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三岁被元兴皇帝特许进出宫闱之权後,盛扶泽不知多少次夜不归宿。
但他身为皇子,住哪都不合适。花楼不可能,酒楼太荒唐,寻常官员家走近了几分都是向外释放的信号,于朝政或许会有变故。他既不想过多参与党派之争,自然也不可能随便找户人家借宿。
于是想也没想的,三殿下一不回宫就会偷溜进柯家,钻进柯鸿雪的小院,笑嘻嘻地跟他挤在一张床上。
一边取着暖,一边贴着人,满身脂粉酒气,像个意识不清的酒鬼,抱着柯鸿雪小声嘀咕:“阿雪软软的。”
少年人没多少肌肉,骨骼都是软的,皮肤也细致,盛扶泽说的确实是实话。
但微弱的酒气散在床幔里,身体相贴,再说这话,多少有些不尊重人。
雪人生了几次闷气,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麽,总之耳朵和脸颊都红扑扑的,再後来就不准他抱着自己睡了,又实在狠不下心见他一个皇子流落街头可怜兮兮地跟流浪猫抢被窝,柯鸿雪在小院里收拾出来一间房,专门给盛扶泽留着。
所以三殿下那样笑嘻嘻地求他收留自己一晚,多少有些没必要。
毕竟柯家的大门从来未曾对他上过锁。
过了一晚,鸡刚叫过一遍,天还没亮,隔壁房间门就开了,柯鸿雪很凑巧地在黑夜里睁开了眼睛。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轻悄悄地进了门,在桌边停留一瞬,然後用几乎听不见的音调小小声说:“阿雪,我回去了。”
明知人还睡着,他偏偏每次走之前都要溜过来道个别,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毛病。
而等房门再度合上,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柯鸿雪从床上坐起来,发了会儿呆再走到桌边,点亮蜡烛,瞧见一根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他花着柯鸿雪的钱买了三根冰糖葫芦,临走了,却又给他留下一根。
这算什麽呢?
柯鸿雪低着头,望着那串糖葫芦,再回看床头摆着的一只小盒子,盒子里放着三殿下一时兴起随手在街上买下的脂粉、玉佩、折扇、香囊……琳琅小物,不胜枚举。
有他自己花的钱,有从柯鸿雪那哄过来的,不论以什麽名头买了下来,也不管一开始说要送给谁,第二天盛扶泽走後,柯鸿雪总能在自己房间里看到一份。
微明的光线逐渐透过窗棱,柯鸿雪站在原地片刻,换好衣服去了书房。
柯文瑞是当朝太傅,柯家家学渊源,说是书房,其实一整间院子里都放着藏书,规模比之寻常私塾都要大上许多。
柯鸿雪随意走进一间,书案上还摆着前一晚没看完的圣思录,一旁纸张上做的笔记,每一条都堪称治国良方。
他的确很适合做官,爷爷也这样说。
但柯鸿雪不愿-
“阿雪,你要早点好起来,我带你去金粉河放河灯,带你去塞北射苍鹰,带你去闽南过虫谷。”-
“我知道好多好多好玩的地方,等你好起来,等我封王了,我就带你去玩。”
盛扶泽不愿争帝位,那他就不会参加科举争名夺利,换宦海沉浮、殚精竭虑的一生。
只是……
柯鸿雪垂下眼眸,盯着案头一块青莲砚台。
那是不知道哪一场宴席上旁人投其所好送给三殿下的,三殿下又觉得那是好东西,想也没想地就送来了柯府。
柯鸿雪便望着那方砚台半晌,直到窗外天色大明,才收回了视线。
除了金粉河,他一个地方也没带自己去。
柯鸿雪身体早就好了,但盛扶泽说的话,大半都没有兑现。
雪人抿了抿唇,情绪很低,有些莫名的烦躁。
良久,柯鸿雪低头,信手做了一首诗。
“阿雪阿雪,你怎麽这麽厉害呀。”春光渐好,少年皇子没个正形地倚靠在美人榻上,手边放着一壶上好的桃花酿,一边小口酌饮一边道:“太傅把你写的诗带去国子监了,父皇正好也在,对着诗夸了你一炷香的功夫。你是没看到,给那群伴读气的,脸都青了。”
盛扶泽噙着笑温声说,桃花眼中潋滟光彩,比春光还要漂亮。
柯鸿雪不经意落过去一眼,手下一时不察,留下一个墨点。
回过神来後,他望着那篇策论上的墨迹,眉头浅浅蹙起,半天没有动弹。
说话的人察觉异样,眉梢微挑,从美人榻上下来,赤着脚走到柯鸿雪身後,弯下腰看那篇策论。
“是以君子之行,当如日月昭昭,坦荡光明……”他念文章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音调,不似平常的调笑,也不同闲聊的随性,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好似真诚认真到了极点,又温柔从容地令人沉醉,像一坛经年的桂花酿,甫一啓封,还未入口,丝丝缕缕的酒意飘散出来,便足以让人醉生梦死了。
柯鸿雪耳根微红,紧紧抿着唇,一瞬间竟然有想挡起策论或者捂住盛扶泽嘴巴的念头,不想让他接着读下去。
可就这一个选择的间隙,盛扶泽在他头顶轻轻笑了一声,弯腰执起他的手,带着还未放下的笔移到那片墨团之上。
“既是说君子,将墨点画成寒梅便罢了,何至于让你皱眉?”盛扶泽笑着说,擡手漫不经心地将那团墨点晕染开,一篇讲君子的策论之上,三两瞬便多了朵梅花,尽态极妍。
说风雅,傲雪寒梅本就是这世间最风雅之物;可要说多麽品性高尚、淩然傲物……手背上紧贴着的温度,又多少不那麽冷清。
风月楼里嫖客握着小红小绿的手,在她们身上作画的时候,多半也是这温度。
柯鸿雪霎时冷静,面色甚至多了层苍白。
盛扶泽却浑然不觉,放了手之後又看了一眼那篇策论,轻声念道:“坦荡光明……阿雪,你好像没那麽坦荡。”
不然怎会在写文章的时候分了心?
盛扶泽随口胡说惯了,也没等他回音,又赤着脚从柯鸿雪身後退开,再度躺回美人榻上,侧过头望了眼窗外星星点点正要开放的梨花,眼眸一闪便笑着邀约:“前些日子淞园人太多了,我总担心你过去冲撞了哪里身体不舒服。如今闭了园,也正好是春天,阿雪你什麽时候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玩玩?说起来我送你的那间院子,你到现在还没起名,不打算要了吗?”
他望着窗外,柯鸿雪低着头,看着纸张上那朵寒梅,右手不自觉轻攥了攥,自己也说不清是想要攥住什麽,但到最後也不过是一支本就握在自己手中的笔,和一段过路的空气,旁的什麽也没有了。
“阿雪?”盛扶泽没得到答案,回过头疑惑地望他,又唤了一声。
柯鸿雪闭了一下眼睛,终于啓了唇:“好。”
盛扶泽笑着追问:“名字呢?”
柯鸿雪微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再过一些时日。”
过一些时日,等自己有了字了,便在他的淞园里留下一间院名。
春光恰好,桃花酿香气胜过酒气,并不醉人,却格外舒服。
最清雅的美酒散在最清冷的书房,盛扶泽喝着酒,口中不时哼唱一曲坊间盛传的小曲儿,每一首都曾在风月楼那些姑娘们口中唱过。
柯鸿雪便在这一层层干扰中,写了两首策论,笔迹不一。
三殿下走的时候瞧了一眼,霎时就笑了:“阿雪好好,知道我课业没做,还特意替我写了一份。”
柯鸿雪没吭声,任他拿了策论离开,临走前还丢下一句:“记得腾出空啊,我们去淞园玩!”
风流浪子来去匆匆,唯余榻边一坛喝净的酒显示他曾真的来过。
柯鸿雪在书案後坐了一会儿,起身,步至榻前,低头望着那坛空酒壶,又看了看放在一边的白瓷小杯,杯底还有一层浅浅的酒液。
他想了几瞬,弯腰勾起杯盏,送入唇边,微微抿了一口。
只一口,柯鸿雪就皱起了眉头。
……好难喝。
到底有什麽好喝的,那人天天宴席不断,日日酒不离口?
都快成酒鬼了。
柯鸿雪想着,放下酒杯,那一层清液依旧留在里面。
他踏出书房门,唤来小厮收拾。
柯太傅恰好来院子里找书,看见他,站在原地等他来。
柯鸿雪心下一沉,缓步迈了过去:“爷爷。”
柯文瑞点头:“殿下走了?”
柯鸿雪不自觉握了握拳,手背上温度似乎还有残留:“走了。”
柯文瑞擡步,带着他去书库,一边指使他帮自己找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还不打算考科举?”
柯鸿雪声音哑了哑:“孙儿不孝。”
柯文瑞叹了口气,弯着腰在书库里寻,倒也没责怪,而是问:“既不想入仕,便去学府吧,陛下问过好几次,我总不能说你不愿为大虞效力。”
柯学博既从了商,按理来说柯鸿雪本不可以参加科举,元兴皇帝破例允了他资格,结果柯鸿雪从头到尾就没有去考试的念头,就算柯文瑞是太傅,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
唯有说其学术不精,仍需钻研,方不算太过分。
柯鸿雪却没有当即应下来,柯文瑞从书海中回头,望了他一眼,眼神平和而广智:“罢了,再过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你才十六岁。”
他问:“要我给你取字吗?”
柯鸿雪眸光微动,又不吭声。
柯文瑞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气该笑:“得,我替你求你家殿下给你取个字去。”
他转过头,终于找到了要用的书,离开书库前没忍住,还是丢了一句:“怎麽养成了个闷葫芦,小时候也不这样啊。”
小时候的柯鸿雪可聪明了,又聪明又机灵,胆子大得很,在皇帝面前都敢哭。
这两年却一日比一日闷,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过了两月,盛扶泽入朝前,春日繁盛,他邀人去淞园赏花,又在半夜拎着酒壶跳进柯鸿雪的小院,将人唤到了红漆阁楼上看夜景。
盛扶泽笑意明媚:“阿雪,你决计猜不到我从太傅手里赢了什麽。”
柯鸿雪吃着一盘桃花酥,挑起眸子看过去。
盛扶泽:“太傅要我们作诗,赢的人可以从他手里随便拿一样东西走。”
他笑道:“我赢了,所以我要了你的取字权!你等着,孤一定给你想一个特别衬你的!”
夜色空茫,流萤低飞,少年皇子扬唇大笑,张扬肆意到了顶点,春色遇见他,都不免要含羞低下头。
柯鸿雪凝望过去,心跳骤然乱了一拍,混进暮春渐起的虫鸣声中,谁也没发现。
柯沐双洁,没跟别人发生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