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厌恶之前的旅馆，但不知道其他的会不会更糟。柜台后面的老板依旧是在用一台小屏手机看着电影，那一本用来抵住手机的日历显得很大。
“56的房间，还有空位吗？”
老板娘像是思索了一阵，“有，有两个。”也难得她能记得住。
我付了钱，蹿了上去，房间里面我和满哥那两个位子果然还空着，几乎跟那天离开时没有什么变化，我盯视着好一会儿，感到惊奇，毕竟两三天过去了，床铺上那睡皱了被子仿佛还保持着我那天离开时的场景，周围熟悉的粘稠酸臭味不多不少，只有洗完澡的老哥走回来时，散发出来的洗发水沐浴露的味道能盖掉一些。
斜对面床那哥们还在，前两天满哥睡觉的时候他还过来问我有没有吃的，我和他不熟，说了没有，今天他看到我，整个脸绽放出太阳花一般的笑容，然后像条虫一样扭动了好几下，没一会儿就一动不动睡着了，定格在了某个扭动的瞬间，被子有一小撮掉在了地上，刚刚估计是被我进来吵醒了。
把书包放在一边，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一切是那么的熟悉，没有多久，疲倦就像海潮一样袭来。
一阵溢出来的沐浴露香味让我睁开了眼，原本盯着我的老哥转过身，弹了一下内裤的皮筋，爬到上面的床上去了。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隔壁原来满哥床上已经躺了个中年男人，他可能是第一次来，把自己洗好的衣服挂在了上铺的栏杆上，那些水不停地滴下来，下铺的兄弟似乎并不在意。
时间并不算太晚，明天没有什么打算，晚上没有门禁，只有那老太婆像个门神一样坐在那里，完全是可以去外面瞎逛的，出去马路后的十字路口，每个都可以拐进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默认这个时间是要待在房间躲着休息，像是躲避外面的洪水猛兽。
旁边的哥们没一会儿已经在打鼾了，他也像满哥一样脱得只剩一条内裤躺在那里，不知风一吹旁边衣服滴下来的水落他肚子上会不会醒来。打鼾的时候跟随者腹部一起微微扶起，我看了两眼就不敢再往那边看去了。
一不小心就看了三十章小说，正渐入佳境的时候灯被关掉了。环顾四周，眼睛一时没有从骤变的黑暗中适应过来，眼前浮现的是漂浮着的四五块亮光，有些亮得就像是灯泡一样，有些一直没有调低亮度，看着那弥漫在光下的侧脸，或许外界环境亮不亮跟他们没有关系。我把手机的阅读软件调成了黑夜模式，这样看起来舒服一些。
上铺老哥转身时床板的吱呀声，隔壁老哥睡熟了的鼾声，半空中漂浮着的屏幕前方投影咳嗽时候的抖动，在黑暗中将我包围，似乎要把我拖回到什么地方。
阳台门被扭开，他头发湿漉漉地走进来，把门又关上，走到床边把挂着的毛巾盖在头上，一边擦拭着头一边朝我惯常地竖起大拇指，我笑笑，他爬上上铺，床板传来被压迫的吱吱嘎嘎的声音。“你这屏幕能不能调亮点啊，哈？我天天躺在床上给你照着。”阿祥一边挠着身子一边走到阿辉的身后，一只手扶着他的椅背，阿辉头戴耳机，伴随着键盘的敲击眼睛注视着屏幕，理都没理阿祥，碰了一鼻子灰的阿祥只好又返回床边，敲了敲上铺的阿泰，问他在看什么。
“还是那本。”
“还在看呢，我看你要看到毕业。”
“我不是整天看，十二点半就要睡了。”仿佛是不想再被打扰，阿泰翻过身，头枕在床头铁栏杆上继续看着手机。
在黑暗中嘟囔了一阵，阿祥躺下来后环视一圈，最后朝我笑笑，我也朝他笑笑。也许是在屏幕的照耀下，阿祥每次那站着的身影对我来说是最清晰的。
耳机因为惯性从耳朵上滑落了下来，掉到衣服上，又掉到枕头上，我有些恍惚，眨了两下眼睛，眼皮有些重。枕头上的耳机还在发出微弱又嘈杂的声音，我不能通过这声音分辨那是那首歌。果然像阿辉说的，这个耳机会漏音。我关了手机的歌，电风扇的呼呼声仿佛更大了，还有房间里面的呼噜声，好像并不是那么的安静，然而这比宿舍的彻底安静好了太多。整个身子顺势挪了下去，像是陷在了泥沼中，任凭酸臭棉被拖着我沉溺进去。又睁开了眼睛，伸手摸回了手机，取消了所有闹钟。
满哥一如既往坐在床尾，不知道他在那里多久了，我是自然醒来的，只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对话，拖鞋走过的声音还有熟悉的笑声。眼睛还未睁开便感受到房间的光线，我睡眼惺忪地看着他，感觉像是幻影，但每次眨眼过后看到的模样都愈加清晰，看我醒了他笑着看着我，也不说话。我意识到或许是我刚醒来时五官过于僵硬，引人发笑，便尽力调整着，这会儿所有的记忆、声音和味道一下子充斥进我的脑海，他嘴唇动了动，开始说话，但那一切都被过滤掉了，所有的不适化作了几下面部的抽搐和眨眼，之后一切清晰起来。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毕竟房间那么多，他说也没几间房间，一下子就找到了。
“你在干嘛。”
“等你起床。”
“那你怎么不叫我。”
“没事。”
“你昨晚去哪里住了。”
“大酒店。”
“真的？”
“嗯。”
“靠，你不带我去。”
“我下次带你去。”他笑笑。
“我不信。”
“你不信我会带你去？”
“不是，我觉得你不是去住大酒店，昨晚。”
“为啥不信。”
“大酒店多贵啊，你怎么会舍得去。再说，那些钱拿来上网不好吗。”
“谁说住大酒店要钱的。”
我白了他一眼，
我正想问他待会去哪里吃饭，他告诉我他要去打工了，大概半个月。
“去哪里？”
“就进厂子，现在他们急招，进去小时费还会更多。”
“你确定是靠谱的中介吗，不要到时候跟我一样被压钱了。”
“不会的，这里的中介事先吃你多少钱都会讲清楚，我们这些人，他不敢惹的。”
“那就好。”
“我给你买了早餐。”他把身边的早餐拿了过来，袋子里装的是三明治和一瓶牛奶。
我看了那透明袋子几眼，又看向他，“满哥啊，你为啥要突然去打工啊，还那么久。”
他笑笑，“昨晚去上网了，钱也花的差不多了，而且我不是没有手机了吗，就现在想要攒点钱买个手机，方便联系。”
“好啊，满哥，我也觉得有个手机会方便一点。”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算了，我要是想工作的话我就回广州找了。”
“那行，兄弟，我先走了。”
“慢走，满哥，出来记得联系。”
“希望我回来后还能看到你。”他拍拍盖在被子下面的我的腿，我记得我睡之前是没有盖被子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盖上的。
“好。”
“算了，还是不要见到你了，你最好玩个几天就回去。”
我们相视而笑，他便走了，留下一袋早餐。
吃完之后我坐在床上看小说，这里跟其他旅店一样，中午两点老板上来巡逻，到时不走就要交钱，现在有东西吃，我起码可以在旅馆待到午睡起床，于是我给自己的闹钟调了一点五十五分。
我开始考虑起来我身上还有多少钱，大概不到三百的样子，省着点花可以用半个月，每天晚上网吧包夜十块钱，一天的吃饭十块钱，晚上在网吧睡便不用租旅馆，当然在网吧也不能买宵夜，不然2肯定不够花。
上铺的一个哥们探出了头来，问我有没有看到他的袜子，我在下面胡乱找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他改口说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让我借他五块钱，我愣了下，随即想起了自己制定的每天花2块钱的事情，于是摇摇头说我身上也没钱。
他也不恼，又问了一句，“那你身上有没有吃的。”
我想起包里还有包方便面，对于五块钱没借他心里也有点不好意思，就把那包泡面拿出来给了他，他立马伸出手拿了过去，我感觉上铺震动了一下。谁知道周围床上响起了一阵声音，“还有没有，我也要。”
“帅哥，给我一包，我也两天没吃了。”
“我一天没吃了，是真的一天，快饿死了。”
“妈的你没钱吃饭还来这里睡觉。”
“妈的我欠着老板的钱呢，第三天了，出不去了妈的，出去床铺就没了，就得饿死。”
……
我脑袋顿时有些懵，一时不知道该回哪个。
“你还有没有，我可以五毛钱跟你买。”有个男的直接就跑过来倚在栏杆上。
“没有了。”我还把书包翻给他，幸好里面也都是一些衣服，不怕翻。他看了看，面无表情地走了。
上铺那个人正攥着袋子在使劲摇晃，让调料和泡面混合均匀，香味弥漫开来，我顿时有些心疼我的最后一包泡面。他吃了两口后，之前那个说一天没吃的直接跳了下来，跑到这边伸出手跟上铺要，上铺给了他两把，他迅速吃完后还要，上铺说没有了，一包也不多，他求了好久，不停地舔着嘴唇，眼巴巴地望着，说再给一点，上铺不为所动。
他不再求了，但也不走，不看上铺，就那么站在那里，手握着上铺的栏杆。此时外面天已经越来越亮，有光照进来，我能看到他侧着脸，跟别人讲着话，嘴唇上下沾着一些调味料。
“都几天没吃饭了还有精力站着啊。”对面床那老哥头枕着双手，露出了一堆腋毛，同样的浓密，他是唯一一个没跟我要吃的，只是点了个烟就看着我们，此时房间烟雾缭绕。我下意识往他那里看去，朦胧中似乎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赶紧把视线移开。却和他眼神撞上，在烟雾的遮挡中似乎看到他眼含笑意地往这边看着，像一个等待画家起笔的模特。
“躺太久了。第一天玩手机，完全不累，第二天只能看看视频了，第三天就一直睡，太浪费时间了。”
“不出去做个日结。”
“太累了，还不如躺着。”
“那躺够了？”
“要是今天能找到点吃的，就明天再去，反正我跟房东关系好。”他笑笑，迅速看了一眼上铺，又看着那老哥，手里拉扯着栏杆。
“做个屁，还真不如就在这里躺着，饿不死的。”下面一张床下铺那哥们说道。
“你个死叼毛，我昨天还看到你去吃挂逼面了，你当然不会饿死，人家是饿了三天了。”睡他上铺那个人头垂下来说道，这人额头堆着厚厚的刘海，两边却剃得很紧贴，他朝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却是很不屑。
他这话一出大家都笑了出来，下铺那哥们摸了摸自己的头，“信不信由你，房东不会看着你死在她床上的，你只要饿得动不了了，躺死在那里，她就会给你五块钱，让你去找点吃的。”
讨吃的哥们呵呵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下铺那哥们手在床底摸索了一下，拿起来一条红红的东西，说是半截火腿肠，问他要不要，昨天他来的时候见到的，在枕头边，也不知道哪个大神吃剩的，他就直接扔床底了。
讨饭哥接了过来，那火腿肠已经沾了一些灰尘和毛发，他把那有些脏的头部拧掉了，再用手指扫掉表面一些比较粗的灰尘，吃了起来。
他在这里站了差不多五分钟，跟我们说说话，开开玩笑，上铺把一包里面的最后一点给了他，我感觉这最后一把应该是调料多过面。他终于笑嘻嘻地回到了床边，摇晃着手里的泡面袋，发出哗啦啦的有些空旷的声音。
“又可以躺一天啦。”他面对着墙壁睡着，仿佛世界的一切跟他无关，说完这句话房间里便安静了下来，大家再也不讲话了，他一动不动地对着墙壁，仿佛在那短短的几秒钟之内睡着了，只有泡面袋在随风飘舞，从他的床下一直往我这边飘来。
闹钟响的时候又我醒了过来，睁开眼的时候泡面袋又前进了一些，快吹进我床底了。正在收拾的时候房东进来了，从时间来看她应该是早进来了几分钟，开始一张床一张床收钱，之前那个说欠了三天的早已不知去向，房东问了问，大家都说不知道，有人跟房东说他跑路了，房东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他身份证还在自己手上，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袋子，把那张床上地东西全部收走了。
对面那张床上的哥们也要续一天，但是没有钱，房东给他没有担保续一天，要是再续就得交身份证，他点点头，还是保持着那个pos，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房东多看了他好几眼。
我东西其实早就收好，没有马上走也只是留在这里看会戏，2一晚房租我是不会再出的，看房东走近，我站起来对她说我不租了，现在就走，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下，说那你快点走，有空位我要马上租出去，我只好立即走了。
去到白宫，小白果然在那玩着游戏，旁边留了个空位子，我走过去一下子坐下。
“下午不上网了，跟你一块当网管。”
“行啊，你坐你坐，我给你倒杯茶。”说着他真的给我倒了杯茶，用一个大大的塑料杯。
“我这待遇那不比上网好吗。”
“你坐在这的待遇肯定比上网好。”
我点点头，“行，”
他不问我是不是没钱上网了，也不问我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就那么自然地继续给别的人开着单。我开始看起我的小说，两点到两点半是开机的人最多的，后面就是断断续续地来人，那会儿位子也已经基本上满了。
他忙完以后凑过来看我在做什么，像是充满好奇，我说在看小说，他点点头，身子坐回去。后面有隔三差五朝我这里看，像是在找机会说话，但我不想一下午就跟他说个不停，假装不知道，继续低头看小说。
我无意识地喝了一杯水，他把空杯子拿过去，接满，又放在了桌上，看着我。我抬起头，看到杯中水在摇晃，反射着天花板上照下来的光线。
“是不是没机子了。”
“是啊，这个点基本没有了，你喝水啊。”
“我刚才已经喝了一杯了。”
“我知道，没事你随便喝，厕所在那里。”
“你每天都来上班吗。”
“是啊，不叫上班，就是来玩电脑。”
“你这样子你舅舅每个月给你多少钱啊。”
“嗯，有时候八百，有时候一千。”
“这么低啊。”
“是啊，他剥削我。”
“你毕业了没。”
“研究生毕业了。”
“高中读完了没。”
他侧过脸看我一眼，“读了高二就没读了。”
“干啥不读。”
“读不下去所以不读，没意思，不如早点出来赚钱。”
“读不下去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就是无所事事，浪费生命。”
“没想过去打工？”
“真正缺钱的才进厂子，我干嘛去，那是拿命换钱。”
“去看看大城市啊，反正你也有退路。”
“别吹。”他笑笑，“我高中同学，阿杰，去外面干了一年，整天就在那郊区厂里待着，别说见识大城市，就白天都见不到几次。”
我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喝了剩下的半杯水，让他帮我倒。
“你待会一定得去上洗手间了。”他笑嘻嘻地说道，伸直了手去给我再倒了一杯，饮水机就放在他座位旁边。
“你大夏天的还开热水。”
“方便我煮泡面啊。”
“哦，也是，那你这个有冷水的功能吗。”
“别说了，冷水的要加几十块钱，我那时候就让我舅买个冷水的，他嫌太贵，二手跟别人买了这个。”
“那你们这个有清洗吧，二手的，别人用过的哟。”
“还不是我洗的，都用开水烫过了，不用怕。”
“嗯。”
“你这样子我以后得给你准备一个杯子了，这个塑料杯太小了。”
“不用，我下次不一定来。”
“你以为我是给你准备的啊，我是懒得隔三差五给你倒水。”
我笑笑，觉得这人还挺实诚，不过他嘴上这么说，我倒是觉得他对我还是蛮好的。有人走过来，小白继续给别人开单，现在开单也没机器可以上，不过人家不急，只是让小白留着位，说是出去溜冰了，临走前还对我点了一下头，我莫名其妙，也回了一下，想着只有可能是阿仲那帮手下了。
“你干啥今天下午不上网。”
“你不是说叫我坐你这里吗，我就来你这里坐，不去上网了。”
“可以，我就喜欢你坐在这里。”
“为啥，我看你好像对别人没那么热情。”
“我对你很热情吗。”
“嗯，还记得我来的第一天，你就主动和我聊了。”
“你错觉，我都是很热情的，再说那一天我是看你一个人等的焦急，就好心找你聊聊。”
“这样啊，那我以后经常过来你这里坐。”
“行啊。”
“以前有人一直坐在这里吗。”
“没，这是你专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