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七年,大虞皇宫内诞生了一位小皇子。
上有皇後所生嫡子,小皇子起名为扶泽,意味帮助、支持,扶君子之泽,哺万民生息。终其一生,辅佐长兄,以成大事。
盛扶泽三岁便能识千字,五岁会作诗,七岁水墨丹青样样精通。
八岁,三殿下就在宫廷内做起了生意,支使伴读将其诗文画作带出宫中,编撰成册,卖到市面上,换些银钱广交亲朋。
很长一段时间,京中内外许多先生学子日日思忖,这横空出世、惊艳绝伦的泽先生究竟是谁。
十岁,国子监小考,夫子让学生随性作文,盛扶泽一篇策论直接押中了当年科举的论题,文采斐然,惊为天人。
同年,元兴皇帝赏了他一座园子,题名为淞。
于是三殿下转而去学土木制造、工匠技艺。
历时三年,淞园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其中技巧心思别具一格、当时无二,元兴皇帝龙颜大悦,赏三皇子金银财宝无数、许其自由进出宫闱之权、晋其母妃位份……
母凭子贵,三皇子声名大噪,京城之中一时间流言四起,言及三殿下隐隐有圣人之姿、明君之相,官员间奔走谋算者数不胜数。
然而在整座京城都因为三皇子忙碌沸腾时,盛扶泽却在淞园里日日掏空了心思哄柯学博家的“小妹妹”。
他嘴欠,一见面看到柯鸿雪那副软软嫩嫩、白白净净的模样,下意识就觉得那得是个女生。
他写诗作画无数,翻阅文献通览古今衆多,更看过、听过许多话本小说中初识场景。
在淞园门口那一片茫茫大雪的背景下,柯鸿雪穿一身粉色冬袄、紮两个小啾啾,刚来京城怯生生得不行,拽着娘亲的衣角滴溜溜着一双眼睛四处望,他视线很难不落过去。
盛扶泽在皇城京城行走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待人接物的本领,瞧见柯鸿雪那般胆怯又可爱,下意识就笑着来了一句:“柯叔叔,你家的妹妹真好看,比我四妹还好看。”
他是好心,想夸一夸这个妹妹,好让其稍稍放下心来,结果自己被四妹打了不说,漂亮“妹妹”还红着眼睛瞪他,说着一口吴侬软语,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往下掉,像是被欺负得不行,张口就骂:“你才好看!你最好看!你全家都好看!”
盛扶泽愣了好半晌,缓缓回过神来,连忙拱手道歉:“原是柯家弟弟,弟弟长相太过精致,似九重天上的仙人,我一时惶恐,还以为哪位仙子妹妹莅临,却不想仙子更是观音菩萨。实乃在下有眼无珠,当罚当罚。”
一番话说得大人怔住好久,又抚掌大笑,言及小孩子童言无忌,不必放在心上;而柯鸿雪人都听傻了,压根没明白他这弟弟妹妹、仙子观音的究竟在讲什麽。
直到娘亲牵着他让他跟三殿下握手言和,小柯鸿雪才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非常之高傲地睨了这位满口掉书袋的三皇子一眼,转身就跑到了娘亲身後,看也不看他,独自生着闷气。
若说第一眼觉得好看可爱,被骂觉得活泼率真,这时候再看柯鸿雪一身粉红色冬袄,像乳燕似的往娘亲身後躲,既不似宫外那些攀炎附势的世家子弟,也不像宫里年纪尚小猫憎狗嫌的弟妹们。那一瞬兔子般红着眼睛瞪过来……盛扶泽莫名在想:大哥好像已经到了可以定亲的年纪,等长兄成了亲,他是不是也可以娶妻?
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压了下去抛在脑後,因着淞园门口的冒犯,父皇让他好好照顾柯鸿雪。
而这正中三殿下下怀,一连几天,盛扶泽日日天不亮就往柯鸿雪住的小院跑,冬日清晨的光线投落,刚睡醒的小孩懵懂单纯,被人哄着擡胳膊也乖乖听话。
回过神後,身上已经多了一件火红色的大氅。
三殿下是整座皇宫中最明艳的主子,饶是那些娇俏漂亮的公主,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也不一定有盛扶泽的颜色多。
最重要的是,他能压得住那些亮丽刺眼,几乎要向全世界张扬自己存在的色彩。
大红大紫穿于他身,不过是经纶才学、明媚个性的外衣,再刺眼的衣服,在他身上也只是锦上添花。
于是後来宫中新供的布料皮毛,往往都要先送去盛扶泽住的桐怀宫,而今今冬刚制出来的火狐大氅却披在了柯鸿雪身上。
屋子里光线昏暗,蜡烛短短的一截,烛泪滴了灯座,盛扶泽从柯鸿雪身边退开,上下看了两眼,笑了:“阿雪,你穿红色很好看。”
又问:“下雪了,阿雪想去看雪吗?”
若非托生宫闱皇室,盛扶泽妥妥就是民间一个风流浪子,小小年纪就会用那张精致秣丽到令人不敢直视的脸笑着蛊惑人心:“阿雪真的好好看啊,比这大雪都美上三分。”
他说人是仙子是观音,却又用不算多正经的语气评价皮相。
评价了几年,风月楼上红袖漫舞,少年皇子倚栏听曲,楼下金粉河水悠悠荡漾,门扉起落,盛扶泽一双桃花眼轻佻至极地扫过去,辨不清喜怒,却又莫名含着冷意:“我早说这地方不适合你,做什麽非要巴巴地跑来?既然来了,酒也不喝,曲也不唱。怎的,你这十六七岁的年纪就要学一学柯太傅的真传了?”
周围正围着他喋喋不休念叨着些什麽的人骤然一息,视线不太愉快地落到门口,眸中含着几分讥诮,就连歌舞都停了下来。
满室荒唐间,门口站立如松柏的少年冷冰冰地像一尊精致漂亮的雪人。
半晌,盛扶泽轻啧一声,掷了酒杯:“诸位大人见谅,我得送这菩萨回家了,不然他向太傅告个状,孤明儿又得去跪勤政殿。”
衆人不免扫兴,看门口那少年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敌意。
可有那脾气不好的官员几杯花酒下肚,起身想要出言讽刺,一个“柯”字音刚出来,皇城里最是和善从容的三皇子眸光轻飘飘睇过来一瞬,他霎时就哑了声,莫名觉着浑身上下都被冰冻住了一般。
可再一转身,盛扶泽脸上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又浑然不似做假,走到柯鸿雪身边,居高临下地瞟他一眼,言语佻薄:“还在这站着做什麽,要我背你?”
活脱脱一副烦不胜烦、迫于无奈才跟人走的样子。
二人一前一後,离开这风月场,经行过金粉河,楼上若有似无的视线才终于全部做了罢。
虞京繁华,刚过上元佳节,夜间寒气未消,却有精致繁华的花灯一盏盏点亮清泠的夜。
人潮拥挤间,在风月楼上还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两人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盛扶泽随意擡手,解开体温捂了一路的大氅,低下头细心地系在柯鸿雪颈间。
雪人还是不笑,似有些生闷气。
盛扶泽到底比他大一岁,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稍稍比柯鸿雪要高半个头,系好领结後从善如流地往下一趴,也不管周围是否有人在看,一只手勾着他肩膀,脑袋则占据了另一边肩头,浑身上下气质一瞬疏懒,放松极了,含着几丝酒意在他耳边小声唤:“阿雪,就说让你不要来了……”
语句里那点若有若无的小声埋怨,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欣喜,混在一起竟似在撒娇,方才那些讥诮也好、讽刺也罢,霎那间变成庙会台上匠人手里演的皮影戏,一句也当不得真。
“朝中现在乱得厉害,我说了好多遍不想跟长兄争,他们还是不消停,母妃也……”盛扶泽说着眸光暗了暗,没有继续。
宴席上似耗了太多精力,他几乎将整个人都挂在了柯鸿雪身上,声音贴着耳廓,堪堪只够两个人听见,再多一点力气都没了。说话间一缕清淡的桂花酒香溢散出来,萦绕在两人身边,似要将这夜华下路过的春风都搅入酣畅醉梦乡。
盛扶泽停顿了一会儿,道:“总之你不要来这找我,那又不是什麽好地方,你跑过来算什麽,到时候被太傅罚了怎麽办?而且那些人全都满肚子坏水,你不要跟他们结交,他们吃人都不吐骨头的。”
三殿下絮絮叨叨地说着,丝毫没有背後说人坏话的不好意思,反倒越说越起劲,恨不得拧着柯鸿雪的耳朵叮嘱他以後再不许来了。
可他说了许久,柯鸿雪一直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着,盛扶泽心里兀地慌了慌。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扯了扯小雪人衣袖,小小声唤:“阿雪……”
也不知是姿态做的太谦卑,还是语调里那丝丝缕缕的央求意思藏也没藏,柯鸿雪终于回过头,问:“喝了多少?”
声音冷淡极了,小小年纪就跟柯太傅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又冷又凶,哪儿有半点幼时可爱的样子。
盛扶泽心里忍不住腹诽,嘴上却还是乖乖地答:“二三两而已。”
柯鸿雪侧眸凝视,盛扶泽心里咯噔一下,给自己打补丁:“三四两……”
柯鸿雪盯着他,视线一寸寸扫过他酒後微红的眼尾,耳边些许红晕,颈侧突起的筋,轻轻点了点头:“四两半。”
盛扶泽一愣,悚然大惊,却也不慌,啧啧称奇:“阿雪你好厉害,我怎麽一次也骗不过你呀?你这本事不去入仕可真糟蹋了,你去大理寺吧,保准大虞再无贪官污吏!”
柯鸿雪白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盛扶泽便勾着他脖子,一边随口说些不着调的话打着岔,一边有意无意地哄着人。又走过一条街,瞧见街尾拄着稻草卖糖葫芦的摊贩,盛扶泽面色一喜,直拍着柯鸿雪说:“阿雪阿雪,我想吃糖葫芦,要两串!哦不……三串,带一串回去给七弟。”
说着却又不动弹,柯鸿雪跟他对视几眼,也不动。
于是雀跃的人立马换了副神情,可怜巴巴地说:“阿雪,你知道的,我月例银子就那点儿,早用完了。好阿雪,漂亮阿雪,救济我一次吧。”
柯鸿雪耳根微红,半晌才憋出一句:“没钱还去喝花酒!”
盛扶泽笑嘻嘻地拿过柯鸿雪扔过来的钱袋子:“没办法呀,马上就入朝了,总得跟他们打好关系嘛。”
他一边装模作样地挑了三串最大的糖葫芦,一边回过头问:“对了阿雪,你真的不打算科举吗?”
柯鸿雪点头,闷声回:“不打算。”
“啊……好可惜。”盛扶泽念了一句,转瞬却又挂了上来,嬉皮笑脸地求:“宫门落锁了,阿雪行行好,再收留我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