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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卷 瓮中之鳖
    燕小山被高樱推倒在地上,背靠着树身,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却插嘴问:“道长说我们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之辈,却不知道名闻天下的黑白二道,当年又是如何落网的?”

    黑蛇道人一时语塞,面色微愠,想不到一向不怎么开口的燕小山会忽然说出这句话来。

    “黑白二道落网之事,我大概也听说过。”高樱接话说。

    “你也听说过?”

    “我听说很多年前,黑白二道本是天底下要价最高的杀手,专接天底下无人敢接也无人能接的杀人订单。”高樱说:“一单落定,永不违令,当年的黑白二道是何等的潇洒,何等的逍遥自在,只要他们敢收下定金,天底下就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

    “不错。”燕小山说。

    ——当年黑白二道可谓江湖最为知名的金牌杀手,富贵王最强劲的竞争对手青海帮帮主,便是在他们二人夹击下毙命的。那个时候,他们还未追随富贵王,只是收到了富贵王下给他们的天价订单。

    ——可是便是这张订单,从此终结了他们的杀手生涯,让他们在任务完成之后陷入困境,疲于奔命,左冲右突,四处逃窜,过上了日日夜夜遭受青海帮帮众、亲友及其追随者追杀围捕的日子。

    ——最后两人失手被擒,在青海帮前少帮主也即是现任帮主的胁迫下,两人走逃无路,不得以又接了一张反向刺杀富贵王的订单。然而富贵王早有提防,不待他们出手,就设下圈套驱令他们上钩落网。后来由于看中了两人的袭击能力,又将他们收归麾下。

    ——他们洗心革面归顺富贵王,可谓当年江湖上最为轰动的一件大事,也可算是独行杀手的一个时代终结。自此以后,江湖上陆续出现了各个大小不一的杀手组织,却再也没有独当一面的独行杀手。

    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却一直是黑白二道心中最难以启齿的痛点,一辈子最大的耻辱。

    “只可惜当年黑白二道为了区区十五万两银子,接下了这个大单子,结果还真的做成了,却害得自己差点死无葬身之地。”

    燕小山叹息说:“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江湖人还是没忘记这件事。”

    高樱说:“别的人有可能忘记,吃这碗饭的人却是打死也不敢忘记的。”

    “为什么?”

    “因为吃这碗饭的人一定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就算死一百次,也绝不能步黑白二道的后尘。”

    “为何这样说?”

    “不自量力刺杀青海帮帮主,导致事毕之后不得不四处狼狈逃窜,已是笑掉了天下人大牙,又连续两次出卖背后买家的信息,违背刺客宗旨,为后代刺客开了一个极坏的先例,最后怆惶落网,为了保命,俯首为奴,甘心受既是买家又是目标的富贵王差遣,更是令吃这碗饭的人极为不齿。”

    她看着黑蛇道人,慢悠悠接着说:“我的组织,专门拿这件事作为一个反面教材反复不断教育我们,吃这碗饭的人,千万不能成为像黑白二道那样不自量力、违背宗旨、出卖买主、摇尾乞命之流。”

    燕小山说:“原来这样。”

    “仔细追算起来,黑白二道跟我们也算是同道中人,甚至还可以算是我们的前辈,但杀手这个行业的人却都耻于与黑白二道并列一起,不知道道长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说三道四?”

    她眼里带着讥笑之意,话语毫不留情,极尽讽刺之能,说得黑蛇道人哑口无言。

    她微笑问:“道长,你说我说得对吗?”

    黑蛇道人心里勃然大怒,面上却怒极反笑:“如意夫人说红粉骷髅岛,骷髅即红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仅武功了得,反应极快,连一张嘴都是毫不饶人的杀人利器。”

    “谢谢道人夸奖。”

    夜色浓郁,月光淡凉,面前除了这一座早已荒废的旧房子,视野空旷,依稀并无其他可以藏身的地方,身后不远的小树林树木都长得不高,稀稀落落,似乎也藏不住人。高樱一边和黑蛇道人说着话,一边极目搜索,心中提防白蛇道人又在暗处猛然奔袭而出。

    ——出发之前,组织交给她的资料中,曾对黑白二道有非常明确地描述:黑白二道,亦人亦蛇,人如其蛇,蛇如其人。

    ——黑白二道最擅长的就是联手袭击。他们经过多年操练,身段柔软灵活如蛇,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双方配合已经称得上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青海帮帮主当年权势滔天,雄霸西北,号称西北武林第一高手,神功无敌,武功高出他们不只一筹,但在他们出其不意联手袭击之下,激战三个时辰,身受七十二处杖击和多次蛇伤,伤痕累累,最后仍难免一死。

    她和燕小山都想借着说话激怒黑蛇道人,并引出潜藏在某个不明角落的白蛇道人,尽量速战速决,但此刻黑蛇道人一击不中之后,却似乎已猜到他们心中意图,一直站得远远的,而白蛇道人也始终不见现身。

    她暗暗着急,只有主动出手,手一扬,银针向着黑蛇道人暴打而去。

    黑蛇道人一声闷哼,想不到高樱会骤然出手,慌乱中急忙往后倒跃,恰巧跌进了燕小山和高樱先前从房子里跳出来的那个窗户。

    原先被高樱用小刀订在窗台上的纸人早已掉落在地,黑蛇道人身形迅捷,带起了一股劲风,将纸人从地上顺势卷了起来。高樱的银针恰好又自纸人身上穿孔而过,再击打在墙上。

    没过一会,纸人居然又非常诡异地燃烧起来,白光骤亮,将附近映得亮如白昼,白光眨眼间又熄灭,只有浓雾在空气中弥漫。

    高樱骤然记起,相传福建沿海一带,当地产有一种很特殊的泥土,经过多道工序提炼之后,只要暴露在空气里便会剧烈燃烧,并产生大量含有剧毒的浓烟,想来如意夫人的纸人,应该就是混进了这种泥土。这只手掌被牢牢钉住的纸人,手足处并没有混进这种泥土,但只要身体部位一被攻击破损,便立即燃烧起火。

    奇怪的是,黑蛇道人一跌进屋里,居然没有了动静。

    月光淡淡地洒落下来,将她和燕小山的影子在地上映得无比清晰。

    她忽然发现燕小山的影子似乎在微微颤抖。

    她低下头,燕小山不仅身躯在发抖,连一双手都在控制不住的抖动,显然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燕小山张开嘴想要说话,却猛然咳嗽起来,跟着呕出了一口黑红色的血,差点喷到她身上。

    月光透过枝桠,他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发紫,不停咳嗽的脸孔却不见半分血色,依旧惨白得像初冬的月光一样。

    她着急问:“你觉得怎么样?”

    燕小山用衣袖擦了擦嘴,将嘴角的血迹拭掉,半晌缓过口气,慢慢说:“这里留给我,你赶快走。”

    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心里明白,黑白二道既已现身,此刻不走,恐怕便再也走不了了。

    可是只要她一走,燕小山就必死无疑。

    她可以放任燕小山独自留在这里抵挡黑白二道,一个人逃生吗?

    燕小山压低嗓音说:“黑白二道排名虽在宋问玉之下,但集二人之力,真正的实力远在宋问玉之上。”

    ——宋问玉的武功她已经领教过了,倘若不是燕小山出其不意使出“倦舞离人剑,醉挑楼心月”这一招,他们两人联手,也很难敌得过宋问玉的“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和“大力金刚掌”。

    ——何况此刻,燕小山身中剧毒,奄奄一息,几乎已帮不上什么忙,凭她一个人单打独斗,又如何能抵挡得住同样出身于杀手行业的黑白二道?

    可是说不出什么道理,也解释不清楚什么原因,她却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坚决不走了。

    她收起手里的小刀,对着燕小山露齿一笑,虽然此刻未卸妆的脸上依旧布满皱纹,但笑容却温婉而美好,然后又面色一沉,迅速抽出了剑。

    她不说话,但她的剑足以表明她的态度。

    不管何时何地,不管面对任何强大的对手,她都绝不会轻言放弃——就算明知远非对方敌手,明知此战必败、必死,她仍会放手一博。

    她现在只求燕小山不要放弃自己。

    只可惜无论燕小山会不会放弃自己,以他现在的状况来看,他的时间都不会太多了。

    就在这时,寂静的空气里忽然响起了响亮的拍掌声,一个人站在屋顶一边用力鼓掌,一边带着赞赏的口气说:“这位来自红粉骷髅岛的小姑娘,真是有情有义,居然铁了心要跟这个毫不相干的杀手一齐死在这里,委实令贫道百般感触,好生羡慕!”

    高樱抬起头,只见屋顶迎风站立着一名身着白袍、头戴道冠的老年道士,肩上斜倚一把与黑蛇道人同样规格长茺的铁杖,一条银白色毒蛇正在杖头位置伸缩盘绕作势欲噬。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一直暗暗提防着身后的小树林,没想到对方却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屋顶上。

    “黑白二道,白不离黑,黑不离白,白蛇道人终于来了。”

    “贫道已在屋顶呆了不短时间了。”

    “屋顶风大,道长小心着凉。”

    “姑娘有心了,贫道尽管年事已高,但托姑娘的福,身子总算硬朗,区区晨风倒不致令贫道受凉风寒。”

    他特别强调了“晨风”,似乎正在提醒他们,现在离天亮大概已只有一个时辰多一点,燕小山离死亡又接近了一步。

    高樱高声问:“事已至此,黑白二道两位道长想怎么样?”

    白蛇道人说:“姑娘方才说贫道二人不自量力,贫道认了,但又说贫道二人是俯首为奴、摇尾乞命之流,这句话未免太难听了点?”

    高樱说:“虽然难听,却是实话。”

    白蛇道人说:“那倘若此刻大王应允二位,只要你们从此归顺大王,就不仅可帮燕公子解开身上之毒,并力保二位一生平安,不受忠杀堂和红粉骷髅岛追杀,你们又将如何选择?”

    高樱问:“富贵王肯放过我们吗?”

    白蛇道人嘿嘿一笑说:“二位都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方才贫道师兄黑蛇道人虽然出手攻击二位,但实际上并未痛下杀手。”

    黑蛇道人在正式动手之前,预先割断了系在树上的孔明灯,让他们有了心理准备,确实不太像想要夺取他们性命的样子。

    燕小山问:“道长是想要我们也跟你们背弃自己的宗旨一样,背叛自己的组织?”

    白蛇道人说:“忠杀堂此次刺杀大王的计划,从一开始便被组织列为近几年来最为重要最为机密的秘密行动,筹备多时,精心布置,务求一击即中,连贫道等四人昨日恰巧有事在身不在长安,也是忠杀堂暗中布下来的局。但为何临近燕公子真正出手,却突然火速派人灭了接应你的人,斩断你的退路,任凭你一个人留在城里送死呢?”

    “为什么?”

    “因为忠杀堂忽然发现,你们的所有小动作已都牢牢掌握在大王手里。”

    燕小山和高樱猜得没错,忠杀堂突然紧急中断行动,正是发现所有的计划和安排已经彻底败露,此次行动必败无疑。

    “大王之所以一直没有出手干预你们的行动,甚至配合你们演戏,不过是诱敌深入之计,只为了摸清楚你们这一次行动所动用的人员,以及所有底细。你可能还不知道,就在今晚,除了你们两个,忠杀堂已有不下于四人死于我们的手中。”

    ——城西,入夜,时,一名算命先生,举着一幅写着“天机泄露,不容于世”的旗幅,默然坐在街头休憩,忽然有几名黑衣人靠近。黑衣人骤然挥刀,算命先生似乎早有防备,迅速以旗杆相挡,两人交错之间,算命先生背后又有一人冲出,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算命先生倒地,抽搐片刻死去。

    ——城西,入夜,时,另一条街上,卖大饼肉包的老板刚接手这个店不到三个月,生意一直不太好,正准备打烊,忽然有一个人过来买饼。趁着老板低头拿饼之时,来人抽刀猛劈,一刀就割下了老板的头颅。

    ——城南,入夜,时,两名流浪汉刚从饭馆丢弃的垃级桶里找到一个吃剩下一半的肉包子,正坐在桶旁边商量谁先吃第一口,夜色里又有两个人走近,手里提着一袋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包子,问他们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两人大喜过望,争相回答,正想把包子接过来,忽然两把利刃无声无息的捅了过来,两人小腹一疼,就此倒地不起。

    ——在忠杀堂的秘密资料里面,这四个人都是此次行动临时安排进来的重要密探,专门负责收集长安城的各种信息。

    ——在燕小山行刺失败之后,他们都还来不及向城外回馈有用的信息,便同时毙命。

    黑蛇道人冷笑说:“除此四人之外,忠杀堂大约还有十一二名眼线和密探,已经受到我们的严密监视,必要情况下,一律格杀勿论。”

    白蛇道长接着说:“至于燕公子你,其实从你进入长安城开始,你的一举一动,包括忠杀堂埋伏在长安城里的这十几个人,包括忠杀堂为了配合你的刺杀行动同时制造出来的各种小冲突,包括这些冲突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开贫道等四人,好让你有机会下手,俱都逃不过大王的法眼。”

    他斜瞟了高樱一眼,接着说:“当然,这一点并未包括几乎从不到中原地区活动的红粉骷髅岛。”

    高樱说:“所以,从福建远道而来的如意夫人,此次现身便是为了确认我的身份?”

    白蛇道人说:“不错。”

    高樱冷笑说:“富贵王想不到除了大名鼎鼎的忠杀堂,长安城里居然还混进了一名默默无闻的小组织女杀手。”

    白蛇道人说:“关于红粉骷髅岛的相关资料,大王也是近日才知。至于你的行踪,根据可靠情报,贫道等早已略有所闻,只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到忠杀堂身上,暂时没有分析出来你此次现身长安的目的。我们的情报一早就已经判断出,你有可能就是一年前行刺柳无双的那名女刺客,因此才会邀请柳无双前来做客。”

    富贵王的人手长年把守长安城方圆五十里以内各个出入要道,尤其是每日进出城门的人员,更是悉数登记在案,任何一副陌生脸孔的出现,都会引起特别关注。可以这么说,在富贵王如此密集详尽的监视下,几乎连一只可疑的苍蝇都是难以飞进长安城的。

    当然,燕小山和高樱都是通过另外某种秘密渠道进入长安城的,可是依旧甫一进城,便被捕捉到了踪迹。

    “此刻长安城已被大王的人围成铁桶一个,严禁任何无关人士出入,两位像极了瓮中之鳖,纵算插上翅膀也无法逃出生天。何况,燕公子身中宋问玉铁蕨藜之毒,贫道二人便是不出手,你也挨不到天光。你们不考虑归顺大王,又待如何?”

    燕小山说:“我们归顺富贵王,对富贵王来说有什么价值?”

    白蛇道人说:“什么价值贫道不懂,大王自会有大王的考量。”

    “富贵王是希望我能泄露一些关于忠杀堂的秘密?”

    “贫道也知晓忠杀堂的规矩,一般杀手根本无从接触到组织的机密,但燕公子毕竟不同。据闻燕公子不仅出身不凡,而且自十三岁便加入忠杀堂,迄今已达十五年,又身为组织多年来极其信赖的重要杀手,知道的东西总是会比别人多一点的。”

    “道长错了,我同他们并没有区别。”燕小山停了一会,又说:“不是我不肯泄露,而是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对江湖上的很多人和事都有所了解,可是对自己的组织却是一无所知的。”

    “燕公子此话当真?”

    燕小山没有回答,只是突然用力咳嗽一声,又咳出了一口血。

    ——一个你加入了十五年之年、赖以安身活命的组织,却似乎与你毫无关联,因为你什么都不必知道,也不能知道。

    ——组织的人员,组织的结构,组织的活动,组织的所有秘密,甚至连直接指挥你的上级是谁,你一概不知。

    ——你唯一能够知道的,就是组织要你杀人时,所列出来的那个目标人物的名字,以及围绕着这个人物的所有一叠厚厚资料。

    这些话燕小山自是没必要说出来,也没有力气说出来了。

    一口血呕出之后,他已经全身瘫软,额头汗珠不断沁出,连呼吸都有些时断时续了。

    他的死生似乎已在顷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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