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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書案紛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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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案紛争

    年味兒越來越濃。

    偶爾炸開零星的鞭炮聲在四處回響,時不時傳來殺雞宰鴨的掙紮聲,祥和的村子裏,鄰居間都在相互問準備置辦哪些年夜菜。

    年前都狠狠在采石場賺了一筆錢,今年的年就過的格外熱鬧。

    這些忙忙碌碌的年味,在宴緋雪家裏還很淡,孩子們在院子裏搗鼓小玩具,兩個大人還在被窩裏不知道在幹啥。

    等白微瀾兩人起來推開門的時候,小栗兒學着公雞打鳴朝高高懸起的日頭咯咯叫喚,中間夾着放鶴嗷嗚嗷嗚的叫聲,谷雨抿嘴笑,眼裏閃着亮光。

    以為兩個大人睡不醒,但是他們一出來又很清醒開心的樣子,只當做他們在房間忙些事情。

    孩子們沒大人交代叮囑,都各自把一些家務活給幹好了。放鶴帶着小栗兒把院子前的一些雜草扯了,丢雞籠裏喂雞,又拿了些麥麸伴着水撒了進去。

    小栗兒蹲在雞籠前,能對着啄草的雞說半天,那母雞不知道是不是煩了,叼着草屁股對着小栗兒。

    谷雨還貼心的把兩人的早飯悶在竈鍋裏,白微瀾揭開鍋蓋一看,香濃撲鼻飯菜還是熱乎的。

    谷雨有些不确定道,“不知道你們要忙多久,我就往鍋裏添了熱水,用屜子蒸着飯菜。”

    再次用熱氣蒸過的飯菜有些過發了,豇豆幹就過于軟糯,饅頭皮都軟爛了。

    谷雨沒想到兩人又起來很快,此時看到這樣破相的飯菜有些自責,“要是我問問你們什麽時候起來就好了。”

    宴緋雪抿着充血的唇瓣,假裝沒看到白微瀾逐漸通紅的耳廓,自己轉身洗漱去了。

    白微瀾見媳婦兒逃了,他只得留下來安慰孩子,清了下嗓子,摸了摸谷雨的腦袋,“沒事,是我們兩個的問題,跟谷雨沒關系。”

    “不是,是你們在忙,我沒做好。”谷雨低聲道。

    白微瀾咳嗽下,拳頭抵在鮮紅的薄唇上,語重心長道,“谷雨啊,這事情真的不怪你,怪瀾哥沒提前給你說。”

    但這事兒吧,它也不能預判,偶然的、又自然而然的就起晚了。

    “咱們都是一家人,沒必要搞的像是主仆一樣謹小慎微,況且就算是你的問題,咱們也要學着把問題兩面分析,首先就要學會找別人的問題,再反思自己的問題。”

    谷雨似懂非懂,不是有問題要最先反思自己嗎。

    但是谷雨對白微瀾也有點盲目的信任,乖巧的點了點頭,“知道了。”

    白微瀾滿意點頭,然後瞥了眼門外用面巾擦臉的宴緋雪,俯身小聲叮囑,“今後,早飯不用叫我們,你們自己先吃。”

    谷雨仰頭滿是疑惑,而後像是懂了,反問道,“是在造新寶寶嗎?”

    白微瀾眼神驚訝微睜,看着谷雨清澈又懵懂的眼神,含糊不清的昂了聲。

    白微瀾神色有點心虛,轉身走了幾步路後,又反身問谷雨,“你,你為什麽會這樣想?”

    放鶴這時候從後屋檐撿雞蛋進來,掐着嗓子扭着腰,學村裏頭的婦人道,“這些個背時的哦,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是躲在被子裏生娃娃嗎?”

    白微瀾一巴掌拍去,放鶴肩膀受力腳步趔趄了下,誇張的哎呀哎呀說雞蛋碎了。

    白微瀾理直氣壯十分威嚴道,“我們在幹正事。”

    “是是是。”

    “嗯嗯嗯。”

    放鶴說完後就溜一旁,躲宴緋雪旁邊龇牙咧嘴一臉挑釁。

    早飯就在孩子鬧哄哄聲中吃完了。

    吃完早飯後,白微瀾說要去村裏木匠家問問書案進度。已經超過規定的日期兩三天了,他不去問,對方也不給個動靜來。

    白微瀾以前在哪家定個什麽東西,對方不都是按時按點送到府上的。

    不過白微瀾頭一次遇見這種情況,也沒追究,自己上門問問吧。

    宴緋雪怕白微瀾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欺臉生,便想自己也跟着去。

    “哎呀,我媳婦兒開始粘人了。”

    宴緋雪笑,“嗯,你覺得是就是吧。”

    白微瀾被噎了下,小聲道,“放鶴說話堵人是跟你學的吧。”

    “他啊,現在已經乖好多了,要是放最開始,見誰咬誰。”

    “村裏孩子基本都被他打遍了。”

    放鶴最開始來村裏時,那雙眼睛又野又跩,看人都是瞥着眼尾,渾身帶着點刺頭的勁兒。

    “他也不是故意這樣,只是習慣了吓唬人。況且換個新環境,他也不安,下意識的自我保護。”

    村裏的小哥兒看到新來的放鶴都害怕。平時完全不和哥兒玩的男孩子們,頓時保護欲就上來了,就要會會這個外地人裝什麽瞧不起人的樣子。

    結果那些主動上門找架的男孩子都被打的鼻青臉腫,在河邊哭好一會兒,把臉洗幹淨了才敢回家。

    “這麽兇?別人家大人就沒上門找放鶴麻煩?”

    “你以為人人都是王金鳳嗎?不說這些男孩子自己死守被哥兒打的秘密,大人問起來了還得拉上同伴,一起扯謊說自己摔的。”

    “本來一夥男孩兒約好去打一個新來的哥兒,結果反而被哥兒揍的鼻青臉腫,這不要面子的?”

    “就是大人知道了,也只得關起門打自家孩子,連個哥兒都打不贏,丢臉啊。”

    宴緋雪口氣輕快帶着點得意,嘴角的笑意也很愉悅,白微瀾看得心裏癢癢的,同時又莫名慶幸。

    要是他沒喜歡上宴緋雪,想着和宴緋雪作對報仇,這還不一定是誰吃虧。

    他這張臉太具有迷惑性,看着沾染着風花雪月實則一靠近就帶着蝕骨的毒意。

    白微瀾想到這裏嘴角微勾,看着宴緋雪笑。

    “笑什麽?撿黃金屋了?”

    白微瀾嘴角笑意更深了點,帶着點驕傲。

    “我發現我也好俗氣,恨不得沾沾自喜告訴所有人你喜歡我,但又想金屋藏嬌不讓任何人看見你。”

    宴緋雪哦了聲,“那你先慢慢賺錢吧,我到時候可能真的會考慮下。”

    “真的?”白微瀾眼眸微亮,帶着點确認的認真。

    白微瀾腦子裏已經開始想賺錢的一百種方法,最後發現錢賺到一半,腦子又被沒出聲的宴緋雪給拉了回來。

    “哎呀,媳婦兒你理理我嘛,要是你剛剛開口說話了,我這腦子指不定就通了,想到發財的方法了。”

    宴緋雪沒理他,但白微瀾抓着他十指緊扣着。

    “我錯了嘛,我怎麽會讓你好不容易從一座樓裏逃出來,又轉頭進另一棟樓。”

    “你想做什麽就去做。”

    話的後半段,白微瀾有些不好意思說出來。他覺得宴緋雪确實很厲害,根本不需要他做後盾。

    但是他不想宴緋雪那麽辛苦,還是低聲道,“你可以試着依賴我下。”說着,還怕宴緋雪不信,挺着胸膛拍胸脯強調。

    宴緋雪鼻音嗯了聲,擡手撸撸毛,觸感硬朗又順滑,那低頭看着自己的眼睛深深黑黑的。

    宴緋雪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下,“走吧,腦子裏不想着賺錢,整天瞎琢磨我幹什麽。”

    村裏的木匠家姓王,說來也和王金鳳是出了五服的遠親,兩家人平時沒怎麽走動。

    兩人路過王金鳳家門口的時候,黃土院牆很矮,門口一截被雨水侵蝕塌了一半,即使不用擡頭,餘光就能看見院內動靜。

    王金鳳正在院子裏晾曬衣服,看到宴緋雪的瞬間就垮下臉色。她狠狠的抖了下手裏的補丁襖子,被手臂弧度拉着晃動,消瘦的臉頰都抖了抖。

    看到白微瀾那一刻,臉色又變成後怕的僵硬;同時又嫉妒起宴緋雪這狐貍精怎麽這麽好運氣,有個能賺錢又一心一意對他好的男人。

    王金鳳還沒來得及多做幾個厭惡的神情,屋裏傳來孫老幺的咒罵聲,王金鳳肩膀明顯一縮。她低頭端着木盆,連忙不疊應聲說來了來了。

    村裏人都知道王金鳳現在被孫老幺管的死死的,動不動就拿棍棒打人,都說風水輪流轉,現在王金鳳也活該。

    兩人還沒走多遠,就聽見那黃坯茅草屋裏,傳來一聲聲尖叫的女聲,棍棒砰砰聲中夾着男人的呵斥暴怒聲,威脅王金鳳她哭的越厲害就打的更厲害。

    最後嚎叫聲變成了嗚嗚嗚的哽咽聲了。

    兩人都是頭一次見王金鳳被打,白微瀾想起那天剽悍的王金鳳,此時有些恍惚。

    宴緋雪想了下就明白了,“以前孫老幺對王金鳳言聽計從,唯唯諾諾的,那是因為王家人護犢子,一群娘家男人他孫老幺惹不起。但經過上次鬧事,王金鳳和娘家鬧掰了。

    聽說前幾天王老大家的女人還專門跑來罵王金鳳,還要王金鳳要賠錢賠藥費。

    專門挑着年前上門找麻煩,就是要王金鳳在過年的時候都要被男人打。”

    白微瀾聽完道,“那孫老幺還是窩囊,欺軟怕硬,欺負一個女人算什麽意思。”

    宴緋雪沒多大表情的笑了下,“大多數過日子不就是東風壓西風,三天兩頭吵架當真是有那麽多值得要吵的?

    不過是因為對方沒順着自己心意來,覺得到一家之主的地位受到挑釁罷了。”

    宴緋雪又看了白微瀾一眼,帶着點不贊同的意味挑了下眸子,“而且,欺負女人是什麽?只要惹我不開心的,管他是男人是女人。”

    他明晃晃毫不掩飾的勾了勾嘴角,眼裏有些愉悅,那些得罪他的,當然要一輩子過的不好他最開心。

    兩人剛走沒多遠,路過一個橘子樹林,樹林旁邊樹了一個草垛,草垛一旁蹲着一個孩子。

    他漫無目的地撕扯着手裏的稻草,麻木的聽着屋裏傳來的打罵聲。

    狗蛋看到宴緋雪和白微瀾立即低下了頭,僵硬的手指有些手足無措的揪着稻草。

    兩個大人應該是厭惡他的,要是知道了小栗兒和放鶴還和他玩的話,可能還會不準和他家孩子玩。

    畢竟村裏大人都這樣說的,說他娘水性楊花,叫自家孩子也別跟着他,玩容易學壞。

    “狗蛋,你一個人在這裏,怎麽不去找放鶴他倆去玩?”宴緋雪停下腳步問道。

    狗蛋手裏緊繃的稻草被扯斷了,他擡頭支支吾吾有些害怕的閃躲。

    他怎麽知道他和小栗兒在玩,不是說好偷偷摸摸不告訴家裏的嗎。

    狗蛋心裏惶急,一時不知道找什麽借口遮掩。

    “早上他們倆說要找你來玩的,估計這會兒也來路上。”

    這句話終于落進狗蛋的恍惚着急的耳朵裏,他後知後覺才發現大人知道還不阻攔。

    狗蛋擡頭看着宴緋雪淺淺的笑意,只覺得他像是仙人,忍不住問,“你讓我和小栗兒玩啊?”

    宴緋雪沉吟了下,“為什麽不讓,他們和你玩很開心啊。”

    “你就不怕我帶壞他們嗎?畢竟村裏人都這樣說。”狗蛋小聲怯怯道。

    宴緋雪沒出聲了,靜靜的看着狗蛋。

    狗蛋臉上的黑果丹皮沒了,臉洗的幹幹淨淨的,鼻子也擰的幹淨,從前挂鼻子的地方嗅紅了人中,看着像是毛猴子可憐巴巴的。

    只是襖子的袖口和衣領還是黑的亮油,家裏的大人沒給他換。

    他沉默的片刻,狗蛋已經沮喪起來了。

    “這個,我沒辦法回答你,你得去問他們。因為和你玩的是他們不是我。”

    “作為父母的話,我覺得不會。”

    不會,這兩個字落在狗蛋耳朵裏簡直像是糖塊一樣,他臉上還愣愣沒反應,但是眼裏已經亮了幾分。

    他看着宴緋雪兩人要走了,連忙起身追問,“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宴緋雪站在原地看了過去。

    狗蛋像是耗盡了勇氣似的,此時一屁股坐在草堆上,低頭道,“為什麽小栗兒的父母就能很好,我家就不行。

    一開始是我娘扯我爹耳朵罵,現在是我爹打我娘,他們就不能像你們這樣嗎?”

    宴緋雪看了白微瀾一眼,後者眉目間隐約有些不耐煩,像是為一個孩子耽誤了去路,有些不能理解。

    但在宴緋雪看過來的時候,白微瀾又平靜了,只是神色還是有點冷漠的擡頭望天。

    宴緋雪頓了下,見狗蛋悄悄看他,眼裏滿含期待,像是希望從他嘴裏得到什麽方法,好讓家裏父母不再吵架和睦相處。

    可是宴緋雪終究會讓他失望。

    “這個問題我沒辦法回答你,或許,等有一天你長大了就會明白。”

    可孩子在無盡的争吵中長大,只會暴躁敏感多疑。

    嗯?這性格怎麽這麽熟悉?

    宴緋雪突然朝白微瀾看了眼,白微瀾一面莫名的回望他。

    宴緋雪決定更加謹慎的,回答狗蛋的問題。

    他走近,然後蹲在狗蛋身邊,望着狗蛋驚訝到定住的模樣,思索了一番道:

    “或許,他們都在将自己的情緒、期待交由另一個人,試圖從對方身上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見狗蛋懵懂的望着他,宴緋雪想了下,“這麽說吧,比如,你過年想要一塊糖,它需要用十文錢買,你會怎麽做?”

    狗蛋想也不想道,“問我爹娘要。”

    “是的,但是你爹娘不給你買的話,你看着別人孩子都有,你就會很傷心對不對?”

    “嗯。”狗蛋已經開始傷心了。

    宴緋雪道,“但是如果,你自己在田埂上挖貓屎賣,一斤市價兩文錢,挖五天能挖到一斤多,差不多挖一個月,你就能賣得十文錢,可以自己買糖吃了。”

    “你想想,不用問爹娘要錢買糖,是不是很厲害。而且,你自己就能賺錢買自己想要的啊,這樣就不用想着問父母要,被拒絕傷心了。”

    “這就是我說的,不要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自己努力滿足自己想要吃的糖就好了。”

    狗蛋想了想,好像賺錢一點都不難,像是真的看到自己賺錢給自己買糖了。

    他眼裏閃着光,有些高興,但又小聲說,“別人都是父母買糖,我也想父母給我買。”

    宴緋雪道,“很正常啊,但是你自己就能給你自己買糖,就是你父母不買,你也不比別人少一塊。但如果你父母願意買,那麽你就有了兩塊。”

    五歲的狗蛋把宴緋雪說的話都記住了。

    但是他現在懂不了宴緋雪說的那些,唯一記住了一點,想要吃糖,就得自己掙錢買。

    挖貓屎也很簡單,田間樹林下遍地都是,即使他這麽小也能一顆顆拔出來。

    狗蛋開心了,他仰頭滿懷期待的問宴緋雪,“那是不是因為,我娘和我爹都不互相買糖,他們才吵架的?”

    “那我今後天天挖貓屎,這樣我給他們買糖吃,他們就不會吵架了吧。”

    宴緋雪看着他欣喜雀躍的笑容,眼裏有一絲複雜,而後笑着點了下頭,“那你要小心點,別摔下田埂了。”

    “嗯,我會的!”

    “我現在就回去找竹籃子挖貓屎,過年給爹娘買糖吃。”

    狗蛋說着起身朝家裏跑去,身上黏了很多幹稻草,一路跑一路掉一路飛,從背後看去,像是一只脫毛的小刺猬。

    宴緋雪笑着回頭,見白微瀾一臉冷淡的望着草垛另一旁。他順着視線望去,只見草垛下蹲着一個婦人。

    她雙手捂臉細細抖着肩膀,顯然是忍耐到了極限。

    那婦人頭發淩亂,手背上還有一道青紫的揪痕,衣服上還有些泥腳印,看着像是從一頓毒打逃出來似的。

    不是王金鳳是誰。

    宴緋雪瞥一眼,心說活該。

    王金鳳似感受到他的視線,擡頭眼底滿是淚水,一開口支離破碎嗚咽着。

    但是宴緋雪還是聽清了。

    ——“謝謝。”

    宴緋雪沒看她,拉着在原地踢石子的白微瀾走了。

    天氣還不錯,放眼望去家家戶戶都在灑掃院子,煙囪冒着斷斷續續的青煙,整個村子顯得靜谧又熱鬧。

    偶爾有成群玩的孩子焉頭巴腦的走了,那是被家裏父母站在田埂上喊着回來幫忙擦洗碗筷。

    窮年不窮節。一年到頭日子緊巴巴的,但是過年一定是大魚大肉準備着。加上過年期間招待親戚的碗筷,還是有很多小廚具需要清洗的。

    兩人靜聲走了會兒,白微瀾突然捏了捏宴緋雪的手指,天光下他的眉眼帶着點執拗的認真。

    “晏晏,你要的我都可以給你,沒有我就去努力。”

    村野小路上的宴緋雪,渾身松弛又走神似的游離,聽見白微瀾的話,回捏了下有力的骨指。

    “嗯,我知道。”

    白微瀾胸口鼓鼓的,像是憋着氣但又不吐不快似的,嘴角最終微張,“我這是最後一次說了,我以前也說過,免得說多了讓你覺得我只會嘴皮子上花花。”

    “我會滿足你任何要求。”

    白微瀾有些緊張,手指捏的宴緋雪指節有些緊,他眼神忍不住閃躲但是又強迫自己盯着他的眼睛。

    青澀又炙熱,還有些暴躁的皺了皺眉頭,然後擰巴片刻自暴自棄道,“我就強調最後一次。”

    “我對你已經成熟了。”

    宴緋雪忍住不笑,眨了眨眼。

    白微瀾低頭看着他,遮擋住了後面大半日光,整個人都在他的陰翳下。宴緋雪的身材在哥兒裏算是高挑的,但是在白微瀾面前還是矮了個腦袋。

    白微瀾像是山溪一樣,一會兒輕輕淺淺一逗就羞地晃動,一會兒又像是山水漲潮撲面而來的磅礴深邃,逐漸吞沒他整個身軀,讓他有些沉溺無法呼吸。

    毛頭小子的赤誠最是燙人,避無可避啊。

    宴緋雪輕扯了下白微瀾垂在腰間的青絲,“知道啦,快走吧,等會兒回去還得準備年夜菜。”

    白微瀾斂下心底想要極力證明自己的沖動,半瓶子晃蕩,越是信誓旦旦急于宣之于口的,越是輕浮不可信。

    這些,他又不是不知道。只是聽見宴緋雪給狗蛋說的那番話,他很難不往宴緋雪身上靠。

    但是白天的宴緋雪永遠都是那麽淡淡的笑着,讓他有些琢磨不透。

    “嗯,你過年有想吃的菜嗎?”

    “或者給你做幾道當地的特色菜。”

    “唔,蘇大夫家的蘇刈做菜也不錯,到時候拜年的時候你就有口福了。”

    白微瀾舒展的眉頭微皺,但很快利索的說好。

    兩人就這樣邊走邊聊,一路牽着手也沒避諱村裏的人。

    村裏人基本上都在院子裏殺雞殺鴨的,家禽求生欲強,一刀沒割斷氣,好幾人追在後面捉。

    村民見兩人路過,都笑着打招呼,視線都忍不住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不過他們倒是見慣不慣了,蘇大夫兩口子比這還膩歪,有次看見蘇大夫半夜出診,回去都是他家男人背的。

    只是看到一向有分寸有距離的燕哥兒,這樣親昵的牽着男人的手,還是有些不适應的稀奇。

    或許外面的人都是這樣過日子的?他們這村裏太保守內斂了?

    白微瀾兩人來到木匠家的時候,他家院子裏站了兩個人,吵吵鬧鬧的。

    院子裏磨刀石旁邊灑了一地血,一旁倒了個歪頭死不瞑目的公雞。木盆的熱水滾燙冒着白氣,本應該把殺好的公雞丢水裏燙皮脫毛,但這時主人完全沒工夫理會這個。

    “陳扒皮,我這公雞毛不賣給你了,非得扣我兩文錢,我等旁人來收,再不濟我自己背鋪子上問。”

    木匠哽着脖子,幹枯的筋骨配着黃褐色的皮面,整個臉略長顯得有些犟驢樣。

    王木匠腿腳還不利索,早年是做大木工,上梁裝模立柱都幹。一次不小心從房梁上摔下來,摔跛了腿,從此就改做打打家具桌椅的小木工。

    “王木匠,你看看你給我這盤子裂口補的,這縫隙這麽明顯,還用竹片補,乍眼一看就那麽大一個疤。

    我當時說的要看着痕跡不打眼,你這補出來的和我要的相差好多,我還照樣付你錢了。

    你雞毛帶水,便宜賣我兩文你還不幹,真是天大的好事都盡被你占了去。”

    陳扒皮挑貨的扁擔立在一旁木門上,兩個籮筐裏雜七雜八用發黃的包袱蓋着。雖然看不出裏面裝的什麽東西,但是一個籮筐濕漉漉的一個籮筐是幹的。

    他手裏拿着一個木盤子,平時酒席用來端菜送菜用的。那木盤子不知道用了幾輩人,幹裂炸口子了,拿到王木匠這裏修。

    陳扒皮這人是出了名的吝啬但也是出了名的好面子。不然不會花十文錢哄騙那孩子買了玉佩,到處炫耀自己今年做生意賺錢了。

    此時看着油漆脫落,木板抛皮又多了道鮮明裂痕的菜盤子,這拿出去待客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我給你說的是,補的裂痕不要太明顯,你當時連聲應下,你現在給出來的沒達到我的标準,我還沒扣你工錢。”

    王木匠最煩別人說沒符合要求質疑他的手藝,但是這件事又不能明說。

    他不耐煩吊着眼睛,長期用墨鬥盯着畫墨線,他看人時的眼神很是犀利,大嗓子道,“你就給個五文錢,還要多好?你說裂痕補丁做舊可以,你給我加油漆錢再加木工料錢,我保證給你做好。”

    陳扒皮一聽就惱火了,“當時我問你是不是看不出明顯痕跡,你說是的,現在做出來效果不對,你又要價錢?

    你最開始說要做到這個效果不止五文錢,我肯定不找你做了。你現在扯這些,你這不是存心訛人?

    你家是過年窮的揭不開鍋蓋了,到處搶錢過團圓年啊。”

    兩人吵吵鬧鬧沒個結果,這時都看到宴緋雪兩人來了。

    那陳扒皮見宴緋雪有點眼熟,一想,這不是那個寡夫玉佩?

    他們來肯定也是找王木匠有事情的,最好也像上次這寡夫鬧他那樣鬧一次。

    陳扒皮莫名覺得着哥兒雖然驚豔漂亮,但是帶着毒刺,沾不得一點。

    但是宴緋雪沒開口,反而是白微瀾問那木匠。

    “王木匠,我定的書案做好了嗎,已經逾期兩天了。”

    王木匠疑惑的看了白微瀾一眼,然後恍然大悟撓了下耳朵,好像才記起是有這麽一個人。

    事實上白微瀾這個人怎麽可能忘記。

    他收了人家五百文來打書案,書案是成了,這效果怕是也打了折扣。但是過年前的,都是進錢,哪有再從口袋出錢的道理。

    “是你啊,你要的那張書案,我給你按照圖紙改良了下,節省很多炭火成本。”

    白微瀾畫的圖紙有些複雜,這也是找了很多鋪子問了幾個木匠不能做的原因。

    普通的書案,冬天用的時候十分不方便。寒冬凍背脊,就連提筆都忍不住毛峰顫抖,沒過一會兒還得給硯臺哈氣,以防硯臺凝滞。

    即使室內放幾盆炭火,那炭火會落灰髒了畫卷紙張。即使手腳準備幾個火爐子但是後背還是冷。

    尋常的案桌和椅子是分開的,椅子一般配的是太師椅或者腳凳,剛剛夠成人坐下。

    白微瀾設計的書案和椅子是配套的,椅子像貴妃榻,要是作畫累了還可以在上面躺一會兒。

    書案的案肚設計了四個抽屜,中間的兩個抽屜平時放一些筆墨紙硯或者稿紙都行。

    最外面兩側的抽屜是用薄磚和銅片做成的匣子,用來裝炭火。這樣炭火散發連着整個桌面都受熱。

    白微瀾還擔心宴緋雪作畫入迷,炭火過旺燒焦了桌面的情況,那就在炭火上撒上一層細細的薄灰,這樣緩解熱意還能延長炭火燃燒時間。

    為了保存熱意,書案前後左右都安裝了擋板,左右進出拉下活扣就可以。同時為了讓案肚裏的熱意能傳到腳下和臀下位置,還選了竹筒做轉導熱意的栅攔。

    設計下來的書案雖然麻煩,但是實際上比室內點幾盆炭火還節省成本,預計一天用四塊炭就足夠了。

    他畫出的圖稿每個細節都是按照宴緋雪的需求來的,白微瀾費心琢磨許久才敲定的,這木匠還有改良的地方?

    白微瀾頓了下,“那你擡出來給我看看。”

    陳扒皮一旁看熱鬧,心想這王木匠八成是做不出來,自己搞了個簡單的應付交差,倒是就看這個兩人怎麽扯皮了。

    果然,王木匠搬出來的只是一張普通的案幾和一張凳子,連太師椅都算不上。

    白微瀾皺眉有些不悅,“這就是你說的改良?”

    王木匠腆着臉笑呵呵道,“是啊,這不用燒炭火了,這不就是節約了好多銀子,再說案肚裏添竈膛總有些危險,容易把案板烤焦萬一着火了怎麽辦。”

    “你們年輕人就是喜歡搞新鮮的,這案幾樣式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自有它的妙處和道理,還是有老人的智慧在的,看着簡單但是都是一代代人的經驗。”

    這倚老賣老欺負後生的姿态做的十成十。

    白微瀾冷笑了下,“行,好好說話你聽不懂,非得年前吃官司。”

    聽到說要打官司,一般鄉裏人一輩子都沒見過官老爺自然是怕的。

    王木匠卻膽子大,反正鄉裏間做事情都是嘴上說的,沒憑沒據的官老爺不一定判誰。他幾十年老道經驗難道還怕一個後生不成。

    而且,附近方圓幾十裏就兩個木匠,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規矩,一個管河西,一個管河東。

    這個圖紙雖然有點複雜,但是畫的很細致,慢慢摸索,幾十年的老工匠還是能有幾分把握的。

    但不屬于自己生意範圍的,對方也不會接。

    這也是之前,宴緋雪拿圖紙去問別的村木匠,被拒絕的原因。

    兩方木匠之間不成文的規矩就是這樣,不擔心對方搶生意,在他的範圍內他一人獨大。周圍村民要打個什麽大小家當的,還得看他願不願意有沒有時間。

    此時冷不丁來個臉生的後生,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以為有兩個錢就能提各種要求,還要他按照圖紙摸索,這簡直從來沒聽過。

    區區五百文錢還想要他精雕細琢嗎,他能接這個單子,識趣的都要提着東西上門感恩戴德。

    王木匠這些心裏話沒說出口,但是那橫着臉,一副絲毫不怕的樣子,已經說明了一切。

    白微瀾像是知道這王木匠想的什麽,他不急不慢道,“人證,陳扒皮應該會樂意至極。”

    陳扒皮巴不得王木匠吃虧跌個大跟頭,杵着扁擔連聲說他可以。

    “你們做僞證!”王木匠道。

    白微瀾不急不忙的從袖口裏掏出圖紙,在王木匠面前抖了抖,只見右上角赫然有一個墨色指印。

    而圖紙一旁寫了約定什麽時候來取書案,以及給了王木匠五百文費用。

    王木匠眨眼看恍惚了,他記得當時這圖紙上沒有這些字的。

    王木匠想伸手拉來看,卻被白微瀾悠悠收了回去。

    “這圖紙上一開始沒這些字,是你自己加上去的!”

    “我什麽時候按手印了?這手印就是我的?”

    王木匠被後生擺了一道,怒了。

    白微瀾冷哼了聲,“要不是問了好幾家都不能做,我還來找你試試?你以為我來找你幹活,不會事先打聽你人品?”

    “你們做木匠的時時刻刻都在和墨鬥墨線打交道,手上沾了墨汁不擦幹淨就拿着我的圖紙看。”白微瀾說道這裏的時候很嫌棄,但又有種捏着鼻子拿把柄的妥協。

    “說吧,你看這事兒怎麽處理,不僅逾期還倒打一耙,做不出來就直接說,白白浪費時間。”

    宴緋雪見王木匠有些慌了,直接道,“歸還我們五百文就可以了,其餘不用賠償。”

    這時候,堂屋裏出來一個雙鬓淺白的婦人,她臉色蒼白撐着木棍勉強移動,神色焦急先是看了眼宴緋雪白微瀾兩人,再是急迫的看向王木匠。

    王木匠餘光一掃,立馬轉身跑回去接人,但是他腳跛,地上又有剛剛殺雞流的血,一瘸一拐的,走的又慢又急顯得有些滑稽。

    “老婆娘,你不好好躺着,出來幹什麽。”

    那老婦人瞪了他一眼,“我還死不了,我要是死了誰來管你這個混球,混行霸道蠻不講理。”

    王木匠摸了摸鼻子,老頭子皺褶的驢臉有些難見的心虛。

    “還不趕緊把錢還人家,人家燕哥兒不計較你耽誤工時,害得人家白等,還不道歉?”

    王木匠不情不願掏出五百文,數了又數,摸了又摸,才念念不舍的給白微瀾。

    最後順帶陳扒皮的兩文錢也解決了。

    村裏人都知道王木匠不講理,但是最是心疼媳婦兒。

    村裏人都笑話兩人一個跛子加一個害痨病的,一殘一病日子過的倒是比其他人和美。

    白微瀾兩人出院子後,白微瀾問宴緋雪不追究那王木匠,是不是因為那病弱的老婦人。

    宴緋雪笑了,“你想什麽,他們可憐也好相濡以沫也好,不該建立在欺負我們的份上。”

    “我只是,今天心情好,不想計較罷了。”

    因為白微瀾早上說的那番話心情好。也因為他也看到不一樣的白微瀾,只要白微瀾不是面對他,對外人的時候,還是游刃有餘,腦子清醒有頭腦的。

    白微瀾這可以用色令智昏來解釋嗎?

    “晏晏真的很開心,你又在笑什麽。”

    白微瀾看着他嘴角不自覺流露出的笑意,有些好奇問道。

    “嗯,在想要過年了,今年很熱鬧。”

    “是因為有我對不對。”

    “嗯。”

    “喂……你們兩個,是不是完全忘記後面還有個人啊。”

    陳扒皮見兩人一路上親昵旁若無人的調情說愛,身上胳膊抖的雞皮疙瘩都少了幾斤。

    白微瀾回頭,看着挑着扁擔,苦大仇深沒拔到雞毛不高興的陳扒皮,開口道,“我也心情好。”

    “順便給你提點意見。”

    “當然,你也可以當我是在放屁,聽不聽在你。”

    陳扒皮知道那玉佩不俗,此時也斷定白微瀾也非等閑之輩,自然心裏靜等了下來。

    “走貨郎挑着扁擔串鄉置換收買小物件,來村裏的也不只你一個,你怎麽保證村裏人就把雞毛換給你?”

    陳扒皮勤快,要過年了人家都在家裏準備年貨,但是他趁這個時候,挨家挨戶收剛殺的生雞毛。這就搶了一個先機。

    但是他沒有反駁或者解釋什麽,而是先聽白微瀾說。

    “更何況你名頭還響亮的很,不肯吃虧讓利,你自己也接受大家叫你陳扒皮。”

    “其實做生意的,是讓對方感覺到賺了,這單生意才是成功的。”

    陳扒皮忍不住不贊同道,“做生意就是一杆稱,對方賺那我就虧,我這不白給人跑腿了?”

    白微瀾看了他一眼,“這賺了一方面是銀子上的,一方面是心理上的。”

    “比如去王木匠家裏收雞毛,應該是給十文錢的,你先給他八文錢,等他轉身後,你再說哎看你家雞毛水亮或者看你很面熟再給兩文,你說他是不是更加高興,今後只把雞毛賣給你?”

    “雞毛這收的價格都相差無幾,他們都清楚啊。”

    “那你就稍微擡高點,給人家讓點利,維持長期生意。六出四進就是這個道理,賺了十文錢,有六文成本要花出去維系長期關系的。只有四文錢是進自己兜裏的。”

    “你還是挺聰明的,知道用糖塊吸引孩子換雞毛,這樣孩子就眼巴巴守着你來換糖了。

    但是大人不高興,要是別人來收還能換幾個銅板,你來了只能給孩子換糖,大人肯定覺得你賺了啊。”

    “那怎麽辦?”陳扒皮也遇見過孩子要糖,一次兩次的還好,次數多了大人覺得虧,不給他換。

    “你可以把敲碎的糖末,也拿出來哄孩子。讓孩子和大人知道,這是額外給孩子的糖。”

    白微瀾腦子裏還有很多小主意,但是覺得沒必要給人說的這麽清楚。但是這幾個小點已經讓陳扒皮受益了。

    “哦,這就和那個原本給十文但是分兩次給的相同道理。”

    “嗯。”

    白微瀾說完上下打量了下陳扒皮,一言難盡道,“我知道走貨郎很容易弄髒衣服,但是你伸手給孩子遞糖,手指甲總不能黑乎乎的吧。”

    “你看看你籮筐一只幹貨一只濕貨,一路還在滴水,這種情況下就不要進屋主人院子,站在院外問就行了。”

    白微瀾說的都是些小細節,但是陳扒皮以前從來沒想過,此時頓時覺得茅塞頓開。

    “所以做生意,摳摳搜搜是掙不了錢的,得靠腦子。”白微瀾道。

    陳扒皮連忙感激,臉色興奮不已,仿佛看到了自己今後順利收貨的樣子。

    “行了,你也不用感激我,我心情好才給你說。”

    陳扒皮立即很有眼色的對宴緋雪說謝謝,然後又誇兩人如何恩愛天造地設。

    宴緋雪對着白微瀾笑了下,白微瀾看着給陳扒皮說,實際上眼神時不時在瞥他。

    像極了孔雀開屏的樣子。

    等走遠了,白微瀾還對宴緋雪說,維持長期生意很簡單啊,就是給魚餌釣着。

    要是他串鄉收貨,就篩選出目标,人家給他買一回,他就給發一個紙牌,等這個紙牌積累到幾次後就可以免費換糖換其他小物件。

    白微瀾腦子是很靈活,有種懶散又透徹的敏銳。

    他道:“小生意要把算盤撥的響,大生意要把人心摸的透。”

    但是宴緋雪也不遑多讓,他笑問白微瀾,“你就沒發覺你說的套路有些熟悉?”

    白微瀾哎了聲,一副了然于胸又無所謂道:

    “謝謝,多虧媳婦兒所賜,我才頓悟出這個道理。”

    “你釣我,我釣錢。”

    暖椅的來源于《閑情偶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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