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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还钱
    灰色的墙上点缀着一个个“白点”,在远处看是如此,只有凑近了看时,才知道那白点是一大片墙壁,有成年人的头颅那么大。日晒雨淋,加上天气潮湿,整个墙壁发霉甚至铺满了藻类,仿佛一张厚厚的黑绿色地毯,或许什么时候,墙壁外壳承认不住便掉了下来,露出里面更加“干净”的内壁。67、68……一条条数着每一层每一个窗户罩着的栏杆,全部生锈了,变成泥黄色,让人渴望用手搓一下,造成锈粉在空中纷飞。几只小鸟飞过,它们都不逗留一下,啾啾啾一下子就没影了。每一层有六个窗,每个窗距离都是一样的,一个窗上面正对着便是上一层的窗,齐齐整整,没有丝毫不同。我知道每个窗都是同样数目的栏杆,但还是一条条数着,期待会发生什么变化。

    忽然脖子有些酸,对这自娱自乐的活动也就厌倦了,望着黑漆漆的路口,依旧没有人影。跟满哥一起出来后他便尿急,于是返回去小解,留我一人面对着这呆板的建筑。

    美食街的很多店铺都是卖吃的,更多的是店铺之外的小推车,之前说的卖肠粉和卖麻辣烫的都在这边,不过晚上肠粉的店关门了,现在这里也有卖糖水的,我经过时看了一下纸板,一块钱就可以喝绿豆糖水,一块半就可以喝西米露,有些人身上没有钱,赖在那里半天就想跟老板讨一碗免费的绿豆糖水喝,老板一般只会给他白开水。

    小卖部门口摆了很多矮小的桌子和椅子,一张桌子可以围最多四个人,一小时五毛钱,如果买店里三块钱以上的饮料就免费租一晚,他们基本上都围在这里打牌。来这里玩的基本每人都会买一瓶冰露,偶尔有刚做完日结的就会买一罐东鹏特饮或者红牛,通常就会引来大家的一阵羡慕。

    满哥在这几张桌子逛了逛,看到了其中的阿福,阿福也看到了满哥,抬了一下头就当做跟我们打了招呼,满哥走过去,站在阿福背后,他们三个人正在玩斗地主。阿福面色平静地切着牌。

    “多少钱一铺。”

    “两毛钱。”

    “两毛钱?”

    “老大,太大的玩不起啊。”

    “就两毛钱还玩个锤子。”

    “没有啊,我已经赢了两块钱了。”

    “是吧,手气还不错。”

    “还行。”

    “要玩到什么时候。”

    “赢到三块钱就去吃麻辣烫。”

    “妈的你刚才还说去买绿豆糖水。”其中一个脸尖尖的人说。

    “现在饿了嘛,我晚饭还没吃。”

    “起码玩到九点啦,赢了钱就想走。”另一个光着身子的人说道。

    “谁规定赢了钱不许走的,我想走就走。”

    “那你待会叫个人过来替你就给你走。”

    “叫就叫。”

    “阿福,你之前跟我兄弟借的两百你什么时候还。”满哥凑过去他耳边说道,拍了拍阿福肩膀。问了三次都没人接地主后光膀子把三张地主牌拿在手上,神情有些犹豫,碰了碰阿福搭在桌上拿着牌的手问他要不要做地主。

    阿福抬头看着满哥,脸上有汗的缘故,眼镜一下子滑了下来,“到时候挣了钱就还。”

    “挣钱,你去做什么可以挣到两百块。”

    阿福要说什么,转过头去应付牌局。

    “对尖,要不要。”

    “要,我有炸!”

    ……

    阿福输了,那个尖脸也有炸,两个炸下来,阿福两块钱变成一块二。尖脸男和光膀子男在那里比划着两个炸是八毛还是六毛,阿福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看那两人在争执,低着头继续洗牌。

    牌发到一半,两人不再争执,光膀男像是解决了一场光荣的战斗,这外面倒是一点风没有,还招蚊子。那两个人神情恢复轻松,翘着腿,又开始聊起天来。把冰泉倒在桌子上的塑料杯中,拿起塑料杯来喝。

    “喂,刚刚问你话呢。”满哥动了下阿福的胳膊。

    “满哥,没事的,要么算了……”

    满哥推开我的手,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叫我别管,我不敢再说话。

    阿福抬起头来,看着满哥,又看着我,“你现在缺钱了吗。”

    “呃,也没有。”

    “谁用你问他,现在是我问你,你还了就没事了。”满哥的语气有些焦躁起来。尖脸男在我们到来之后每说一句话就看着我们,光膀子男则是一直假装我们不在,在满哥这声过后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像是看到空气似的,又回到了他的摇头晃脑的状态。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在平静中都藏着一种戏谑。

    “我……我花的差不多了。”被推了一下的眼镜又滑下来,眼镜片下面的两个小小的眼睛依旧平静。

    “你起开,我跟你去那边说。”

    阿福眨了眨眼睛,自顾自地继续发牌。摇头晃脑的光膀子开始拿起一张张拿起桌上的牌,问尖脸要不这回让他当地主,把刚才的赢回来,尖脸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看着自己的牌。

    “起开起开。”满哥拍拍阿福的肩膀,又按住我,“陈仰你先跟他们玩一会儿。”

    “啊?”

    阿福站了起来,满哥笑眯眯地走过来,双手把我按在了椅子上,搂着阿福的肩膀往角落里走去了。

    他们两个已经把牌组好了,我拿起桌上的牌,按照自己的记忆在那里组着牌,他们问我要不要地主,说让我先选,我感觉手里的牌还算蛮好的,但还是不敢叫,地主输了要给两方,要是有炸弹还得翻倍。于是我说不要。他们面面相觑,又看了看牌,似乎并不是太好。

    光膀子皱眉看着自己的牌,尖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问我是不是真的不叫,我说真不叫,牌不好。最后光膀子拿了地主,为了阻他连续出牌我不得不拆了很多牌,以为他的牌也没太好,没想到光膀子手里有两个炸弹,他出牌的时候尖脸基本上只拦了一次。

    光膀子找我们要钱,尖脸笑着说先欠着,光膀子瞪了他一眼,又看向我,我说我也欠着,他拍了一下桌子,说谁认识你,赶紧给钱,我说没现金,他说微信也可以,我说找阿福要,我是替他玩的。

    他提溜圆的眼睛瞪了我好一会儿,我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睛能那样圆,像是一颗玻璃珠,他最后狠狠问了一句给不给,声音压得很低,可能是顾忌满哥在不远处,其实这也是我不给钱的原因。

    就在我不知道这样的对峙要持续多久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一下,他看我的神情换上了一副笑嘻嘻的表情,随即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挠挠头,又对着尖脸笑着,继而继续摇头晃脑看着周围。

    桌上的纸牌散乱地堆积在一起,没有人去收,我看着不同顺序叠在那里的纸牌,想着刚才光膀子出的那些组合。纸牌正面除了数字和图案外便是一片白色,无一例外,忽然之间那些图案全部没了,桌上只剩下一张张全是白色的纸牌。

    有风吹来,一两张纸牌翻了过来,背面的图案似乎在动。有什么白色的一根东西从面前飞了过去,抬起头来,尖脸拿着烟盒,朝我比了比,我摇摇头。那嚓嚓声很响,光膀子擦了几下打火机,火苗冒了起来,很低,低到看不见,或许是给快抵到出火口的香烟挡住了,慕然间烟头红了,光膀子把头抬起,吹出一阵烟雾,他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整张脸的五官拉开了,靠在了椅子上,跟尖脸商量着去哪里搞一些茶叶,加在水里泡着喝,不然喝白水太没有味道了。

    聊了几句,尖脸男又说了一些什么,光膀子不搭话了,皱着眉头凝视着那漆黑一片的巷口。

    他们两个走了过来,满哥说看看微信,他有没有给你转了一百,我有点不敢看阿福,看了一下微信,的确有转过来一百块。

    “收了没有。”

    “收了。”我点点头。

    “你接着玩吧。”他拍拍阿福的肩膀,同时朝我扬扬头。

    我站了起来,跟着满哥一起朝外边走去。

    “满哥,其实可以不用那么……”

    “你就当损失了一百块吧。”

    “什么。”

    “算是我帮你讨回来一百块了。”

    “他不会还了是吗。”

    “不是会不会,是没钱还。”

    “那,满哥,要是你跟我借也可以不用还是吧。”我嬉皮笑脸地说道。

    “我不会跟你借的。”他淡淡地说道。

    他带我经过了白宫,我瞥了一眼那里五光十色的彩灯,还有聚在一起的那群人,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只看到他们有说有笑,有男有女。

    满哥带着我穿过九曲十八弯,我知道他要带我去外面了,或许是公园。路上看到拐弯处放着一辆收破烂的三轮车,车主不知道去哪了,我正看到有几个年轻人正在往里面抽纸皮,我们经过看他们的时候还被瞪了一眼。由于上头绑的实在太紧了,所以那些人直接从中间抽,这样子抽有些纸皮都被抽烂了,然而他们好像并不是很在乎,抽完以后就直接拎着一两块往外面跑了。

    “这些纸皮都有人要。”走远了我小声嘀咕道。

    “你要知道就算是路上的一块石头,只要是可以当枕头用都有人拿走的。”

    “你不觉得那些人太过没有良心了点,那些收纸皮的一天能够赚多少钱,他居然去偷。”

    “可能他们并不会这样觉得。”

    “啥意思。”

    “他们可能不觉得偷收废品的更加过分,因为他们更需要那块纸片。”

    “干嘛用。”

    “睡大街的时候垫着,衣服不会太脏。”

    “睡大街?”

    “你晚上没出来吗,大酒店两边都睡了一排人。”

    “我这几天都睡旅馆和网吧呢,没怎么出去。”

    他笑笑,“还是混得不够久。”

    他的确带我到了公园,我们熟练地翻墙,翻过后觉得墙矮了些许,让我惊讶的是走进去好些长椅上已经坐满了人。

    “没想到晚上会更热闹。”

    “晚上很好看的。”他指指那些灯。

    公园里高高的杆上挂着一簇簇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光线,像花洒一样把光洒在我们身上,把一切柔和地包裹了起来。

    “是,这灯估计得费不少电费。”

    “十一点就关了。”

    “那挺可惜。”

    “不关这些人怎么睡觉。”

    “晚上?”

    “是啊。”

    我们穿过了藤蔓小道,来到那个湖,附近高处有个亭台,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有几个人在上面环着一圈躺着。

    满哥又开始抽烟。

    “你很喜欢这个湖。”

    “是啊,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有时候,觉得在那个垃圾场呆待久了,就来这里看看,这里就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这里到处有那里的人,他们不还是在这里躺着。”

    “你把他们想象成正常的人就好了,都是来逛公园的。”满哥笑了笑,笑的很灿烂。

    我点点头,觉得这番话是自欺欺人,看着灯下那褶皱的湖水。

    “你看看那边那两个人,是正常的。”他指着远处坐在一棵树旁草坪上的两个人。

    我看过去,男的穿着西装,女的应该是穿着牛仔裤和白色上衣,只能看到后脑勺,男的大概也有三十来岁了。

    女的一直盯着一个方向,男的则是也看着前面,不时地侧过脸去跟那女的说着什么。女的似乎就没把脸转过去过,其实我有些想看她侧过脸去或者是把脸转过来,然而始终只能看到头发。男的又用手指指前面,女的似乎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过了一会儿再看去时,那女的头已经倚在了男的肩膀上。

    满哥目不转睛地看着,踩上了湖边的第一层栏杆,那些烟雾从他嘴巴里喷了出来,然而他一动不动,像是个人形烟囱,脸上黄澄澄的。夜里那些柳梢几乎看不见,尽管有灯光,但也是把稍远些的石板路照的亮堂,跟我们后边的石板路相呼应,成了一个亮弧,更靠近湖这边的柳树只有那些枝丫隐隐约约可以看得见,垂下去的柳梢却隐没在黑暗中,然而划拨过去的水面依旧可以看见光的阵阵涟漪。

    我不知道那两个人有什么值得他这么看着的,转念一想不由得有些担心,满哥不会是想去抢他们的东西吧,西装男身上说不定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刚才满哥威胁阿福给钱的画面又浮现起来。

    那两个人终于站起来走了,男的没有背包,站起来以后拍了拍自己裤子,女的被提着站了起来,她倒是跨上了一个包,挽着男的手臂,还朝左右看了看,用手指了指,似乎在让那个男的看那个湖,不过没有朝后面看过来,两人就不紧不慢地走了。

    满哥终于从那跨栏下来,脸上再也没有刚才专注的神色。

    他笑笑,“以前我家附近有一个公园,那时候经常看到那里的人,在那野餐。”

    “你经常去?”

    “也不经常,去的时候总能看到。那些人在草地上披着张白布,摆了一些东西坐在那吃,还以为他们有家不能回了。”

    我笑了起来,问他是不是想野餐了。

    “不也挺好的,找个天气好的一天,铺块布在上面吃点什么饭团啊,炸鸡什么的。”满哥淡淡地说道。

    “是啊,是挺好的。那找个时间啊。”

    他不置可否,眼睛转而盯着那湖水,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小木船,窄窄的船,靠那人撑着一支长长的竹竿在走着,走走停停,他绑在头上的探照灯搜寻着湖上漂浮着的垃圾,那光线撒下去的时候,能看到一小片的湖面在浮动,伴随着扩散出来的涟漪的快慢,能够判断那划动的竹子距离的远近。停下来时,他迅速把网伸进水里,那船其实并不真正停下,随着湖水船头朝着某个方向不由自主地转着。

    他采完了一个浮在上面的泡沫饭盒,又捞起来一个易拉罐,前面还有一个白色的饭盒,只不过像是装了许多水,只露出来一个头,那人却像是没有看到似的,直接把船划向更远的另一边。他怎么不捞那个,我问满哥。

    他头上戴着那个探灯只看得清近处,太远的黑漆漆一片,看不到的,他只能靠那灯走着。满哥说道。

    “不知不觉,就划到莫名其妙的地方了。”

    “我们在上面倒是看得真切,对他来说,的确是不知不觉。”

    我想这湖就这么大,又能走到哪里去。那人到另一边后,便继续在那边继续捞了,没有再回来,剩下那个饭盒一直浮在那里,蒙着白光。

    那根烟似乎一下子就被抽完了,喷出的烟像是包笼住了我们两个,抵御着风,满哥的脸依旧被高高在上的灯塔照着,一片淡黄色,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他的脸好像在变得稀薄,逐渐融化,我不禁怀疑这光线具有某种溶解皮肤的能力,又或者是被那香烟的烟雾溶解了,而这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待到我再定心看去时,满哥的脸庞又恢复如初了,跟之前的毫无二致,而这次他也侧过脸来看了我一下。

    “走吧。”他说道。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回走,我们跨过草坪,出了公园的大门。

    “你不去网吧了是吗。”

    “我可以跟着去,不上网就行了,像下午一样。”

    “晚点小白可不在了哦,晚上他轮班。”

    “啊……是哦。”

    他嘿嘿笑了起来,“你在那里坐着也是看小说是吧。”

    “是。”

    “那你就去租个旅馆吧,不用跟着来了。”我们那会儿正走到了旅馆街,然后就分开了,我走了一段路回过头看,路口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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