚。
秦縱見楚霁如此神色,稍作思考,便知曉其中緣故。
可這種變故任誰也說不清,若是偏要細究反而傷神。
于是,他握着楚霁的手掌微微用力,便将正在失神的人拉進懷裏,随後又像只狼犬似的将頭埋進楚霁的頸窩。
\"小可無親無故,無權無勢,還望大人垂憐,替小可尋一尋那不靠譜的師父吧。\"
楚霁原就被秦縱的動作拉回了心神,現下又聽他這番裝腔作勢的可憐話兒,那點子鑽牛角尖的勁兒便盡數消散了。
船到橋頭自然直。無論如何,現在看來,此事對于秦縱有百利而無一害。
想通了這一點,楚霁當即有了玩笑心思。
他故作為難道:“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單尋一人并非易事。不知阿縱要拿什麽謝我?”
秦縱擡起頭來,直愣愣地盯着楚霁半晌,似乎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
下一秒,他湊近過去,在楚霁的眼睑落下一個吻。
“就這麽謝的呀?”楚霁有心逗他,眼睫輕掃,鴉羽似的長睫摩挲着秦縱的唇瓣。
秦縱眼神一變,眼底幽深,晦暗不明。
随後,楚霁察覺到濕熱的氣息襲擾着他的耳廓。
“只願有一日,主公不嫌棄秦縱粗笨,允許臣為您,疊被、鋪床。”
聲音暗啞,亂了楚霁的呼吸。
社畜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