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皇子入朝听政越早,往往越能代表其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和皇子本身的聪慧程度。
但这个惯例放在盛扶泽这,一切都做不得数。
他八岁就以“泽先生”的名号在京城学子圈内闻名,十三岁一座淞园落成,更是名动虞京。
淞园翻新後的第二年,他便年年春节办起了观园宴,不论是京中少爷小姐,还是京郊平民百姓,进过这座园子的,无一不知三殿下盛扶泽的名讳。
他张扬过了头,以至于皇亲国戚、朝廷命官,各个都觉得三皇子意有所图。
但天地良心,盛扶泽纯粹是想恣意活这一遭。来了这世上,托生这样好的人家,平白负了这麽多才华,他如果过得隐忍平淡、寂寂无名,怕是半夜梦醒都得扼腕叹息。
所以十五岁那年,元兴帝白天让他入朝听政,晚上三殿下就在桐怀宫里装起了病。
上吐下泻头昏脑热,随便来个太医指哪哪疼,像是立刻就要魂归西天一般。
动静大到皇後娘娘半夜发髻都没梳好,略显匆忙地披了件外袍就往他寝宫里赶。
母後一来,刚还哀嚎得起劲的人瞬间气若游丝,依旧问哪哪疼,但那声音里总带着几分底气不足。
简称:怂的。
皇後瞥了他一眼,伸手搭了脉,几乎瞬间就明白他在装病,既有点生气,又不免好笑。
按理来说盛扶泽若入朝听政,第一个影响到的是太子殿下,皇後身为太子生母,于情于理对这件事不应过多置喙,否则一不小心就容易遭人诟病。
但不知道是凤栖宫到桐怀宫一路颠得她身子不爽,还是看小孩装得有模有样,她就想给他一个教训顺顺气。
皇後娘娘撤了脉,张口就说:“老三这是心病,心思郁结、躁动不安,让他跟在太傅後面抄一个月书静静心吧。”
元兴帝听到这话哪儿还能不明白,当场就把一个月加到了三个月。
三殿下装病装到差点手都要断掉,也正是那时候,柯鸿雪见他日日苦兮兮抱着一沓纸跑到自己的小院抄书,于心不忍,才练了一手模仿字迹的本事。
盛扶泽那三个月交给柯太傅的抄默里,一大半都是柯鸿雪替他抄的。
柯文瑞坐在太傅院里,看着那些文章,深觉自己这个孙子好像是替盛家养的。
但这样一来,三皇子入朝听政的事自然延後,等他十六岁那年,群臣建议,元兴帝再度提起。
盛扶泽这次聪明了许多,嘴上恭敬应下,内务府都在准备皇子入朝的衣服了,没两日骑射课上,盛扶泽一个“没注意”,从马上摔了下来,胳膊直接骨折。
这次皇後娘娘没再教训他,而是蹙着眉头亲自替他接上了骨,凝视他许久,问:“为什麽要这样呢?”
盛扶泽赧然一笑:“孩儿骑射不精,母後莫恼。”
“骑射不精?”皇後轻声重复,将颈间带着的围领摘了下来,道:“这是你十四岁那年跟你父皇秋山围猎,自己一个人猎到的雪狼制成的围脖,你跟本宫说你骑射不精?”
盛扶泽低着头,没敢正面回答,只说:“儿臣愚钝放荡,终日流连花丛,心思不定,惯投机取巧,实在不是什麽治国的料子。与其早一日入朝折腾,更想多逍遥快活一段日子,母後罚我好了,切莫恼怒伤了身子。”
他坦诚地让人不知说什麽才好,皇後注视他许久,最後只叮嘱了一句“好好养伤”,旋即就走了出去。
然後那一整年,都没人再提过让三殿下入朝听政。
直到他十七岁,再拖就真的不合祖制了,他才终于应了下来。
饶是这样,元兴帝从他答应的那一天起,就安排了两队侍卫日夜不分地盯着他,生怕盛扶泽再作个妖,把自己折腾上了太医院。
好在三殿下这一次是真的答应了。
而这时候,太子已入朝五年,早就站稳了根基,寻常皇子入朝对他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但显然,盛扶泽不在这个“寻常皇子”的范围内。
淞园那一夜小聚,柯鸿雪再看见盛扶泽已经过了夏,他在一个秋日久违地溜进柯家小院,没有翻墙,而是敲了敲院门,提着一壶桂花酒,清浅笑道:“阿雪,今年的桂花开了,要不要去金粉河上放花灯?”
公子依旧如玉如朝华,只是在月华下,身上多蒙了一层内敛沉稳的气质。
他邀人去放花灯,柯鸿雪凝视几瞬,转身进屋添了一件外袍。
他依旧不喝酒,于是便坐在游船上看着盛扶泽喝。
许是离了陆地,三殿下身上那股子放浪形骸的劲儿又隐隐显现了出来,没什麽正形,歪倒在船舱里,听着两岸歌女的歌声,时不时附和一两句唱词,浅吟低唱,婉转动人,却又偏偏自带清冷疏离的贵气。
脱去那股与人为善、广交亲友的漂亮壳子,大虞这位三皇子,眼底其实向来清冷得像一捧可望而不可即的月光,透彻洞明得令人心惊。
只是这层月光外多了更多旭日朝阳、银河繁星,还有人间春色和山川秀丽做外衣,极少被人瞧见过而已。
河面飘散着点点金黄色的桂花,香气不算太过浓郁,恰好在清幽的范围内,正是难得的好时节。
盛扶泽喝着酒、唱着歌,间或随口说两句心里憋着从来不跟旁人说的话。
“朝中有些乱,父皇不知道有没有发现。”
“卫家表哥又吵着要去北疆,被老夫人罚去跪了祠堂,听说到现在还在闹绝食,我偷偷让七弟给他带了只烧鸡过去。”
“母妃这两年……好像又起了些不该动的心思。”
“父皇前些日子说他有打算禅位给兄长,但长兄才二十岁,且要再等两年。”
说到太子,盛扶泽突然停了停,借着满船星光擡眸,在桂花香里望向坐在他对面滴酒未沾的雪人。
酒意入了喉,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
他看了两眼柯鸿雪,又低下头,意味不明地轻轻笑开,指腹摩挲着杯壁,道:“兄长下个月大婚,阿雪有准备贺礼吗?”
柯鸿雪没太明白他怎麽突然就从那些国家大事,跳到了这一桩儿女私情上来,却还是回道 :“托父亲替我从南方送来了一对东珠和一尊翡翠做的观音像。”
“啧。”盛扶泽轻声道,口吻里有些许酸意:“这麽精贵的礼物,阿雪都不送我一份。”
柯鸿雪眼睛瞬时睁了睁,嘴巴都微微张大,似有些震惊。
盛扶泽瞧见他这幅模样,一下就笑了:“逗你的,阿雪送了我很多礼物,我哪有再诓你的道理?”
他躺倒在船上,闭上眼睛轻轻哼唱,随口叮嘱了一句:“靠岸了叫我,我好困,想睡一会儿。”
柯鸿雪闭上嘴巴,低眉看着船舱里睡倒的人,未说出口的话全都吞回了肚子里。
他想说:“我还托父亲帮我寻了一套碧玉做的器皿,冬暖夏凉,盛酒最好,你不要一直喝冷酒,伤胃。”
“蜀中今年新做的织锦向宫中进贡了四十匹,其中二十匹都是皇帝专用的,我想着你穿锦缎好看,另从民间寻了十匹,过两日便能送到你府上。”
“上次你说徽州的集锦墨好用,可惜顶级的工匠一年也难做好几块,我托人寻了两月,寻来了二十块,你留着自己用或者送人都很好。”
船桨入水声悠悠,歌舞乐曲声隐隐,话音全都锁在唇舌间,连着最想问的那一句也没问出口:“你不是说要做一个闲散王爷游历大江南北的吗,什麽时候啓程?”
船舱静谧,初秋的风溜进来,柯鸿雪沉默一路,最後开口却只说:“殿下,靠岸了。”
旁边是鎏金楼的码头,船夫停驻,盛扶泽浅眠中转醒,揉了揉眼睛,岸边已有人接他,要赴下一场名利宴。
三殿下起身,将要出去,柯鸿雪不知怎地,第一次出声问:“我能不能也去?”
盛扶泽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後瞬间就笑了,语气很是纵容:“你去做什麽,你又不会喝酒。况且那种宴席,乱得很累得很,我怕染污了你。”
“乖,回家睡觉去吧。”盛扶泽笑着说,转身的时候像是刚想起什麽,随意从袖间掏出一块白玉做的印章:“前些日子逛街看见的,形状很好,还没刻字,你先留着,等我想好了你的字再刻上去。”
印章入手升温,不似凡料,更不是寻常街边小贩摊位上能有的货品。
柯鸿雪没拆穿他,目视他离开,又见他笑着与岸边等候的人交谈了起来,不见一丝方才卧在船上也能睡着的疲态。
船只再度划远,水波声瞬间嘈杂,花灯盏盏莹莹,桂花馥郁喷香。柯鸿雪握着那块无字印章,其实很想问:乱得很累得很,你难道不会累吗?
盛名远扬、惊艳绝伦,处事大度、治国之才,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亲朋好友遍布天下、朝官臣民交口称赞的三殿下,你就不会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