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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發春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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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春聯

    一條大河附近串着幾個村子,滋養一方靈秀,但是出了秀才的,還只有零星一兩個村子。

    遙山村十幾年前出了個朱秀才轟動一時,老朱家的族譜連夜重新翻新。

    把這對孤兒寡母的旁支修到族譜首頁變成了主支,緊緊挨着老祖宗朱重八下沿襲。

    朱秀才祖上從別處順着河流逃荒到了遙山村,宗族人口少,免不了受當地土著排擠欺辱。

    于是族裏人沒辦法,給自己先人祖宗找了個幹爹,直接對外說是朱重八的多少世孫。

    後面朱氏才慢慢在遙山村落腳,但是一直也不受重視。旁人給子孫說起朱家人來歷,還得唾把口水,這些外來戶搶了他們土地搶他們井水喝。

    直到朱家出了個秀才,村裏人人都說朱重八庇佑,祖墳冒青煙啦。

    不過,十幾年過後,神童朱秀才變成了老秀才。

    他後面一直考沒中舉人,加之老母年歲漸大,開始放棄科舉,回村開個私塾,賺個束脩。

    世間太平,糧稅減免輕徭役,朝廷鼓勵生育孩子,要是絕戶的家庭還得罰款六千文。附近幾個村子的适齡孩童也多,想把私塾開下去也不是難事。

    而且朱秀才從前雖常年在外求學,但是一定會回老家陪老母過年。

    他人也聰明,兩手抓準備,進是科舉,退是私塾先生。每次回鄉過年,他會找到村長,說可以免費代寫春聯。

    春聯是家家戶戶都要買的,即使家裏再窮,黃土坯的大門總是要貼對紅紅火火的對聯。

    就算買回來看不懂意思,但是經過人家口裏一念叨,那吉祥寓意就來了。外加之紅彤彤,看着也喜慶熱鬧,過年不就是圖個熱鬧嗎。

    一副對聯二十文到三十文不等,對于農戶來說還是有點心疼的。畢竟背一壘背簍的白菜趕集賣,天寒地凍的,守着一天估計也只能賣個二十文錢。

    即使一天餓着肚子,但是往返還得四文車錢,一天饑腸辘辘的,到手也就十幾文。

    朱秀才代寫春聯的提議很是讓村長動心。

    村裏人紛紛感激朱秀才,但朱秀才代寫春聯自是為了籠絡人心,為後面開私塾打下人情關系。

    村長挨家挨戶收了五文錢,然後再從族中公産裏掏一點銀子,買來宣紙,讓朱秀才寫。

    發春聯的時候還會解釋春聯上寫的什麽意思,也是開口送福的機緣。

    所以這項活動在村裏進行十幾年,基本都成傳統了。

    農歷二十九送春聯的這一天,村民都會在家裏等着福來。

    各個都想親自挑一副寓意好的春聯,有時候挑來挑去還得問送的人同不同意,或者不識字還得叫別人給他挑。

    這就免不了笑呵呵的打招呼相互說些吉祥話。

    要是誰家裏被選上送春聯,那是十分光彩的事情。

    這個人被村裏稱為“有福氣”的人。

    往年村裏選能幹聰慧的年輕人比如裘桂香、還有一些耕讀之家的老一輩。即使偶爾有不識字的,但是配着一個識字的後生,那場面也是歡喜熱鬧的。

    像家裏有新喪的、鳏寡的、殘疾病弱的,這類人家就不會被選上。

    是以宴緋雪來村裏三年,從來沒被邀請過。

    宴緋雪不會在意,但是家裏三個孩子可就不一定了。

    每次看到其他孩子跟着自己家人送春聯的時候,他們別提眼裏多羨慕。

    這事兒擱在孩子玩伴裏,可以讓其他孩子羨慕眼饞大半年。

    當村長找到宴緋雪問他有時間送送春聯的時候,宴緋雪本想拒絕的。

    但是看着孩子眼裏的期待,他同意了。

    今年看到宴緋雪送春聯,村裏人一點都不意外,畢竟能過個熱鬧年都是因為他保住了采石場的工事。

    白微瀾知道宴緋雪領了這個任務,自然是要跟着去的。

    放鶴一直期待着過年好賣小玩具,這回送春聯上門,氣勢派頭做的很足。

    五彩的雞毛毽子用繩子串在腰間,左邊腰間挂着腰兜,裏面裝滿了竹蜻蜓,右邊腰間還挂了一個套着紅繩的蹴鞠。

    腳下再跨着竹馬,整個人氣勢昂揚。

    宴緋雪工筆好,畫的馬頭栩栩如生,機靈可愛又奔馳肆意,讓人看了就心生歡喜。

    白微瀾笑話他,人家壓歲錢都還沒發,着什麽急。

    就算是提前宣傳也不能這麽猴急。

    “不要忘記,這些小玩具都很簡單,家裏大人現在就可以砍個竹子削個竹蜻蜓。雖然沒篾匠做的好看,但也是能糊弄孩子的。”

    “你們賣的不是玩具,而是玩具背後的樂趣。換而言之,你要同伴想要加入你們一起玩,對方就會主動買你的玩具。”

    放鶴腦子轉的快,加上孩子自己也有體會。挂在鋪子上的玩具冷冰冰的,沒什麽感覺,但是人多玩起來的時候,就覺得那些不起眼的小東西格外寶貝。

    放鶴聽話,把挂身上的小玩意兒都卸下了,但是他忍不住帶着竹馬出去炫耀一番。

    一家五口全員出動,先是去村長家裏領了春聯。

    放鶴拿着竹馬抱不了,小栗兒太小了也抱不了;谷雨和兩個大人一人領十份,先送村長家附近的,送完了又跑來取。

    這樣放在手臂上發春聯,村民就喜歡圍着挑選,半天發不了幾家。

    最後白微瀾嫌棄太麻煩了,用村長家裏的背簍,把春聯全放背簍裏,這樣村民順着順序取,取到哪個是哪個。

    有的村民問能不能選,白微瀾說取到什麽都是上天的賜福,你還敢挑挑揀揀莫非嫌棄老天爺賜福?

    那村民被說的啞口無言又覺得是這麽個理,笑着說了些吉祥話。

    宴緋雪全程沒怎麽說話,只是笑着給白微瀾介紹這家人家按照輩分喊什麽。

    本來關系還挺一般,三年下來沒說幾句話;此時被宴緋雪這樣認真介紹給白微瀾,村民都臉熱火的不好意思,笑容親切了好多。

    一家家春聯發下來,倒是收獲了不少誇誇。宴緋雪有意無意的牽着谷雨的手,村民誇完宴緋雪後,自然落在一旁谷雨身上。

    今天是谷雨聽見誇誇最多的一天,一向害羞的谷雨開始抿嘴不好意思笑,最後也露出淺淺小虎牙,嗓子清清脆脆的喊人。

    發到林大娘家的時候,林大娘笑呵呵的喊了谷雨一聲。谷雨抿嘴回應了,只是一個眼神對視,林大娘嘴角的笑意淡了些。

    她雙手不自覺地放腰間圍兜上反複擦着,一貫松弛惬意的笑臉有些不知所措的拘束。

    這些日子閑下來後,每天夜裏,她就忍不住想關于谷雨的事情。

    除卻一開始的失望怼怨外,随之而來的是尴尬、還有一些懊悔。

    她以前覺得自己喜歡谷雨,是建立在“準兒媳婦兒”的前提,但是那件事後,她最怕面對的是谷雨。

    她才明白之前喜歡谷雨,是因為谷雨本身就是一個很讨喜的孩子。

    只是現在,燕哥兒估計把她之前那番心思都添油加醋的說道了一番吧。

    林大娘下意識望向宴緋雪,沒等宴緋雪開口,谷雨已經動了。

    他從背簍裏挑一副春聯出來,“林大娘,這幅春聯好,燕哥哥說人丁興旺又財源滾滾。”

    谷雨把春聯雙手捧着,邊角都整整齊齊一絲不茍的送到林大娘面前。

    林大娘望着谷雨清澈的眼神,眼底的猶疑和猜忌轟然粉碎。往日的精明算計褪下,嘴角不經意間抖了下,她手指緊緊捏着圍兜,一時間忘記了去接。

    身後林遠香接過谷雨手裏的春聯,對谷雨道,“提前拜早年,新的一年希望谷雨開開心心賺大錢。”

    谷雨似松了口氣,眼尾彎彎,一笑有細碎的光。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下側臉,“不好意思,我本來可以和你做兄弟的,我也一直知道林大娘和你對我很好。”

    谷雨自從拒絕了林大娘後,就沒再來挑豆子。

    林大娘一家想谷雨是不是意識到什麽,或者燕哥兒給谷雨說了什麽,才導致人都不來了。

    而谷雨則是覺得自己讓林大娘傷心了,不好意思再來了。

    此時谷雨的一番話像是涓涓細流,慢慢洗刷了林大娘一家的陰暗猜疑,露出感情最本真的樣子。

    他們還是被這個縮在角落裏默默幹活,赤誠又膽小的孩子打動了。

    旁人怎麽說谷雨,當事人權當沒聽見。但要是聽見旁人說燕哥兒或者放鶴壞話時,他會捏着手指出聲維護。

    但是話沒說幾句,眼淚就掉出來了。然後一副懊惱自責的咬着嘴巴,也不知道是氣自己還是氣旁人了。

    谷雨太乖了,即使一向精明笑呵呵算計的林大娘也忍不住心疼這個孩子。

    她瓜子臉削長,不笑的時候本來有些刻薄相,但此時眼裏有些波動,看着難得有着真情流露的一面。

    “谷雨,對不起啊,林大娘,林大娘其實最開始對你好,是因為,是因為我看你乖巧懂事,想着把你嫁給我大兒子。”

    林大娘不敢看谷雨那信任又懵懂的眼睛,說着就瞥開了視線。

    沉默的片刻,林家癡兒跑出來了,他渾身幹幹淨淨,長相也白淨,一看就是正常人。

    ——如果沒咬着手指頭傻兮兮的喊餓餓,涎水順着嘴角流在胸口前的巾兜上。

    林大娘剛坦白,癡兒就鬧這一出,她臉色有些不好看,但還是忍着給兒子擦口水,安撫兒子等會兒就煮飯。

    林大娘借着給兒子擦口水來逃避谷雨的視線。

    反正這件事,燕哥兒早應該告訴谷雨了,此時谷雨只是驚訝她會主動開口說而已。

    “林大娘,我不想嫁人,而且,就算林大娘想要我成為兒媳婦,這也是因為喜歡我的對吧。”

    “嗯……不,最開始不是這樣的……”林大娘看着谷雨那清淺的眼底全是信賴,忍不住道,“你這孩子,怎麽人家說什麽就是什麽,要是被人騙了怎麽辦。”

    谷雨神色有些茫然,吶吶道,“我有什麽值得騙的,被騙也是說明是有人要的對不對。”

    林大娘見谷雨眼裏流露出痛楚,像是回憶起什麽不好的事情,她忙道,“林大娘後來是真心喜歡谷雨的,我這傻兒子配不上你。”

    林大娘說出這句話,連宴緋雪都有些驚訝。

    林大娘這人是村裏人人知道的笑面虎,此時看着谷雨倒是一番情真意切。

    林大娘摸了下谷雨的腦袋,“你有個好哥哥,聽他話就能活的開開心心的。”

    谷雨點頭,眼裏重新冒起亮光。

    此時屋裏傳來男人呵斥呼聲,林大娘意識到自己鍋裏還熬着豆漿,叫林遠香給谷雨拿點豆腐就沖進屋了。

    谷雨看了宴緋雪一眼,下意識拒絕。

    一貫忙碌的院子此時被另一種煙火飯菜味擠滿,只是屋裏男人呵斥聲有些刺耳。

    這裏是谷雨在家裏之外,呆的最多的地方,但是此時內心不知道為什麽,明顯感覺到陌生了。

    他下意識抓着宴緋雪的手腕,緊張的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院子。

    林遠香拿了一個木缽,裏面裝了兩塊鮮豆腐,還有一些千張幹子。

    谷雨一再推辭,最後還是宴緋雪開口叫他拿着。

    一旁放鶴看着推來推去的兩人,一會兒杵着望天一會踢腳看地,等他開始忍不住抖腿的時候,白微瀾投來一個震懾性的眼神。

    他才不情不願的乖乖站好。

    林遠香看到放鶴這樣,笑了下然後神色認真,他道,“放鶴,我知道你因為燕子的事情讨厭我,但是我後面确實給李嬸子說明情況了。”

    那年因為李嬸子到處傳宴緋雪勾引他家男人,被放鶴聽到了帶人拔了她家的種藕,放鶴就和李嬸子杠上了。

    後來沒過幾天,李嬸子抓到放鶴拿木棍戳她家屋檐下的燕子窩,立即上門興師問罪。

    放鶴不承認,說自己看到燕子窩垮下來了,砸死了好多幼雛,就跑過去看能不能撿起來養活。

    李嬸子說放鶴說謊,人家林遠香都親眼看見了,還跑來給她說的。

    宴緋雪自然是向着放鶴的,孩子看着皮野,但絕不主動惹事,宴緋雪便去找林遠香問情況。

    林遠香說他也沒親眼看見捅窩,只是看見放鶴站在屋檐下,腳邊還有木棍子,手裏還捧着雛鳥。

    林遠香只看一眼,就覺得這個有前科搗蛋的放鶴又在做壞事,便立馬告訴了李嬸子。

    村裏人一傳再傳,本來就不喜歡放鶴,聽見這事兒後更加認定他是個教不好的小地痞。

    當時宴緋雪有孕在身即将臨盆,沒精力管那麽多,最後這件事就這麽不了了之。

    “雖然我後面給別人說,我沒親眼看見你捅燕子窩,但是他們都不信。”

    放鶴嗤了聲,滿不在乎又鄙夷道,“他們就是覺得我是個令人不喜的哥兒,聽了你的話更加覺得他們想的沒錯。”

    “他們讨厭我,自然要把我說醜,不然就顯得他們才是惡人。”

    他說完又斜眼補了句,“他們信不信又說什麽,我才不在乎。”

    “你也別以為,你現在給我道歉了我就會原諒你。”

    “哦,你也別以為我是因為這件事讨厭你。”

    “我這個人,對人不對事。”

    放鶴那張嘴又響亮又犀利,像是啄人的鳥嘴,就是看不慣林遠香這個人。

    林遠香看了他一眼,給了一個随你便的眼神。

    “行啊,道不道歉是我的事,原不原諒是你的事。”

    林遠香說完,看向谷雨,“反正谷雨才是我的朋友。”

    放鶴一聽白了林遠香一眼,轉身就走出這個令他胸悶氣短的院子。

    豆腐渣是臭的。

    幹子也是臭的。

    就連他家的豆腐都是黑的!

    幾人走出院子好一會兒,放鶴猛地停下腳步,身後的谷雨低着頭,還在想剛才林大娘那番話,一個沒注意鼻子嗑到了放鶴下巴上。

    谷雨鼻頭酸酸的,眼底茫然起了霧氣。

    放鶴氣鼓鼓的質問,頓時啞火,哼了聲又走了。

    白微瀾在一旁煽風點火,“谷雨啊,你最好的朋友是林遠香還是放鶴。”

    谷雨捂着鼻頭,瞧了眼放鶴豎起來的耳朵,很認真堅定道,“是林遠香啊。”

    沒等放鶴沖走,谷雨又道,“放鶴是弟弟。”

    “你長的矮個,你才是弟弟。”

    “哥哥才不會哭鼻子。”

    放鶴說話一會兒沖鼻頭,一會兒又帶着不符合年紀的犀利透徹,着實有些奇怪。

    “放鶴,你剛剛怼林遠香那會兒不是挺大哥的?”

    放鶴看了宴緋雪一眼,瞬間就消氣了,燕哥哥說不要因為旁人的話影響自己的判斷和心情。

    他默默走着,一會兒道,“是燕哥哥以前說給我的。”

    那會兒放鶴被村裏人這樣誣陷,一張嘴怎麽堵住那麽多人的嘴,就算嘴巴不說了,那厭惡的眼神又是那麽刺眼。

    放鶴性子本就偏激容易激怒,整日氣的擰着臉想拿着棍子打人。

    即将臨盆的宴緋雪也做不了什麽,同時也想拿這件事磨磨放鶴野性子。

    兩人第一次促膝長談,剖析了原始。聊完後,放鶴看那些大人的眼神都是,爾等刁民我不在乎的俯視感。

    冬日夕陽夾着炊煙,小路亮的發光,一家人逗趣說笑,不一會兒就要送完了。

    一路上好些人都在誇放鶴手裏的竹馬,像看稀奇玩意兒一樣看着。小栗兒很驕傲的說這是他爹爹畫的,村民更加驚詫了。

    燕哥兒這些年,在外面學的本事很不錯啊,又是識字又是作畫的。

    送到大伯母家的時候,她家院子很熱鬧,紅蘿蔔菜葉子挂滿了屋檐下,曬幹做酸菜幹或者泡酸壇子都很好吃。

    還有兩個青壯年正在屋檐下殺魚,一個瓷碗裏放了兩顆魚泡,一邊刮鱗片一邊舉着魚指指點點。

    “這魚有兩個魚泡,說明水質不好啊,八成是養在魚塘吃淤泥的,那老板還說是河水魚。”

    兩兄弟一個叫燕椿,一個叫燕鎮。

    十幾歲的時候跟着燕回父母出去做生意,生意不好做,後面沒跟着燕回父母去京城,輾轉反側在州府的酒樓裏找了一份夥計做。

    過年酒樓生意最好,老板也會給留下來的夥計發些補貼。兩兄弟出來快十年了還一事無成,想賺點錢,三年都沒回過家了。

    兩個青年看到宴緋雪一衆人來了,落在宴緋雪身上的目光很是詫異。

    驚豔又疑惑還有些生疏的不好意思。

    “燕哥兒吧,長大後變化這麽大啊,以前黑不溜秋的巴掌大個。”燕椿上下打量又怕自己看眼花了。

    燕鎮性子沉穩一點,但此時看到宴緋雪的臉也過于驚訝。

    “真的一點都不像了,要是我在外面看到你都不敢認。”

    兩兄弟咋舌附和,堂屋裏的大伯母出來就是挨着肩膀一人一手刀,“都說女大十八變,你以為誰都像你們從小醜到大。”

    宴緋雪笑了,開口,熟稔的喊兩個堂哥。

    白微瀾看着一臉感嘆追憶往昔的宴緋雪,這裝起來真是毫無破綻毫無心理負擔。

    三個孩子仰着腦袋向太陽花似的,笑着喊人,聽得大伯母越發心動,想過年給兩個兒子安排相看。

    不過大伯母此時皺着眉頭,提醒宴緋雪有幾家就不要去送了。已經鬧得不對付,還上門送春聯又怕鬧出什麽幺蛾子。

    “我剛剛從河裏回來,還聽見旁人猜你會不會給那幾家送。”

    宴緋雪寬慰又坦然道,“領了村長的任務,當然家家戶戶都要送到。”

    很多村民都探着腦袋看到宴緋雪一家往李嬸子、裘桂香、王金鳳家裏送去了。

    “這燕哥兒還是好命啊,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裘桂香一家真的是遭萬人罵,要我說就不該給她家送。”

    “還是燕哥兒太大度了,心太善了,要換個人,肯定不送這些吵死架的。”

    “就是,反正這事兒要放我身上,潑糞水都來不及,我才不會跑去給人送吉祥春聯。”

    這些村民在心裏嘀咕,以前燕哥兒性子烈但又周到好說話,此時家裏有男人了,怎麽還像團面軟和。

    可那些接春聯的當事人卻關起門從年尾罵到年頭。

    她們當然沒看到裘桂香和李嬸子接春聯時候的反應,那樣子不像是接的春聯,反倒是被什麽東西給纏上了。

    吉祥寓意也得看是誰送的,要是對頭送的,指不定是陰陽怪氣正話反說,那不得咬牙切齒撕碎了。

    出門進門就能想到燕哥兒那惺惺作态的笑臉,像是冰冷的蛇信子盤踞在紅毒花上,盤在招納祥瑞的春聯上令人惡寒。

    想丢了,想撕了,卻又不能。

    人家當着全村人的面假模假樣的給你送來,這裏的人情不僅燕哥兒他一個,還有村長、朱秀才。

    這膈應人的東西還得乖乖貼個大半年,要是提前被風刮走了,村裏人背後都得嚼好久的舌根子。

    要是撕了扯了,全村人都背後指指點點說不識好歹。人家大度不計前嫌,倒顯得你還懷恨在心,一門心思報複似的。

    總之這口氣,燕哥兒笑着給來,她們不得不咽下。

    過年期間天氣晴朗,轉眼就到了年三十這天。

    年夜飯尤其重要,村裏從臘月二十八開始就會準備年夜菜。

    一只豬蹄炖昆布或者炖黃豆,雞鴨魚肉怎麽得都湊齊老三樣。唯一需要花錢買的就是魚,咬咬牙花個三十文也能買條七八斤重的草魚,買一個年年有餘的寓意。

    過年家家戶戶還會炸一些酥肉,用面粉裹着瘦肉絲炸着,再和粉絲湊一碗菜。還會炸一些雞爪,用辣椒醬拌着,拿在手裏邊串門邊吃。

    過年準備的菜種類和分量都很多,基本上一頓年夜飯準備的菜,可以吃過一個正月。

    有的農戶家裏窮,平時難見到肉,準備的年夜飯再多也只夠吃兩頓,這時候就要拿出來鹵的豬腦殼充數。

    要慢慢啃着豬頭肉,一直啃出十五,這樣寓意新的一年天天大魚大肉好兆頭。

    只是,雖然冬日冷,放個三四天沒嗖,但放久了還是會有味道,農戶舍不得丢,又要守着規矩強撐到十五。

    宴緋雪倒是沒這個習慣,一次性準備那麽多飯菜又累又麻煩。家裏孩子吃不了多少,放幾天後又會壞,所以他基本上都是當天起來再做。

    遙山村是早上過年,家家戶戶像是搶頭等功似的,從夜半子時開始團年,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是越早過年越先發達。

    從烏漆麻黑的後半夜開始,鞭炮火星與粒粒寒星争輝。四野中一聲炮響,而後越來越多喜氣的鞭炮聲炸開了黑夜。

    報曉的公雞頭一回被吵醒,不服氣的歪頭昂首打鳴;活了幾年的兩只大黃狗,一副見怪不怪的團着狗尾巴繼續睡。

    不過,宴緋雪覺得還是充足的睡眠比較重要。

    寒霜露重,被窩人暖,正是香甜夢的好去處。

    他睡得正熟的時候,迷迷糊糊感覺到自己腦袋被輕輕挪動放一旁枕頭上了。

    那枕頭是暖的。

    壓在自己腰上的長腿也沒了重量,乍然冷氣鑽入,像是躺在暖呼呼的一汪熱水中,後背忽然添了絲涼水。

    宴緋雪朦胧中有絲清醒,擡手一摸,熱的,只是沒摸到滑膩熱意的胸口。

    手臂頓在了原處,而後緩緩睜眼,只見床邊人影正在窸窸窣窣穿衣服。

    窗外鞭炮聲又響起,煙硝味随着寒露從縫隙中湧入,床前的人影帶着點挺拔缥缈的意思。

    “起這麽早幹嘛。”宴緋雪嗓子還未從睡夢中清醒,黏糊軟嗒嗒的。

    以前等宴緋雪起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然後開始慢悠悠做年飯。

    今年宴緋雪起來的時候,夜霧正濃,家裏還要點燈。

    宴緋雪對燈油還是有講究的,用動物熬出的燈油帶着腐臭的氣味,價格四十文一斤。

    一般農戶家裏用的比較多的是桐油,但是這燒出來的黑煙很重,手指伸過去一掃,立馬被熏的黢黑。價格便宜些也要二十文一斤。

    他買的是用苦茶籽熬出的燈油,這些茶籽都是當地高山上古茶樹的茶籽,燒起來有一種微苦又清甘的氣味。價格也貴些,一斤要五十文。

    他擡着銅燈,這銅燈像樹枝一樣,參差開了四個油盤,現在只點了一個油盤。

    剛進竈屋,光亮移動瞬間如火光蔓延在暗夜中,只見三雙興奮的眼睛齊齊望着他。

    宴緋雪斂下心悸,淡淡道,“起這麽早?”

    孩子最愛熱鬧。其實每年過年後半夜孩子就睡不着了,一個個在被窩裏勾着手指頭數放了多少次鞭炮了。這聲鞭炮從東邊響起,又是哪家放的。

    “嗯嗯,父親說今年早點吃年飯。”小栗兒雙手托腮興奮道。

    宴緋雪看了眼正翻櫥櫃的白微瀾,把銅燈的其他幾個托盤都倒上油,點上火光。

    昏暗的屋子瞬間亮了好幾個度,白微瀾也終于摸索出了碗筷。

    宴緋雪看的好笑,“就靠你們幾個能吃上年飯?”

    白微瀾還想自己偷偷起來做好年飯,再叫他起來吃。結果來到竈房忙活一通,半天從櫥櫃只掏出碗筷來。

    “誰說吃不上的?我不會做飯,但是我有錢買。”白微瀾一邊說一邊把碗放在食盒裏,看樣子是準備去買飯菜了。

    宴緋雪還是第一次聽見過年在外面買年夜飯吃的。

    即使以前在樓裏再艱難,還是會和娟娘幾個親友,一起去竈房炒幾個菜吃,再倒幾杯酒小酌,也算是過了團圓年。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你哪來的錢?”

    上次李潤竹給的前期分紅的錢都在他這裏,白微瀾每次出門坐牛車,還得問他要四文錢車費。

    白微瀾摸了摸鼻尖,“一點私房錢。”他堪堪掃到宴緋雪眼尾又立即補充道,“就十兩。”

    “哦,那你有錢還問我要車費?”

    “這不是媳婦兒給的車費就是不一樣嘛?顯得我老實本分,出門都還得問你要幾文車錢。”

    “……你倒是真誠。”

    “你是打算去哪家買?”

    偷偷買飯菜被發現了,驚喜都沒了,白微瀾道,“你不是都知道嗎,還問什麽。”

    宴緋雪被他這略略喪氣的樣子逗笑了,“我只是提一嘴你可能會喜歡,又不是我喜歡吃蘇刈做的飯菜。”

    “他倆不會要你錢的, 去的時候提點點心。”

    白微瀾一想,雖然之前給蘇大夫說了價格,但人真的不一定會收他的。

    只是這過年自己不做年夜飯,旁人總感覺少了一點味道。

    放鶴和谷雨倒沒覺得什麽,只是小栗兒很好奇,“年夜飯不是要自己家裏做嗎?”

    白微瀾頓了下,遲疑道,“年夜飯吃的是團圓飯。”

    “瀾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最開始連火都生不燃,還指望他做飯。”放鶴拿剪刀剝亮火苗,手和嘴各忙各的。

    “瀾哥,這會不會是你吃的最簡單的一頓年夜飯啊。”

    白微瀾提着食盒的手指微收,語氣帶着不易察覺的冷意,“不是。”

    宴緋雪忽的,拍了下放鶴肩膀,“少貧嘴,我和谷雨在家裏再準備點其他開胃菜。”

    “好嘛好嘛,最稀罕燕哥哥的菜了。”

    白微瀾兩人走後,宴緋雪手一直撐在木桌上沒動;黃暈的暖光夾着朦胧落在他垂着的濃密纖長的睫毛上,神情像是陷在記不清的回憶裏。

    三年前他算計白微瀾,自然是把白微瀾和後娘之間的恩恩怨怨調查一番。

    雖然很多細節不清,但是有一點宴緋雪清楚。

    白微瀾六歲後就被接到舅舅家撫養,從此後和白家形同路人。白老爺卻是認這個兒子的,每年會去舅舅府上接孩子和親家吃團圓飯。

    宴緋雪收買了白府的老奴,才知道六歲的白微瀾為什麽會突然被接走。

    除夕夜團圓飯上,阖家歡樂,一席散後才有人後知後覺沒看到六歲的白微瀾。

    親娘病死,爹不疼後娘使勁兒折騰。團圓飯吃完,長輩發壓歲錢的時候,才發現手裏多了一個沒發出去。

    全府上下找了一通也沒找到,主子倒是覺得掃了喜氣壓着沒報官。

    要不是那年正月初二,白微瀾的表妹提前來白府找白微瀾玩,白微瀾估計早就餓死在了陰暗的地窖裏。

    據說孩子被找到的時候餓的奄奄一息,渾身凍的蒼白又透着點烏青。

    以前宴緋雪聽着,只是覺得是個有用、有效的消息。

    這時,在即将團年的子時,再次想到這點,他心底湧起一股憎惡和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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