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关起大门打狗,要杀死忠杀堂的燕小山,不过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易如反掌,可是要杀死燕家子弟的燕小山,燕家不知则已,知道了恐怕不会轻易善罢干休。”柳无双沉吟问:“大王下令封锁长安城,莫非便是为了封锁燕小山是燕家子弟这个消息,以免惹来与燕家不必要的争端?”
“这个消息是封锁不住的,短期内或许可以,长期来说绝无可能。”富贵王说:“何况,纵然我这里封锁得住,也管不了外面有心人悠悠之口。”
“悠悠之口?”柳无双奇怪问:“大王的意思,是不是指这个消息已经泄露出去了?”
“这个消息,可能早于燕小山动手之前,便已经放出去了。”
“知道燕小山真实身份的,除了大王,还会有什么人?”
富贵王端起茶,低头饮了一口,又笑了笑说:“公子乃绝顶聪明之人,不妨再猜一次。”
柳无双虽然眼睛看不见,却也准确无误地端起桌子上的茶,将茶一饮而尽,猜测着说:“燕小山自少年起便加入忠杀堂,天底下最了解他背景身份的,莫过于忠杀堂。”
富贵王说:“公子猜对了。”
柳无双有些诧异:“泄露消息出去的,真的就是忠杀堂?”他追问:“忠杀堂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公子刚才说过,杀忠杀堂的燕小山易,杀燕家子弟的燕小山难。”
柳无双想了想说:“我懂了,忠杀堂自知行动失败,燕小山困锁城内必死无疑,想要刺杀大王已经成为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因此索性将他的真实身份传开出去,以达到令大王投鼠忌器的效果。大王顾忌燕家,不敢对燕小山痛下杀手,并且稍为处理欠妥,便极可能会因此事演变成为大王与燕家的矛盾。”
他又说:“忠杀堂的目的,就是要将燕小山变成大王的一块烫手山芋。”
“公子总算想通了。”
“如果单以此事,就挑动天下两家同样影响巨大,并且势力、背景、人脉旗鼓相当的家族帮派发生矛盾,甚至进行火并,那么忠杀堂这次的刺杀行动也算是成功了。”
富贵王扬了扬眉,说:“我与燕家不同,燕家仰仗祖威,世代经营洛阳,而我不过是一个穷人家的后代,生下来便一无所有赤手空拳,只能靠着这双手经过艰辛打拼才能创下这个基业。”
白手起家的人都会多少看不起那些世家子弟,因为他们从未流过他们所流过的那些血泪汗水,从未经历过他们所经历过的那些苦难挣扎,而世家子弟也同样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没有内涵没有根基的暴发户。
柳无双也笑了一笑,只有他心里清楚,他们这些所谓的世家子弟,可能远比那些白手起家的人还要痛苦,还要艰难。
他无意于讨论这个话题,继续前面的话题说:“可是大王既然已经看透了忠杀堂的计划,为何却还是非杀燕小山不可,难道只因他行刺大王,大王便不惜得罪燕家也要杀了他?”
富贵王叹息说:“我本可不杀燕小山,就像我本不愿与燕家起任何冲突,只可惜忠杀堂和燕家的人并不会这么想。”
柳无双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表示不懂。
“燕小山联手那位女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宋问玉死战,身中宋问玉毒蕨藜,已经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不需三日,此事便会传遍了整个江湖。”富贵王苦笑说:“因此,从燕小山中了宋问玉毒蕨藜那一刻开始,我与燕家的仇便结下了。”
“也就是说,大王就算不杀燕小山,这笔账也一定会算到大王头上?”
“燕家子弟,又岂可任人宰割,从燕家先祖二百多年前创下偌大家业开始,便无人敢动燕家人一根毫毛。”
燕家不仅是武林世家之首,燕家剑法天下无双,也是开国功臣之后列鼎而食的世袭公侯,身份显赫,地位特殊,当然人命要比那些江湖草莽贵重很多。
“大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忠杀堂这个计划的?”
“从宋问玉的尸首抬回来之时。”
柳无双“哦”了一声,略感诧异。
“公子大概还不知道,为何燕小山和那名女杀手动手时,四大高手无一在我身边,并且不在长安城。”
“为什么?”
“数日之前,几乎同一时间,长安城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数股重要力量连续爆发叛乱,这几股力量恰好归属于四大高手分别管辖,倘若随意委任他人前去处理,很难在短期内平息。”富贵王说:“我已经派人查明,这几股力量平日向来听话,之所以会突然叛乱生变,正是忠杀堂暗中派人策反的。”
“四大高手可谓大王的左膀右臂,忠杀堂的目的便是要让大王调走四大高手,燕小山才可趁机出手。”
“可是我既然敢遣走他们,又怎会惧怕燕小山和忠杀堂。”
“大王神机妙算,当然已经有了应对的方法。”
富贵王嗯了一声,又说:“区区一个燕小山,我还未放在眼里。但我现在要说的并非这个。我要说的是,按照宋问玉所处位置与长安城的距离,他本应是四人之中最晚回到长安的。然而,另外三人接到密报之后,同样即刻动身,尚且只到半途,他却已经火速进城了。”
柳无双震惊:“大王怀疑宋问玉有问题?”
滚烫的茶刚刚冲好,茶色如琥珀般晶莹剔透,香气扑鼻而来,富贵王低首慢慢啜饮,似乎正在专心品茶。
如意侧过脸望了富贵王一眼,接话说:“宋先生跟随夫君多年,出生入死,忠心可鉴,夫君自是不会怀疑宋先生。根据调查,宋先生约在昨日凌晨便接到忠杀堂刺客即将动手这个消息,是以风雨兼程马不停蹄,在不到十个时辰间连续累死两匹快马赶了回来。”
“也就是说,早在燕小山昨天傍晚动手之前,宋问玉便先于其他三位高手接到了消息。又是何人向他报知这个消息?”
“报密之人极其神秘,暂时未能查出,目前唯一可以了解到的,就是宋先生便因为提前一步获知了这个消息,才能及时回城拦截住燕公子和那位姑娘,也因此误丧了性命和伤了燕公子。”如意说完,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说:“其实,倘若宋先生不是那么急于赶回,连续十个时辰未曾合过一眼,甚至连休息片刻都没有,以致身体极其疲倦困乏,或者也不会死于非命……”
柳无双苦苦思索了一下,说:“按照这个事件结果来推论,报密之人极有可能同样来自于忠杀堂。忠杀堂知道大王身边的人虽足以挡住燕小山的刺杀,一时间却难以拿下燕小山。在刺杀无果的情况下,为了防止事态生变,唯有设计让四大高手其中任何一人即刻赶回并杀掉燕小山,才能确保让大王与燕家结下死仇。”
“夫君和妾身起初也是如此猜测的,但后来却发现还是猜错了,忠杀堂并没有计划让四大高手任何一人取下他的性命。”
“哦?”
如意分析说:“如果让其他三位高手赶回,并非最佳人选。世人皆知,燕家的‘倦舞离人剑,醉挑楼心月’可谓暗器克星,除了克制各类武器,还专门克制天下各门各派各种各样暗器,而宋先生正是使用暗器的绝顶高手,恰好可以迫使燕公子在紧急状态下施出燕家的这个绝招。”
她停了一下,进一步解释:“燕公子毕竟走失多年,长相身材早已不同于幼年,只有等到他施出燕家剑法,燕家人才能确认他的身份。”
柳无双点头说:“夫人分析得好,宋问玉这种暗器高手,正是迫使燕小山自暴身份的最合适人选。”
如意轻轻叹了口气,说:“忠杀堂处心积虑,费尽心机,从行动一开始,便几乎算尽了后面一步步的变化,连夫君都差点被蒙在鼓里了。”
“忠杀堂派出燕小山,目的并不是刺杀大王,而是为了挑动大王与燕家的矛盾,这是我怎么想都不想出来的妙计。”柳无双也跟着叹了口气,说:“忠杀堂秘密成军多年,起初也像红粉骷髅岛一样,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组织,如今却不仅手下的杀手越发出色,而且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手段和计划越来越娴熟了。再这么发展下去,忠杀堂早晚会成为整个武林的祸害。”
“忠杀堂的刺杀行动近十年来无一失手,天下人本已人人自危,唯恐哪一天忠杀堂的刺杀目标便是自己。”
“我听说江湖部分有识之士,正在探讨瓦解忠杀堂的可能性,并且已经有人付诸行动,千方百计想要揭开忠杀堂的秘密。”
“话虽如此,存在即为合理,只要不威胁到自身的生命安全,实际上也不会有人真正去抵触忠杀堂,因为谁也说不准哪一天就需要用到忠杀堂了。”如意脸上带着一抹讽刺说:“那些所谓有识之士,所谓的武林大侠名门世家,如果不是真的逼得急了,没有人会主动去跟一个杀手组织翻脸。”
“江湖人都明白,杀手的价值,有时候甚至远胜于救死扶伤的大夫。”柳无双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在江湖上混,谁也不敢说没有仇敌,也不敢说绝没有用到忠杀堂的一天。”
“这些人之前坐视不理,任由忠杀堂从一个小打小闹的地方小组织,逐步发展为横跨南北十三省甚至西域以及海外的超级神秘杀手组织。时至今日,他们非但不知忠杀堂的总舵设在什么地方,甚至连忠杀堂背后真正的掌舵人是谁都无从了解,想要瓦解忠杀堂又谈何容易。”
柳无双越听越有点惊奇,说:“想不到夫人对忠杀堂所知非浅,所了解到的内情不比我少。”
如意说:“妾身虽远在福建,但忠杀堂的势力多年前便已跨过长江流域,忠杀堂这个名字传遍大江南北,在福建当地同样人人皆知。”
柳无双感叹说:“确实如此,所以我才说忠杀堂早晚会成为整个武林的祸害。”他默坐片刻,又说:“不过对于夫人刚才这个问题,江湖上好像也没有定论。不知大王和夫人有没有听说,也有不少人认为,忠杀堂只是一个非常松散的杀手联盟,而且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掌舵人,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如意听完嘴角一笑,脸上却带着更加强烈的讥讽。
——你要找一个人,只要这个人还存在,无论多难找终究还是有找得到的希望。但如果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你又要去哪里找?
——忠杀堂最大的神秘之处,就在于除了执行任务之时,所有人包括杀手在内,都好像是不存在的。
——既不存在江湖之中,也不存在杀手这个身份,甚至除了“忠杀堂”这个名字,连这个组织都仿佛是不存在的。
——可是如果真的有人认为忠杀堂只是一个非常松散的杀手联盟组织,而且这个组织是没有掌舵人的,那么这个人显然非蠢即坏,不是蠢得可怕,就是坏得可怕。
她的笑容很快消失,缓缓接话说:“其实这才是忠杀堂的最可怕之处,也是忠杀堂与其他杀手组织最大的区别。”
“是的,我一直想不通,除了执行任务之时出现的杀手,以及专职护送杀手撤退的所谓接头人,平日里这些人是藏在哪里的,他们又是如何生活、训练、沟通,为什么好像都从来没有人见过。”
“忠杀堂机构庞大,人员繁多,眼线遍布天下,便连天子脚下庙堂之内都有忠杀堂的活动迹象,这些人平日当然不大可能像红粉骷髅帮一样,全部躲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海岛上。”
“无论他们躲在哪里,这么多人聚集一起,单单他们的吃喝拉撒都会暴露行踪。因此,他们平日里应该不会聚在一起。”
“公子是说,他们平日里打散为零,各自活动?”
“这当然也只是一个假设。”
如意思考了一下,说:“公子言之有理。他们不但平日不会聚在一起,而且包括杀手在内,还会有另外的身份作为掩护。”
柳无双又问久不发声的富贵王:“大王以前跟忠杀堂有过什么过节?”
富贵王想了想说:“在此之前,我与忠杀堂井水不犯河水,双方无仇无怨,从未打过交道。”
“忠杀堂能够发展得这么好,不外乎依赖培训手段和自身系统的日益成熟,近年来才能人才辈出,以及在组织发展初期接单非常谨慎,绝不刺杀在江湖上真正有影响力的人,避免了像黑白二道当年刺杀青海帮帮主那样的错误。我听说,忠杀堂在创立之时,便立有一个四不接的规矩。”
——据说,忠杀堂有一个非常特别的部门,专职评估被刺杀的对象,并以此评估结果作为是否接单的唯一依据:刺杀不了的,不接;不能刺杀的,不接;不值刺杀的,不接;刺杀之后后患无穷的,不接。
——除此四不接之外,其他只要给足报酬,皆无可不接。
“正因如此,早年间很少有人注意到忠杀堂这个组织,也想不到有一天忠杀堂会发展成为天下最大的杀手组织。”
“负责忠杀堂之人极其聪明,创办多年来几乎从未犯过错误,才能够从众多杀手组织中强势崛起。”柳无双语气一转,说:“所以本次刺杀事件,才会显得非常蹊跷可疑,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还有问题想不明白?”
“大王威名远播,手下高手如云,长安城又是大王坐镇了几十年的地盘,有心之人纵然想要不利于大王,从正常情理来推测,大王在四不接的规矩中至少四占有三,忠杀堂就算如今发展势头几乎无人可以扼制,也不大可能会接下这个自讨苦吃的订单。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忠杀堂才敢向大王下手?”
“我一生历经血战不下于数十次,杀人如麻,树敌众多,天下想杀我的人多了,但要是放在往日,给忠杀堂一百个胆,也不敢接这个订单。”
柳无双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着他。
富贵王从圆圆的胖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又说:“只是……”
柳无双不由问:“只是什么?”
富贵王说:“只是人终有老的一天,固若金汤的城池也终有被连城拔起的一日。”
他的语气突然显得疲惫而又无奈,谁都听得出他有他的难言之隐。
柳无双唯有沉默,不好再追问下去。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有这个从父辈开始日渐衰败满目疮痍的家族。倘若不是他在父亲逝世之后力排众议,率领红衣魔童剑走偏锋,并最终绝谷反弹,柳家会不会已经被除名于四大世家之外呢?
没有人敢保证自己没有老的一天,没有人敢保证灿烂辉煌的武林世家必定可以代代相传,也没有人敢保证自己一手打造的事业可以永远屹立不倒,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雄霸长安多年且又与当今圣上有着某种特殊关系的富贵王,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句话来。
这个时候,如果他的眼睛还没有瞎,他一定可以发现,如意夫人居然又悄然别过了脸,正在偷偷抹泪。
——她的眼泪究竟是为富贵王而流,还是为自己而流?
富贵王痴痴望着如意,望了很久很久,忽然起身,走到她的身旁,温柔地握住了她那双刚刚擦过泪珠的手。
他的手温润而有力,而她的手娇弱而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