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日,余伯渐渐与玥莞熟悉了,方问起她的身世来历,玥莞怎肯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了早年间的乳名叫”莞儿“,姓李。
她出自皇家,姓氏乃皇家的尊严,即便在这样亡命之际,也并未甘心隐藏自己的姓氏。
为着消除余伯的疑惑,她还编了个慌,说自己是从东都洛阳来的,只因家中遭了变故,兄长和母亲被族人所害,一应家产也被霸了占去。她跟随叔父逃了出来,不远千里来到长安。谁知途径灞桥驿站,遇上了一伙山贼劫匪,抢去她所有的银钱细软,她在慌乱中与叔父、婢女皆失散了。
她这样半真半假的描摹了一番,余伯当然信以为真,知道她的遭遇,倒是十分同情,宽慰她道:“可怜娘子小小年纪却遭这等变故。娘子不要灰心,老朽一定要帮着娘子找回亲人。”
她泫然道:“如今大雪封山,叔父早已不知去向,要找谈何容易。”
余伯便道:“来日方长。娘子安心在这里住下,等明年开了春,雪化了,老朽再陪着娘子去找。”
她心中伤感,喃喃自语:“等明年?..”只觉前途渺茫。
只言片语间余伯已将她当成自己人给收容了。从余伯的口中得知,他们在城中的府邸原来便是温家相府,他家的公子名唤戎玉,与玥莞年岁相仿。温家与皇家本来素有瓜葛,玥莞在宫中时便听皇兄提起过,所以对他们府上的情况也略知一二。如今温家府上的男主人乃是温世渊,也就是温戎玉的父亲,玥莞四岁那年,温世渊进宫朝圣,圣上在太液亭赐他御膳,那时玥莞与他曾有过数面之缘。她只记着温世渊容貌怯懦,弱不胜衣,但是听皇兄说,他虽气质文弱,性情却十分刚烈,乃是先帝的肱骨之臣。
玥莞见余伯古道热肠,宅心仁厚,这“落英山庄”又正是忠良之后温家的宅邸,心中就更没了戒备。余伯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尽心尽力,愈发无微不至。起先玥莞不懂为什么,她极少出宫来,就以为宫外的人都是这般温厚。后来才发觉,余伯独居在这山庄已有三十多年,偌大的山庄始终就他一个人,那该是何等的孤独寂寞。这时候好容易她来了,也算有个伴儿,至少有人陪他说说话,想必他也会觉着十分珍惜。
得了空,玥莞便自己走出山庄,走出庄前的那片合欢林,她还是没有放弃,想再找寻找寻皇叔的踪迹。
那合欢林枝枝蔓蔓影影绰绰在山庄前笼罩着,将群山都挡在外面了。这样迷茫庞大的深山之中,到处厚厚的积雪,堆砌的嶙峋山石,陡峭的山峰,任何蛛丝马迹都如沧海一粟一样。一出了林子,就再没有路了,地上的雪足有尺来厚,两脚被陷进去再也拔不上来,寸步难行。
连宫里的追兵都不往这种地方来,可见这“落英山庄”有多偏僻隐匿。玥莞绝望了。
然而过了一日,一大早余伯便来敲玥莞的房门,说是要回城一趟。玥莞问:“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去办?”余伯便笑道:“老朽想着,娘子的叔父既然还活着,说不定已经躲进长安城去了。所以老朽先回我们府上告诉公子一声,让他派人细细打探着,这要是当真有了消息,娘子也不至于孤零零的了。”
玥莞见余伯竟这样为她打算,心下十分感动,但是又不能将实情吐露,只得硬着头皮给自己圆谎。便将所谓“叔父”的容貌身形给余伯描摹了一番,由着他去打探。
没想到余伯去后不久,也就两盏茶的工夫,旋即又回来了。玥莞见他目光惊恐,脸色青白,一路跑得气喘吁吁的,只不知发生了何事。当下心中一紧。便听他回道:“娘子,可不好了,咱们山庄外头的林子边上死了个人。”玥莞果然唬了一跳,急问:“死的是什么人?怎么死的?可认识么?”余伯道:“瞧着倒像冻死的,老朽就怕是娘子的叔父,不过看他样貌又跟娘子说得不太一样,只是年岁差不多。”
玥莞隐隐觉着胆寒,不是怕,而是担心,担心死的那个人会是皇叔李训。
那尸首在合欢林外的一面青石下被厚厚的雪掩埋着,因刮了两日大风,把雪吹散了,方才露出冰山一角来。余伯瞧见的只是上半身,即便这样也瞧不清面目,尸首都被冻僵了,满脸凝结着冰屑。玥莞随余伯到了跟前,余伯先上去又拂了拂尸首的残雪,越发露出苍白的一张面孔。玥莞却早就一眼认出他的容貌。
是皇叔,果然是皇叔。原来他早已经死了!
玥莞只觉着心口陡然一阵剧痛,双腿发软,几乎当场跌倒痛哭。当着余伯,她不便相认,也不敢哭出声来,可是那热泪如注满满地堵在喉咙里,直让她喘不过气。余伯继续拂去掩埋的残雪,李训的全身终究重见天日。他是被御林军乱刀砍死的,直到此刻腹部还直直地插着两把钢刀。从尸体里流出的血渍已被冻僵在那刀刃上,混着雪泥,满痕狼藉。可以看见他死的时候一定十分苦痛,他的整个面部表情狰狞,几缕凌乱的胡须狠狠咬在牙缝里。牙缝里渗出血渍来。
连余伯瞧到这里,都禁不住不寒而栗,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玥莞几乎快撑不住了,热泪一阵一阵往上涌,迸得她全身发抖,像是已经陪同皇叔死了一回。余伯瞧出玥莞神色有异,还以为是她害怕,便安抚道:“有老朽在呢,娘子不要怕,这人大概死了好几天了。且瞧瞧是不是娘子的亲人。”他这样一说,方提醒了玥莞,玥莞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那雪地里,声嘶力竭,泪如雨下:“叔父,你死得好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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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着喊“叔父”,而不是“皇叔”,正好以真乱假,掩盖之前自己的圆谎。
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把心中所有的悲伤都倾诉出来。
她哭了好久,也不知是多少个时辰,只见日头倏然往西移。
渐渐就没有眼泪了,她只觉着那彻冷的心寒,恍惚周身都被四下里的寒雪包裹着,茫茫天地间就剩下她一个人。
皇叔是她如今在宫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亲人为着帮她引开追兵而惨遭毒手,横尸荒野,死不瞑目。
从此她只能靠自己了。
尸首就地安葬。余伯帮着她在林子外找了处更为隐僻的山谷,简陋地挖了个三尺深的大坑,连个像样的棺材也没有。坟前也没有立任何墓碑,玥莞含泪道:“好歹给叔父留个全尸吧。”这样亦是为了掩人耳目,眼下即使立碑也不能用李训的真实身份。按着大唐礼仪,李训乃皇室后嗣,死后是要迁入皇陵的。
直到下葬之前,才从李训尸首里将那两把钢刀拔了出来。余伯因瞧见那钢刀乃宫中之物,上面分明刻有大内名号,便问玥莞:“娘子的叔父怎的得罪了宫里的人?不是说你们刚来长安吗?”
玥莞只能继续圆谎,一口咬定是山贼劫匪干的,她含泪道:“既然是山贼,抢了宫里的兵刃亦是常有的。我家叔父死得实在冤枉!”
皇城前迟迟地贴出告示,负责京畿治安的武侯府奉枢密院之命,派人四处张贴玥莞的画像,极力搜捕她的下落。李训的宰相府已被抄没,府里上上下下男女老幼数百口一并被打入刑部大牢,即日也将问斩。
玥莞日日躲在“落英山庄”之内,方可暂保性命无虞。那位白衣少年温戎玉,自那日去后再也没来过,听余伯说,城中兵荒马乱的正在禁严,他怕是也出不来吧。玥莞虽心下发誓要报仇,然而如今她孤身一人,连山庄都无法走出去,山穷水尽,亦不过是空想罢了。
她总还记着逃出宫门时,留在宫里的眼线,那个皇兄身边的小内监窦盛。只盼着他能设法给她送些消息来。或者他能暂且保住皇兄和母后的性命。要送来消息,只能是飞鸽传书,所以玥莞每日必定站在院中观望,一是观望山间飞过的飞禽鸟兽,一是观望天色。
山庄附近并无旁的人家,立在庄院中,可以远远地看见那高高耸立的太乙峰。而其他的峰头却连绵起伏,在天空连成一线,泛着毛毛的丹青的光晕。仍旧到处是淹没的皑皑厚雪,堆积着的青石,间或有几棵苍青的松柏。
这一日,天气晴好,太乙峰遥遥的映在半空,日头照着上面的残雪熠熠生辉,明亮如洗。她望得入神,身后有脚步声也未听见,过了片刻,有个口齿清晰的声音在她耳边忽道:“别瞧了,再瞧脖子都要断了。”
玥莞唬了一跳,回过身来,见是位身披白羽披风的俊朗少年,玥莞又唬一跳,已然认出他来:“是你?”
果然是温戎玉,他笑道:“可不就是我么。娘子居然认得我?”
玥莞瞧着他楞了半天,他仿佛突然就出现了,一点防备也没有。玥莞觉着诧异,又觉着有那么略微的一丝惊喜。说来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容貌,只见他长身玉立,眼眸清澈,双目中恍惚溢着波光一般,匀称的身形轮廓与那日隔着纱帐所见如出一辙。
温戎玉似乎也觉着有点奇怪,所以又问了她一遍,道:“那日娘子并未与我打照面,怎么居然认得我?”
她便道:“听声音也听出来了。公子的声音很特别,让人过耳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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