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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卷 燕家子弟
    夜已三更。

    一名黑衣人半蹲在木案前,用一双银筷将红泥炉里的乌丝木炭细心换过,不让明火在炭里窜出,又轻轻掀开架在炉子上面的纹龙荷花白银水壶盖子,续进了半瓢由昆仑雪山之颠千年古松叶尖收集并快马运送过来的雪水。

    茶过三巡,茶香四溢。

    富贵王又命人在一个五彩鎏金镶玉香炉焚起了一柱南海往年进贡朝庭的珍品檀香,烟雾缭绕,香气沁人肺腑,渐渐在大厅里氤氲散开。

    隔壁房间有人抚起了琴,琴声飘渺,若断若续,如泉水在山涧叮咚流过,令人心旷神怡,仿似置身于山前古松湖畔朗月清风之中。

    柳无双端杯品茶,忍不住赞叹说:“世间对大王议论纷纷,有人说富贵王是势力雄厚武功深不可测的一方霸主,也有人说富贵王是与朝庭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御封王爷,更有人说富贵王仅仅是一名富可敌国长袖善舞的超级商贾,可是依我看来,这些人的说法都没有错,但大王除了这些身份,绝对还是一位品位和趣味不输当今任何文士墨客的雅人。”

    富贵王微笑:“公子难得光临长安,我这个大老粗本来是不讲究这些的,今晚自是要附庸风雅,陪公子品茶焚香赏乐。”

    “琴声悠扬,高雅素淡,却不知隔壁奏琴之人,可是如意夫人?”

    “正是。”

    “如此说来,如意夫人已去探望过了燕小山和那名女人?”

    “应该是的。”

    隔壁琴音骤停,过了半晌,一名身着素衣薄施脂粉的中年美貌妇女悄然自一扇房门慢慢拐进大厅,向着柳无双纳了个万福。

    “柳公子好,妾身学艺不精,勉为其难奏上一曲,让公子见笑了。”

    “如意夫人好,夫人方才一曲,已是人间仙乐,我柳无双有福了。”

    如意淡然一笑,在富贵王身旁不远一张凳子上坐下,说:“刚刚在隔壁房间听到公子提起妾身,隔墙说话不便,是以妾身不请自来,还请公子莫怪。”

    “夫人客气了。”

    如意清了清喉咙,说:“公子说得没错,妾身确实已于不久前代替夫君前去见过他们二人。”

    柳无双好奇问:“那夫人是否可以确认那名女人的身份了?”

    “那位姑娘来自于东南沿海一个非常神秘的杀手组织,组织的名字便叫做红粉骷髅岛,虽然羽翼未丰,规模尚小,却也在远离中原的沿海地区小有名气。据说该组织曾经尝试进军中原武林,但进展似乎并不顺利,很快便又偃旗息鼓销声匿迹了。”

    “莫非红粉骷髅岛进军中原武林,第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我。”

    “是的。”如意说:“也正如公子先前判断,一年前行刺公子之人,便是这位姑娘。”

    “这名女人以银针袭击我之后,又趁我不备急冲而来,本来是有机会杀了我的,好在小鬼们反应不算太慢,才阻止了她。”

    “也许便是小鬼们的迅捷反应,让她们意识到中原武林人才济济,想要将势力扩展到中原时机尚未成熟,这才打了退堂鼓。”

    “那么这次行刺富贵王,算是她们的第二次尝试?”

    “应该是的。”

    柳无双思考说:“中原武林,除了家喻户晓无人不知的忠杀堂,第二个还算有些知名度的杀手组织,应该就是我柳家了。能够想到从如此偏远的地方找来一个小组织的杀手的人,思路也算是十分清晰异于常人了。”

    如意问:“公子是不是想说,当日下单刺杀公子之人,极可能跟此次下单刺杀夫君之人是同一个人?”

    柳无双点点头:“极有可能。“

    如意说:“公子高见,不过公子还是忘了考虑一个因素。”

    “什么因素?”

    “妾身。”

    “哦?”柳无双不解。

    “妾身几个月前,自福建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而来长安,求得夫君收留庇护,其中一路的艰辛委屈,唯有夫君富贵王可以慰解。”

    “莫非夫人离开福建,并非夫人本意?”

    “妾身生于斯,长于斯,此生唯愿老于斯,终于斯,永不踏入异乡半步。”

    “那夫人为何来到长安?”

    “若不是被迫无奈,妾身又怎会轻易离开。”

    “夫人的离开,与红粉骷髅岛有关?”

    如意夫人突然眼圈微红,说不出话来。

    富贵王解释说:“夫人自小便生活在一个木偶戏班里,与戏班里所有人感情深厚。便在数个月前,戏班里面一位夫人闺中密友忽然惨遭横祸,疑似死于红粉骷髅岛之手。夫人深知这个组织在当地势力雄厚,以她一人之力无从报仇雪恨,是以只身飘零辗转千里前来长安,求我为她做主。”

    柳无双脸上似有一丝异样一闪而过,沉吟片刻说:“大王肯为夫人做主,区区红粉骷髅岛,不日必将成为一堆真正的白骨骷髅。”

    富贵王说:“西汉名将陈汤云,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我虽没有陈汤的豪气,为夫人做主,应当还是办得到的。”

    如意侧过脸,悄悄拭去眼里泪花,默坐良久说:“妾身私下揣测,红粉骷髅岛想必已经知道妾身来到长安,也知道夫君一定不会放过她们,因此派出杀手,企图先下手为强。”

    柳无双说:“如此说来,红粉骷髅岛此次行刺大王,背后或许并无买主。”

    富贵王说:“背后有无买主,目前资料缺乏,下结论为时尚早。但包括忠杀堂和公子麾下小鬼们在内,每次杀人,背后是否确有买主,只有忠杀堂的老大和公子才知。”

    柳无双承认:“大王英明,一语道破天机。有时候,小鬼们出去杀人,确实只是替我执行任务,所杀之人背后并无买主。”

    他其实并不想承认的,因为这已经是所有杀手组织的秘密。但在心如明镜洞察秋毫的富贵王面前,他又不想撒谎。

    如意说:“妾身也只是揣测,并不一定准确的。”

    柳无双又啜了一口茶,沉吟半晌问:“夫人离开他们之时,他们的情形又是怎样的?”

    “燕小山燕公子身中宋先生毒蕨藜,虽然有红粉骷髅岛的药丸暂时缓解,但没有解药及时医治的话,估计很快便会毒发身亡,至于那位打扮成老者的红粉骷髅岛女杀手,似乎下定了决心想要救他,一直守在他身边。”

    “她居然要陪着他一起死?”柳无双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

    “妾身临走之时,试着用言语挑动他们,告知他们唯有夫君收藏有宋先生的解药,这位姑娘居然毫不犹豫地出手,试图捉住妾身,以妾身之躯来向夫君换取解药。”

    “夫人看似羸弱,实则身怀绝技,当然不可能被她捉住。”

    “公子过奖了,妾身只是见机不对,提早一步退走才得以脱身。”如意说:“妾身自幼跟随戏班四处流浪唱曲为生,福建长年兵慌马乱,海盗不时下船掳掠,为了防身,也算练过几年花拳绣腿。”

    “夫人可看得明白,这名女人为何要救燕小山?”

    “妾身听说,他们两人始识于昨天傍晚这次行动中,尔后一起逃离,后又联手共同对战宋先生,在燕公子中毒昏迷之后,正是这位姑娘将其携走。从时间和情理上推算,两人似乎并无太深的情份。”

    富贵王微笑问:“公子是在嫉妒燕小山?”

    柳无双说:“嫉妒倒是谈不上,但我确实不太明白,燕小山虽说勉强也算名门世家后代,但早已沦落成为一名不见天日的杀手,而且从目前的状况看已明显是她的拖累,这名女人又是因何原故坚决不肯独自逃生。”

    如意脸上挂着笑,笑容却渐渐变得冰冷僵硬,而且还带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讥诮。

    “这一点公子真是不懂了,这位姑娘不肯走,或许便因为燕公子是一名不见天日的杀手。需知一个人对于另一名相同身份与命运的人,总是更容易感同身受的。公子虽然介入杀手行业多年,麾下红衣魔童所向披靡杀人如葱,毕竟出身于名门望族之家,还是不太懂他们的心思情感。”

    她好像对柳无双的说法不太满意,连说话的语速都有些急促起来。

    柳无双眉头微皱,似乎对如意的说法同样不太满意,也不太愿意相信,有些喃喃自语说:“以夫人之见,是他们经过了这短短几个时辰,已经产生了某种特别的感情,这种感情又是什么呢?”

    如意口气淡淡说:“这一点暂时还难以证实,只是不能排除。”

    富贵王哈哈一笑,接话说:“夫人言之有理,但也只能算是一种猜测,我觉得对于两名来自于天南地北的亡命杀手来说,这种可能性还是小了一点。”

    ——普通人要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产生感情已经很难了,何况是严重缺乏安全感从不信赖任何人的杀手。

    ——杀手与杀手之间,又岂会有真正的感情?

    ——更重要的是,对于富贵王这种身份的人,又岂会相信感情?

    如意说:“当然,或许也可能因为经过昨晚的失手和缠斗,这位姑娘深知她单枪匹马一个人,深陷于长安城里,已绝对完成不了刺杀夫君这个重任,所以只好尽力挽救燕公子这个帮手,才有望在绝境里求生。”

    “也就是说,这名女人想和燕小山联手?”

    “唯有联手,才得生机。”

    “夫人不仅才情见识高,果断干脆之处也丝毫不输我们男人。”柳无双也笑了一笑说。

    “妾身一介弱质女流,于乱世之中苟且偷生,身份低微,见识短浅,向来只识唱唱曲子,弄弄木偶,江湖的恩恩怨怨,纯属道听途说,公子谬赞,那是万不敢当的。”

    “不管怎样,终归还是夫人比较了解他们。”柳无双又问:“夫人走了之后,是不是黑白二道就出现了?”

    “是的。”如意说:“黑白二道本来便是跟随妾身一起去的,只是没有即刻现身而己。”

    “黑白二道专事刺杀多年,早年间一柄铁杖独步天下,同样擅长偷袭,既然现身出手对付他们,必是手到擒来。”

    “理论上来说,应该是的。”

    “夫人为何不等黑白二道拿下他们,再一起回来?”

    “妾身只是替夫君也是替公子,前去确认那位姑娘的身份,拿不拿得下来,是黑白二道的事情,妾身既帮不上忙,也毫不关心。”

    柳无双转向富贵王:“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大王。”

    富贵王说:“公子请讲。”

    “燕小山即将毒发身亡,大王倘若要燕小山死,根本不必动手,只需等多一两个时辰即可,为何却又派黑白二道出马?”

    “公子认为呢?”

    “大王的目的,莫非不是要杀他?”

    富贵王与如意相视一眼,点头说:“公子果然是明白人,我让黑白二道连夜赶回,并立即跟随夫人动身,目的确实不在于取燕小山性命。”

    柳无双斟酌说:“大王邀我进城之时,曾经许诺事毕之后,会将这名女人交由我全权处置,所以当然也不是要取这名女人性命?”

    “不错。”

    “那大王此刻封锁长安城,严阵以待,如防大敌,严令禁止所有人进出,难道是有心想要活捉他们?”

    他虽然一整晚坐在椅子上喝茶,好像连站都没有站起来过,更没有离开过大厅,却已经通过某种特殊方法,得知长安城自昨天傍晚刺杀事件发生之后,开始全面戒严,严守城门,不允许私放任何一人出入。而且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城里连续有忠杀堂的密探暴露身份,被富贵王的人一击毙命。

    红衣小鬼们向来神出鬼没,东奔西走,除了听他号令,从不受任何人控制羁绊,却发现自从进了长安城,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富贵王的人手若即若离尾随在其身后。

    根据小鬼们的密报,昨晚刺杀事件甫一发生,长安城便颁布通告,所有闲杂人等如无必要一律不准出门,所有茶楼酒肆客栈一律不得招待未经登记的城外人士,甚至只要看到陌生面孔即需立即上报,所有关于两个刺客的样貌拼图已经张贴于大街小巷各个角落。

    为了两名刺杀失败并基本已被组织遗弃的刺客,大张旗鼓,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其中内情缘由,已令他隐隐有些不安。

    富贵王似乎看出了他内心的真正想法,笑了一笑,却不回答他的话。

    如意替他回答说:“所有人都知道,忠杀堂的杀手仅仅只是这个组织最外围的杀人机器,不仅无从接触组织的核心机密,也从不被组织信任重视。相信燕公子也不会例外,夫君就算活捉住他,并顺利说服他背叛组织,也很难拿到有用的资料。”

    柳无双说:“我之前说过,他们不过就是一群没有灵魂没有动机的杀人动物,忠杀堂对待他们,就像对待一只狗一样。一只狗既无必要,也无资格了解人类的思想和机密。”

    如意说:“公子似乎对忠杀堂的杀手有很大的偏见。”

    柳无双反驳说:“夫人久居福建,也只是今晚见过燕小山一面,还远远没有见识到忠杀堂这一群杀人动物的真正样子。”

    如意说:“妾身初来乍到,有待公子指教。”

    “夫人客气了。”柳无双说完,又转向富贵王,说:“那么还请大王明示,大王派出黑白二道,既不是想要索取他们性命,又不是想要活捉他们,真实意图是什么?”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弄清楚这个问题。

    富贵王故意放慢语速说:“当然还是杀死燕小山。”

    他知道柳无双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大吃一惊,果然柳无双一听完,脸上便露出非常奇怪非常惊讶的表情,就像正在吃着一颗很甜的糖,突然却有一个人跟他说这颗糖里面有毒。

    “公子应该还记得燕小山另外一个身份?”富贵王突然反问。

    “燕家子弟?”

    “不错。”富贵王强调说:“此即我要杀死的,不是忠杀堂的燕小山,而是名列武林四大世家之首燕家的子弟燕小山。”

    “忠杀堂的燕小山和燕家的燕小山,不是同一个人?”

    “是同一个人,但又不是同一个人。”

    听了这句意味深沉的话之后,柳无双深深吸了一下那只比天底下任何一只狗都要灵敏的鼻子,好像终于有一点点明白了。

    现在如果有人跟他说忠杀堂的燕小山和武林四大世家之首燕家的燕小山是同一个人,他一定会跟这个人急。

    从某种意义上,同为四大世家之一的浊世翩翩佳公子柳无双与深陷杀手行业难以自拔的红衣魔童师父柳无双,在某些时候也不是同一个人。

    因为后面那个柳无双,严格上压根不能算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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