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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75.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哗啦——哗啦——”

    雨后初晴,艳阳高照,原本清凉的环境在日照之下迅速升温,让码头边本来就浓重的腥臭味,在阳光下更加刺鼻起来。体弱些的百姓,光光是这股子气味都受不住,恐怕要有晕厥的危险,穿着高筒雨靴,分布在码头四处干活的力工、干事,脸上也都佩戴好了口罩,尽管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很快就把纱布打湿了,让他们的眉头皱得更紧,但也没人摘下口罩:这股子气味不是好玩的,若不带口罩真有生病的可能,因此尽管再不舒服也得强忍着。

    “太臭了!是不是污水厂被冲破了!”

    短促的抱怨声时而从各个角落中响起,还有刺耳的刮擦声,铁锨铲起货栈地面上,海水冲来留下的淤泥和垃圾杂物,当然也少不得有海鱼被卷着吹到地上,成为浓浓的腥臭源头,被毫不留情地铲到小推车里,力工们麻利地推着它往码头一角走。

    在那里还有人进行分类:淤泥、死鱼都可以肥田卖钱,碎玻璃、石子,都是建筑材料,可以镶嵌在墙头防盗,或者做在地里作为石子路的建材。都是能卖钱的东西,便不会被浪费。说实话,若非这些东西都能卖上一点钱,羊城港的垃圾处理都会是很大的问题。也就是这一行衙门不抽税,除了脏臭一点以外,获利还十分丰厚,作为如今天下第一大都市,羊城港还能维持买地一贯的整洁和体面。

    “虽然臭,但没那股子刺鼻的氨水味,和污水处理厂肯定是无关的。那是在城西面,都能臭到这来,城里不是全完了?”

    葛爱娣也戴着口罩,在人群中巡视着,看到有缺人帮把手的地方,便忙上前去充数,她下过田,对肥料的味道是很熟悉的,因此肯定地说,“就是死鱼味,还有就是附近的屠宰场,那里临时养着猪的,怕不是有死猪被冲过来了。”

    “闻这味儿,当是冲过来有几天了吧!”

    “可能是前天就冲过来了,这几天下雨泡发,味道就出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也感慨着这一次飓风的规模:前后下了四天的暴雨,除了风眼擦边的那段时间,大概有半边城停了风雨,短暂地晴了大概三四个小时之外,其余时间雨基本就没停过,风是一阵一阵的,风力也是极大,码头这里,水泥房无事,但一些临时搭建的工棚基本是全倒完了。

    惧风飓风,这个飓字,其实就来自于‘惧’,现在民间还有混用这两个字的,大家畏惧的,是风的破坏力,那真是人力无法抗衡的伟力,但其实造成损失最大的,还是跟着飓风而来的水灾,羊城港这里,水系内河四通八达,很少内涝,但如果海边涨水甚至反而海水倒灌,那就没有办法了。水位最高的时候,码头这里建筑都在水里,根本看不到廊桥,甚至让人很怀疑货栈内栖居的那些避难者,他们的安危。

    还好,海边淹大水,主要还是来自于风力的影响,风停了之后,海水褪下,雨虽然还在下,但水位没有继续涨。等到天色放晴,飓风过去,大家赶紧从避难所涌出,立刻就开始工作了,清扫积水、清理道路、盘点人数、统计损失……葛爱娣把自己的负责区域巡逻了一遍,一路点算人数,总算是松了口气:还好,没出什么纰漏,损失肯定是有,但大家防灾意识都好,可以做到照章办事,毕竟是没有人命的损失。

    码头这里,力工是常年在的,大多数人一年都能捞上两三次防灾演习,一旦有飓风警报,也会要求他们重复防灾口诀,做到‘风来了知道去哪里躲,水来了知道怎么做’,甚至于码头这里组织的扫盲班考核,都会以防各种灾害作为教材,因此还算是可以让人放心。

    至于水手,那就更不必说了,在海上出生入死,一个个都是机灵醒目,葛爱娣最担心的还是那些商人、通译,尤其是不怎么出海,专门在羊城港这里做交易所贸易的商户,若是下雨起风时来看货,被困在码头,那就让人很不省心了。

    这些商人,平时锦衣玉食,脾气乖戾,身份又高,伙计们不敢约束,被他们一意孤行,在大风大浪的时候出去作死的话,那就很可能会出人命,甚至会牵连别人了。还好,这一次她负责的码头丙区,虽然也有两三个来监督伙计做防水的东家,但这几个东家自己都走过海,知道轻重,并没闹事,这会儿也都戴着口罩在那里忙活呢。

    丙区这里,货物损失是有的,货栈靠海较近的,基本全进水了,不深,大概就是小腿肚,但对大部分货物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损失,茶叶受潮、丝绸变色……就算包了油布,成色下降也是极大的亏损。更不要说那些不闻不问,完全没给货物做防水的老板了——这一次灾后,交易所的工作都要大受影响,很多已经完成付款,但还没提货的交易,双方肯定是免不得唇舌的,不过这还好,毕竟是港口,各种原因的货损,是年年都要面对的,早有规定,付款后三日内,因重大自然灾害造成的损失,双方均摊,三日后如果还没提货,损失就由买家负责了。

    最棘手的,是那些根据原始货值,已经开了支票,得到信用额度的商家,还没把货卖出去,自己的货物就已经损值了,货站要尽快盘点定损,通知卖家降额——还好,这和港务局无关,是银行和交易所的事情。

    葛爱娣真是想想都为这些同僚头痛,忖道,“其实每次飓风过港,灾中死的人都没有灾后多,灾后这种货主倾家荡产,只能自尽的事情,哪一次都不少,若是把这个也记在受灾死亡的话,怎么都算是交易所的包干区,那交易所估计年年都要上防灾黑榜了……”

    如果只是自己带来的货物减额,那还算好的,顶多是少挣点罢了,但若是用信用额度去买了别人的货,还没有提货的,两头都是损失,欠下的巨债确实能让人绝望轻生。葛爱娣的数学是跟从名师学习过的,每次飓风灾后,她都能注意到这种运气不好因此倾家荡产的船长,并认为或许可以推出一种新服务,来帮他们减轻风险。

    现在很多船长都有联合互保会,或者是类似于民间的‘标会’,其实就是为了回避这个风险。海贸虽然利润非常丰厚,但的确也是风险非常大的一门生意,连船只进港了都不能说是落袋为安,真要是没这个命的话,这停泊期间,还能遇到飓风呢!

    “难怪欧罗巴海商都喜欢带人来……人真是最机灵,最能避免减值的商品了。他们千里迢迢地远航过来,必然是要选择最保险的贸易品,就算欧罗巴有什么值钱的特产,只要利润率没有比运人者高出两倍以上,估计还是很多船长宁可运人,赚运费钱才是真的稳赚不赔……”

    繁忙的工作、恶劣的环境、沉重的心情,让葛爱娣也不由得把注意力转向了比她更惨的区域,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这几日基本都没睡超过五个小时,雨势稍小,就要立刻跋涉出去查看包干区,点验人员补给,及时输送物资。

    同时,他们这个小孤岛,和城内也是完全断了联系——别说城里,就是码头别的区基本也是无法交流,作为负责干部,她得一直坚持到飓风警报完全解除,码头恢复正常秩序才能回家。葛爱娣只希望徐大发够机灵,能来给送几件衣服,顺便报个平安。

    城里一般是没什么事的,但这一次雨大,怕有内涝,家里被淹了没有?玻璃碎了没,漏雨了没有,修葺屋顶的泥灰,也不记得有没有存货了,还有她的雨鞋已经快被穿烂了,徐大发要是有心就把他那双拿来好替换……

    “哎,回城的路清出来了没有?”

    “没呢!还是乱糟糟的,人手都去抢修蒸汽拖拉机了,说是要赶紧上油,不然真锈蚀就麻烦了,得趴窝!”

    “我早上去甲区吃的饭,听说城里也还乱着,顾不上来修站前路,说是内涝死了好些人——这还不算完,那老城区整个被吹走打烂了!犹如废墟一般!十数万人无家可归,连明日的饭辙都没有,城里也是忙得焦头烂额的。”

    “是吧,这一次风真是邪门了,听说竟是拐了个弯,都没从琼州过,直接上的我们羊城,别说老城区了,就是新城区也有整个家被搞得破破烂烂,屋顶掀了的——所以我说,这新式房子好啊,那老式屋顶,什么都好,也能防暑,够通风,就是扛不住风,风一大,整个顶都被掀了的,人在屋内躲着,都直接被吹出去!这样失踪了好几个人,屋子门还锁的好好的,人都被吹飞了。”

    巡视完一圈,葛爱娣去港务局汇报情况时,一路就听到乙区、甲区的力工在议论,甲区离站前街最近,消息自然也最灵通,光是这么听着,她都忍不住的焦躁,生怕她不在家,葛谢恩不听话,家里也损失惨重,又或者徐大发出去救灾巡逻遇险——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他们家没有被揭顶的风险,这么想,修平顶房虽然的确热,但也是正确的。

    “说不定,这一次城里死的人比我们码头还要多。码头这一次倒没死几个,听说就我们甲区死了俩,一个是扎货的时候从货堆上摔下来,后脑着地。再一个就是去领补给,走得太靠海,直接被浪卷走了。”

    “我们防灾备灾做得好,这也是自然的。城里人都太掉以轻心了,又没有港务局盯着……居委会干喊两声罢了,也不能罚钱。不遇到事情还好,遇到事情了,可不就乱糟糟的?还是咱们码头好,井井有条的,物资什么的都给备好了,现在城里,连水都没得喝,这人是渴不得的,给喝了污染过的河水井水,怕不是很快就要出瘟疫了。”

    “如此看来,还有得乱呢!怕不是要死个千把人才算完?对了,你们要进城的话,可得穿好雨鞋,连国宾馆的玻璃都掉完了,现在街上很危险,穿草鞋是搪不牢的,往年都有这样的,灾中没事,灾后干活的时候,把手脚一割伤,污水里一泡,发起烧来,最后没命、截肢的,多得很!”

    力工们按理其实也是不好擅离的,但这条规定执行得不算太严格,灾后回家看看这属于人之常情,力工反正收入也不算太高的,根本不怕罚,只有吏目被牢牢束缚。这些力工明显有溜回家看过情况的了,回来说嘴,都说城里损失更重更混乱,码头边刮倒龙门吊的大风,入城更是造成极大的破坏,大树被连根拔起的都有不少,砸死人的也很多,不少联防队的人都受了程度不一的伤。

    这话无疑给葛爱娣添了心事,回答办公室,没见到家里人捎来的口信和物资,她心就提得更高了:这几年来,只要一有飓风警报,港务局全员备勤,基本都不能回家,家里人也知道他们辛苦,灾后都会来港务局送点东西,由内勤放在工位上,一个是报平安,一个也是报个家门,内勤如果收到什么消息,也会告诉他们。

    徐大发没送东西过来,或许是因为前几次城里都没受大灾,还顾得上,这一次则自顾不暇,也或者是因为站前街还没疏浚出来,那些力工都是抄小路或者跳房顶走的,徐大发没那个身手和决心。大概总不会是因为他出事了,定有别的缘故。

    多年夫妻,虽然谈不上什么情啊爱的,但已是彼此长成骨肉般了,没收到家里的平安消息,葛爱娣心里很不得劲,做了汇报之后,又陀螺般投入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但却总觉得吊着一口气,始终无法完全放下这件事。这一整天又是协调物资,确保食水供给,又是各种填表找人,下午回包干区又巡逻一遍,确定丙区后天早上应该能恢复工作,已经是累得头晕目眩了。

    到了傍晚,她本该回丙区临时指挥中心去歇着,但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回港务局看看,宁可一会摸黑再回:电肯定是停了的,电线杆都倒了很多根,码头这里除了港务局本部有蒸汽机发电机保供电之外,别处都是用回煤油灯照明。葛爱娣是负责干部必须在丙区过夜备勤,摸黑在码头走,在大灾刚过的阶段其实是比较危险的,很容易绊倒受伤。

    但她也实在放心不下:都过了一天了,站前街怎么也疏浚出一点来了吧,不至于完全不能走,就算大发受了点伤,谢恩不懂事,福顺是个贴心的,应该也能想到来给她报个信。

    夕阳沉沉,海边一片金鳞万彩,平静得就好像昨日的狂风暴雨都是幻觉,只有那一阵阵剧烈而复杂的臭味,提醒着她这一切并非妄想:码头边剧烈的异味找到源头了,果然是一头死猪卡在岸边翻覆的渔舟之下,船刚一翻开,那股子味儿就熏得人退避三舍。

    葛爱娣恰好撞到了运尸身的推车队,连忙快走了几步,从车队边上超过去,免得一路都吃臭气:除了死猪之外,还有死鱼、死鸡乃至于只剩下零星部位的人尸,一条人腿,裤子、鞋都还在,但主躯干却不知去哪里了。

    葛爱娣随意瞥了几眼,也是心里发毛,她好些年没见过死人,仔细想想,十多年前村里年年有人饿死、病死、争水争肥械斗而死,有许多被随意抛弃在乱葬岗的日子,竟如一梦,不知不觉间已经全忘光了,这一次天灾似乎反而才让她清醒过来,又好像陷入一种新的虚幻感:似乎过去十几年曾让她无比欢欣鼓舞的所有进步,其实也都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骄傲,在自然面前,人的所有挣扎都极为渺小,生产力再怎么发展,也无法改变人的命运——被自然随意摆布的,只能随波逐流的小小动物而已。个人的努力,无关紧要,一个意外就能让一辈子所有的奋斗完全归零。

    这样的想法,年轻时是不会有的,那时候太饿了,哪有心思思索这些,只有挣扎求活的强烈欲望,根本不去想将来,只想着下一顿的饱餐。当温饱不成问题之后,有了可以失去的东西,才会畏惧起这些无法抗衡的敌人。

    尤其是人到中年,见多了看多了,内心似乎更是消极畏惧,葛爱娣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毫无保留的欢笑,是在什么时候了。这和她刚刚进入买地时的预期完全不符——虽然那时候她依旧只是个忐忑的,近乎一无所有的农妇,但现在她却极为怀念那段纯粹而充满了希望的时光。

    倒霉遇到了运尸队……真是晦气,她脚步匆匆地进了本部,脸上还带着买地女吏目必备的那种气质:满不在乎的豪情,几乎不会枯竭的旺盛精力,以及绝对坚定的强势。但实则心中却非常疲乏烦闷,先不问收发部的内勤,而是走到自己部门的大办公区,隔远一看,自己的小办公室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葛爱娣心中就是一沉,许多不祥的猜测,苦苦抑制了一天,此刻都变本加厉地冒出头来。大发他该不会……不对,那样的话也要有人来报信的……

    “真的?竟有此事?难以想象啊!”

    “可不是真真儿的,要不是听张二哥亲口说起,我也不敢信……”

    大办公区里,有些留守本部的吏目正聚在一起说话,见到葛爱娣回来,忙都涌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道,“葛局,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们等着给你送口信呢,我们小李托一个相熟的力工,帮他到家里看看他的老母亲,张二哥和你们家就隔了一条街,说家里受灾很严重,好像是树倒了,居委会主任直接被砸晕过去,现在还在医院里,你们家徐大哥也砸断了胳膊——”

    大发胳膊居然断了!难怪没来送信——

    人没事就好,葛爱娣先是大松了一口气,随后也不免有些烦乱起来,想着家里该如何安排陪护,又是一阵糟心恼火,竟蛮不讲理般,暗自埋怨起徐大发的笨拙:就不知道躲躲吗——真是没用!现在好了,局里离不开她,家里又多一件事,怎么忙得过来?

    “区里当时是乱成了一锅粥,风力又大,大多数人家都是受灾了,那叫一个慌乱,后来还内涝淹水——”

    大家急着报信儿,也没留意她的神色,都是争着说,“您再没想到,是谁挺身而出,把主任那一队人的职责接过去的——就是你们家的谢恩!”

    “什么,谢恩?!”

    谢恩居然在那么大的风雨中跑出门去了?!

    葛爱娣的声音尖锐得自己都听不出来,她死死地一把抓住了同僚的胳膊,“她——她——”

    “您都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西街托儿所整个一楼全淹了,张二哥家就一个老母亲和他小儿子在,他们家厨房是土屋,整个塌了一半,张太婆被困在里面,叫都叫不出来,要不是谢恩细心问了小囡囡,怕不是要被淹死了?谢恩一听太婆在里面,二话不说就跳进去了,您说多吓人!张二哥说着都没人色!她进去没多久,一声大响,屋子又垮了一块——那么大的木头就这样砸下来!”

    “要不是谢恩机灵想得快,一把把张太婆拖到靠主屋那面墙下,太婆就要被砸死了!结果,这一砸倒好,人没事,路砸出来了,她把张太婆背出来,送到避难所去了!张二哥说等这边事完要去你们家给谢恩磕头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尤其又是局长年幼的女儿,立下这样的大功,大家都是津津乐道,好一顿夸,说完了,大家见葛爱娣不言不语,面色惨白,手里捏着椅背,双目发直,对于大家的话都是似听非听的,这才慌了神,“局……局长?”

    伸手轻轻一点,葛爱娣双眼一翻,仰头就栽了过去,大家顿时一阵大乱,“呀!不好了!局长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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