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落梅院,下人齐聚,正恭候尚品修下朝。
萧月怜面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尚德菀站在她身后,一改往日,穿着素雅。白净的衣裳,只在裙角一处用银丝点缀了几朵花,与这张脸格格不入。
院子外头的侍女忙跑进来传:“姨娘小姐!老爷的轿子已经到府门口了!”
萧月怜又是一喜,连忙转身吩咐侍女茯苓:“快,把早膳端过来。”
不久,促狭的脚步声传进院来。
“月怜,我回来晚了,可等急了?”来人语气傲然粗犷。
是尚品修。
萧月怜亲热地挽住他的臂膀,如花般娇羞,尚品修的一颗心都被她撩拨地蠢蠢欲动:“妾身哪儿敢对老爷有怨?”边说着,眉眼弯成一条线。
低贱之身,她也的确不敢有什么抱怨的。
尚德菀连忙扑进自己父亲中,丝毫不掩饰地撒娇:“听闻父亲嘱咐说,下了朝要来娘的院子,可把女儿惊喜坏了!”她的神情倏尔黯然,是刻意为之,只有尚品修看不出来。
“父亲许久不来娘这儿了……”
尚品修歉疚开口:“菀儿……近来事务多了些,误了这茬,父亲有错。”
萧月怜的语气带责怪:“菀儿!”
“别怪女儿,本就是我的错处。”尚品修轻抚尚德菀的背,一脸宠溺。
萧月怜倒不再追究了,指指桌上的佳肴:“妾身特地为老爷备下了早膳,快趁热用些吧。”
这会儿倒成就了他们一家其乐融融。那么,正房又算什么?除去出了个尊贵的嫡女外,还能有什么能比过侧室?
萧月怜嘴角上扬,眼里是止不住的得意与跋扈。
“听说今早……大夫人被尚老夫人唤去蕙中堂了。”
萧月怜哪壶子不开提哪壶。分明是挑拨离间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却是天差地别。在尚品修这儿,他的好妾室哪哪都甚委屈,仿佛做他的妾多么卑贱,多么苦楚似的。萧月怜装腔,好似所有人都亏欠了自己:“老爷……”
尚德菀在一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道:“老夫人一向不待见我娘……”
其实今日一大早,萧月怜也领着尚德菀去了蕙中堂拜访,但被下人知会尚老夫人只许每房正室去,将她们母女俩拦在门外。好不失面子!那时萧月怜的脸都不知阴沉成什么样子了。她没那个权利去便罢了,这么多年被她踩在脚底下、尚老夫人亲自将其幽禁的王氏就行?
真是王氏快要死灰复燃了么?
好面善妒的萧月怜自然是气不过。
“母亲的确把心思都放在嫡出上了。”尚品修停下筷子,揽过萧月怜,安抚她,“不过你也别忧心,就算母亲偏心王氏,有我在,你肯定会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还不够……萧月怜要的,哪里只是这些。金山环绕取之不尽才是她的意图啊。
萧月怜感激地一头栽进他肩上:“有老爷庇护,妾身与菀儿便也不再岌岌可危了。”
竟是把自己当成众矢之的看待了。
*
三伏天,雨是最多的。这日落了绵绵小雨,空气湿凉,骤然冷下去。远处的青山云雾缭绕,胜似太虚仙境。
天冷了,又该添衣了。
这几日,王盼清在屋里想了许多。包括现如今自身的处境及尚幼萱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女儿都已大了,自己却还身陷于囹圄中。护不了自己,亦护不住自己的女儿。逃避不是办法,或许多年前淡然相让的看法终究是错的。人总要适时懂得变通,才不至于任人践踏。小辈都明白的理,自己怎么就想不清楚了呢?是她太糊涂了啊。
尚幼萱的言论狠狠将王盼清拉入现实。
伺候了她十几年的冬燕拎着食篮走进来,在桌前坐下。将东西随手一扔,没好气地开口:“喏,午膳只有这些了。”
这个冬燕是早年萧月怜身边的,想是凭着自己得宠,便肆意把她支到王盼清这儿侍奉。
她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常偷摸来值钱器物,拿到府外当铺换银子自己悄悄使。
王盼清虽鄙夷,也没明着惩戒她。
毕竟冬燕如今,是她身边唯一的丫鬟。
“冬燕,你这是何意?”王盼清故作不解,语气却带着凌厉,不怒自威。
冬燕非但不认罪,反而变本加厉:“不然夫人还想要怎样?跟你,平白做这份苦差事儿这么多年不说,还要遭人白眼,真是晦气。”
王盼清冷笑,直盯着她:“是吗?”她眼神漠然,“你好像也没少在我这儿得好处吧?拿了旁人的东西,岂有反过来指责之理?”
许是被她盯得不自然,冬燕莫名心慌,说话也不太流利了:“夫……夫人可别忘了,大房如今是谁当家做主!”
说不过,只好搬出萧月怜。
她在借她人威势之前,似乎也忘自己身份,忘了就是因萧氏,自己才会有这般困境。
“萧氏再怎么得意,与你也没什么关系。”王盼清神情屹然不动。
冬燕干脆不说了,孤身往外走,只是走前不忘把食盒提走。
王盼清此刻内心正纠葛,也没有食欲用膳了。
她所居的幽闭院本就偏僻,加之无人洒扫,日渐荒废。这几月雨又多,地上都返潮了,阴阴凉凉的,悲寂更显。
布衣单薄,衬的她身形纤瘦。
曾经也是平京美人,此刻却垂颓成这副模样。四处皆是寂静,只有细雨滴落在房檐上的声音。王盼清心中有了计较,兀自握紧了拳。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失去的一切,都要一并夺回来。她要给她的阿夭争一个似锦前程。
*
“幼萱请祖母安。”
尚老夫人抬手,示意她落座。尚幼萱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
曲素梅惺惺地询问:“这月下旬就是明昭公主的生辰了,细数数,约是十日之后。”她又假意道,“母亲有何安排?”
尚老夫人肃身嘱咐说:“公主生辰非同小可,咱们尚府不能丢了脸面,惹人非议。”
“此次为庆贺公主,陛下宴请的都是些平京城中的名门贵女,那些个莺莺燕燕同聚一堂,势必又得争妍斗艳一番。”尚老夫人苦口婆心地教导几位嫡女。
庶女尚老夫人向来是不管的,任凭她们各自的生母将她们教养成什么样子。即使这次尚家的庶女们也在受邀之列中。尚府共有三位庶出女儿,即,大房的尚德菀,二房的尚含荌,三房的尚丹薇。皆是十三四五大好年华的待嫁少女。
“幼萱我是最放心的了。倒是蓉儿,你的才学不差,也比她们几个年长些,论起出头的事儿,你要多担待些。”
尚含蓉依言乖顺点头。
“至于蔻儿……”尚老夫人欲言又止,“就好好坐在一旁吧,有她们在,也没人会注意到你的动作。”
没人会注意到你的动作……
虞若珍暗暗攥紧手掌,心里只恨唯唯诺诺的尚丹蔻不堪中用。尚丹蔻怯生生地应了声“是”。曲素梅又插一句:“母亲,那含莹呢?含莹的阳琴奏得甚好,不如……”
谁知尚老夫人立刻摆手:“不妥,莹儿太过莽撞。”
曲素梅神情转而黯淡下去。
尚老夫人招来茯苓,又交代了几句,便以身体抱恙为由回屋里了。剩下一大群人神情各异,气氛又尴尬起来。
曲素梅不久领着二房的小姐们回院子了,虞若珍撇了下众人,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留下尚丹蔻,倒是自顾自地走了。
尚幼萱和尚丹蔻互看一眼,一齐踏出堂门。
……
一路上,二人皆是沉默。
见尚丹蔻一直跟着自己走,尚幼萱倒先道:“三姐姐,回荟萃院的路似乎并不是这条。”
尚丹蔻被一语道破目的,羞愧地低下头,不作声响。
“三姐姐可是一时没注意?”尚幼萱补充道,“这是往听雪院去的方向。”
尚丹蔻终于支支吾吾地讲话了:“我……我知……知道。”
“那么三姐姐还要继续跟着我?”
尚丹蔻两颊绯红,顿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四妹妹……我有话……要与你说。”
尚幼萱淡然一笑:“那便请三姐姐来我院中一叙吧。”
“嗯……。”尚丹蔻极不自然地回应。
回到院中,朝云奉上了些糕点后,便退下了。尚幼萱从容坐着,等待尚丹蔻坦明来意。
而尚丹蔻略显不安,垂头绞着帕子,不知在顾虑什么,竟也没作声。
倏地,她猛抬头盯着尚幼萱,语气不大对劲:“四妹……你何时变了性情?”
尚幼萱不予理会,原来,这两兄妹是为了同件事儿来的。
“三姐姐,这话,是二哥差你来问我的罢?”
尚丹蔻又被道中心思,不敢再去看面前少女了。
尚幼萱无奈地扶了扶额:“果然。三姐姐不妨回去告诉二哥,幼萱那日所言非虚。”
“二哥他……”尚丹蔻缓了会儿,又补说,“他还让我将你请去怡景院洽谈……我没应下……”
“多谢三姐姐替幼萱谢绝二哥这番好意了。”
说着,她召回朝云,撤了茶点。尚丹蔻见状,匆匆起身:“四妹妹,我得走了。”
尚幼萱面容上带着和气,让下人将她送出听雪院。目送尚丹蔻离开后,朝云才不解问自家小姐:“小姐,这三房的人接二连三地找上咱们,究竟意欲何为?”
“你说,我最近是不是表现地太过淡定了,才以致于让三房的人看出端倪来?”
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朝云蹙着眉,暗自深究,也想不明所以然来。
“看来是我一时意气,不够谨慎,三婶想必也疑心我了。”
朝云面上忧虑又起来:“那咱们该如何……”
尚幼萱笑意未泯,心境依旧如故:“他人既已对我怀有戒备,那便要趁早打消他们的这份顾虑。”
朝云也悟出几分:“小姐意思,是想取得几位夫人她们的信任了?”
“倒无需大费周章。”尚幼萱唇角微微上扬,“她们不就是怕我抢了风头,夺了她们女儿的前程么?”那便让她们明白,自己才是那个最安分守己、恬淡寡欲之人。
朝云先是愣了愣,随后点头以示赞同。
“小姐的意思,奴婢懂了。”
朝云是尚幼萱手上最得力的侍女,她机灵聪颖,不像暮雨那样只会耍些小聪明。因此,有些话,尚幼萱更愿意同她讲。
明昭公主的生辰宴眼下还不能算是头等的大事。要紧的是她母亲王盼清,到底会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这么多日过去了,幽闭院无半点动静。尚幼萱有时在想,自己将母亲拉入这池浑水,对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