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6)
封離自曝身份,被吓住的當然不止太溪縣令和方謙,整個廳中頓時跪成一片,膝蓋和地磚磕碰的聲音不絕于耳。
封離生性豁達,平日裏難得生氣,有什麽事在他這基本不過夜,但不包括此等狗官在他治下為禍。大約是在那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坐久了,又或許是被周昭寧慣得,他脾氣比之前大了許多,人都被帶下去了,他還恨恨地指着外頭罵道:“簡直罪大惡極!”
周昭寧原本也憤怒不已,可被他的态度對比,一時有些想笑。他家阿離便是如此,傷在自己身上還能寬容,見到為禍百姓的貪官污吏,卻是半點忍不得。
他只得好言勸慰:“陛下,氣大傷身。人已拿下,審清楚便可問罪,消消氣。”
封離這才重新坐下來,把那跪了一地的可憐人們叫起來。
“李霖,你不必自傷,人生無常,唯心堅耳。你敢冒險送信求援,必能将此間風雨挨過。朕贊你良善勇毅,若你還有意科舉入仕,可破格将你遷籍入京,入國子監就學。”
從陷入這魔窟開始,李霖便沒想過自己還有再繼續讀書科舉的那一天,如今柳暗花明,他跪地謝恩,泣不成聲。
封離心中嘆息,他能做的不過是給他換個環境,但真正能否走出過去的陰霾,還得看他自己。
大家感同身受,大多面露欣喜,涕淚交加,但也有人大夢初醒茫然無措,一時不知前路在何處。
“這花眠山莊已被官兵控制,今晚你們可以安心歇下,但明日一早,朕要整個山莊恢複運轉,看起來要一如往常,可能做到?”
衆人不解,面面相觑。可無論如何,皇帝所言便是聖旨,言出法随,沒有抗旨不遵的道理。
“并非要讓你們繼續做這營生,只是因為幕後之人仍在逍遙,還得來一出請君入甕,甕中捉鼈。”
沒想到能得到陛下金口玉言解釋,這下他們哪裏還有任何疑慮,如李霖和倩兒這般通透的,已主動站出來說:“草民想告發借太溪縣的生意獲利的官員!”
“民女願将來過山莊的官員都默寫下來!”
“草民也有話說。”
“草民有恩客留下的信物!”
一時,之前拘謹沉默的氛圍被徹底打破,這些淪落風塵的可憐人有不少站了出來。被強權傾軋時,他們不得不沉默,但當雷電劈開壓頂的山巒,他們也終于順勢抗擊。
封離欣慰,他和周昭寧沒有一直待在廳內,暫且把這些事交給封珏和徐清安兩位文官,他們還要和周泉商議接下來拿人之事。
當晚,他們幾乎通宵未眠,除了要将這些罔顧律令的官員一網打盡,梧州一時之間拿下大批官員,得有人臨時接掌局面。
“我的想法,就讓他兩暫留梧州,賜尚方寶劍,行先斬後奏之權。”
周昭寧贊同,點頭道:“整個梧州的吏治都得整頓,非一日可成。”
就在兩人差不多議定之時,突然有侍衛來報:“有美人趁夜脫逃,已被擒回。”
封離蹙眉,轉念一想又覺得尋常,有人一心向往自由,只想回歸家鄉,便會有人眷戀這份繁華,不願離開這溫柔鄉、富貴窩。
他思忖片刻,說道:“前去傳令,讓他們今夜便挨個登記出身籍貫,待此案了結,便以此為憑,将他們送還原籍。若不願返鄉的,再設法安置。”
周昭寧說:“陛下憐他們遭遇,體恤有加,但欺君罔上、借機算計之人,或許不止方才逃脫的那幾個。你将有人企圖脫逃一事宣布,告訴他們,若有特殊情由可求恩典,膽敢忤逆犯上則絕不寬縱。”
整個花眠山莊內,幾乎是徹夜未眠。山莊的護院被關入地牢,地牢內的“新人”們被提出來安置,一概登記造冊以備送還家鄉。
第二日一早,山莊內已是“大換血”,除了太溪縣令、方謙、莊內的主要管事,其餘人全換成了泉州官兵。巳時三刻,梧州太守的小厮先行來報,說他們太守已到了谷外。
方謙很想暗示,但他自身難保,周身環繞的全是宮中禁衛,哪裏敢有異動。
那小厮和他打了照面,說了太守将到一事,便又不厭其煩地折回谷外去和他們太守會合。方謙慢一步,帶着管事在禁衛看管下去迎太守,心中已放棄了掙紮。
花眠山莊待客的正廳屏風後有一耳房,有小門和正廳相連,能聽清正廳的動靜。封離和周昭寧也不嫌耳房逼冗,兩人在那等梧州太守來。正廳內徐清安高坐主客位,太溪縣令被迫作陪,仆婢正布置酒席,裏裏外外遍布禁衛。
那梧州太守到時,廳內已起歌舞,徐清安正執杯小酌。他一到,廳內舞姬便散開,徐清安将目光移來,那太守認得他,立刻上前見禮。梧州不是大郡,太守品級在四品,見了徐清安得尊為上官。
“下官見過內史大人,沒想到內史大人親臨,真乃梧州之幸。”
方謙心中驚訝,昨夜知道了是禦駕親臨之後,他被連夜審問,還沒來得及想燕王冒充治粟內史這回事,沒想到真正的徐清安就是昨夜和他推杯換盞的這位。他目光閃爍,怕被看出端倪,忙低下頭去。
“到了這太溪才停留,沒與太守提前招呼,倒是本官不地道了。”徐清安虛與委蛇,請他落座,“讓太守丢下政務,從府城匆忙趕來,本官心中愧疚啊。”
“內史大人客氣了,上官莅臨梧州,無論是在哪,下官都該親來相陪,更何況是這太溪。太溪縣與府城不過百裏之遙,往返最是便宜。”
“噢?看來太守來往太溪頗多?”徐清安笑着道,“不過,如此風雅的去處,不多來看看,豈非辜負美景。”
太守大喜,立刻說道:“內史大人所言甚是,這衙門裏終日勞碌,若沒個地方松泛松泛筋骨,何其難熬。下官聽聞內史大人至今未娶,但身邊總得有一二知心人,不知昨日有沒有入眼的?”
“入眼的……”徐清安笑而不答,轉而問道,“太守是要讓美?”
“不敢不敢,方謙素來懂規矩,怎麽能讓那不幹不淨地伺候您這等貴客,又何來下官‘讓美’一說。”
徐清安舉杯致謝,語氣也親近些許:“你這麽一說,我倒是安心些許,看來太守也不獨獨送我一人,送過不少吧?”
“能瞧得上梧州的人,那是上官看得起我們梧州,下官只有歡喜,自當盡心。”
“喔?難怪了,大理寺少卿南下辦案,聽說攜美而歸,莫非也是梧州……特産?”
“哈哈哈哈。”梧州太守仰頭大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少卿憐香惜玉而已,內史大人不也一樣嗎?”
徐清安與他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歌舞又起,三杯下肚,他忽然一聲嘆息。
“內史大人有何憂愁?可需下官分憂?”
“只是覺着這太溪縣實在是好,可惜,不日我便要回京了。”徐清安搖了搖頭,說着便看向那太溪縣令,“你治縣有方。”
太溪縣令忙說:“多虧我們太守大人平日的提點。”他不敢多言,只得一個勁暗示這生意的幕後老板真不是他。
“是你機靈,辦事得力。”太守猶不知都是圈套,酒氣上湧,被捧得已是微醺。
“也是這梧州官員團結一心。”
“內史大人所言極是!我們梧州是上下一心,最是默契。”
“那想必梧州軍政亦是和諧?”
聽到徐清安問及軍政,梧州太守兀地一下醒過神來,治粟內史大人态度太好,讓他忘了試探。梧州駐軍副将今晨來報,說在這林中撿到了示警的信物,他一見這位徐大人,便将疑慮打消,不應當,不應當!
他眼中笑意淡了些,反問道:“大人怎麽問起這樁?難不成在梧州遇到了什麽事不成?”
“我此番南下,并非簡簡單單巡視春耕,更主要的還有皇命在身。”徐清安拱手一禮,以示遙敬陛下。
這不公開的皇命,自然會引得在意,那梧州太守仿佛瞬間豎起了兩只耳朵,聲音也放低了些:“這,下官能聽嗎?”
徐清安特意緩了緩,看向場中領舞,目光流連。太守會意,揮退其他舞姬,只令那領舞過來伺候徐清安。徐清安于是面露滿意之色,這才說道:“太守有誠意,那自然聽得。陛下最是關心兵事,常言軍政一體、軍民同心才是戰場致勝之道,因此這地方官員和當地駐軍的協同配合,在陛下那是頭等大事。”
“此番陛下命我南下,便要我一路探查各地軍政兩派的關系,這和諧緊密的,俱要上報,列入考評。我看梧州秩序井然,太守金口玉言,定是不為任何人掣肘才對。”
梧州太守聽完轉憂為喜,答道:“那是自然,總兵劉将軍事忙,平日裏不便攪擾,但下官與其副将李傳最是要好,常來常往。”
耳房內,封離和周昭寧對視一眼,一旁周泉忙附耳過來,周昭寧對他說:“全面警戒。”
周泉忙從側門出去,再次确認山莊防守。他們已拿了太守帶來的仆從,杜絕了他往外頭傳信的機會。
廳中,梧州太守果然暗示在他身後服侍的小厮出去一趟,那小厮悄然出門,一出去也被無聲拿住。這時,徐清安摔杯為號,門外禁衛一擁而入,直接将這梧州太守拿下。
封離和周昭寧從耳房出來,直将那被押跪在地的梧州太守吓得面色煞白。他慌忙掙紮大喊:“陛下容臣出去報個信!陛下,陛下!”
“報什麽信?”
梧州太守這一喊,封離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看來昨日那出逃的美人,果然往外傳遞了消息。但是他大概是太過匆忙,沒留下什麽具體內容,所以原本應該放松而來的梧州太守,才這般試探徐清安。
他要報的信,恐怕是報給那與他“最是要好”的梧州副将李傳。
果然,忽然有羽箭破空而來,兩側山上弓箭手密布,喊殺聲震天。梧州太守聽到動靜,當即癱軟在地。完了,一切都完了……伏殺正三品的治粟內史尚可掩蓋,刺殺皇帝……那是誅九族的大罪。
“不是臣……不是臣……”他喃喃自語,幾乎失了神志。
外頭已交兵,那李傳帶了五百軍士,從山上沖殺下來。羽箭如林,封離和周昭寧出門一看,一支箭擦着落在周昭寧腳邊。
封離的目光驟然冰冷,他拔劍擊落飛來的箭矢,罵道:“狗膽!我生平最恨,便是暗箭傷人之輩!”
周昭寧側頭看他,只見他眼中殺意如熾,較當初在北境戰場上更甚。不知為何,他頓時就聯想到了封離所說上一世。狡兔死走狗烹,他是不是被他效忠的帝王射殺而死?
周二周三別等,周四會爆更,等我~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