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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卷 生与死
    白蛇道人说:“燕公子不肯归顺大王,倘若还想活命的话,还有两个方法。”

    高樱问:“什么方法?”

    白蛇道人说:“第一、只要燕公子亲口承认是燕家的人,自然能够活命。我们与燕家一向交好,倘若能够证实燕公子确实是燕家子弟,虽然你们杀了大王的爱将,但人死不能复生,只要燕家肯表个态,一切都可以商量,我们大王也必会卖燕家一个面子。”

    燕小山闭着眼睛,口气淡淡说:“道长还是赶快动手吧,我只是姓燕,与燕家并无瓜葛。”

    高樱问:“另外一个方法呢?”

    白蛇道人说:“另外一个方法,当然就是杀了贫道师兄弟,然后再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大王,强迫大王拿出宋问玉的解药替燕公子解毒。”

    这句话说完,连他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因为这个说法实在是太调皮了,实在是调皮得可笑。他感觉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说过这么调皮的笑话了。

    高樱也跟着笑了一下,而且笑得好像很开心,却忽然弯下身,趁着白蛇道人一个不留神,拉起正在闭目调养内息极力想要扼制住体内毒气的燕小山,向身后的小树林快步奔去。

    虽然小树林藏不住人,但黑白二道迟迟不肯动手,他们唯有变动身位,迫使黑白二道也跟着移动身子,才会有反杀的机会。

    白蛇道人果然从屋顶一跃而下,脚步如风向他们扑来,黑蛇道人却自从跳进房里之后,再也没有发出声响,仿佛人间蒸发了。

    高樱拉着脚步蹒跚的燕小山,速度当然没有白蛇道人快。

    所以他很快就追上他们。

    燕小山忽然脱开高樱的手,回身急刺白蛇道人。

    白蛇道人一怔,想不到燕小山连路都走得歪歪斜斜的,居然还敢主动迎战自己,眼看着他已到了跟前,只好举杖一挥,往他额头击落。

    这一杖夹带着呼啸之声,如若击实了,燕小山必将头颅开花,脑骨尽碎。

    燕小山当然不会任由这一杖击实,他手里的剑作势改刺为挡,长剑与铁杖尚未碰上,手却脱了长剑,整个人朝着白蛇道人的怀里用力撞去。

    白蛇道人另一只手掌拍出,燕小山似乎来不及避开,手掌居然结结实实落在他的胸口上。但他胸口中招,人却没有飞起,也没有后退跌倒,而是在白蛇道人手掌快要击至自己胸膛之时,用两只手猛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在外人看来,他简直是在自寻死路,不仅身体迎着白蛇道人的手掌而去,而且还抓住他的手击向自己的胸膛。

    白蛇道人想要收回手臂,燕小山两只手却丝毫不肯松开,将他的手腕牢牢抓住,好像整个身躯都已经跟他的手腕连在了一起。他急忙再飞起一脚,总算将燕小山揣倒在地上。

    可是他的人还没完全倒到地上,又拼尽全身之力,抱住了白蛇道人的另一条腿,一边抱一边喊:“赶快走!”

    直至此刻白蛇道人才明白,燕小山竟是不顾自己的安危,想要将他拖住,好让高樱有逃走的机会。

    白蛇道人手中铁杖一立,架在燕小山的脖子上,银白色的毒蛇在杖头位置蜿蜒滑动,蛇首微昂,舌头微舔,与他的脖子已是近在咫尺。

    燕小山似乎已经有些神智不清,只是继续死死抱着他的腿。

    高樱发觉燕小山摔开自己的手,依然头都不回闪电般向前奔出几步,似乎正要借机逃离,听见燕不山的喊声,却反手一摔,射出一把银针向白蛇道人暴打而去。

    白蛇道人早料到她有这么一招,双腿运劲,奋力挣脱燕小山双手,身子腾空跃起,向前掠去一丈有余,不仅避开了她的银针,而且拦住了她的去路。

    现在燕小山身上剧毒发作,又中了他一掌,已是半死不活之人,对他们毫无威胁,因此拿下高樱才是首要之事。

    高樱挥动长剑,剑光抖动,急风骤雨似地攻向白蛇道人。

    她手里拿的虽然是剑,招式却极其古怪,一剑刺出,往往到了中途又改变方向,或砍或削或挑,竟是将剑当成了刀使用。

    这种古怪的招式是白蛇道人出道几十年来所闻所未闻的,令他不敢掉以轻心,只能见招拆招,左右抵挡,明明武功要比高樱高上不只一截,短时间内却占不了半分便宜。

    盘绕在杖头位置的白蛇,随着铁杖的舞动,像是变成了铁杖的一部分,身子紧紧捆缩在铁杖上,只露出一颗寸余的蛇头不断伸展吞吐,随时就要向高樱狠狠咬去,却又在电光石火之间被高樱避开,蛇头稍为收缩得慢了一点,便差些被高樱的剑砍落。

    数十招之后,高樱终于渐渐落于下风,剑式的变化越来越少,完全被白蛇道人的铁杖压制住了。

    再这么打下去,她和燕小山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心里着急,偷偷瞄了燕小山一眼,燕小山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整个人软绵绵地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生。

    她奋力砍出一剑,恰好又与铁杖对碰到一起,铁杖沉重,剑锋单薄,两者力量悬殊,压得她连剑都很难抽回。她不待将剑收回,另一只手自怀里掏出一颗圆圆的弹珠状物体,朝白蛇道人劈头打去。

    白蛇道人对她的银针本来就已经有些忌惮,眼看着这次打过来的东西不似银针,不敢有丝毫大意,连忙后退几步,珠状物体倏忽即到,他举杖击去,“噗”的一下,珠子发出一声闷响,跟着轻轻爆炸,碎开散裂,瞬息之间白色粉末大作,在空气中弥漫扩散。

    他的眼前忽然被一片白茫茫的粉尘迷住,仿佛天空下起了漫天大雪,心中大惊,一边继续后退,一边将手里的铁杖抡舞得就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墙,便在这时,高樱的剑已轻易越过他的铁杖防线,剑光一闪,直往他的脖子抹去。

    白蛇道人视线受阻,等到发觉不对,已是连闪开都来不及了。

    只要这一剑准确命中,白蛇道人难逃一死。

    忽然,高樱只感背后似有异样,犹未反应过来,身躯一震,后背竟然遭到了重重一击。

    她不禁惨叫出声,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她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连魂魄都似乎给撞散了。

    她还没有缓过神,但多年的训练和博杀经验已让她的身体产生条件式的反应,顺势全力往地上扑倒,银针反手向身后撒出,偷袭之人既要提防四处漫延的白色粉末迷住双眼,又要提防扑面而来的银针,不得已也只能急退,无法再下杀手。

    她接连几个打滚,片刻间已到燕小山身边。

    燕小山还是静静趴着,似乎对他们的缠斗浑然不觉,毫无反应。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腕,他的手腕触指冰凉,脉博微弱,微弱得就快要感觉不到了。

    淡月恰好在此时躲进云层,夜色浓得就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水。天色即将破晓,正是黎明前那一阵最黑暗的时刻,但他那张朝下趴着只露出半边的脸孔,仍旧在漆黑的夜里泛着特别异样的白光。

    如果没有解药,估计他最多只能再撑半个时辰。

    她极力忍住后背连及胸口的剧痛,咬了咬牙,用一只手按着地面,先以单膝跪地,慢慢站起身子。

    她深深吸了口气,尝试着调整呼吸,但后背被猛力袭击的部位便如被人生生撕开了一般,传来一阵又一阵难以形容的疼痛,令她全身气血翻涌逆行,仿佛五脏六腑都换了个方向,再怎样调整,也很难平息下来。

    这无声无息地一击,其气力之大、内力之强几乎可以碎金石、崩山土,绝非凡人之躯所能承受,好在她反应奇快,身体稍被击中,便有如一尾在泥水里打滚的泥鳅,触电般往前弹射而去,差不多卸掉了一半力量。

    但就算只剩下一半的力道,依然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她实在不敢想像,方才白蛇道人那一掌印落在燕小山胸膛上,燕小山是如何才能承受得住的。

    一眨眼间,月光又破云而出,映落在这片稀疏的小树林上,映出了这几条朦朦胧胧的人影。

    白色粉尘从破裂的珠状物体爆出,刹那间笼罩住刚才她和白蛇道人站立的位置,又很快随风飘散,她这才看清了背后袭击自己的人,居然就是之前跳进屋子里的黑蛇道人。

    在他们与白蛇道人对话之时,黑蛇道人已如一条在黑暗中默然潜游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屋子,绕到他们身后,以逸待劳埋伏在小树林里,显然一早便判断出他们的后撤路线便是小树林。

    他们虽然知道敢来行刺富贵王的女杀手绝对不简单,但宋问玉之死,明摆着是死在过度高估燕小山身份和剑法之下,与这两人的实际功力并无决定性关系。况且燕小山近乎废人,剩下她一人一剑,红粉骷髅岛又只是一个名位不彰的地方小组织,心里对她多少还是有些轻视的。

    ——以他们的资历,本就从未将普天之下任何一名杀手放在眼里。

    ——便连如今赫赫有名的忠杀堂,在他们纵横江湖大杀四方之时,也还没有冒出个影子。

    只是没承想,他们竟然犯了跟眼高于顶的宋问玉同样的错误,如果不是黑蛇道人早早藏身于林子里,并及时出手攻击高樱,白蛇道人刚才恐怕纵然不会伏尸当场,也必被重创。

    白蛇道人被满天扬扬洒洒的粉尘弄得灰头土面,浑身沾满了白灰,神情有些尴尬,再也不敢对高樱有丝毫轻视之意,与黑蛇道人对望一眼,同时跃近数米,一前一后拦住他们。

    高樱一只手握着剑,一只手探进怀里,惨淡一笑说:“两位道长,小女子送的面粉和石灰,味道怎么样啊?”

    她扔出的那一颗珠状物体,里面包裹的正是以面粉、石灰以及某些特殊材料配制而成的填充物,在受到外力撞击之时,会轻微爆炸并迸发出大量粉末。这些粉末尽管没有毒性,不足以杀敌伤人,但在紧要关头,却有极大的用处。

    白蛇道人冷笑说:“红粉骷髅岛培养出来的杀手,武功一般,却花样百出,无所不用其极,令人防不胜防,贫道还真是小瞧你了。”

    ——在他们那个时代,他们是不屑于使用这些东西的。他们虽然也使用暗器和毒药,但一些太过旁门左道太过花俏的东西,是坚决看不进眼的。

    ——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天下最为知名的杀手,更多的还是依靠自身的武功,以及经过多年苦练的袭击、格杀技巧,还有双方之间无比默契的配合。

    ——当然,自从归顺富贵王之后,他也深深明白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他并不敢小瞧这些后生杀手,尤其是忠杀堂出来的人。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从小地方来不知名女杀手,无论剑法、轻功、暗器、胆识、见识还是反应速度、应变能力,似乎都不在燕小山之下。

    他冷眼盯着高樱探进怀里的手,说:“姑娘还有什么精灵鬼怪的东西,不妨一起施发出来,看看贫道师兄弟能不能接得住。”

    高樱撇了撇嘴说:“道长这句话未免太儿戏了,既是精灵鬼怪的东西,自然不能随便拿出来,否则就没有效果了。”

    黑蛇道人逼近一步,大声说:“贫道看你是在故弄玄虚,已经没有东西拿得出来了。”

    高樱说:“有没有东西,道长尽可试试。”

    黑蛇道人仔细观察了她一下,忽然笑了,又说:“你吃了贫道一杖,居然还能硬撑着站起来,贫道倒是挺佩服。”

    高樱正色说:“我就快要支撑不住了,道长赶快动手吧。”

    她这句话说得似真又似假,好像是在开玩笑,又好像是只求能够暂时稳住局面,根本无法支撑得住了。

    一句话说完,她已经汗流浃背,似乎连握剑的手都有点控制不住地发抖,但却又眼神坚定,语气平稳。

    黑蛇道人果然动手了,铁杖挥动,向她肩膀击去。

    高樱已经领教过他强悍霸道的力量,不敢举剑挡开,只能急速后退闪避。

    可是她脚步一滑,身体一个趔趄,却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黑蛇道人眼看着她面红耳赤无比狼狈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高樱双腿微抬,双脚一踢,鞋尖骤然射出了两排银针,分取黑蛇道人和白蛇道人两人。

    谁也想不到,她的鞋子里居然还藏有暗器。

    她一直将另一只手放在怀里面,正是要转移他们的视线,让他们误以为她的暗器一定会从怀里掏出。

    她一直在等待他们接近自己,并且故意跘倒,神色慌张,窘态百出,让他们放松警惕。

    只要她提前扣动鞋子侧边的暗钮,再用力踢出,藏在鞋子最下面一层鞋垫里面的弹簧便会自动打开,从鞋尖发射出银针。

    这些银针与她平时所用的银针虽然规格、尺寸完全一样,却淬过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她平日里从不用这种淬过毒药的银针,因为她并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她杀人,但尽可能只杀组织指定的目标,尽可能不伤及旁人。

    毕竟银针离手之后已经不受自己控制,而且银针的打击范围通常都比较大比较分散,她并没有把握保证从自己手里射出的银针不会伤害到无关人员,所以一定必须选择不淬毒药。

    但现在已经不同了。

    从鞋子底下射出的银针,已经是保护她生命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

    不到最后关头,她从不用这一招。就算是当年差点受到那名乞丐的猥亵,她也没有使用过。

    这是她第一次使用,她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

    银光一闪,银针暴击黑白二道,在这千均一发之际,他们同时咦的一声,身体忽然如蛇一样扭曲盘旋,从一个正常人很难想像的角度扭动他们的腰肢,带着蛇的韵律和速度,往半空窜了上去,冲进了一棵树的树叶里面,然后,半晌不见他们的身影出现。

    高樱眼看着他们的身影冲进了夜空里,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冲口而出。

    血染红了她的衣衫,也染红了地面。

    夜终于静了下来,她丢掉手里的剑,筋疲力尽地趴在地上。她艰难地翻过身,摊平了身子,微微张开嘴,贪婪地呼吸着混带着木叶清香的新鲜空气,仿佛每一口都已是她的最后一次呼吸。

    月亮又被重重叠叠的云层遮住,天地间一片漆黑。

    受过重创的后背被她压在身下,无比强烈的撕裂感和疼痛感似乎有些减弱了,因为她的精神已经渐渐涣散,身体逐渐麻木。

    她也不知道银针究竟有没有射中黑白二道,但至少她已尽力了。

    燕小山就躺在自己身边,她慢慢探出手,找到了他的人。她顺着他中过毒蕨藜的手臂,往下摸索,又找到了他的手。

    她再次按住他的手腕,虽然脉博跳动得更加微弱缓慢了,但她可以肯定至少他还活着。只是,他的这种“活”跟死并没有多少区别。

    说不清什么原因,在他生命的最后这一刻,当然,或许也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居然对身旁这名男子产生了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情感。

    一种陌生而又不可抑止的情感。

    一种从未有过却又仿佛与生俱来的情感。

    她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燕小山,只知道他来自忠杀堂,却几乎不了解他的过去种种,不了解他有着什么样与众不同的悲欢离合,不了解他究竟是不是燕家的人,倘若不是,那么他为什么会燕家剑法,倘若是,那么她也不了解为什么他会由一名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沦落成为一名杀手。但这种情感一旦在她心里生根发芽,便如一声春雷惊破了沉闷的天际。

    惊雷过后,春雨即将填满沟渠,荒芜的大地即将万物复苏。

    天空又飘起了细雨,细雨密如离愁。

    雨水迅速刷掉了高樱刚刚染红地面的血,打湿了他们身上的衣服,仿佛正在洗涤着这片土地以及他们的身体。

    如若老天爷要他们死,岂非恰好需要一场雨来为他们洗礼送行?

    只是,恐怕再大的雨都不能洗去他们以往的苦难与无奈,更无法洗去高樱对过往生命的有所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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