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我有罪。”
又是一个口是心非的渣滓,这种发言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虽然忏悔室按理来讲只允许前来忏悔的人与神父进入,但是我也在,这是神父特意允许的,他说要我学习。
我只是一个修女,这种重要的任务不应该由我完成,论资历比我并不是最大的,论天赋我也不及许多人,我自己也知道我没有一颗慈悲的心,为什么是我?
“你认为,你犯了什么罪。”
伊梵神父是这座教堂的实际掌控者,连教会的使者都对他毕恭毕敬,神奇的是,他从不宣扬经义的内容,也从不遵守教会规定的仪式,这一切都是由除了我以外的修女们完成,我自然不能理解为何他会如此备受尊崇。
“我,我酗酒。”
“何种程度?”
“……我经常,经常,喝醉,每天都是如此,我,我……”
“切斯特先生,你为何后悔了?”
“我,因为酗酒,我经常夜不归宿,我的妻子以为我……她离开了,今天早上我回到家,四处找不到她,我,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我……”
难怪随着他的话语飘过来的还有一股腥臭的酒味,他还没醒啊,这样的人就算过来忏悔了又如何。
“这样就够了,切斯特先生,我已经得知了你的苦痛。”
“神父,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他不值得原谅,我认为他不值得原谅。透过隔板的小孔我能看到他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眼泪鼻涕不成样子地流淌着,令人生厌,他的悔恨发自内心,但他绝不会悔改,我能看出来,他的灵魂已经败给了欲望,而这样的灵魂即便拯救,也会很快堕落回去。
偏偏教会要求我们原谅他们。
我不相信神,不相信教会诉说的经义,我成为神职人员的唯一理由,就只有我是被伊梵神父收养的孤儿而已。
伊梵神父是虔诚的信徒,虽然他从不按照教会制定的规矩行事,但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加虔诚的人,他是真的相信神的存在。
“切斯特先生,你的忏悔令我动容,没有人不能从你的言语中体会到你的痛苦,你是真心实意想要悔过,但是,切斯特先生,神无法原谅你。”
“为,为什么?”
“你认为是酗酒毁了你的人生,切斯特先生,我不否定你的说法。我们每个人的道路上都有很多困难和诱惑,而你屈从了,而我的使命就是让你不再堕落,切斯特先生,你是为了寻求原谅才来此处的吗?”
“我……”
“原谅你很容易,切斯特先生,我随时都能原谅你,因为你并没有伤害到我,可是,切斯特先生,如果我擅自原谅了你,如果神擅自原谅了你,那谁来原谅我呢?”
“……”
所以我才不想继承这样一个工作,伊梵神父总是试图让前来忏悔的人真正悔过,可世上的罪人如此之多,他要救到什么时候去?我不想这样做,因为只是徒劳,尽管我的养父乐此不疲,尽管……
“切斯特先生,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原谅吗?”
“我,我,我该怎么做,神父,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不要慌张,切斯特先生,你是个善良的人,你就出生在三条街外的公立医院,你的父母都是勤勤恳恳的普通人,他们的努力工作让你有了还算优渥的生活,而你继承了他们优秀的品德,我看着你长大,我知道你有多高尚,你的邻居也不会认为你会背叛自己的妻子,我想这一点连你的妻子也一样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犯下如此恶行?”
“神父……”
“不用怀疑,切斯特先生,你可能会认为自己不值得如此形容,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值得,你只是软弱了一点,你屈从于欲望不是因为你本性如此,你只是缺少了对抗它们的力量,相信我,切斯特先生,很多人都与你一般,只是你沉沦得更深。”
“我还有救吗?”
“容许我再重申一遍,切斯特先生,你并没有堕落,你的灵魂还没有堕落,你和其他人一样,和我一样。”
“和,您一样?”
“是的,切斯特先生,我和你并无不同,我的灵魂不比你的高贵,也不比你的坚韧,我知道只要我有那么一次选择了放弃,我就会堕落到永远,只是这种程度的灵魂而已。我见识过许多人,他们就算经受天大的诱惑也无动于衷,而我需要依靠自己去克服,切斯特先生,我们并非天之骄子,所以我们都需要克服。”
“克服……”
来了来了,伊梵神父靠着他的话术又洗脑了一个可怜的羔羊,我是已经无能为力了,既然被他抚养长大那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继承他的工作了,不然我可不愿意加入教会。
我不信神,或者说不相信神是全知全能的存在,而教会一直在宣扬这点,伊梵神父则对此保持沉默,我亲眼见识过他驱逐恶魔,也见识过他召唤天使,既然二者都存在那么神也一定存在吧,但是他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说,神已经死了。
“但是,切斯特先生,你现在当务之急并不是纠正你的恶习。”
“诶,为什么?”
“你需要挽回你的妻子,不是吗?她只是暂时地离开了你,你要去找回她,在你克服诱惑的道路上,她会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切斯特先生,你爱你的妻子吗?”
“当然了,我当然爱她,神父,没有人比我更爱她了,我……”
“别激动,切斯特先生,虽然我不是你们的证婚人,但那一天我也在,至少那个时候,你们的感情很动人。可是啊,切斯特先生,虽然我从未有过恋爱,但我见过许多物是人非,感情和万事万物一样都是会随着时间而变化的,我相信你们之间还有着深厚的情谊,不过,如果你再不好好珍惜的话,那些感情就会变成极致的失望。”
“那,那我该……”
“切斯特先生,先去找她吧,这是你必须完成的事情。”
“好,好的,我马上去,我……”
慌不择路,原谅我只能想到这个形容,他做了什么以至于如此慌张?
“好了,达芙妮,你有学到什么吗?”
“完全没有啊,伊梵。”
“说了可以喊我爸爸的。”
“都这样喊了十几年了你就认命吧,而且那个男人明显隐瞒了什么吧,你看不出来?”
“多少能看出来一点,不过无关紧要,他来忏悔,我指名道路,除此以外的工作就不是我们应该处理的。”
我的养父站起来,推开忏悔室的门,示意我跟上,我们走过礼拜堂,穿过华丽的拱门,经过因为人工培育而常年繁荣的花园,走进一片绿茵之中,尽管一个街道外是车水马龙,但是仅限教堂所处的范围就像是会把迷路的旅人吞没的幽邃密林。
“达芙妮,你知道为什么我选择你继承教堂吗?”
“不是因为我是你养大的吗?”
“……你说的没错,我把你当作女儿看待,自然想要让你继承我的一切,尽管这很自私,你要是再虔诚一点就好了。”
我能感受到我的养父真心实意的悲伤,这巨大的悲伤冲刷着我的感官,尽管我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内心,我依然被这宏大的情感波动所震撼,很难想象个人的情绪能如此影响旁人,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领袖魅力?
“你也不见得有多虔诚吧,伊梵。”
“……我,以前也是一个狂信徒。”
“现在成了一个无神论者?”
“饶了我吧,我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吧,虽然教义认为吾主吉尔乃全知全能的至善之神,不过我不这么认为,吾主吉尔是切实存在的,不过并非全知全能,也绝对没有人类的善恶观念,我不是无神论者,只不过对于神的定义,我和其他人不同。”
“你见过?”
“我见过。”
伊梵的语气中饱含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坚信自己的所见,其中蕴含的意志宛如太阳的光芒令人退避三舍,在这样的威压下我完全生不起反驳的欲望。
“但是,正是因为见过,我的信仰才会不复存在。”
“什么意思?”
“吉尔已经死了。”
神死了,我花了很久才理解其中的含义,不是什么深奥的隐喻也不是任何夸张的修饰,我的养父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任何人都能够理解明白的物理现象。
“你看到的,是神的尸体吗?”
“你想看吗?”
“……就在,这里?”
“不,在教会那里。”
“难不成,所有人都知道?”
“很少,吉尔的尸身一般都被信徒当作圣人遗骸,不过不知情的人怎么会知道那是神的尸骸,只有曾经担任过教皇的人知道这件事。”
啊,我差点忘了,我的养父是唯一一个不因死亡而退位的教皇:“伊梵,我不会真是你的私生女什么的吧,因为我的事情被发现了你不得不退位之类的,没有这样的事吧?”
“你想象力太丰富了。”我的养父走到此处最粗壮的树下,“我不当教皇只是因为我的信仰已经不足以支撑我了,至于你,我留下你的理由只是其他孩子都被收养了而你根本没人要啊。”
“打你哦。”
是啊,我就是没人要的孩子,我就是不像别的人那样讨人欢心所以才迟迟没有人愿意领养我。
“其实如果你想出去的话也可以,只不过你好像没这个想法。”
“算了吧,伊梵,没有我的话谁给你养老呢?不过等你走后我会把这件教堂卖出去的,到时候可别怨我。”
“那也得等我走了以后再说吧。而且你就这么讨厌我的事业吗?”
“现在这年头谁还信教啊,听说以前西方大陆人人信教来着,现在完全看不出来。”
“是啊,完全看不出来,人们已经没了信仰。”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你没意识到,他们不信教也就罢了,这无所谓,现在的人大多数都失去了信仰,这才是最可怕的。”我的养父张开双臂,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怀中,“有的人信仰神,于是诞生了宗教;有的人信仰金钱;于是有了资本;有的人信仰正义,于是公序良俗得以传播。宗教只是把信仰给实体化了,只要人们还有信仰那么无论什么时候宗教都会存在,只不过会换种形式而已,可现在,我感受不到人们的信仰了,这是很可怕的。”
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但我并不清楚他要表达什么。
他也看出我还不明白,于是他说:“你觉得一个人最基础的信仰是什么?”
“最基础的信仰?这东西还能分层次的?”
“你真该好好上课的,你对神学的理解还是太少了……不过这样也好,毕竟宗教都没落了。”伊梵说,“听好了,所谓的最基础的信仰,其实就是自己。”
“自己?”
“相信自己的天赋,相信自己的努力,人只有相信自己才有作为生命最基础的动力,信仰是人作为群居动物构成社会的基础,如今的世界缺少信仰,所有的国家看似繁荣,实际上已经缺乏足够的凝聚力。”
“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吗,我觉得没什么变化啊。”
“因为世界不会因此而崩溃,但是社会将绝无好转的可能,往后的每一秒都将是你人生中最幸福的一秒,因为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美好的时光了。”
“这可不行,伊梵,你太悲观了。”我走到我的养父身边,伸手捏住他的脸,强行把他的嘴角向上提,“悲观对身体不好,多笑笑,好吗?”
“达芙妮……”
我能感受到连绵不绝的悲伤冲垮了他,尽管我的养父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此刻并非什么外力击溃了他的防线,真正的原因来自他本身:“换句话说,反正也不会更糟糕了,不是吗?”
“我还真是老了啊,要是早点遇见你就好了,真想给我那些老朋友看看,我有一个多么优秀的女儿。”
“现在不也可以?”
“来不及了,他们比我先走一步了。”
“……”好像我又让他陷入了另一种悲伤当中,一种并不强烈却与他的思想紧密缠绵的悲伤,“那,伊梵,跟我好好讲讲他们吧?”
“那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有那么长吗?”
“即便省略掉其中的细节。有时候我会想让你一直闷在这里会不会对你的成长不利,以前我在修道院里待了很多年,有那么一点心理疾病,结果你比我坚强。”
“啊?不至于不至于,伊梵,你当时没有手机吗?就算让我待一辈子也没关系。”
“倒是给我认真念书啊,我那时都是研读经义的,读着读着我就读到教皇了。”
“学不来。”
“我也没指望你像我一样。”他伸手揉着我的头发,“我啊,当初涉世未深,第一次出门就被人拐骗了,那人说是干一番大事把我坑了进去。”
“然后呢。”
“那人没骗人,确实是大事,但是我没及时抽身,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
“……也就是说,你被一个女人三言两语就拐上了贼船结果你意识到的时候发现你爱上了她?什么三流小说剧本啊?伊梵,当时你那么蠢吗?”
“也不至于那么讲吧。”
真的至于,我的养父年轻时大概就是那种读书读傻了的类型,平日里接触的都是好学生,一下子被人拉去干了坏事把当时的刺激当心动了,他不用讲我就知道大概是这么个情况,何况我也不想听自己养父的爱情往事。
“等我察觉到我的心意的时候我已经是教皇了,这份心情自然是不了了之了。虽然也不是从此就没了来往,只不过还是比我先走一步,再后来人老了退位了,在我负责的辖区里开了这家孤儿院,然后遇上了你,想不到我居然还能有一个女儿,命运真是奇妙。”
“要这样说我也是啊,我这混血杂种能找到个家,那是我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所以再怎么不情愿,我也还是会听你的,继承这间教堂,不过果然我还是更想继承孤儿院呢。”
“这也不冲突吧?”
“你的管理方式完全大错特错好吧,又不是教会学校,没必要教孩子们祷告吧,也没必要每次用餐前都要来一段话,更没必要教他们学经义,学一些更实用的东西不好吗?”
“这里好歹是教堂吧。”
“所以我肯定会卖了这间教堂的。”
我的养父因为分不清我是认真还是开玩笑而感到困惑,他会因为这个而责怪我吗?如果他生气了我就道歉,但是这并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我和他不同,他将所有的生命献给了他的神明,而我并不打算这样做,在这个宗教已经没落的时代我决定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活着,尽管我从未迈出此地,但是幸运的是我可以上网查到我想知道的一切。
“那也行吧,如果你想要干一番事业那就一定需要启动资金吧,我的钱全花在孤儿院和教堂的修缮与维护上了,要是卖的话起码得卖这个数啊。”
“五万?”
他摇摇头:“小了。”
“五十万?”
“大胆点。”
“这地方值五百万?”
“我花了将近三千万把这里修成这个样子,里面还有不少初版经义和卷宗,还有一些可以算得上是圣遗物的古代文物,我觉得翻个倍卖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伊梵啊,你当教皇的时候捞了多少啊?”
“这是我自己的私房钱,就是以前被人拐走的时候挣的,或者是分赃?总之我得到的就是这么一大笔钱以及教皇的位置。”
教皇的位置?咦?这和他成为教皇有什么关系吗?难道不应该是书呆子和不良少女的校园恋爱故事吗?怎么突然就扯上了那种阴暗的权力斗争了?
我的养父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情,自顾自地在那边说:“如果要卖的话有些你得留着,那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东西,我柜子里的那个十字架,那座骑士雕像和它手里的枪,我桌子上那个圣基列奴像倒是可以考虑留一下,它的文化价值很高但是很难换算成金钱……”
所以我的养父年轻时其实是某个帮派的高层吗,那种可以决定一个覆盖整片大陆的宗教领袖由谁担任的那种黑恶势力?
“停停停停停,伊梵,你这怎么搞得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啊?”
“我就是在交代后事,我很快就要死了,达芙妮,我将死在星辰坠落之地。”
死?我一时间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什么死啊,什么星辰坠落之地啊,伊梵,你在说什么……”
“早在我出生的时候,为我洗礼的教父就如此说过,‘这个孩子将死于星辰坠落之地’,新闻你看过了吗,有一颗小行星将要坠落到西方大陆,也是我人生中西方大陆迎接的第一颗星辰,那就是我赴死的时刻了。”
“先不管那个预言是怎么回事,被陨石砸死的几率很小吧?”
“那颗星辰一定会砸在我的头上,这就是命运。”
“不要因为你是宗教人士就相信这种蠢的要死的预言啊!”
“哦,不不不,达芙妮,我的人生就是由预言推动的,我努力学习是因为有人预言我会成为教皇,虽然不是我想的那个方式,但是我最终成为了教皇,我所经历的每一个预言最终都得到了兑现,而这个我人生中最初的预言也会如此,我注定会死在星辰坠落之地。”
“你要我相信这种东西吗?”
“有备无患,说不准哪天我眼睛一闭就过去了。”
“你的体检报告我都看过,啥病没有,各项指标比寻常人强多了,你要是突然暴毙那我肯定会去找凶手的。”
他笑呵呵地看着我,我气冲冲地瞪着他。
“哦,对了,要是我死以后,你遇上什么麻烦了,就祈祷吧,不是对神祈祷,而是对我。虽然有自夸的成分在里面,不过我的尸体肯定是圣人遗骸,你把我风干后切块然后随身携带吧。”
圣人遗骸是那么随便的东西吗,我记得历史上也就只出现过两三次吧,而且还不是完整的,难道不是人死以后还需要大量信仰才会被追封成圣人吗?我的养父究竟是什么人啊。
明明和他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结果现在我才发现我完全不了解他:“伊梵,你以前到底做过什么啊?难不成你是活圣人吗?”
“才不是,我死后教会那边会立刻追封我为圣人,在我的信仰还坚定的那段时间我以吾主吉尔之名进行了宗教战争,结果就是我毁灭了大大小小共计六十六个宗教团体,或者说,异端组织,也是凭借这个功绩我成为了教皇的候选人之一。”
“这种事情……毁灭是什么意思?”
“对于异端的高层一般采用火刑,教徒们大多都死在冲突当中,结果就是我们没能改变那些信徒的信仰,但我们确保了没有人再信仰其他神明,这是教会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虽然达成了目的不过由于当时产生了极度恶劣的影响,所以后来我退位的理由之一也有这个。”
“没想到你这个慈眉善目的居然……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就像所有的正常人一样思考,然后付诸行动。”他悲伤地说,“在教会的纲领中我的行为是为神而战,是崇高的争斗,但是争斗从来不该和任何美化的词语有关联,你生活在和平年代真是太好了。”
别搞得像是马上就要暴毙一样啊,我怒视我的养父:“还有什么吗,你那些黑历史通通讲给我听,一个都不能落下,讲完之前别给我死。”
“那可能有点难啊。”
“那我可不管。”
“明明以前的你很乖巧的。”
“还不是因为害怕被你丢掉,毕竟就只有我没被人看上,要是连你都放弃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我才会装得很乖,尽量不让自己像一个累赘。”
“那我可真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啊。”
“都说了不要让孩子学经文啊,又不是培养牧师和修女。”
伊梵露出苦笑:“唉,偏偏你是这样讨厌宗教。”
“没办法,我流浪街头的时候可没见神来拯救我。”
“是这所教堂收留了你啊。”
“那我应该感谢吗?我不会感谢神,伊梵,我应该感谢的是你啊,拯救我的是你而不是从未向我伸出援手的神,我握住的是人的手,至于神,反正他也不会在乎吧。”
“也好,起码你还走在正道上,我也没什么建议能够给你的了,毕竟我和你的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哦,我还有些没说完,那些不能卖的东西,还有……”
“打住吧,回头写个清单给我吧,反正我也记不住,何况,也不一定马上卖掉呢。”
“要卖记得卖给教会,他们惦记我这里很久了。”
“欸,原来这里不是教会的产业吗?”
“这是我的私人房产,所以认真来讲教会并不认可这间教堂的合法性,即是说这里是座假教堂。”
“明明整个首都都因为这里太出名以至于没有别的教堂了的说。”
“但是教会从没说过这里是真的,当然他们也没说这里是假的。”
这多少都是有点肮脏的交易在里面的。
“伊梵神父,伊梵神父……”
我听到修女长的声音了,看来又有什么要事需要我的养父去处理了。
我连忙逃到丛林深处,每次这个中年妇女见到我都少不了一顿说教,我可不想听她唠叨。
我熟练地爬上一棵树,尽管修女服很不方便,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已经能够在伸展不开手脚的情况下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动作。
但今天不一样。我刚爬到树干的顶端,却看到不可能有外人的树上已经站了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很漂亮,比我漂亮得多,五官精致得不像是天然的造物,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从脖子包裹到脚踝,但是我看不到拉链在哪里,而且她斜背着一个比她还要高的黑色长方体,看上去很重,但无论有多重她都不应该站在那里,那根树枝可不是能够承受一个人的重量的东西。
“小偷?”我警觉起来,偶尔也会听说有些人能够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以为那些东西离我的人生挺远的,我只见过教会中的圣骑士在训练时举起常人根本不可能举起的器械以及牧师咏唱可以治愈伤病,刚刚听伊梵说教堂里有不少宝物,我瞬间就联想到了这方面。
“不是。”她看向我,我感受不到她的视线,也听不出她声调的变化,我只感到出奇的寒冷,“我的主人在附近有些事情要做,所以我来这里散散心。”
“散心会走到别人家的树上吗?”
“这是附近最高的树了。”
“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附近最高的树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找一棵高的树?”
她歪了下头,树枝晃了起来,可她纹丝不动,我感到危险的气息攀附在我的皮肤上:“因为最高的树往往有更大的空间,树叶也越多。”
“这和树叶有什么关系?”
“看到树叶会令我安心。”
“什么?”
“你有观察过树叶吗?”她伸手摘了一片树叶,“每一片树叶的纹路都不同,我观察过九百六十六万五千九百二十一棵树,还没有找到过完全相同的树叶,每次看到树叶我就会想到既然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树叶,那么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人,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独特性,这很令人安心。”
虽然有点困难,但我还是明白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你是没有自信吗?”
“哦?嗯——不对,不是那种东西,我对自己的一切都很有自信,我的自我评价没有任何问题,我不会看轻自己,也不会高看自己,我在意的只有独特性,也就是是否会存在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
“那完全是不可能的。”
“这个世界有几百亿年的历史,这段时间中每分每秒都有新的生命出生,你怎么能保证不会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个体?”
“没有遇到过就是没有。”
“嗯,有道理,但是我一向只注重概率,只有不是百分百我就不能安心,所以我在这里麻痹自己,这里是教堂,你们会拒绝一个前来寻求安宁的人吗?”
“迷途的羔羊不会擅自闯进主的教堂。”
“……有意思。”她向我走来,“你嘴上念着主,但是并不相信神,这样也能成为修女?”
她怎么看出来的?我想后退,但是退无可退,她离我很近,即便我比她要高,但是我却感觉她在俯视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吗,我的主人经常被人认为是神明,因为他有着相当强的力量,足以实现某些神迹的力量。他和我说过有关信仰的话题,虽然很微弱,但即便是普通人的信仰也有一丝威能,因此宗教能为被信仰者提供强大的力量,即便只是凡人,若是能得到长久的供奉也能够脱胎换骨,很显然,我从你的身上体会不到任何力量的波动,说明你并没有信仰任何存在。”
我花了半分钟理解了她想表达的意思,她讲那么一大堆话就只是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我能感受到一扇新的大门在我面前,而这个女孩就站在门的那边。
“这间教堂还会有你这种普通人?真是稀奇。”仿佛要给我展现更多一般,少女绕着我走了起来,她的脚步是如此之稳,仿佛不是站在半空而是坚实的土地上,“有没有兴趣侍奉我的主人?”
“你是什么宗教团体的人吗?”
“不,我的主人并不喜欢被人当成信仰对象,也就是所谓的神。只不过他虽然试图与其他人构建平等关系,可那些不理解他的人畏惧他的力量,他们自愿跪倒在他的脚边,恳求他的怜悯。与那些从不敢现出真身的被信仰者不同,我的主人总是在他的信徒身边,尽管他不想被崇拜,但他的仁慈让他无法丢下那些擅自信仰他的无知者。你既然不相信一个从未显露过力量只存在于记叙中的神,为何不试着与在物质世界中存在的强大个体沟通呢。”
“……没有兴趣。”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不过我能理解,毕竟你看上去就是那么厌恶宗教,尽管我说我的主人并非神明,可是那些围绕在他周围的狂信徒的作派确实像是宗教,这点连我的主人也无能为力,这就是他并非全知全能的最好例子,可惜那些人总是对此视而不见。我的主人为此也很苦恼,我认为像你一样的人一定能够与他相互理解,扫除他的些许忧虑。”
“在我看来你也是狂信徒。”
“我只认可一半,我并非作为信徒信仰着他,我作为女人爱着他。”
我看了看外貌明显未成年的少女,决定还是离这个有些变态的组织远一点。
“喂,不要以貌取人啊,我很大了!”
但是外貌这样子真有男人能够下得去手吗?
“对了,忘了问了,这座教堂的主人还是老伊梵吗?”
“老,伊梵?”
“看来还是,我以前在古之会任职的时候来这里拜访过几次。”
原来是古之会的人,难怪这么肆无忌惮,等等,她说以前……
“你离开古之会了?”
“或者说,叛逃比较合适?虽然那边还未察觉,但是很快我就会被通缉,因为我的主人和他们是敌对关系。”
那可真是不妙啊,就这样知道了这些信息会不会被灭口啊。
“不要那样一脸担心的样子,我的主人还没有给我杀人的许可。”
“许可?”
她就那样这在半空中盯着毛骨悚然的我:“作为爱人自然要把自己的一切权力交给我的主人,所以只要他不同意,我没有任何行动的权力。”
这个女孩疯了吧。就算是把她当做恋爱脑我都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想法,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付出一切。
“……哦,有意思,有意思。”少女的形象在我的眼前转变,她的皮肤开始溶解,但是暴露出来的居然是金属制都机械结构,可是其中鲜血不停地流出,直直地滴落到地上。
我强忍住不尖叫出来,她裸露在外的金属眼睛泛着红光,死死地盯着我:“你不是容器,也不是信使,你是什么东西?”
被非人的怪物这样说未免也太让人生气了。但是现在恐惧更胜一筹
“你有在这个状态下照过镜子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血红的天空下她的身躯好像在膨胀,我的倒影映射在她的金属身体上,但是看不太真切。
“我劝你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照下镜子吧,可不要打扰到别人哦。”
我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没有任何异样的触感,难不成由于看得太多了我的身体也变化了吗?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挥之不去,我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看来被吓坏了,哦,可让我好等。”
我看到一股黑气腾空而起,一个浑身漆黑的阴影沿着泥土与杂草的纹路匍匐前进,少女跳到阴影之中,还不忘对我挥手告别:“有缘再见,有趣的小姑娘。”
再也别见了,被怪物说再见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深吸了一口气,连忙朝着我的房间跑去。
“喂!”“什么啊!”“说了禁止奔跑。”“停下,停下!”
我撞到了一个又一个人,虽然很抱歉但是现在可不是听她们说教的时候。
“达芙妮?”伊梵好像刚处理完事情,我没有理他,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我只能在心里说声对不起。
我匆匆撞进我的房间,把房门反锁死,冲进浴室。
“骗人的吧?”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止不住地发抖,镜子里的我没有任何异常,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扭曲的变化,但是,我并不能与我的影像对视,因为镜子里的我移开了视线。
“不要惊慌,是我。”
“达芙妮,你怎么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在我耳边,来自镜子里的那个“我”,还有伊梵,他站在我的门口敲着门。
“为什么,太阳还没落山……”那个时常在我耳边低语的存在,那个自我小时候起就一直伴随我的幻想朋友,在镜子里以我的形象对着我笑,以往都是太阳下山后我才能听到他的声音,为什么……
“达芙妮,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你那么慌张,达芙妮?达芙妮?你先开门……”
“时机到了,达芙妮,还是老样子,是,还是否?”
“不。”我闭上眼睛不去看“我”,“绝不。”
“那可真是遗憾。”“我”的声音消失了,我也久久没有说话,只留下伊梵焦急的叫喊与敲门声连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