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源成,天资卓绝远超同侪,几不下于吾。惜哉伤于荀枭,内力尽废,筋脉不行。然此人天性通达,别具灵根。焚继穷年,自行创制,竟又大成。若以此观之,则吾固不如也。
------姜琢《窥梦楼小纪》
嘉澍别院。
雨线斜织,落在楚怜蓑肩头,顺着发梢黏在脸上。
楚怜蓑坐在檐下石阶,双手支颐,一言不发,还带着几分稚嫩的脸上隐见几分焦躁。
笃,笃,笃。
又是一串规律的敲门声,把楚怜蓑从无尽思绪里拖回现实,他侧耳听去,发现不是幻觉,真的是有人正在敲门。
正要起身,一阵疾风略过,姜琢飞一般从他身旁跑过,打开了门。楚怜蓑怕她出意外,赶忙跟了上去。
开了门,那一瞬间里,脸上表情变了又变,由期待变成混合着失落,疑惑,释然,又带着一点怨愤的复杂神色。
然而只一瞬,姜琢重又恢复平静。
门口站着的并不是姜谦豫,而是那天跟着会哀一起来的的小和尚
“你师傅叫你来的?他人呢?”姜琢见是会哀带过来的小和尚,却不见会哀,于是问道
“我师傅拉着一个老施主正在山下辩法,抽不开身子,所以托我前来传一句话。”
小和尚顿了一下,学着会哀的样子说道:“速速上山。”
楚怜蓑怕姜琢瞎想,忙拉住她说道:“放心,没事的。”转过头来又对小和尚说道:“有劳通传,我们这就过去。”
小和尚话已传到,颂了一声佛号,自顾自去了。
姜琢甩开楚怜蓑,跑进房里,把散在桌上的包裹抄起团起来,背在肩上。楚怜蓑跟在后面,只顾得抓了一件大氅,连雨伞都没来得及带。
姜琢沿着山路走了一程,然而不辩道路,只得慢下脚步,让楚怜蓑在前。山路湿滑,她走得尤其辛苦,但为了赶时间,连鞋子掉了都顾不上了。
行到濯泉山脚,早看见一个华服老者背着个褡裢,信步在前,慢慢朝山上走着。看似走得极慢,但每一步都好像缩地一般,一转眼就已拉开老大一截距离。两人只得再加紧脚步,朝他追去。
正赶路间,忽听得上方不远处爆出一声响动,继而传来哀嚎之声,只叫了两下,便又寂然。
楚怜蓑见姜琢走得艰难,也顾不得许多,把她背到背上,施展轻功,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拨开湿漉漉的草丛,只见刚刚看见的那个老者正抬起脚,对着倒在地上的人踏去。楚怜蓑背着姜琢,此时想要救护已来不及,只听斜刺里一声啸响,飞出一截枯枝,直直打向老者脚踝处。
那老者听得声响,看也不看,脚掌猛地一沉,下移寸许,改踏为踢,将那人踹飞丈远,重重撞在一块石头上,那人闷哼了一声,便再无声响。射来的那截树枝擦着老者脚踝而过,余势未减,夺地一声扎进树干中。
老者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年站在不远处,手凝在半空里还没放下。
姜琢见有人出手,纠缠住了老者,从楚怜蓑背上下来,也不管山路湿滑,朝着倒地那人狂奔过去。
楚怜蓑无法,只得跟上。
把受伤的那人翻过来时,只是一个面有菜色的陌生男子。姜琢伸出手指试了试鼻息,确定人还活着,只是晕了过去。稍做检查后,从背上解下包裹,翻找一通,拿出一颗丹丸送进那人嘴里。楚怜蓑站在姜琢身边戒备,怕那老者冷不防再次发难。
那老者并不理会突然窜出姜楚二人,而是看着远处救人的少年,缓缓道:“年景是真的不好了,杀个人都要被拦着。年轻人,坏人兴致可是要给说法的。”
少年道:“那人已经重伤倒地,既受了惩戒,何必多添杀伤。”
老者忽然暴怒,大叫道:“这人图财想害我,跟了一路,想一棍打翻老夫,若不是老夫觉察,岂不白白死在这荒山野岭。这样的人,不该杀吗!”
历源成面无惧色,朗声说道:“以前辈的手段,大可轻松甩掉此人。若不是你一路勾引,也不致这般局面。说到底,还是前辈自己想杀人。”
“那又如何,”老者嘿嘿笑着,“心思动到我身上,合该他死。”
姜琢给伤者服了丹药,然而那人身体依然冰冷,不见好转。雨点落在那人身上,与额头渗出的冷汗交汇一处,竟凝成惨白的霜花。
姜琢与楚怜蓑对望一眼,俱是惊骇莫名。那老者功力阴寒狠毒至此,属实霸道。
楚怜蓑见此人装束破陋,当他是此间的山贼土匪,被人打杀也是应当,并不想姜琢因为他在此多作耽搁,于是催促道:“姜琢,别管他了,我们还是抓紧上山吧。”
姜琢在面前排开的瓶瓶罐罐里左右挑拣,最后还是把全部药重又包裹起来,背回背上。然后从怀里抽出一包油纸包,一手挡着雨,一手把油纸包放在在腿上,细心解开,取出一丸丹药,倾在那人嘴里。
她的动作很轻,但每一步都熟练而坚定。楚怜蓑看着他专注救人,只能干着急。
“能不能成就看他自己了。”
历源成看见有人正在救治,心里稍稍安定下来,走到老者与姜琢中间,下定了决心要救下这人。
老者眯起眼,声音转硬,一字一句道:“这么看,你这娃娃是管定了?”
“人命在前,不能退却。”
“好!那小子当时对我挥了两下棍子。我玩的不多,只要你接下我两掌,此事就此作罢。”
历源成上前两步,右手前摊,摆出个请的姿势。
姜琢见两人要对招,小声提醒道:“小心,这人是敷月山的,用的是辟尘冰炁,十分厉害。”
历源成想了一下,抱拳道:“原来是荀枭荀前辈,请了。”
荀枭怪笑一声,闪电般欺上,一掌结结实实拍在历源成胸口。历源成仓促之间反应不及。只觉如坠冰窟,四肢百骸内寒气狂涌乱窜,身子好似僵了一般难以动弹。历源成知道厉害,忙运全力抵御。
荀枭一掌即中,飘然退开。
“小子不赖,半步都没退。不过还有一掌没出,平白把性命交代在这里不值当,这时候后悔还来得及。”
历源成努力压制体内真气,吐出一摊带血口水道:“性命性命,自然因性而成命。贪图性命而违背本性,晚生断不能为。”
荀枭闻言心中震荡,不自觉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个年轻人,见他虽摇摇欲坠,仍固执地稳着身形,眼神灼灼有光,竟无半点惧意。心下竟有几分喜欢上这个少年了。
“好个性命之论,老夫若不成全于你,倒显得矫情了。”荀枭语罢,又一掌推来,较之上一招更见威势。连周身的雨丝都好像滞了一下。
历源成沉膝聚气,把全身真气聚到一处,护住各路筋脉。然而当那一掌印到胸膛,历源成再也坚持不住,全身凝聚的真气立马被打得烟消云散,散逸无踪。
姜琢蹲在雨地,看着荀枭这一掌平平实实,毫无花巧,只是在历源成胸口贴了一下就撤开。历源成就像是狂风里绷断了线的风筝,只一瞬就向后倒飞出去。
整个过程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姜琢反应过来的时候,楚怜蓑早飞奔过去,退了十来步,总算还是托住了历源成,没有倒下。
姜琢上前一边喂服丹丸,一边搭脉探伤。一会儿,她眼眶开始泛红,看着荀枭哽咽道:“老先生好狠的手段,伤人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废掉他的筋脉?”
荀枭冷哼一声,负手喃喃道:“都说良才美玉难得。老夫此举看似害了他,又何尝不是救他。以他这样的性格,死是迟早的事。一身修为换两条命,怎么算他都不亏。既然总要毁去的东西,不如毁在老夫手里。”
历源成这是悠悠醒转,勉力挣脱楚怜蓑,颤颤巍巍站起身,说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荀枭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道:“你的心性太烂,支撑不了天赋,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结果。”
话说完,荀枭不再停留,人影一闪,早去得远了。历源成再也坚持不住,一跤坐倒,软在地上。
“那人怎么样了?”
姜琢看他自伤这么重还惦记那人,十分敬佩,于是回道:“那人已无大碍,伤势好歹是稳定了。”
历源成抬起头看着姜琢,问道:“刚刚我听他叫你姜琢,你是来找乐座天的吧。”
姜琢惊讶不已,郑重点了点头。
“我下山时,上面已经开始乱了,有人出手伤了你父亲,他不知为何把我送了下来。目前上面是和情势,我也不知道了。你得快些去,不用管我。”
“那我父亲呢?”楚怜蓑急忙问了一声,见历源成一脸疑惑看着他,于是补充说道:“我叫楚怜蓑,家父讳承期。”
历源成挣扎着坐起,倚在一颗老松下,回忆了片刻答道:“当时下来的太快,没顾得上细看。不过印象里应该一直坐在桌案上,应该没有事吧。至于现在如何,我也不敢断言了。”
“那你就没有再上去?”
历源成看着姜琢,一字一句道:“他让我给你带了句话,事情有变,不要去寻他。”
姜琢道:“你伤的不轻,先好好休息一下。我留些药给你。楚公子,我们上去吧。”
楚怜蓑应了一声,紧紧握了历源成的手,随即跟上已经走远的姜琢。走得近了听见姜琢正喃喃自语。
“不要去找你?我偏不。十几年了,你说的话就没一句靠谱的。”