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义气、义薄云天、义不容辞、两胁插刀、肝胆相照等等这些骗人的说辞鬼话,骗骗小孩子还可以,然而对于一名以杀为生、身不由己的杀手来说,却是从来懒得去理会这些的,也离这些道貌岸然的说辞太过遥远。
更何况,他与她不过是偶然于浊水中相遇的浮萍,她又怎么可能只因为他曾经在联手对付宋问玉之时受伤而坚持要救他。
所以燕小山并不相信高樱所谓的“讲一点点义气”。
可是高樱已经懒得浪费时间跟他解释争辩了,她又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说:“时候不早了,你自己保重。”
燕小山倚靠在树干上,忽然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衣襟。
高樱微微一怔,问:“你还有问题?”
燕小山犹豫半晌,说:“有一件事我忘了说。“
“什么事?“
“如果我说,今晚我中毒昏迷不醒的这一段时间,是我差不多这十五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你会不会觉得不可思议?”
高樱不假思索说:“我相信。”
燕小山惊讶问:“你也中过毒?”
她点点头,说:“那一次我以为我绝对死定了,幸好最后组织给我的解药起了作用,把我又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她低下头望着燕小山,停顿片刻,又说:“当时我一个人在一条无人的巷子里躺了将近一天,昏迷了很久,随便哪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走过来,都可以提剑把我杀了,然而回想起来,那却是我这辈子睡得最安稳最舒服的一个觉。”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发了高烧的孩子,吃过了药,然后慢慢一点点退烧,虽然身子还是烧得厉害,却越睡越沉,越睡越安稳,等到一觉醒过来,天地一片清明,烧已经完全退了。
——可是有一件事她并没有说出来,那一次她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虽击毙了目标人物,最后关头也误中了对方的毒镖。她在奔逃的半路中,身体越来越不受支唤,神志越来越模糊,最后跑进了一条巷子里,几乎已经不醒人事。
——就在这时,一个路过的乞丐出现了,先是蹲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她,后面却看着左右无人,狞笑着走上来动手动脚,居然想要趁着她在昏迷状态中猥亵她。
——她疯狂挣扎、反抗,又撕又咬,才最终把那名乞丐吓跑了。
——当时她真的是很困很困,又困又冷,又冷又饿,像一条死狗趴在地上,脑袋像铅一般沉重,只觉得全身无比的疲倦,真的很想就这样子好好睡过去,可是潜意识里又担心那名乞丐再度悄悄返回,只能用力咬着自己手臂的肌肉,咬得血肉模糊,拼了命让自己不要真的睡着。
——所以那一次,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睡过去。
——然而她也不是完全在撒谎,因为她知道,倘若那一次旁边有个可靠的人守护着她,就像她这一次守护着燕小山,让她彻底放弃抵御,让她任凭毒气在体内肆意发作攻击,让她不用提心吊胆安安静静地睡一觉,那她一定会好好睡一次这辈子最安稳最舒服的觉。
——自此以后,每次行动之前她都要精心乔装改扮身份,不是怕别人认出自己,也不是为了方便行事,而是为了避免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
——每当想起那名乞丐那张丑恶肮脏的嘴脸,那一脸狰狞的笑,那一双脏兮兮的手,她至今仍会忍不住全身发颤想要呕吐。
——她的女性身份虽然有利于自己开展行动,在发生意外时却极不利于保护自己,特别是在自身失去意识的状态下。
燕小山当然听不出她在撒谎,可是他完全可以想像,一个中了剧毒陷入昏迷状态的人,独自一人默默疗伤的样子。
他虽然是第一次中毒,却多次受伤,尤其是那一次刺杀江西巡抚朱大人,后背受了朱大人贴身保卫“无敌神锤”关东怒重重一击,肝脏碎裂,呕血半斗。那次重伤,他足足养了两年才惨淡恢复,但是以往拼杀时身上那些受过伤的部位,那些似乎痊愈又隐隐作痛的旧患隐疾,却还是时常会在午夜时分如锥刺骨般将他疼醒,让他彻夜难眠。
高樱说:“像我们这种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我们都太清醒了。只要我们还不想死,就要无时不刻保持清醒,因此,好好睡一觉通常就是我们最大的奢求。”
燕小山说:“一名合格的杀手,当然要时刻保持清醒。”
“是的。”高樱问:“你突然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想跟你说一声谢谢。”燕小山说:“如果不说,以后就来不及了。”
高樱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来不及?你担心我走了再也不回来,还是担心我拿不到解药?”
“如果你去了,就真的回不来了。”
“你就这么对我没有信心?”
燕小山沉默着,良久说:“其实你比我更清楚,你去了非但拿不到解药,还会白白送死。”
高樱说:“不到最后一刻,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何况三大高手尚未回来,富贵王身边除了如意和柳无双,并无其他高手,我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燕小山说:“如果我没有中毒,你我联手出击,或许还有一分希望,但剩下你一个人,这个机会已经等于零。”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出城。”他说:“趁着三大高手尚未赶回,你还有机会出城。”
“不管你的死活,独自出城?”
“我的死活不重要。”
高樱笑了笑,蹲下身子,细细端详着他。
他的另一撇假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嘴唇毫无血色,苍白的脸孔略带着一层奇异的铅灰色,就像是死亡的颜色,额角沁出细沙般的汗珠,眉头由于伤口毒性发作不断抽痛而微微蹙起,眉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依旧平静如水,似乎早已看淡了生死。
“你的死活确实不太重要,可是我自己的死活还是很重要的。”她嘴角的笑意慢慢好像开成了一朵花,说:“我曾经说过,如果不能拿下富贵王,我纵算安然无恙离开长安,回去了组织也不会放过我。”
“你可以不回去。”
“不回去我又能去哪里?”她问:“你是要我逃走吗?”
“天大地大,只要你不回去,你的组织未必能找到你。”
“你还记得我还跟你说过,我的组织精通天下武林各门各派各种毒药吗?”
“那又如何?”
“我们这个组织的人,除了回到岸上执行任务之外,平时一直生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海岛上。这个海岛远离陆地,岛上淡水奇缺,唯一一口可以饮用的井里却含有一种无色无味的沼毒,饮用过这种水之后,每隔三个月,便一定要服用一枚组织特别调制也无人知其配方的解药,倘若过时未服,不出数日,便会全身发黑溃烂而死。”
她侧过脸不再看他,眼里似乎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似是触动了她心底下某个不愿去回想也不愿去面对的地方,半晌低声说:“出来之前,我刚服用过解药,离下一次大概还有两个月零五天,所以要是不回去,我的性命最多就只剩下两个月多一点。”
燕小山心头一凉,终于明白她为何一直强调没有退路,强调绝不能违背组织的命令,甚至在行刺失败、事态生变、明知刺杀富贵王已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不出城。
“除了你的组织,没有人有这种解药?”
“没有。”高樱说:“我听年纪比我大一些的人说过,曾经有一位姐姐趁着出来执行任务,偷偷找了一位专解天下奇毒的神医,但神医尝试了多道解毒配方,仍然束手无策,最终时间一到便毒发身亡。”
——无疑这种所谓的解药,便是组织控制她们的最有效手段之一。说不定井水里的所谓沼毒,也是组织特意添加进去的。
——组织通过沼毒和解药操纵她们的性命,从肉体上迫使她们对组织保持百分之一百的忠诚,又刻意安排她们生活居住在一个远离陆地的海岛上,让她们少涉世事,基本不与外面人员接触,从心灵上隔绝了外界的困惑干扰。
——这名姑奶奶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要有多么恶毒可怕,才能想出如此无耻卑劣毫无人性的主意?
燕小山只觉得脊背冷风侵袭,比一万支箭抵住后背还要寒冷。
他怎么也想不到蹲在自己身前的这名女人,处境和遭遇竟然比自己还悲惨,竟然比自己更加无法掌握自身的命运——忠杀堂手腕强硬,令出如山,对待无法完成任务且又私自撤离的杀手,向来残酷无情格杀勿论,却至少未曾利用毒药来控制他们。
——或许他的组织也不需要利用毒药来控制他们。
——他的组织结构严密,环环相扣,眼线遍布天下,迄今未止还未有人能成功背叛或脱离组织的管控。
他实在难以想像,一个每隔三个月便要遭受一次生死折磨的人,一个一旦加入组织便注定了终生要把生杀大权交给组织的人,这么多年来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又是如何才能笑得出的。
生,需要勇气,笑,更需要勇气,而这是他绝对无法做到的。
换上他,哪怕勉强活了下来,也早已发狂发颠。
高樱声音有些惨淡地说:“所以你不要以为我真的是想救你,我不过是为了自己,因为光凭我一人之力,确实已经杀不了富贵王。”
他忽然用力抓住树干,挣扎着又站了起来。
“你想要干什么?”高樱有点不懂。
“反正坐在这里也是等死,不如一起出发。”他说:“两个人一起行动,纵算拿不到解药,杀死富贵王总还是多了几分机会的。”
他原本已经放弃了,甚至连动都不想动了,因为他实在太过疲倦,对这些年来的人生也实在太过厌倦。
他早已对这种一眼便望到了尽头的杀手生涯失去了兴趣——活着,无非继续根据组织的指令杀人,也无非终有一天被别人所杀。
他从不相信奇迹,也从不希冀奇迹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所以他对从富贵王手里讨到解药这种接近天方夜谭的设想本来就不抱任何希望。
但现在他却决心再去会一会富贵王。
倘若在临死之前,能够帮她完成杀掉富贵王这个任务,也算是报了她的救命之恩,说不定,或许这还是一件他这辈子做得最有意义的事。
至于杀了富贵王之后,她是不是就一定能顺顺利利出城,平平安安回到组织,那时候他已经管不上了。
“你是可怜我的身世,才决心跟我一起行动吗?”
“不是,我没有资格可怜你。“燕小山顿了一顿,接着说:“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高樱眼里亮光闪动,脸上慢慢又绽放出一抹春日暖阳般的笑容。
——如果眼前这个人由于同情而与她一齐展开行动,那么她宁可独自去送死,也绝不愿意勉强他,因为她绝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
——但是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一名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握的杀手,又凭什么可怜另外一名杀手?
——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命运,同样无需任何人的怜悯,同样不断在绝境中挣扎求生。
“其实,我来这里,更重要的目的并不是刺杀富贵王,而是……”高樱欲言又止。
燕小山有些诧异:“而是什么?”
高樱轻轻摇了摇头,说:“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微风吹拂,摇动了系在古槐树上的孔明灯,灯光晃荡跌宕,数盏孔明灯便在此时突然极度诡异地断了绳子,齐刷刷掉下来,砸向她和燕小山。
她蹲着身子,听到头顶发出异声,想要闪避已是来不及了,就算她能够躲开,灯笼也势必会砸到燕小山头上。
幸好她的刀子还藏在小腿位置。
她急探手,抓住小刀,同时另一只手往地上一按,整个人借势从地面窜起,抢在离燕小山头顶不足半尺距离,同时将数盏灯笼扫落,。
灯笼四散裂开,烛火落了一地。
她的人刚站稳,古槐树忽然仿如遭遇飓风摧击,剧烈摇曳起来,摇落了无数树叶和枝丫。
枝叶翻飞中,一根铁杖自天而降,直击她和燕小山的天灵盖。
目光所及之处,铁杖头一条线状物体盘旋反复,居然似乎还缠绕着一条尺把长的毒蛇。
毒蛇腥风令人作呕,倾刻间已迫至他们两个人的眉睫。
高樱一把推倒燕小山,头一偏,蛇头堪堪贴着她的发鬓越过。
她挥动小刀,反割握杖的手。
对方足尖在树身一点,身子腾空跃起,再次自上而下击落。
高樱不待他落下,左手往上一扬,银针激射而出。
丁丁丁一连串响声,银针与铁杖的互相撞击,飞散落地,一条黑色人影挥舞着铁杖,在空中急速旋转如陀螺,斜飞出了二丈多远。
瞥见了这根铁杖和杖头上那条伸缩欲噬的毒蛇,高樱才想起一个人来。她倒吸一口冷气,骇然说:“原来是黑蛇道人到了。”
对方束发盘髻,头戴道冠,身着黑色道袍,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毒蛇的蛇头,嘴里发出尖锐的长笑,笑声阴郁有如某个地穴里发出的鸣响,正是富贵王麾下四大高手之一黑蛇道人。
她惊骇的并非黑蛇道人,而是黑蛇道人既然已经到了,那么向富贵王索取解药的成功率又大大降低了。
“如意夫人前脚刚走,黑蛇道人后脚又到,富贵王对我们两个人,还真是看得起。”
“听闻如意夫人在嫁与大王之前,已是持斋多年,从不杀生,杀人流血的事情当然要由贫道来做。”
“杀人流血屠戳生灵的事情,黑蛇道人这辈子做得够多了,确实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黑蛇道人笑着说:“贫道师兄弟接到大王命令,星夜赶回长安城,心里头也着实有些期盼,想要看看能够全身而退并且杀死宋问玉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现在你已经看见了。”
“贫道看见了。”
高樱冷笑问:“道长觉得如何?”
黑蛇道人大笑:“一个又老又丑的假老头和一个离死不远的死人,好像也不过如此。”
高樱对他做了一个白眼:“你看得出我又老又丑?”
“如意夫人极力称赞红粉骷髅岛的女杀手,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但如今看来,如果真是一名大美人,又有谁肯把自己化装成这副鬼模样?”
高樱不接他的话,向四周围望了望,问道:“江湖上谁不知道黑蛇和白蛇一向黑不离白,白不离黑,既然黑蛇来了,白蛇何不也一起现身?”
黑蛇道人不屑地说:“对付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之辈,还需要贫道师兄弟一齐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