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风声啊!屋子都在摇!这么大的风力……舅父在外头怎么办?会不会被风吹跑啊?”
“应当是无事的,过一会就回来了,现在还没到风力最大的时候,福顺姐,我们烧点热水吧!”
葛谢恩也从木板的缝隙里眺望了一下外头的景象,又从屋内开的小门,跑到厨房里查看了一下水缸中的储水情况,“还好今早我们把缸挑满了,这起风了也不知道多久能再续上。每次起飓风,井水都可脏。”
“实在不行就接雨水用呗。”陈福顺第一次直面飓风,明显有些不安,也是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查看有没有地方漏水,更是对窗户、门相当的关注,就怕木条钉得不牢靠,被风吹走,玻璃一旦吹破那就糟糕了,这个室内都要被风雨吹打得乱七八糟。
“那可不行,飓风风力太大了,污水、海水都会被吹起来,和一般下雨还不同,你要在海边的话,那雨都是咸的,就是混了海水进去。”
葛谢恩从柜子里翻了一包明矾出来,“真要用雨水,也得明矾澄清……这个先放这吧,井水也一样,还不知道要混几天那。水得省着用,今天咱们就都用热水擦擦好了。”
“行!”陈福顺没那么多讲究,村里的姑娘,毕竟不似城里人那样习惯每天沐浴,爽快应了下来,“家里的蜡烛就这些吗?”
“还有煤油灯的,我去找出来,现在点么?”
“别了,省点吧!谁知道这雨要下几天那!”
“也是。这会儿才刚是风头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过风眼了。”
窗户都上了木板,虽是白日,但屋内也十分阴暗,书肯定是看不了的,也早停电了。不过,葛谢恩不和母亲斗嘴时,便很懂事能干,她有过好多次应付飓风的经验,盘点起库存来也是井井有条。
和陈福顺一起,把屋子内外查看过之后,两人便还是来到堂屋坐着,因为这里是如今屋内防护的最薄弱点:徐大发应居委会的要求,出门去帮助抗风了,为了等他回来,屋门不能封死,只是推了桌子挡着,所以要时刻注意风力,增加堵门物,也要留心徐大发回来叫门的动静。
“过风眼是什么样子?”
“就是突然慢慢的风雨停了,有时候太阳还出来一会,要是头一次来南面,恐怕还以为飓风已经过去了,大概一两个时辰这样,然后突然,又是起大风下大雨,声势比之前更盛……这要是没有料到,跑出门去,那就糟糕了,寻不到避风地的话,就比较危险啦。”
羊城港的学生,都是要上防灾课的,对于飓风的应对,说得也是头头是道,两人伴着窗外繁杂巨大的声响,彼此提高的声调聊天——这窗外现在除了呜呜的风声和哗哗雨声之外,简直就是在有什么大锤在拆房子,各式各样的破碎声、碰撞声简直不绝于耳,甚至还有牲畜惶恐的嘶鸣声,那雨就和撕破了天一样,往下只是倒水,让人心中的担忧跟着层层叠叠的:自家的房子不会被吹破了吧?雨下得这么大,城里会不会内涝?!发大水了该怎么办?
临城县是山地,除了地势低洼处的城关百姓以外,山中村落基本是不必担心这个问题的,陈福顺也是第一次考量,在洪水中当如何逃生,怎么行事。她坐在堂屋里,感觉整间屋子都在风中颤抖,窗户被吹得一鼓一鼓的,在风中砰砰作响,很少见地手脚冰凉,“这样的风,羊城港一年都要来三五次啊?”
“倒没有,其实往年多数是昨晚那样的大风,就还行……其实不钉窗户也未必就出事的。”葛谢恩也有些忧虑,“最多是把几颗小树吹倒吧,到这么大都很少有了。最怕是……到现在好像还没有过风眼的迹象……”
没过风眼,就说明还不到风力最大的时候,陈福顺立刻就想到了邻居们,“那怎么办?我看这一排除了我们家钉了窗户以外,没什么人做加固啊,风要再大的话……岂不是窗框都被卷走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不祥的猜测,屋外突然传来连绵的哐啷啷巨响,两个姑娘扑到窗边,从木板的缝隙里,见到昏黑天色中,有什么模糊的木色框架一闪而过,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陈福顺怕得心砰砰乱跳,要不是还在等舅父,几乎都想要钻到床底下去了。她扇了自己的脸颊一下,有些昏乱地喃喃说,“怪我,怪我……我不该乌鸦嘴……”
“城里也是多年没过风了,就是我们家,因为我妈在港务局上班,每年都做防灾演练,所以每次有飓风预报,我们都得按程序来。”
葛谢恩脸色也有些发白,忍不住抱着双臂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她不像是之前私下和陈福顺抱怨时那样,对母亲的一切都不以为然了。“妈说,防灾就是宁可备而无用,也不能用时无有……有些街坊还私下笑话我们家来着,现在……”
现在真起了大风,葛家还安然无恙,其余家的损失就必然十分惨重了,但两个小姑娘半点没有笑话旁人的心思,四目相对,都看出彼此脸上的畏惧和忧心,陈福顺忍不住走到葛谢恩身边,和她互相搂着,低声道,“舅舅……真不该出去的!现在外面这么危险,他躲起来了没有?”
如果说刚才的风力还好应对,如今外面这大灾大劫的氛围,不能不让人担心徐大发的安危了,葛谢恩也是怕得紧紧握着表姐的胳膊,颤声说,“没办法……妈是港务局主任,有级别的吏目……我们这一坊所有邻里联防,我们家都要一马当先去做个表率。不是我爹去,就是我哥去……”
说到这里,她脸上也闪过一丝惧意:很显然,葛谢恩意识到,从前还小的她,也渐渐长大了。在每一个母亲必须去值班的紧急时刻,她也必须承担起和父兄一样的责任来——这不是空口白话,意味着在这样恐怖的天文灾害中,她也很有可能不得不和父亲一样,奔走在大风中,随时有被砸到、冲走的危险!
“谢恩……”陈福顺担忧地望着表妹,把她给搂紧了,葛谢恩神色有一时茫然,过了一会,仿佛是在安慰自己,低声说,“怕……怕也是没有用的。这就是硬性要求……高政审分的好处,全家享用,我们上什么学校都比旁人容易,所以需要的时候全家也都要出面……我哥现在出去上学,爹也还算年轻,将来……将来再过几年,那就该我去了。”
她的语气有种虚张声势的坚定,似乎是在说服自己,这是应尽的义务,但却很难在这样的天象中凝聚足够的勇气。如此的虚弱,对葛谢恩来说是特别难以面对的,因为她平日里认为不能理解她的平庸父母,眼下都正奔走于最危险的前线,而她居然连一个对未来的展望都没法真心实意地说出口——将来就该她去,葛谢恩也不是说不接受,就是她真没有那股舍我其谁的气魄,她真的很怕。
葛谢恩突然低声说,“不知道港口怎么样了……这么大的风,妈要是没有及时躲好……”
在这样的天文中,亲人只要不在一间屋子里,那就算是失散了,根本是无法取得联系的。当然葛谢恩的父母更加危险,因为他们都在防灾一线。陈福顺一时原没想到舅妈,只顾着担心刚出门的舅舅,被葛谢恩提醒,心下也是更加沉重,只好抱着表妹,说些闲话来分她的心思,“原来如此……所以吏目择偶,也不敢找那完全无用的……怪道都是要找身体好的,体弱的人,在这种时候都是被保护的,自然也就起不到表率的作用了。”
“那也不全是……小吏的话,也没人管这些,总归是要有一定的职位了,才有这些要求。就算做不到也没什么,就是可能组织部考核干部的时候,心里有想法吧……自己有能力的话,弥补这些缺陷的方式也很多。不过终归肯定是要找身强体壮的,毕竟干部调动得多,去边远地区的话,配偶都是跟去的,身子不好也禁不起路上的折腾,那就是长期分居了。”
“就算是做这样的妻子,都得有个好身板,难怪现在弱柳扶风什么的,都成骂人的话了。”
“可不是,有也有的,就是遭人笑了罢,哪怕是打理家务也都要个好身体不是?之前我们学校还有人说,就该硬性规定,统一口径,把那种对女子孱弱式的审美狠狠打倒,不允许菟丝花类的话本子出版,其实根本不必的,那些人太天真了,管出版管不过来,而且几本书也动摇不了民间的倾向,民间都是跟着上头走,上头就跟着升官的路子走呗……”
毕竟是官宦之家的孩子,虽然心事重重,但葛谢恩随口几句话,体现出的见识也足够陈福顺琢磨的了,此时窗外更是风急雨大,街面上已有了不浅的积水,两人又忧虑起来,忙着把家里的两口水缸给垫高了,免得储水受到污染。葛谢恩更加忧虑,不断从夹缝眺望早已被吹得敞开的院门,陈福顺心中也是直打鼓:徐大发一早就顶风出去,和居委会众人去巡视街坊的防灾情况,当时说是一两个时辰准回,现在大概都过了三个时辰了,不知道他是在居委会等风停,还是被困在半道了。
雨下到这个地步,老式屋檐的人家,瓦片大概是早就被吹跑了,屋内也开始下雨,葛家是新式房子,当时建的时候,就特意把屋顶建出一点坡度来,便于防水,因此窗前还有一股股的水流泼下,那都是被栏杆隔过,因此汇聚成股的雨水。
饶是已经特意考虑到了排水,到后来,一楼也开始滴雨了,陈福顺赶紧拿了一叠空盆,到二楼一看,一小股一小股的漏水点,整个二楼大概有十几处,她赶紧把盆碗放上,过一会就和葛谢恩去轮流倒水,留一个人在门口眺望,就怕徐大发回来没人给开门。
再这么下下去,恐怕是真要发大水,还好葛家没有牲畜,不然还要考虑牲畜该怎么转移,陈福顺这时候已经在思量着要不要提前把贵重物品和用得着的屋子,打成油布包袱,送到二楼或者缠背在身上,而此时外头的大风逐渐停歇了,只有雨还越下越大,却不见所谓过风眼时风停雨住,放晴的样子。
这……算是在过风眼么?还是说,风眼还没过,之后还有更大的前风?
陈福顺在二楼往外眺望,这里视野更好,隐约可以见到对面的人家,好像窗框全都破了,矗立着一些烂玻璃,也是摇头:他们这里都是水泥房子还好些,估计老城区情况会更惨烈。
再看街上,积水大概已有小腿肚那么深了,陈福顺暗道,“舅父出门的时候穿了橡胶雨鞋没有?没有雨鞋,眼下都不敢在街上走!这边路上这么多碎玻璃,又有积水,一般的鞋子也挡不住,更不说本地人多数都穿草编的凉鞋了!”
正这样惦记着,忽然见到有几人迟缓地互相搀扶着,冒雨走了过来,因为都穿着雨衣,看上去是黑乎乎的一大团,犹如起伏不定的怪物,在浅黄色的积水中蠕动着。陈福顺心中一颤,忙下楼叫葛谢恩,“好像有人回来了,快把桌子搬开!”
此时风倒是差不多停了,没什么顾虑,两个小姑娘七手八脚,忙把堵门的木桌子给挪开一点儿,这样门便可以开一条大缝,两人争相探头出去,叫道,“阿爹!”
“舅父!”
殷切呼声中,果然见到一个黑坨子偏了方向,慢慢地走过来,葛谢恩只顾着叫,陈福顺却赶紧去锅里舀水,放盐糖,又取了一大块米糕,准备给舅父裹腹。她这里刚把托盘端到堂屋,就听到葛谢恩惊呼道,“爹,你手怎么了!”
徐大发面色煞白,摇了摇左手,似乎疼得说不出话来,葛谢恩动作放轻,小心翼翼地帮他脱了雨衣雨鞋,搀扶着坐下,陈福顺喂他喝了大半碗水,徐大发才道,“你们也知道,西街那边有托儿所,里头好几个常寄的孩子,老师也是女的多,正准备过去看看他们的情况,结果走到街头,那棵樟树倒了——”
他闭上眼缓了一会才说,“我还好,在外围,老廖被砸了个正着,人当场昏过去了!”
“廖主任昏过去了?!”
葛谢恩惊呼起来,“人——人没事吧?”
“不知道……我们没事儿的把他送去居委会,没法继续干活的就各自回家,不添乱了……”徐大发情绪也很消极,痛得满头大汗,陈福顺给他查看伤处,显然是骨折了,她忙着就去找木条来,葛谢恩也回过神,“对,对,先把你手臂夹起来,雨停了再去看医生。”
她一边说,一边不住看着外头,低声道,“西街不止托儿所,还有好几户都是孤儿寡母……廖主任昏过去了,居委会还有谁?”
“还有小郑……但小郑往北边去,那里内涝得厉害,估计还不知道廖主任的事。”
木条是现成的,家里也有富裕的布,陈福顺在乡下干活,会给牲畜上夹板,虽然是第一次料理人,但事态紧急也顾不得那许多,直接就上了,徐大发配合着她的动作,一边嘶嘶喘气,一边也还是忍不住有些忧虑地说,“你看风这么大,我们这边一条街几乎窗户都烂了,回来的时候,还隐约听到有人哭……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我们这都这样,西街那里……”
陈福顺叫舅父别说话了,她要缠夹板,会更痛。徐大发果然痛得大叫,葛谢恩忧虑地扎着手,时而看看父亲,时而又看看屋外的积水,面色阴晴不定,显然也很犹豫,甚至光是想想就怕得颤抖了起来。过了一会,她猛然一咬牙,走到门边,就蹬上了父亲刚脱下的橡胶雨靴,又披上了湿漉漉的雨衣。
“福顺,你在家看着我爹,我去西街那边看看!”
陈福顺在缠布条的紧要关头,不敢松劲儿,半回着身子,以一个特别不得劲的姿势,愕然地望着表妹,“谢恩?!”
葛谢恩的面目全笼罩在雨衣兜帽的阴影里,看不出她的神色,“我妈是吏目……我们家得做表率!”
“我既然总想干点什么,那也不能老是嘴上说,这时候我就得出来干点什么……”
她的语气一开始还有些颤抖,似乎是在给自己鼓劲,到末了却越来越坚定,葛谢恩好像突然间长大了不少,眨眼就变了个人,“爹,你放心,我不会出事的——我去街坊再叫些人!风还会再起,雨越来越大了,廖主任昏倒了,得有人把街坊们组织起来!都这样躲着不行!既然我有这个想法,那就我先来!”
话一落地,也不听徐大发着急的叫唤,葛谢恩转身就冲入瓢泼雨幕之中,速度比她父亲要快得多,一闪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