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
周泉等侍衛迅速反應,護衛着封離和周昭寧撤回廳內,對方從高處放箭,占據地利,不能讓主子們以身涉險。
封離順手拔了一支射在門框上的箭,進到廳內查看,面色一片黑沉。他走到那梧州太守面前,舉着那箭說:“正是軍中制式,尾部還刻有梧州字樣。軍政一家是讓你們相互配合,不是讓你們利益勾連沆瀣一氣!你敢勾結梧州副将刺殺朕,你家中有多少人可供斬首?!”
梧州太守面如死灰,一個勁叩頭認罪:“罪臣不敢啊!罪臣以為來的只是治粟內史……罪臣不敢……罪臣罪該萬死,請陛下開恩……”
“治粟內史,上官便可以勾結駐軍圍殺?你當真是梧州的土皇帝!”封離大怒,想到這為禍一方的太守,便恨不得當場将他斬了。
周昭寧拉住他安撫,外頭還鬧着,此時不宜處置人。更何況這等膽大妄為之輩,豈知京中有無靠山,必須得細細審問。
廳外,周泉手持禦賜金牌,振臂高呼:“皇帝陛下在此,誰敢造次!梧州駐軍副将李傳,速速歸降認罪,才是生路!”
梧州太守并非虛言,他們是真不知道來的是皇帝,李傳一聽這話,被那金牌折射出的金光一晃,本藏在山上樹後的他驚慌之下起身探頭。就在這時,早已開弓的周濟一箭射出,正中他的眉心。
周濟拜了個年輕師父,這些年師從有北境第一神箭手之稱的俞騁,箭術已是爐火純青,拿下李傳不過手到擒來。李傳一死,這些聽從他命令不明所以的官兵頓時一盤散沙,無頭蒼蠅般不知該如何是好。
周泉揚聲大喊:“放下兵刃,繳械不殺,否則以謀反罪論處!”
此言一出,這些兵士們立刻便投了降,紛紛下了山來。一場兵禍消融于初起,避免了無畏的消耗,算是幸事。
至此,梧州局勢暫時被控制,出了這般大案,封離也沒了繼續微服南巡的興致。打出禦駕親臨的旗號,他先是調動泉州守軍入梧州,全面抓捕此案相關的犯人。禦駕在太溪縣衙暫留,梧州守将飛馬前來請罪,但封離此時并不信他,暫免了他的職權,待回京審查後再論。
忙碌兩日夜,一切終于有了秩序,封離揉着後頸去歇息,回到臨時收拾出的居所才意識到,周昭寧還沒回來。
“燕王還在忙?”他問道。
“是,還在和周統領商議回京事宜。”近衛答道。
封離揮揮手讓人下去,自己先洗漱入睡。迷迷糊糊中,不知何時,周昭寧回來了,他進門先來床邊看封離,輕撫了撫他的臉頰。封離無意識地回應,臉在他掌心蹭了蹭。
周昭寧這兩日被梧州犯官們氣得冷硬的心瞬間柔軟下來,低聲說:“擾了你南巡的興致……只能明年再陪你出來走走了。”
誰知封離睡得淺,就這麽一點動靜,他還是醒了過來。
“回了。”
“嗯。”
封離自然地翻了個身面對他,把頭枕到了他腿上,嘟嘟囔囔着頭疼。周昭寧只好給他揉按,一邊按一邊說起話來。
“明日便将這些犯官先行押送回京,你若是不想回去,咱們再往南走走也無妨,京中自有主持。”
封離輕輕搖頭:“不知背後水多深,若是吵鬧起來,十二彈壓不住,太後如今也有年紀,不該叫她太費心。”
“就是心疼你。”
封離原本閉着眼和他說話,聽到這話重又睜開眼來,他抓住周昭寧給他按摩的手,輕笑着打趣:“你這是怪我不夠心疼你,你忙得更晚,我還支使你。”
“嗯,所以陛下準備如何補償?”
“補償……賞你同眠好了。”說着,封離往床內側一滾,拍了拍空出來的外側。
“我先去洗漱。”
周昭寧說着便要起身,被封離一把拉住,直接拖上了床。周昭寧這人最是愛潔,不是沒辦法是絕不肯将就的,他玩心大起,偏要鬧他。周昭寧被他拖上床,又被他撲進懷裏壓住一邊肩膀,然後封離就一通摸索,解他腰帶扯他外衫,總之就是要他就這麽睡。
周昭寧無奈,按住他的手乖乖放好,應道:“祖宗你消停些,不然都別睡了。我自己來。”
封離頭埋在他肩膀便不想動,聞言才收斂些許,滾到自己那側躺好,只掀着眼皮看周昭寧起身寬衣。周昭寧撿起被他丢地上的腰帶,又解開被他扯得亂七八糟的外衫,一層層脫到只剩裏衣,好好挂在衣架上,這才回到床邊。
封離說着不心疼,還鬧他,其實是心疼的。他平日裏不肯輕易撒嬌,這會卻張開雙臂示意周昭寧過來。他這人便是撒嬌,那胳膊也是硬邦邦,偏偏就是這副模樣,讓周昭寧喜歡得緊。
“今日怎麽了?”把人攬到懷裏,兩人雙雙躺好,封離阖上眼睛,重歸安寧。
“想起了一些舊事……覺得你很好。”
周昭寧突然想到在花眠山莊的那一場圍殺,他心念一動,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阿離,上一世你遇到過暗箭傷人?”
封離眼珠晃動,只看到眼皮上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有睜開來。其實并沒有多久,但周昭寧卻覺得像是過了很久,他才聽到封離答他:“當時我凱旋回京,到了京畿之後先大軍一步準備入城,卻在京郊被伏殺,萬箭穿心而死。”
兩人緊緊擁抱,沒有人再說話。那個補眠的白日,周昭寧睡得很不安穩,他恍恍惚惚入了夢境,所見所歷皆似真實。
夏夜喜雨,紫竹林中風雨聲交織,有混亂的馬蹄聲、刀劍聲混雜其中。周昭寧兀然睜眼,一柄鋼刀帶着水珠襲面而來,他反應極快,下意識後弓躲避,一劍蕩開面前攻擊。
他且戰且觀察,很快摸清了局勢。他身着夜行衣,正和“同伴”共同圍殺一隊身着铠甲的軍士。生死之際,容不得半點猶豫,他手中劍勢未停,直到那處于圍困中心的将軍霍地轉身。
那位将軍手持長戟,勇猛非常,他的铠甲上滿是血痕,不知道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敵人的。只見他一戟擊殺面前三人,回首間露出了一雙寒星般的眸子。
是封離!
周昭寧呼吸一滞,竟不知是夢是醒,他這一走神,便被人一刀劃傷了腰腹。
腰間一痛,周昭寧回過神來,意識到這便是封離所說,京郊中伏,萬箭穿心而死的那一日。思及此,他心中爆發出無限的執念,不想他死,不能讓他死在這裏,英雄末路也不該如此!
周昭寧想到自己此時竟是伏殺他的殺手之一,霍地便扯下了自己的遮面巾。他手上劍勢更快,迎風破雨殺至封離近前,這一次,他殺的都是自己的“同伴”。
“阿離,我來助你!”
封離聽到這聲喊,分神來看,見到他這張臉很是茫然,只覺得莫不是出反間計騙他?雖然看如今形勢,對方有備而來,似乎沒什麽好騙他的……
那一戰從子夜打到寅初,封離和周昭寧從一開始的各自為政,到後來的相互配合,也不過是經過幾個時辰。打鬥停止時,周邊竹葉之上亦濺染鮮血,地上更是血污橫流,一片泥濘。兩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将那宮中派來的殺手殺盡後,一人一騎離去。
暴雨漸歇,兩人并騎,封離這才顧得上問他:“你到底是誰,為何幫我?”
“我是……”周昭寧不知道自己怎麽成了宮中殺手,只得說,“我叫周昭寧,是來殺你的殺手,但我敬佩将軍忠義,不願聽舊主命令。”
封離一笑,滿身狼狽卻不減豪氣,傷痕累累仍鋒銳難當,可那笑意輕飄飄的,殺戾之氣被他壓在眼底。周昭寧深深看他,只覺與他們初見時的模樣大不相同。
“噢?臨陣倒戈,你倒是敢說敢做。我們認識?”
周昭寧無奈搖頭。
“那你真是大膽,竟敢那般喚我……罷了,生死一場,小節不拘。不管你真心假意,你今日救我是真,以後你跟着我,我不會虧待你。”
周昭寧沒接話,這時候說什麽都顯得蒼白,自己對他的情意是真是假,日久見人心。輕牽嘴角,周昭寧不識路,跟着他一路策馬,只知道是在往北而行。
封離以為他會問去哪,好歹打探一下自己的打算,沒想到他只是默默跟着。可很快,他也不怎麽顧得上防備這陌生人了,他傷勢過重,雖突圍而出,卻終究沒能與大軍彙合,就昏迷在了半路。
周昭寧眼見他從馬上栽下,連忙勒馬,一躍而下。雨下得淅淅瀝瀝,他将他抱上自己的馬,就近找了個破廟先安置。
封離的戰馬跟随他征戰沙場多年,靈性非常,周昭寧把他的主人帶走,馬兒便馱着他的戟一路跟随。周昭寧想起南巡出京時跑掉的那匹馬,有那麽一會,他心中嘆惋非常。到此時他才明白,這一世的驟然終結對封離而言意味着什麽。
回頭萬裏,故人長絕,就連一匹馬,都找不回過去的默契。英雄末路,壯士扼腕,莫過于此。封離初入王府時,那刻骨入髓的“冷漠”,便是來源于此了。
破廟之中,周昭寧用廢棄桌椅燃起一團火,又把自己這個“殺手”全身翻遍,好在這殺手還算靠譜,随身帶了傷藥等物。然後他便将封離的铠甲解下,濕衣脫掉,仔細地為他清理傷口和上藥。
這具身體原本是他最熟悉的,每一寸他都了若指掌,可再見到,卻和他熟悉的那具不一樣。大禹的帝王封離,身上也有許多傷疤,但相比這位大晉統帥,完全是小巫見大巫。
他身上的傷痕長長短短縱橫交錯,看到這些傷,便能想象久經沙場的他是如何生死歷劫,甚至還有未痊愈的舊傷,想必都是換取大捷的代價。這些舊傷如今和新傷交疊,被效忠的君王所背棄,讓他這身傷都顯得諷刺。
給他上完藥,衣服用火烤着,周昭寧這才顧得上自己的傷。草草處理完,正好日頭從窗戶闖入,照得人暖了身。
夏日,傷口極易化膿,周昭寧擔心封離燒起來,寸步不離地守着他。期間又給他喂了兩次藥,夜幕降臨之前,人終于清醒了過來。
“這是哪?”
“破廟。”
封離愣了一下,環顧四周的目光移回周昭寧身上,說道:“看出來了……我是問在什麽地方?”
周昭寧:“……”他也很想知道。
封離以為他還沒聽懂,又說:“哪縣哪村?”
“不知。”周昭寧語氣略略生硬,對自己的無知有些生氣。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時相顧無言。封離自我安慰,如果真的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那被追上的可能性也變小了些?在他入京的路上設伏截殺,皇上既然下了這樣的決心,他不信只安排了這一路殺手。
封離勉力起身,見自己一身幹爽,傷口都被處理過,對周昭寧道了聲謝。
“你沒把我扔泥地裏,又救我一回。”
周昭寧拒收他的謝意,在他看來這都是本分而已。他轉而說起接下來的打算:“我亦不知殺手有幾波,我們還是盡快動身,若是在這破廟被圍,想要全身而退便很難了。”
封離的傷自然是不宜挪動,但是比起他的命,又不值一提。封離辨明方向,兩人即刻動身離去,兩匹馬自己在破廟外吃飽喝足,精神抖擻地跑了起來。
此番大捷,他搗毀突厥王庭,活捉數位突厥王室,讓半數鎮北軍得以返回中原故鄉,因此夜間安營紮寨時綿延數裏,極易尋找。他們一路向北而行,第二日清晨終于看到了鎮北軍營寨。
兩人在遠處小丘上眺望鎮北軍營寨,周昭寧說:“這便是皇帝要殺你的理由?”
封離嘲諷地一笑:“是,只不過我之前沒想過……北疆已平,大軍返京,一個聲張勢厲的将帥,還是死了才最安全。”
“走,帶你看看我們鎮北軍軍容!”
封離揚聲,策馬而下。周昭寧跟上,風吹起兩人的衣擺,那被設伏圍殺的憋悶似乎一掃而空。
封離說帶他看鎮北軍軍容,便真的是看軍容,一靠近軍營,便有重重肅殺之氣撲面而來。他的鎮北軍崗哨密布,哪怕是臨時紮營,哪怕在安穩國境之內,亦是層級分明、守衛森嚴。軍中男兒,看身形看步伐看眼神,這鎮北軍個個精悍,目光如炬。
“來者何人?”他們還未靠近,已有營門守衛呵斥,“軍營重地,不得擅入!”
“是我。”封離懶散地應了一聲。
那守衛一臉驚喜,立刻奔上前來迎接,單膝跪地道:“恭迎統帥。”
“起來吧,不要聲張。”
“是!”
天光微熹,營中将士未起,整個營中只有巡邏值夜的,他們都是剛熬了一整晚,可哪怕如此,周昭寧放眼望去,沒有一個精神不濟有所懈怠的。而且封離不在營中數日,竟還能有如此軍容,可見其治軍的本領。
兩人快步往大帳而去,他不在,中軍大帳仍是要支的,只不過住的是鎮北軍副帥。
到得帳前,護衛親兵見他歸來,驚喜之情比那營門守衛更甚,他們剛要說什麽,便被封離擡手止住動作。
“叫軍醫來。”
“您受傷了?!”那親兵問完,自知不該多嘴,匆忙去請軍醫。
封離帶着周昭寧掀簾入內,驚醒了副帥。
“統帥,出什麽事了?”副帥醒過神來問道。
“叫幾位主将來議事。”
“是!”
很快,随同南歸的幾位鎮北軍主将便來了,在他們來前,軍醫已經到了。封離高坐主位,铠甲已脫,上衣褪下束在腰間,正由軍醫看傷。
幾位将軍一進來,看到的便是這麽一副場景。平日在軍中,他們早就習以為常,根本沒放在心上,他們關心的只有主帥傷勢輕重,以及這傷勢是如何得來的。
可這對一旁的周昭寧來說,卻不亞于頂級酷刑,他差點沖上前去将封離裹住。他的人,憑什麽給這些人看?!
還沒等周昭寧動手,封離對軍醫說:“差不多行了。”
“沒有傷在要害,之前用的藥不錯,處理得也及時,應無大礙,卑職下午再來為統帥換藥。”軍醫說完便要告退。
封離于是也把衣服重新穿上,系衣帶時他側頭看向周昭寧,道:“多謝。你也受了傷,和軍醫去看看。”
軍醫聞言,立刻轉向周昭寧,做了個請的手勢。封離讓他看傷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送客之意如此明顯而且強硬,就是在說接下來他們商議的事,不便他一個外人在側。
周昭寧只好跟着軍醫出去。
他以為出去了便什麽都聽不到了,可夢境并不講什麽道理,他人已經出了大帳,那大帳內的動靜卻仍然在他眼中。
他走後,封離請衆将落座,開門見山道:“我本是要趕去祭拜舅舅,沒想到在京郊遭遇伏擊,随我回京的将士們俱被擊殺,是剛才那殺手倒戈,我才活下來。”
“殺手?!”衆将皆驚。
“是。我不知他為何倒戈,但确實是他在圍困中與我共同殺敵,我們脫險後,我重傷昏迷,也有賴他救治。”
“這……”沒人想得明白,副帥說道,“他莫不是為了混進我們鎮北軍?”
封離搖頭:“他一人能做什麽?難不成在大晉國境之內,還要安個奸細把全軍滅殺不成?這個人不太重要,先放一邊,你們與他接觸時小心些便是。”
“是。”
“重要的是,伏擊我的是宮中高手,能調動大批宮中高手的,只有皇上。”
封離此言一出,大帳中頓時安靜下來,他眼看着衆人的眼神從震驚不敢置信,到憤怒不可遏制。顯然,這鳥盡弓藏的把戲,他們也看了個分明。
不過片刻,反應過來的衆将便有膽大的第一個谏言:“鎮北軍是統帥的鎮北軍,要殺我們統帥,不如幹脆揮師南下,一路打進京去,把那皇宮占了,換您坐坐那皇位!”
“好!”
“說得好!”
“打他丫的!”
一時有好幾位主将響應。
副統帥立刻站出來說:“不可!剛打完突厥,我們便刀刃向內,苦的是京畿百姓。”
“副帥,你怎麽回事,怎麽今天跟個軟骨頭似的!”
“胡說什麽!揮師南下強占京城不可取,但回師北上、割據北疆自立為王卻使得。北疆便是我們鎮北軍的天下,百姓敬服,官員莫敢不從,若割據北疆,統帥便是北疆之主,到時候攻守兼宜,才是長久之計。”
這下,衆人分為兩派,在這中軍大帳之中争論起來。一方說要打就打了京城,殺了皇帝才是為統帥報仇,另一方說以退為進才不會陷入被動,報仇得謀定而後動,京城不是那麽好打的。
封離靜靜聽着,一言不發。兩邊吵到最後,這才發現他們的統帥已撐着下巴搖搖欲墜,眼看就要睡着了。
“統帥受着傷,又連夜趕回,還是先讓他休息吧。”副帥發話,衆将看着封離這模樣,也沒人好意思繼續往下吵了,俱都散去。
周昭寧看到的畫面便到此為止,他在軍醫處包紮了傷口,接着便被帶到一頂帳篷歇息。原本鎮北軍該一早拔營繼續入京,但此刻卻停滞不前,就這麽停在了原地。
周昭寧先前為了照顧封離,兩夜未眠,一睡下去便睡得黑沉,醒來時已是月上中天。他簡單收拾,便出帳前去求見封離,誰知到了中軍大帳前,卻被守衛告知統帥傷重不起,不便召見,讓他回去等候。
“昨日回來時還好好的,怎麽一個白天就忽然傷重?”
那守衛聞言瞪向他,倒是沒有口出惡言,但也沒什麽好态度地說:“這不是客人該打聽的,還請回去歇息。”
周昭寧回過神來,這守衛沒有半點憂色,明顯是知道封離并無大礙,不過是被吩咐要這麽說罷了。
于是,周昭寧揚聲,說給裏頭的人聽:“勞煩轉告你們統帥,周某對他的傷勢甚是挂懷,若有好轉,再來請見。若有用得上周某的地方,願效勞。”
守衛随之轉頭,也不好責怪他聲音太大,只得硬邦邦地又送了一遍客。
周昭寧未再糾纏,只是細心留意外頭動靜。他住的營帳和中軍大帳不遠,以他的目力耳力,只在自己的營帳周圍活動,也能察知那邊的人員往來。當晚,中軍大帳再次議事,這一次,周昭寧又見到了其中情景。
相比晨間議事時封離的閉口不言,經過一個白天,他明顯已有了決斷。
鎮北軍中,封離作為統帥憚赫全軍、說一不二。戰場上他屢出奇兵,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但他敗績極少,因此全軍敬服。可這一次,封離做的決定,還是讓各位将軍震驚不已。
“揮師南下是絕對不行的,我等在苦寒之地戍邊十年,難道是為了山河破碎、百姓流離?京城守備沒有你們想的簡單,一旦開戰,必将血流成河,甚至等勤王之師抵京,就會四面楚歌,騎虎難下。我軍更擅草原上的追擊、游擊戰法,攻城本就不是我們的強項,還想打京城?做什麽大頭夢!”
封離這一批,昨日叫嚣要攻入京城的那幾個,當場摸鼻子的摸鼻子,咳嗽的咳嗽,都有些尴尬。
“那就回老家!”另一波人喜出望外,立刻喊将起來,“去他娘的進京,賞賜怎麽樣不說,先對老大下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玩意!”
無形旁觀一切的周昭寧心中嘆息,他的目光落在封離臉上,心中已有明悟。封離,是不會回北疆了……
果然,衆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附和,封離擡手按下了他們的話頭。
“如果割據北疆,且不說北疆官員百姓會不會跟我們幹,會不會北疆也要內戰,光是失了朝廷支持,一個銅板都得咱們自己來,就夠我們焦頭爛額了。你們是能打仗,但治國理政,會嗎?”
“誰還天生會,這大晉江山,不也是泥腿子打下來的?”
封離點頭,說道:“是這個道理……但突厥是老對手了,打散了不是打死了,你們都懂。到時候腹背受敵,南北夾擊,誰有必勝把握?你們再看看外頭,這二十萬鎮北軍,都是家小不在北疆的,帶他們回北疆,他們的家小立刻就會變成反賊!要他們背族棄家,誰能保軍心穩固?”
大帳之中漸漸沒了聲音,熱血上頭時,滿眼都是義氣,是奪取江山後的利益,封離的冷水一潑,這烈火瞬間被澆熄了大半。
半晌,有人問:“那當如何?難道就任由京中欺壓?”
聽着那不平又頹喪的語氣,封離心中嘆息,傷的是他,死的是跟随他多年的親衛,他又何嘗不是意難平?
“京中想要彈壓的,不過是我一個人。”
“統帥!”
“您想做什麽?!”
“做什麽?那自然是,舍我一人,保你們榮華富貴咯。”
“不可!”
“我老鐵第一個不同意!”
“要死一起死!”
“呸呸呸,死什麽死,我才不會去死。我十三歲入鎮北軍,眼看又是十三年了,天天不是操練就是打仗,我也累了。你們不常催我娶親?我空下來好找老婆去。買田置地,逍遙自在,找個漂亮可人的媳婦,不要太舒服。”
封離說得輕巧,可這一圈坐着的鎮北軍部将,卻已是紅了眼眶。從軍十三載,渾身是傷,為這大晉保北疆平安,最後呢?皇帝派人暗殺,僥幸未死,卻逼得他不得不挂冠退隐?他才不過二十六歲,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
突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該當為大晉開疆拓土,繼續成就一代兵神的傳奇。一個武安侯算什麽,在他們看來,他們的統帥乃是不世将才,将來該當是受封國公,甚至是異姓王的人物!
“統帥……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鎮北軍副統帥一聲嘆息,想說的一個字說不出口。
“我在這一天,鎮北軍便一日不安穩,大晉各郡,駐軍上百萬,我不能拖着所有人犯險。你們……也不必多慮,替我繼續守好鎮北軍,守住這幫出生入死的弟兄。”封離仰頭,眉眼中的鋒芒盡斂,“奏報我已拟好,就說我重傷不愈,不堪大任吧。”
周昭寧眉頭緊鎖,他不過一個殺手,圍殺中救得了他的命,卻救不下他這一軍人馬。
封離忽然轉頭,明明周昭寧是意念中觀看到這一切,他人是不在的,封離卻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兩人的視線在虛空中撞到了一起。
接着,周昭寧便聽到副統帥說:“那救您的殺手,是不是殺了?他清楚您的傷勢,殺了他才最穩妥。”
封離搖頭:“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殺不得。他自己說要跟着我,那就讓他跟着吧,跟去田莊,陪我種地釣魚好了。”
這夜之後,封離果然上奏朝廷,辭去鎮北軍統帥一職,自請回家養傷安居。為此,“重傷”的封離連凱旋時百官郊迎都未露面,也未去宮中谒見,只是在皇上派太醫和大內總管前來探望和頒布賞賜時,才在家中接待了一回。
周昭寧這一路都跟着,當時他歪在榻上,面色蒼白,咳嗽不止。太醫號脈說是傷了肺腑,耗傷肺氣,咳喘無力,需得靜養。
之後不久,封離便上表離京。他沒有回封氏一族的故鄉,而是南下姑蘇,去了那風和日麗之地“調養”。這一走,他真的帶上了周昭寧,在姑蘇城郊置地,每日種花養魚。周昭寧把一切看在眼裏,他不多話,只靜靜陪他。
“老周,今日我必不會輸給你。”一早,封離便來他院裏叫門,這人在軍中養出一身痞氣,根本不懂避諱,推開他的房門便往床邊去。
周昭寧難得睡個早覺,被他攪擾,拖起來就要他更衣。
“今日去哪裏釣?”周昭寧也不惱,一邊更衣,一邊問他。
封離性子跳脫,釣魚這種要靜的活,他似乎天生不擅長,每每都輸給自己。可偏偏他争強好勝,天天輸,還天天要比,樂此不疲。
等周昭寧更衣洗漱完,兩人飯也未吃,便提着釣具往田莊外去。周昭寧從管家手裏提過食盒,和他一前一後走在鄉間小道上。
封離随手扯了根草杆叼着,被周昭寧扯掉,從食盒裏拿了塊糕餅塞他嘴裏。
“也不知道你哪來的魅力,老王就這麽肯聽你使喚……”封離吃着糕餅,随口調侃。
老王便是他的管家,自從這周昭寧跟着他來了姑蘇,這家裏日漸一日地他說話便不算數了,大事小情,老王總找周昭寧問。
就比如這晨釣,他是懶得提個食盒出門的,大老爺們少吃一頓餓不死,可周昭寧不會。他會吩咐老王,給自己準備什麽樣的吃食,在什麽時間備好,妥妥帖帖。
也不知為何,周昭寧對他的口味十分清楚,每每準備的都是他愛吃的。就像今日這桂花糕餅,清甜軟糯,他從不肯承認自己愛吃這樣的東西,可吃了一塊,又忍不住再去抓第二塊。
封離不是沒懷疑過,可日漸一日,周昭寧沒有任何異動,他不曾向外傳遞消息,不曾引任何其他人進他家門,甚至除了睡覺時,幾乎和自己寸步不離。此間種種,不僅不像個卧底奸細,反而像一個無私無求的摯友知己。
兩人一路往山上去,走的是樵夫獵戶開出來的小路。封離興致勃勃,邊走邊念:“今日這口塘可厲害得很,是昨天和莊戶聊天問來的。說是山上溪流泉水彙入而成,那裏頭的魚兒肥美,鮮少人跡,是處寶地。”
周昭寧點頭,捧着他說:“那今日不比數量,就比誰釣的魚最甘甜。”
“好!”
封離笑了,周昭寧便也笑,他沒說這方圓的水塘河溝他早就打聽清楚了,這山裏的野塘也早就知道,是他讓王管家往裏頭放了魚養着,準備着讓封離好野釣的。不然一口山泉溪流彙聚的野塘,去哪裏生出魚苗來。
兩人在山裏釣了一上午,直到封離覺得自己釣到了肉質最鮮美,目測最甘甜的魚,這才收杆回去。回去的路上周昭寧看似随意地扯了一把野菜,封離湊過去看,好奇地問他是什麽。
“秘密。”
“嘁,故弄玄虛,不說算了……”話是這麽說,封離的鼻翼卻悄悄煽動,明顯是努力在聞那野菜的味道。周昭寧這人,從不無的放矢,他絕對不是随手扯來好玩的,必有用處。可這野菜的味道沖鼻得很,也不知道是做什麽用,聞着跟藥似的。
很快,兩人回到莊子上,他便知道這東西是做什麽用的了。
兩人将魚拿去廚房,封離說是怕周昭寧弄鬼,親眼看着廚子殺魚下鍋。三斤多的青魚,刮鱗去鰓去內髒,劃上幾下花刀,滾燙的豬油下鍋,煎到兩面焦黃,再放山泉水焖煮,直煮到魚湯奶白醇厚如牛乳,撒上辣子蒜頭蔥花,便可出鍋。
兩口鍋同時在煮兩人釣的魚,就在周昭寧的魚也要出鍋時,他讓廚子将他洗好的那把野菜葉子也放了進去。
封離本來坐在一旁閑看,這下坐不住了,直接湊到了鍋前。一把翠綠的葉子,在那滾湯裏一燙,香味瞬間蹿了出來。那香味封離不知道怎麽形容,又沖又香,初聞不适,可聞了第一下又想再聞。
兩碗魚從廚房端出來,封離堂堂侯爺也不講究,就在廚房院子裏的石桌上開吃。他和周昭寧一人一雙碗筷,還把府裏廚子、管家等叫過來評判,大家圍着那小小石桌,一人一小塊魚肉、一勺魚湯,品鑒起來。
封離被周昭寧那捧野菜吊起了興趣,第一口便喝他的魚湯。活魚現殺焖煮的魚湯自然是極鮮,可卻比平日裏喝的多了一股香味。入口時覺得有些嗆,喝下去卻回甘,要說甘甜,第一口他便知道自己的魚比不過了,因為他過去都從未吃過如此怪異又清甜回甘的魚湯,簡直讓人欲罷不能。
這時候封離便不再拿喬,指着那湯問:“你這放的到底是什麽?”
他雙眸晶亮,是久經塵世打磨仍未褪去的純真與熱愛,那目光直直撞來,讓周昭寧愣在當場。
“老周?周昭寧?發什麽呆?”
“這是藿香。藥用可解暑散熱,嫩莖葉可烹饪,入菜健脾益氣。”
封離又喝了一口,鮮得眉毛都要掉,滿足不已。
他願賭服輸,幹脆道:“今日你贏,我認輸。”說完便埋頭吃起魚來。
看他這模樣,誰還敢跟他搶魚,其餘人都去吃他的那條了,唯有周昭寧和他在同一個碗裏舀湯拆肉,時而還要跟他筷子打架。偏偏這樣,卻吃得更香了些。
“做野菜太可惜了,下午咱們去挖些回來,種在莊上,那就随時都有的吃了。”
“好。”周昭寧自然依他。
兩個大男人,午飯就吃點魚自然是不夠的,廚房又炒了別的菜色上來。封離也不挪地方,就在這廚房外頭吃了,就着廚房的煙火氣,吃得不亦樂乎。
吃完飯,兩人在院子裏散步,接着各自回房午睡,睡醒了便又上山,去挖那藿香。
周昭寧帶了個竹簍,兩人先是去他之前摘菜的地方,把那小片藿香挖了大半。封離尤嫌不夠,非要繼續找,挖了一簍子才肯回。
那天他們回莊上時,天色已晚,黃昏日暮中,有數騎奔來,直停在田莊門口。來人逆着光,只能看清個輪廓,但即便如此,封離也辨出了來人,是鎮北軍一位主将郭海。
駐馬的郭海本要讓親兵去叫門,卻先看到了荷鋤而歸的封離。封離一身粗布短打,衣擺鞋襪上沾了泥,頭上只一根木簪,扛着個鋤頭直像個農夫,哪裏還有鎮北軍統帥的模樣。
七尺男兒當即便紅了眼眶,他一躍下馬,幾步奔來便跪:“郭海參見統帥!”
“瞎叫什麽……起來。”
郭海不肯起,封離只好放下鋤頭去扶他,扶起來才看到,他已落了淚,原來是礙于面子,怕他笑話。半年多未見,忽逢舊部,封離何嘗不是心中五味雜陳。他不過強忍着,才沒像郭海一樣丢人。
郭海拿袖子胡亂抹了把臉,還是改了口:“侯爺,末将參見侯爺。”
“行行行,進去說話。”
周昭寧自然地拿起他放下的鋤頭,跟在兩人身後進莊,郭海回頭看他一眼,沒有與他招呼。周昭寧也不在意,他眼裏只有封離,旁人态度并不在他眼中。
封離隐退前曾吩咐鎮北軍諸将,不需要他們探望,暫且斷了往來,以免招來宮中猜忌。所以郭海前來,必有要事。
封離直接帶郭海回了書房,周昭寧沒有跟去。
他和封離日日相伴,看似至交好友一般,可他心中清楚,他的身份讓他們之間有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封離并非三歲稚兒,反而是經久沙場,刀兵血火之中磨砺而出,他不會輕易消減對自己的戒心。因此,周昭寧與他看似親近,卻始終謹守本分,不曾逾越。
另一方面,他不去,亦能看到他們相商的情景。
他本是這麽想的,結果這一次卻看不到了。他獨自回房,這回什麽也沒看到,恍惚間,他有些分不清是夢是真了。
待到用晚膳時,封離和郭海已談完正事,聽說兩人一處用膳,之後郭海并沒停留,連夜離開了田莊。
兩人密談了什麽周昭寧不得而知,但那晚他去找封離時,封離在親手擦拭他的長戟和铠甲。素衣白衫,松松垮垮袍袖曳地,卻掩不住他未磨滅的銳氣。
周昭寧沒說什麽,第二日仿佛也一切如常,但是一夜之間,田莊內的仆人俱都和他疏遠起來。所有人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再次将他這個外人排除在外。不用問都能猜到,定是京中出了事,或者是鎮北軍出了事。
封離依舊每日釣魚種花,周昭寧陪着他,郭海的突然來訪他們甚至沒有談論過。
直到三日後,周昭寧收拾好了行囊。
原本他沒什麽好收拾的,他一個殺手,背棄同伴救下封離,空手而來,本該空手而去,可他偏偏有了要收拾的東西。封離雕壞的木頭小刀、封離自制了送與他的浮漂、封離不小心烤熟了的花種……都是些七零八碎的小玩意,都是在封離的這一世裏他們共同的回憶。
那一晚,周昭寧沒有和任何人告別,他在月下沖封離揮了揮手,兩人各自回房,然後他趁夜離開了田莊。
一人一馬一劍,他孤身北上,返回京城。
第二日一早,封離發現他離開,管家老王恨恨跺腳,道:“叛徒就是叛徒,果然是個養不熟的,定是看到了郭将軍前來,他去向舊主報信了!侯爺,可要派人去攔?”
封離搖了搖頭,目光掃過空空如也的卧房,這裏不染纖塵,連一點體現他喜好的個人物品都沒有,仿佛從來沒有人住過。雖然沒有證據,但是封離就是覺得,他并不是背棄了自己,并不是要去投奔舊主。但是封離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或許是倦了,不想在這陪着他終日無所事事了吧。
周昭寧上京以後,終于知道是出了什麽事。朝廷下旨,拆散了鎮北軍重組,而北邊被打跑了的突厥王,聽說武安侯解甲歸田,鎮北軍重組,已重聚各部,在北疆不斷試探。
朝中為此争吵不休,太子力主保住鎮北軍,召回武安侯封離,皇帝不允,聽說太子被罰在東宮閉門讀書,已有半月。
至此,周昭寧有了決斷。他自小熟悉宮廷,哪怕換了個時空,對于宮廷內外的規矩亦是深谙于心,要潛入宮中并不是什麽難事。
他在宮外觀察數日,終于尋了個身量相似的小太監,将人打暈捆了,借他的身份潛入宮中。
他潛入宮中不到七日,有快馬從京中到姑蘇,帶來了新帝谕旨。皇帝駕崩,太子登基,召武安侯回朝,重掌鎮北軍。
“陛下正值壯年,如何會突然駕崩?”封離領了旨,讷讷問道。
頒旨的公公不敢糊弄,如實答道:“陛下是遭遇了刺殺……”
“刺殺?!何人所為?”
“侯爺您可不能說是雜家說的……是一名失蹤了半年的暗衛,姓周,都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他突然出現在宮中,行刺殺之事!”
封離一愣,面上全是不敢置信,這個姓周的暗衛,是他想的那人嗎?如果是他,他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前去刺殺君王?
“他一個暗衛,為何要刺殺陛下?”封離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些變了。
傳旨公公只當他是太過震驚,并沒有多在意,他一甩拂塵,擦了擦眼角莫須有的淚水,答道:“骨頭又臭又硬,他死前也沒說,只說痛恨陛下。”
“死前?”
“是啊,他已被淩遲處死,那骨頭架子挂在城門上,如今應當已風幹了。”
淩遲……封離只覺如泰山壓頂,過去種種閃過眼前。他領旨後匆匆返京,然後就在南城門外,見到了那副,骨頭架子。
一副骨頭架子,早已無從分辨面容,可封離看到了他的左臂。那左臂上有一道骨傷,看位置,和周昭寧救他時受的傷一模一樣。
“瘋了……”封離站在那骨架前久久失神。
當晚,那刺客的屍骨從城門口被人偷走,封離親自動的手。可他偷到後,抱着那副骨架卻無處可葬,只得去城外亂葬崗,挖了個坑先草草掩埋。他做了标記,準備北上時将他帶走,将他埋去北疆草原之上,讓他看看自己最愛的草原落日、牧馬長歌。
已無需問周昭寧為何做這一切,郭海突然到訪後他離去,緊接着他便進宮刺殺,皇帝死後,太子将他起複……他便是這一切的最大得利者,周昭寧是為了他。
他刺殺後被擒時,是何等心情?刑場淩遲時,他該有多痛?
封離忽然便哭了,在這髒亂濁臭的亂葬崗,哭得無聲無息,淚如雨下。
之後,他如願返回北疆,得了新帝信重。可他來亂葬崗偷偷挖周昭寧的屍骨時,卻沒找到,他當時挖的坑太淺,令周昭寧的屍骨被野獸刨去,根本找不到去了哪裏。
武安侯卸任半年,再回北疆時,仿佛換了個人。他依舊勇猛無匹、智計無雙,但卻不愛熱鬧了,更不與人調侃,沒有軍務時便獨自一個人待在營帳裏,或者到附近河邊釣魚,如耄耋老翁,失了生氣。
周昭寧從夢中猛然驚醒,他大口喘息,側頭看向一旁。封離仍與他共枕,他靜靜睡在內側,明明還未醒,卻眼淚滂沱。
“阿離,阿離……”周昭寧連忙叫他,堅持将他叫醒。
他喊了許多聲,封離才終于睜開眼,看到他的瞬間,封離霍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周昭寧,周昭寧……你是不是瘋了……”
那一刻,周昭寧便知道,他們做了同一個夢。他将封離擁入懷中,緊緊的,像是再不要分開一般,将他嵌進自己懷裏,刻骨入髓。
他沒有解釋,沒有說這個夢到最後,他以為自己真的被淩遲而死,他只是輕聲道:“只是做了個夢而已。”
封離仍在哭,他想,上一世若真有這麽一個人,在圍困中救他性命,伴他遠走,甘願為他涉險,他當如何?他像個傻子,到那個周昭寧死時才知曉、才相信他的心意。
“都是假的。”
周昭寧反複安慰他,他不知道為何會做這樣的夢,就像他不知道封離是怎麽來到大禹的一樣。但他知道若是真有夢中情境,他會沉默守護,為一代名将安然赴死,絕不猶豫。
“阿離,我們珍惜現在便是了。”
封離重重點頭,不知為何,淚盡之後,上一世憾恨而終的過往,也仿佛一同消散,消散在了周昭寧炙熱、寬闊的懷抱之中。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